第7章

街上一片熱鬧,可沒老百姓,全是穿著花花綠綠衣著的義和拳、虎神營兵馬,搬麻袋包堆砌的,挖戰壕的,架鳥槍的,叮叮當當搭木架子的,擦拭刀劍弓矛的,刷鍋燒飯的,背糧食送大餅的,就著盒子菜喝小酒的,燒紙開壇的,背著大包袱給大家夥兒分配裹腳布、褲衩子的,嗡嗡嚶嚶亂亂糟糟亂頭螞蟻似的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兒。楊爺立即加了小心,低頭趕車,再往前過了大光明殿東邊的永佑胡同,就是酒醋局胡同了。

西什庫教堂,本來沒有。這裏在大明朝時候,屬於皇城禁地,由上值二十六衛親軍輪番守衛,不奉聖命,任何人不得進入。隻因當年永樂爺大修京城內外、皇城、紫禁城,下詔取天下財物材料供應大工,與戶部三庫分開,專一在此設置了甲字庫、乙字庫、丙字庫、丁字庫、戊字庫、承運庫、廣盈庫、廣惠庫、廣積庫、贓罰庫十座大庫,儲存大工應用的顏料、生漆、緞匹、布帛、棉花、銅鐵,並派二十四衙門的宦官主管。

因修建北京各城工程浩大、用時長久,直到正統年間這十座大庫還在不斷營運,後成化年間被載入內府官製,成了專門的皇家禦用庫房。儲存的物件多,自然占地廣闊,而明代又專意經營皇城、紫禁城,所以直到明末,此地庫房依然堅固。

清軍入關,內務府上三旗接收大內、皇城,也來不及清點庫儲,隻胡亂貼了幾個封條,派兵看守而已,攝政王多爾袞警惕明末宦官專權,大力裁撤太監,又把皇城內星羅棋布的內廷宦官諸司衙門幾乎裁撤一空,補入內務府三旗奴才在大內伺候,以製衡宦官,又以順治爺名義下旨開放皇城,在西苑外修建內紅牆,其餘空閑地界,允許滿洲八旗官民人等入皇城內建房居住。後來康熙爺患瘧疾,有幾個洋教士進貢了金雞納霜(奎寧)治好了他的病,聖祖爺一高興,便把蠶池口賜予洋教士,他們修建了教堂,尖頂高達十幾丈,可以俯瞰西苑禁地,後代的慈禧老佛爺不滿意,這才在光緒初年,叫李中堂操辦,將西什庫另建教堂賜給洋人,把蠶池口教堂收回。因而,新修不久的西什庫教堂,在京城內赫赫有名。連帶著把附近的酒醋局、大光明殿等街巷全都比了下去,這回也成了義和拳、虎神營最為痛恨,要全力攻打的地界。

“到了,到了!”在酒醋局胡同路西一個大宅院外頭,楊大人連聲喊停。楊爺跳下車拉住馬,楊大人掀簾跳了出來轉身笑吟吟瞅著楊爺說:“兄弟,今兒算認識家門啦,走!跟我回家坐坐。”

楊爺一瞅這大宅院,謔!真叫個漂亮!說不上是王府公宅,門外一座一丈多高十分精美的磚雕吉慶有餘的大影壁,高大院牆一色大青磚壁壘,磨磚對縫光滑如鏡。門外兩側豎著上、下馬石,三階青石台階,上去是兩扇黑漆皂光的油亮大門,一扇門一人多高,下頭一尺高的門檻,門檻兩邊沒有獅子,乃是一對大理石精雕的飛魚海馬八寶紋的門鼓,抹擦得鋥明刷亮。門外大長板凳上,對坐四個鮮衣豪仆正嗑瓜子說得唾沫星子橫飛,一拉溜倒座,再往裏就是深宅大院。一見楊大人下了車,門口的豪仆麻溜兒起立,衝院裏高喊道:“老爺回府!裏頭趕緊伺候著!”說完呼呼跑過來,熟練打千兒請安,垂手侍立。

院裏倒座房中呼啦啦湧出八個華服仆人,為首是個五十多歲的黃老鼠胡子的管家,小跑過來,打千兒道:“爺!您可回來啦!”一抬頭,驚叫道:“哎喲!您這是怎麽了?哪個兔崽子那麽大膽敢……”一眼瞪住倆跟班小仆人。楊大人哈哈大笑:“甭提了老順,快著,拜見我新認的兄弟!今兒要不是他,哼,老爺我就褶子啦,更衣!”

