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倆年輕夥計聞聽掌櫃的吩咐,手腳麻利叮叮當當一通兒忙活。馮掌櫃親自伺候著楊爺在靠牆一個大酒缸前頭站了,自己把板凳擦了又擦,抹了又抹,才請楊爺坐了,恭恭敬敬上了酒菜。楊爺,平日酒量頗佳,可從來沒在外頭喝過亂酒,一是他自己兒有數,自己窮下力的,不能太招搖;二是老娘在家不放心,所以,平時隻在家喝二兩,這種京城頭號大酒缸,他可從來沒進來過。

四周圍老少爺們看馮掌櫃領進來個其貌不揚的車把式,土頭土腦還提溜著大鞭子,無不嗤笑,片刻間恢複了熱鬧勁兒,誰也不搭理他。楊爺第一次進這種大酒缸,臉上有些抹不丟兒,滿耳朵塞滿了周圍人高談闊論和肆無忌憚的叫喊聲,抬頭仔細打量了幾眼。

跟老北京城萬變不離其宗的四合院一樣,京城裏的大酒缸,都差不多一個模子。進門左手邊是個曲尺櫃台,櫃上,一拉溜擺著一水兒掛釉的瓷壇子,大個兒西瓜似的,壇口是包著紅綠粗布的軟木蓋,既醒目又好看。壇子裏是各類燒酒,壇腹上,有貼的紙條,上頭是酒名,什麽杏花村、白幹兒、二鍋頭,喝什麽您自己要,可有一宗,這兒隻賣白酒,別的酒全沒有。櫃台裏頭是賬本子和一摞摞瓷碗、錫壺、粗瓷大碗。

櫃台後頭是個大鍋灶,一口大鍋咕嘟嘟一天到晚開著,因京城大酒缸差不離都是山西商人開的,這裏賣的麵食,也都是刀削麵和撥魚兒,酒客們若在大酒缸裏喝足了,想吃點主食墊補墊補,喊一嗓子“來碗撥魚兒!”或者“一碗刀削麵!”,專管做麵食的小夥計一手麵團一手小刀,對著大鍋就是一通兒眼花繚亂的削,那麵葉唰唰唰飛入鍋內,很快就熟嘍。出鍋入大青花碗,澆上點鹵肉湯,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給酒客端過來,碗裏全是柳葉大小的麵皮,個個均勻,吹吹熱氣,吃一口,鮮香滿嘴,綿軟入喉,又有嚼頭又扛時候,能頂一頓飯。

櫃台酒壇旁邊,是一拉溜兒大漆方盤,裏頭是大酒缸特製應時當令的下酒菜,不過沒炒菜,全是小菜和涼菜,有五香開花豆、鹹煮花生米、涼拌豆腐絲、醃鹹雞蛋、炸小河蝦、核桃仁、玫瑰棗、涼拌粉皮、拌芥藍絲兒、拌香椿芽、小熏魚、拍黃瓜、涼拌藕片、醋蒜拌茄子、魚凍、酥魚等,琳琅滿目,雖不是大魚大肉,配上店裏的白幹兒、二鍋頭,也別有一番滋味。

屋裏各處,是十幾個驚人的家裏大水缸似的酒缸,粗瓷掛釉大大咧咧,半截埋在土裏,半截露出來。裏頭是酒,據說,這是讓酒接著地氣,酒柔和不上頭。跟別的飯館不同,大酒缸裏,幾乎沒有桌子,圍著地下的大酒缸,是幾個矮板凳子或小凳,專供客人坐,酒菜擱在哪兒啊?就擱在酒缸上頭半對拚的紅漆木蓋子上。來了客人喝酒,不從缸裏直接舀出來,而是從櫃上拿小錫酒提子盛到酒碗或者酒壺裏,再端到大酒缸蓋上去吃喝。

楊爺瞧著四周哪兒哪兒都新鮮,回頭瞅瞅,北牆正中,掛了一幅巨大的《李白鬥酒醉臥吟詩圖》,在暗幽幽的屋裏顯得格外文雅,筆力瀟灑、蓬勃大氣,用筆設色天然自如,落款處一行小字:光緒某年某月翰林院編修潘鬆廷。兩邊是一副油綠灑金的對聯:

滿飲一杯無煩惱,憂也忘愁也忘連貧窮也忘,方顯得壺中有日月;

風月三川酒更香,謀衣苦謀食苦謀功名更苦,便不如醉裏大乾坤!

