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是、這是啥呀?火鐮,還是取燈兒?”楊爺端著煙袋呆住了。“你就別囉唆啦!這是自來火。”那位把煙袋塞進驚訝的楊爺嘴裏,用火點燃了煙葉,摁滅了物件揣回荷包,嘻嘻笑道,“怎麽樣,煙味還正?”楊爺猛吸一口,一股香醇厚重的煙氣直入喉嚨,細品品還帶點果香。這是什麽煙?小蘭花?不是。大金花?也不是。楊爺打十五歲開始抽旱煙,零零碎碎也嚐過不少好煙,真沒嚐過這麽好聞的。

吞雲吐霧半晌,過了癮頭,楊爺小心在鞋底磕打磕打煙灰,雙手奉還煙袋,對著笑眯眯看著他的那位爺拱手道:“真地道!您這煙袋好,煙葉子也不賴。謝您了!幸虧遇見您,不介,今兒這煙癮還過不去啦。您不嫌棄,我敬您一碗。請!”說著舉杯衝那位爺一敬,仰脖喝了。

“好!痛快!!”那位爺皺眉苦笑,“這才是老爺們,能吃能喝能抽!嘚嘞!甭客氣,方才心裏頭不痛快,衝撞了您幾句,您甭介意!”說完,也幹了杯中酒。楊爺不在乎,推杯換盞,跟那位爺越嘮越熱乎。那人瞧著氣度不凡,說話聊天卻很隨和,跟方才判若兩人,還帶著戲謔,楊爺是個直腸子,一來二去,特別投機。

“這位爺,按您說,洋人們都在搗鼓……搗鼓什麽萬、萬國會?是咱們自己鬧騰得人家不得不來?”楊爺眨眨眼問。

“也是,也不是。”那位爺歎氣說,“洋鬼子欺負咱,不是一天兩天啦,各地成日介是教案,弄得蹬鼻子上臉,也該狠狠教訓教訓他們!不過呢,靠那些義和拳?屁事不頂用!”

楊爺疑惑:“可我在前門大街瞧啦,人家那神拳神功也不是假的呀?連齊天大聖都能請下九天,不賴!就是有點豪橫,朝廷也該管管才是。”

“誰說不是呢?可怎麽管?誰敢管呐?你是不知道,他們那些裝神弄鬼的把戲……告訴你,這裏頭含著不少事兒呢!出去也別亂說呀。”

楊爺不明白,也不願明白,隻要伺候好老娘,有吃有喝,也就不錯。楊爺又跟那位爺幹了兩杯,再不客氣,抽了一袋子煙。那位爺酒氣上湧,抽抽鼻子,眼裏愁苦憂鬱五色俱全,悲切切交加,坐著掐腰運氣,張嘴來了一句:“哎呀,我有心替皇爺把賊掃哦……手中缺少殺人的刀!”這句似悲似仇帶著勇猛剛健的詞兒打了個旋兒,被那位爺渾厚蒼茫氣韻悠長的唱腔托得滿屋飛舞,直直擊中人心,活脫脫一個醉了的禰衡,比譚老板腔調不差。

“好!”楊爺雙手鼓掌,四周有些懂戲的老少爺們,一聽京戲,也把方才的爭執扔到九霄雲外去嘍,轟然叫起了好。那位爺也是性情中人,受不得捧,大家夥兒一捧,他就來了勁兒,又搖頭晃腦唱了幾句群英會,大家鼓起耳朵停了聊天,瞪眼傾聽,有幾位老戲迷,還隨著腔調拍打鑼鼓點兒,忙得一頭熱汗的馮掌櫃也笑了。

眾人正樂嗬呢,忽然闖進來一群頭紮紅巾,膀大腰圓提著刀劍的義和拳,為首的是原內城有名的地痞黃二歪,嚷嚷著要嚴查漢奸、嚴令大家夥回家預備破敵武器。不巧,正好楊爺身邊這位爺跟他不對眼,倆人鬧了個滿擰。

原來黃二歪要大家夥兒預備馬桶、尿盆和女人的褲衩子、月事帶子,用來破洋鬼子的大炮,還得家家戶戶預備兩盞紅燈,請天津衛的紅燈照姐妹,設壇做法,請九天神火,燒洋鬼子的使館、教堂。這也倒罷了,黃二歪見大家夥兒聽得目瞪口呆十分得意,又眉飛色舞唾沫星子橫飛說了一通兒,末了來了句:“大家夥兒都記著啊,等滅了一龍二虎三百羊,保管咱們大清國江山永固,萬事太平!”

誰知楊爺身邊這位爺聞言登時勃然大怒,兩眼瞪得血紅拍案而起,破口大罵道:“放你媽的狗臭羅圈屁!好你個小兔崽子,敢有辱皇上!我跟你拚了!”衝過去對著黃二歪就是倆大嘴巴,抽得他腦袋直暈。暴跳如雷的黃二歪叫人摁住了這位爺就是一頓胖揍,黃二歪帶的人多,那位爺一時吃了大虧。

楊爺看不過眼,提溜鞭子衝了過來,他不明白啥叫“一龍二虎三百羊”,聽逃跑的酒客們嚷嚷才曉得,一龍指的是光緒爺,二虎是慶王爺和李中堂,三百羊是朝廷裏那些反對義和拳的大人們!