老順管家不明所以,傻愣愣瞅瞅一身塵土毫不起眼的楊爺,眨眨眼,過來先抱拳後打千兒,楊爺趕緊攔住,回禮衝當街大咧咧伸展四肢,由著下人們撣土、換衣,舉著個五彩洋瓷茶缸仰頭漱口的楊大人說:“您老到家了,我、我也該回去了。”

一聽楊爺要走,楊大人死拽著不放,正巧內廷李總管派人傳話,城裏亂得厲害,老佛爺禦膳沒法支應,叫楊大人趕緊想辦法。楊大人皺眉肅然,怏怏不樂,死說活說掏出一卷銀票塞給楊爺,叫他有空來家坐坐,這才放了他。楊大人想想不過意兒,順手拽下那個裝著自來火的彩繡緙絲荷包塞進楊爺懷裏:“兄弟,這是英國公使送我的小玩意兒,不值什麽,你留著抽煙使,不是哥哥小氣,那根煙袋鍋是萬歲爺禦賜的,老哥就不給你啦。右安門外是啵?我記下啦,道兒遠,回去給老太太問好!”

楊爺被伶牙俐齒的楊大人說得實在無奈,隻好收了銀票、荷包,抱拳躬身行了禮,跨轅上車,“啪啪!”揮了兩鞭,絕塵而去。

到家,楊爺便把那兩小口袋糧食小心藏了,跟老娘說了這一日的奇遇原委,把老太太嚇得臉煞白,拉住兒子就不鬆手嘍,叨叨了半天神佛保佑,說:“兒啊,這世道太亂,你可別輕易出去亂跑啦,娘又瞧不見,就你一根兒獨苗,萬一有個好歹,咱娘倆死也死在一塊兒!可甭叫我窩心,見不了你死去的爹。”

“曉得了,娘,您老把心擱在肚子裏,咱都是窮苦老百姓,不招災不惹禍的,誰還跟咱過不去?”老太太點點頭,疑惑道:“你救的那人給你多少銀子?咱這種小門小戶,可別跟他們打連連,咱高攀不上,趕緊地,找日子還了他。就說我說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為這個。還了他,咱心裏安生。”老太太摸了摸一輩子沒摸過的銀票,問是多少,楊爺沾濕了手指,先打開第一張,三……千!頓時一口氣憋在胸口,猛烈咳嗽了幾聲,又打開第二張,五千!

“咋了?票子是假的?”老太太問。“不是!是……”楊爺使勁兒揉揉眼,按捺嗵嗵直跳的心,數了一遍,一共是一萬三千兩!

楊爺呆了,一卷票子掉在炕上。做夢似的拾起來又數了好幾遍,沒錯,恒泰的票子,有印有戳有水印,紫花精印,最小的一張寫的憑票即付銀一千兩!乖乖,別說一輩子,就是他趕十輩子的大車,也賺不來一千兩銀子呐!老話說清酒紅人臉,錢財動人心,即便是楊爺這麽敦實厚道的爺們,也大張了嘴,嘴幹舌短心跳,一顆心揪成亂麻,眼冒金光,顫抖不已。

一出手就是一萬多兩銀子!這位楊大人的手麵之大、性子之豪爽,真叫人歎為觀止。那年月,京西一畝好地,不過才十五兩銀子,一兩黃金不過才值三十五兩銀子!怨不得連宮裏缺吃喝,楊大人毫不在乎叫管家在自己後庫裏拿些呢,看來,這位大人,簡直是個財神爺!