外頭太陽斜射進來,光線有些昏暗,屋裏十幾個大酒缸圍得滿滿當當插不進腳,穿著打扮各異、年紀各異的老少爺們吃著喝著喊著叫著人聲鼎沸,恨不得把屋頂掀翻嘍,牆上梅紅紙條上寫的拳頭大的“莫談國事”的大字,任誰也仿佛瞅不見似的,隻顧著自己嘴裏痛快。

馮掌櫃一麵給楊爺端酒布菜,一麵苦笑道:“小號就這個樣兒,比不得大酒樓大飯莊,您先將就吃點,趕明兒我再擺大席請您!楊爺還懂字畫?”見楊爺老是打量北牆上的畫,馮掌櫃問。“不懂。”楊爺看麵前滿滿當當擺了半缸蓋子吃食,熱氣騰騰澆了鹵汁的刀削麵、五個錫酒壺、一包醬驢肉、一包各色豬頭肉、四碟子小菜,擠得放不下了,趕緊擺手:“甭客氣了掌櫃的,再擺就吃不了啦,您先照顧生意,甭管我。”

“得!您先吃著,一會兒再上。有什麽忌口,您盡管說。”馮掌櫃滿腦袋大汗,舒了口氣。“掌櫃的,這潘鬆廷,是那位風流瀟灑的小潘學士不是?”楊爺腦子裏浮現出個人。馮掌櫃一驚,臉露笑容,一拍手:“著啊!不是他還有誰能畫出這路畫?這還是他愛我們鋪子裏的汾酒,我特特送了十幾壇子,央告了小蓮老板才求來的,不介,千金難買!您認識他?!”馮掌櫃臉上放光,眼前擺了一座金山似的樂嗬。

還沒等楊爺說拉過他,挨著楊爺坐的一位爺醺醺然哼了一聲:“嗬!現而今連趕大車的都知道潘學士和小蓮老板那檔子事兒啦?嘖!真是盛朝美事兒!”楊爺沒說話,低頭端起碗來喝了半口,辛辣的酒一入喉嚨火辣辣衝下去,真提氣!馮掌櫃一怔,也沒看清是誰,都是客人,還不敢嗆人家,趕緊堆著笑說:“英雄不問出身。這位爺是我過命的好朋友!您幾位多擔待!同桌喝酒認識就是緣分,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是不是的,都叫你說了,我還說什麽?!”那人端著酒碗又灌了半碗,也不吃眼前的菜肴,斜麽嚓眼瞥了瞥楊爺,不言語了。

馮掌櫃有些棘手,身上還穿著劉掌櫃那套不合身的衣服呢。楊爺拱拱手:“您快忙去吧,吃完我就走了。不耽誤您生意。”說完,指了指他身上。馮掌櫃一驚,趕緊說聲“怠慢”,去內堂換衣服了。

楊爺不知道大酒缸裏的規矩,他這樣穿著打扮的,頂多在櫃台前頭喝站酒,若端坐下,叫上來幾碟子小菜醬肉喝慢酒,比耍駱駝的還少見!站酒,是那些個短打扮的窮漢們,直眉瞪眼進門衝夥計喊“一個酒!”,小夥計趕緊遞過來一碗二兩白幹兒,漢子們端酒仰脖兒咕嘟嘟幹了,也不吃菜,抹抹嘴就走。這才是常例。有些即便坐了的,也沒錢買驢肉、豬頭肉、小菜,隻要酒,自己從懷裏掏出一頭蒜、一根大蔥或是一枚鐵釘子,也能就著大蒜、舔著鐵釘子喝幾碗。所以,同坐的幾位都穿大褂,瞧著他就像鑽進紫檀銀抓鉤鳥籠裏的老鴰,心裏有點膈應也是在所難免。

楊爺不含糊,也不計較,先把油紙包裏的豬頭肉、醬驢肉各撇出一半,用紙包了,預備拿回家給老娘吃。自己就著剩下的菜,甩開腮幫子一通兒大吃,兩碗香噴噴刀削麵下了肚,這才端起酒來,就著花生米、豆腐絲細酌慢咽,聽著屋裏老少爺們開懷暢飲後嘰嘰喳喳、大喊大叫、肆無忌憚的言語,真覺得挺痛快!慢慢地,越發覺得有意思,竟聽住了。

一個留著花白小辮的老頭“吱”抿了一小口酒,把一顆花生米慢慢掰成十小塊兒,每塊跟米粒大小,撿了一塊兒扔進嘴裏,搖頭晃腦笑道:“哼!宇宙乾坤,中國為大!我中華自古以來乃天朝上邦,什麽狗屁的英吉利、法蘭西、德意誌、小日本兒?都是古書上說的南蠻北狄西戎東夷。瞅瞅那些洋鬼子,男的脖子上戴個上吊的繩兒,叫啥領帶?洋女人一身毛兒,見了人就親嘴!呸!一群飲血茹毛的畜生!這會子,朝廷下旨招來了義和神拳,看他們哪個敢炸毛!”

“敢情!王大爺祖上是翰林院的學士公,自然深通經典、無所不曉!我也聽見說啦,徐大學士在翰林院召集成百的翰林公、國子監、詹事府的文士老爺們,研究破敵之法呢。洋人,沒他媽一個好玩意兒。他們不在他們本國待著,拿槍動炮跟咱們大清玩?玩得過?”一個中年旗人文縐縐飲了一口,看豆腐絲快吃沒了,小心夾起一絲兒,送進嘴裏品味兒。

花白小辮得意地晃晃腦袋,對幾人的恭維照章 全收,一隻手捏了塊花生米舌頭一舔,進了嘴,舉起酒杯“吱”了一口,才說:“你們知道什麽?史書上都有,洋人就倆國,一個叫紅毛國,一個叫黑毛國,紅毛國能造大炮,康熙年傳入咱天朝,聖祖仁皇帝鑄造了一批,稱神武大將軍炮,又叫紅夷大炮,諸位瞧瞧,就是街麵兒上官軍擺設的那些個,最是凶悍精良!”