千鈞一發之際,楊爺嘩楞楞抖開大鞭子一翻手腕,眾人就見半空裏幾道怪蟒光影呼呼飛射,“啪、啪、啪!”幾聲脆響,黃二歪手下的兵器全沒了!

楊爺把鞭子收來的兵器扔在地下,跟氣勢洶洶的黃二歪在當街打在一處!這小子被楊爺一條大鞭子抽得血肉橫飛,慘兮兮叫道:“都給我上啊!”十幾個大漢剛衝過來幾步,眼前一條粗長的怪蟒橫空飛起,在空中打了幾個旋兒直射過來!好似靈蛇飛動又像神龍衝天,在半空裏帶著呼哨哧溜溜盤旋鳴叫,鞭子梢長了眼一樣“嗖叭!嗖叭!嗖嗖!”揚頭吐信,眾人來不及反應,一個個眼前一黑,正懵懂呢,臉、嘴、手腕子、腳脖子上無不火辣辣劇痛,登時傷痛難忍,捂著嘴臉叫喊。有幾個壯實的快要衝到跟前兒,楊爺退步擰身一轉手腕子,手裏那條鞭子忽喇直衝幾人下三路招呼,流星閃電般急速咬住了幾人腳脖子,左右一抖,一較勁兒,竟然連人帶飛了起來,一甩腕子像甩大麻袋一樣給扔了出去。

好嘛,這手藝使出來,老少爺們眼珠子都快瞪出來啦!誰見識過這功夫,連趕馬車的鞭子都能玩得這麽溜!那條大鞭子看著軟塌塌無力,一抖起來硬如鐵條,堅如石頭,最前頭的鞭子梢兒撒開花兒一樣往那群人身上各處招呼,碰著就傷遇著就疼,十幾個大漢被扔出去四五個,剩下的竟然一籌莫展,急得暴跳如雷,罵聲不絕。滿街塵土飛揚、慘叫連連,楊爺穩身擰步毫不驚慌,像對付一群狂暴的野馬,左右轉身揮舞大鞭子。到了後頭,見眾人死戰不退,也發了狠,一揚鞭子梢,黃二歪還沒等低頭,一條黑蛇已經到了眼前,鞭梢在他眼前一掃,勁力猛烈電光火石間如一根鋼條插進他的左眼,緊接著一提,黃二歪“啊!”的慘叫,眼瞅著自己左眼珠子飛了出去!

“好功夫!”眾人忍不住呼呼叫好。這當兒,打長安街來了一隊武衛中軍,槍斃了鬧事的黃二歪,救了楊爺和那位被揍的爺。這位爺衝帶隊的隊官道了謝,上了楊爺大車,趕緊走了。

楊爺吆喝著馬,心裏嘀咕,這位爺竟然是個“大人”!

背後的楊大人苦笑了長籲短歎:“兄弟,今兒千算萬算老天爺保佑,祖宗顯靈!幸虧有你啊,不介,老哥我這百多斤,連上我這倆小奴才,就得扔到三和興啦!哎,人生何處不相逢!咱哥倆聊得可不錯,正好,還都一個老姓!真他娘巧!跟書本子上寫的一樣,這就是緣分!”

俗話說:不怕官,隻怕管。楊爺這麽個實在厚道的窮漢子,猛然碰見個大人,還真沒了話,方才大酒缸裏火熱聊天,也被扔到爪哇國去嘍,他覺得渾身不自在。

“大、大人,您家住哪兒?”楊爺憋出這麽一句。楊大人看出他心思,笑道:“西安門裏,酒醋局胡同。你啊,甭大人大人地叫,我啊,老姓也是楊,叫楊豫甫。內務府蒙古正黃旗,兄弟啊,你是?”楊爺一聽更傻了,這人還真隨和,這麽危急時候還自報家門。內務府正黃旗?不對,正黃旗不是應該在西城積水潭什刹海嗎?怎麽跑到皇城裏頭去了?楊爺想到這些,於是隻低聲報了自家名號。

話雖如此,楊大人聽聞楊爺祖上乃是漢軍正白旗,也是從龍入關的後裔,更是欣喜不已,趕上這位大人不知道是不是在內務府待的,異常和氣樂嗬,沒一點兒架子。半路,又掏出那支煙袋鍋子,倆人點火抽煙,嘮嘮叨叨跟楊爺嘮得火熱,說了些宮闈秘事和慈禧太後要廢除光緒皇帝,立端王大阿哥做皇帝,改朝換代卻被洋人和各省督撫上書諫止的機密。大熱天,楊爺身上有些冷,這些深宮秘聞在楊大人嘴裏喋喋不休說出來,聽得楊爺起了身雞皮疙瘩!怨不得城裏城外義和拳那麽囂張跋扈,擾亂京畿殘害百姓,鬧得沸反盈天,可朝廷卻睜一眼閉一眼呢,原來裏頭還夾著廢立和老佛爺的私心呐。

楊爺深深歎息,這事兒,他這種大頭老百姓聽見就是禍,更別插嘴啦,揮鞭趕車,進了西安門,過了兩條胡同口,遠遠瞧見西什庫教堂那高大巍峨、古裏古怪的尖頂了。周圍壁壘森嚴,上頭都架了槍炮,後頭仿佛有人緊緊盯著街麵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