楊爺沒敢給老娘說真話,隻說數不少,等哪天有工夫,趕緊給人家還回去。擦了把滿臉熱汗,楊爺心驚膽戰地佩服老娘,日後真得離這位楊大人遠點,這哪是正兒八經的官兒?不貪不斂的,一個正一品大學士一年俸祿才幾個子兒?!這種富貴熏天的大人老爺,可不是自己能結交的。

當天晚上,楊爺心裏揣了個耗子似的睡不著嘍,滿炕翻燒餅,被銀票燒得黏糊糊全是汗,又怕別人惦記上,又怕丟了,起來躺下好幾趟,直到半夜出門用冷水擦了擦,才算安靜了。

事不宜遲,轉過天來楊爺就要趕車去皇城酒醋局送銀子,剛到右安門一瞧,城門關著,永定門、左安門都是如此,整個前三門全是城門緊閉,內外不通,各門原先的步軍統領衙門和城門官一個不見,全換了虎神營、義和拳的兵馬,荷槍實彈虎視眈眈,嚷嚷著叫大家夥兒去廣安門、廣渠門入城。楊爺氣得無法,轉車去了廣安門,這裏也禁衛森嚴,城門口防衛比平時加了十倍不止,兩扇包鐵大門隻開了一扇,也是由虎神營的兵馬駐守。一溜兒的百姓排了長隊,正等嚴查,這一查,就耽擱到了快正午,楊爺正等得焦急,城門內外的人群突然亂了套,全似驚弓之鳥亂作一團!有幾個眼尖的指著前門一帶尖叫:“快、快看!著火啦!”

朝前三門遠望,巨大轟鳴聲如山崩海嘯,一股股濃重黑煙衝天而起,火光大盛!那火被春末夏初的幹風席卷而開,先從大柵欄周圍轟然散開,如倒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爐,紅光萬道煙氣衝天,風卷大火肆虐而來,將四百多年各大買賣鋪戶聚集一街的廊坊四條、大柵欄登時燒成火海,呼呼啦啦風火大起,風助火勢火助風威,又延燒到廊坊三條、二條,沿途街巷無數住家無不慘遭火海!

鋪天蓋地的大火順風而過,早已關閉的前三門裏頭淒厲慘叫不絕於耳,片刻烈焰飛騰,九天烈焰熊熊大起,將煤市街,觀音寺,廊房三條、二條、頭條,珠寶市,前門大街,西河沿及東、西荷包巷蔓延肆虐,熊熊不可名狀。正陽門連帶箭樓也燃起衝天大火,烤得人昏的昏、死的死,嗶嗶啵啵巨大梁柱斷裂聲隨著烈焰黑風在北京城裏如惡龍亂竄,遊動盤旋,曆經六百餘年,自永樂初年就矗立在京城內最重要的天子正門、巍峨高聳莊嚴雄偉的正陽門及箭樓,被毒焰舔舐殆盡,頓時化為一片火海!

又急又痛的楊爺快急瘋了,娘的,這、這都怎麽啦!那座天天見日日看的正陽門就這麽毀於一旦!天子腳下京都一景,留下的這些個內九外七皇城四的城門,就是老北京的門麵和體麵,是老少爺們的驕傲呐,就在這亂世裏毀了!可洋鬼子還打進來,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無精打采的楊爺接了個海澱的活兒,回家都晚傍晌了,前門外的大火依舊熊熊,夜空裏映地九城陰森詭異,紅火黑煙籠罩著,乍一看跟鬼城豐都似的,哭聲、罵聲、叫聲連同猛然穿插進來瘋狂的笑聲,久久不絕……

本想過幾天再把銀票送回去,可京城亂得實在厲害,沒幾天日本公使館書記生和德國公使柯林德招搖過市,被軍兵所殺,消息傳到外洋,世界輿論大嘩,英、法、德、俄、意、日、奧、美八國合成一團,鐵了心加速派兵來華,一場大戰在所難免。

這下京城內更是日日號炮連天、槍聲大作、硝煙彌漫,真是自永樂爺建立北京城以來前所未見。楊爺好容易給老娘湊了點麵條豬肉,做了壽,一個外人沒請,就娘兒倆吃了頓肉絲麵。老太太摸著楊爺這些日子掙來的銀子掉眼淚,連說趕上亂世,日子可咋過。楊爺皺眉抽著悶煙,想到懷裏的銀票和楊大人那日囑咐叫逃命的話,不能不有所預備。

想了半天,他決定先把老娘送到三河縣親戚家躲躲,等過了大亂再接回來,便賠著小心說:“娘,我還沒把銀子還給人家呢!這麽著,您先去我三舅家住下,等送還銀子,我再趕過去,反正不遠,三舅那兒僻靜,您不走,萬一洋鬼子打來,我再帶著您逃,您說還能逃得了?”老娘想想也是,隻得答應,轉過天,楊爺趕了個大早,帶足了吃喝,親自送老娘去了三河縣鄉下。等再回來,京城可就更亂嘍!等他揣著銀票趕車剛走到酒醋局胡同,就見楊大人的大門口,也變了樣!

大門外頭當街,擺了個簡陋法壇,上頭香煙繚繞火氣噴湧,幾個包了頭巾的師兄模樣的漢子在念念有詞做法,四周圍著不少義和拳民咋咋呼呼亂叫喊,一拉溜虎神營的營兵,穿著號褂子或坐或臥,正曬太陽休息瞧熱鬧。楊大人家華麗的府門洞開,裏外全是義和拳、虎神營的兵丁出出進進,每人手裏提溜著綢緞、布匹、古董、鍾表、陳設和大大小小包袱。地下一片片撒得滿地都是被扔出來的碎瓷片、踩爛的字畫、古書、玉碎塊和數不清的銅錢、花花綠綠的洋錢以及被砍破的木箱子、大瓷瓶,大到家具,小到小孩衣服,密密麻麻不計其數,這些人瘋了似的毫不顧忌,又踩又跺,出氣似的舉著物件就砸在地下,乒乒乓乓跟天橋耍把式差不離,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嗷嗷亂叫,看得楊爺一陣陣心悸!

等找人一問才知道,楊大人三天前就被下旨抄家拿問了!楊爺花了兩吊錢買通了個領頭的兵丁,兵丁絮絮叨叨說了原委:楊大人家裏錢財太多,招了別人嫉妒,隻銀子一項,就從他家抄出來三百餘萬兩;他呢,仗著有錢,平日裏富豪奢靡、頤指氣使,跟端王爺的弟弟載公爺在口袋底胡同為個婊子爭風吃醋,很傷了載公爺的麵子;這些還罷了,尤其在老佛爺召開的禦前會議上,一向精明幹練善於諂媚的楊大人不知吃了什麽藥,竟敢向老佛爺諫言義和拳危害國家,請下旨驅散並與洋鬼子議和!這些雜七雜八的事兒湊在一塊堆兒,可叫一心想做太上皇的端王爺給抓住了把柄,在老佛爺禦前密奏他一本,汙蔑其:“居心叵測、喪心病狂,並在自家私挖地道,接濟洋鬼子,堪為漢奸!請聖命立即處置雲雲。”

反複無常的老佛爺看了奏本,想到楊大人平日對皇帝的照顧,更是怒火中燒,立即下旨命端王將其抄家拿問,關入刑部天牢,聽早就恨得牙根癢癢的載公爺說,不日要開刀問斬呢!

“您還甭不信!”兵丁頭咋咋呼呼道,“告訴你,單憑他家有錢這一項,就該死!好嘛,前兒抄家我在場瞅著呢,大內銀庫有多少咱不知道,他們家銀庫比大內差不多!赤金元寶跟大碗似的老大,內務府庫裏有什麽好玩意兒,他們家就有什麽!您琢磨琢磨,他們家往上脋三輩兒,都是內務府大員,油乎乎都肥透了!他是內務府總管,又兼著戶部尚書,哼,不拿他開刀,都對不起他摟的這麽多錢呐。”

一旁的小兵們全聽傻了,有人問:“三百萬?!老天!他、他得花幾輩子呐!”

兵丁頭喋喋不休唾沫星子橫飛,眾人聽了無不驚詫,都歎服楊家富豪有錢。早已聽得心驚膽戰目眩不已的楊爺半晌才緩醒過來。兵丁頭說:“這年月,升官發財、革職拿問、抄家殺頭,都是沒個準譜兒的事兒呐,上頭昨兒看著你還是寵臣,今兒就叫你下天牢,上哪兒說理去?那不,那個哭的,不是他們老管家?你問問他去吧。”小官兒順手一指,楊爺抹了一把大汗,道謝回身張望,果然,老順管家滿眼淚汪汪步履蹣跚扶著個小仆人挎著個大包袱往這麵走,邊走邊哭。楊爺趕車過去,側臉一瞅,這才幾天沒見,老順管家仿佛老了十歲,胡子拉碴,辮子也散了,衣服又髒又皺,滿臉灰霾一副魂不守舍模樣。小仆人也是臉色煞白,戰戰兢兢不敢抬頭看四周煙火繚繞沸反盈天的義和拳法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