“那英吉利、法蘭西、美利堅都是哪來的呢?”方才跟楊爺犯葛對話的那人,低頭冷冷問。

“那都是洋人編造出來,糊弄咱們的!”王老先生聽有人敢反問,氣呼呼地說,“上回徐老中堂在國子監講學,都說了,洋人最是厚顏無恥、陰險狡詐,為了騙咱們,假造出什麽美利堅、法蘭西、英吉利,還有西班牙、葡萄牙!您諸位聽聽!自三皇五帝到如今,哪有什麽牙而成國的?!難道還有狼牙國、狗牙國?籍所未載,荒誕不經,無過於此!可見洋人無恥!要按照他老人家說的,蠻夷自海上來,咱們叫百姓們在海邊從北到南,砌上一堵跟長城一樣的大高牆,把洋鬼子都擋在外頭,他們上不了岸,哼,上了岸,拿竹竿子一戳,他們就得倒!還怕啥?”

“噗!”楊爺身邊這位爺噴了酒,低頭捂嘴咯咯大笑不止。有人問:“竹竿子不到處都是?洋人怎麽一戳就倒呢?”一位黃臉漢子說:“您呐,太迷糊啦,洋人膝蓋骨跟咱們大清人不一樣,都少兩塊骨頭,不能打彎兒,一戳準得歪倒。”

“那甲午年小日本子打敗了咱們,沒聽說他們腿兒不能打彎呐?”

“您更外行了不是?”黃臉漢子端起酒俯身過去神秘地說,“小日本子,是咱們中國人的兒孫,我都聽說過,咱們老祖宗,有一支坐船跑到東洋去啦,這就是小日本的祖宗。”

“哦!鬧了半天,咱跟他們是一個祖宗?!”

“差、差不離吧!不過,咱比他們高八輩兒,哈哈哈哈!”屋裏登時哄堂大笑,連楊爺也笑了,端起酒一飲而盡。

楊爺聽得津津有味,喝了一杯,隻聽旁邊那位爺又張嘴冷笑:“您呐,快歇歇吧,洋人處心積慮謀我們?人家好幾十國的洋人們正在法蘭西京城巴黎舉辦萬國博覽會呢!要不是……”

“砰!”話音剛落,黃臉漢子、王老先生和幾個酒客猛然拍了酒缸蓋子,大怒道:“這是誰?誰他媽跟這兒甩閑話呢?!怎麽?你知道的比我們幾位還多?你是什麽人?怎麽知道洋鬼子的信兒?!”屋裏頓時一片死寂,不少酒客或是麵麵相覷、或是心生警惕、或是故作深沉裝沒聽見,可都不說話了。這年月,都懂得言多必失的道理,隨便一句話,把人打成漢奸走狗的事兒還少?

這當兒,換了衣服的馮掌櫃趕緊出來勸和,一番話說得眾人消了氣。馮掌櫃抹了一把頭上的熱汗,過來問候楊爺了兩句。

卻說楊爺身邊這位爺,不慌不忙,也不吃菜,低頭自斟自飲,滿不把眾人放在眼裏,倒叫楊爺好奇了。這位爺眼看喝到六七成醉了,還是不停。左右兩邊,有倆挺年輕的小夥兒,青衣小帽臉色煞白,拿拿捏捏吃著花生仁,好半天才抿一口酒,隻盯住這位爺,也不敢說話。

楊爺細細打量他幾眼,大概四十七八歲年紀,身材高大,大方臉兒,直鼻胖腮,眉目粗重,闊口短須,白潤潤臉上,一絲皺紋不見,雖是灰細布大褂、白襪布鞋,生得卻是一副天然富貴相,舉手投足也帶著莊重雅致氣度,雙手肥嫩如同出水的蓮藕,不僅留著長指甲,左手還戴著一枚盈盈碧綠的翡翠戒指!隻是眉頭緊鎖,一臉懊喪之氣,咕嘟嘟喝著白幹兒如同灌水。

楊爺納悶了:此人絕不是下苦力或小家百姓,說富貴,看穿戴不像;可說貧賤,又不像。到底是幹啥的呢?那位爺警覺有人瞧他,抬頭望了望楊爺,兩隻昏暗眸子,眼下發虛,一看不是酒色過度就是心神過度的。

“咕嚕嚕……”旁邊傳來一股子煙味,把楊爺的煙癮熏上來了。方才把煙袋鍋子給了劉掌櫃的去城外逃命,緊急中也忘了煙癮,這會子一聞煙味,便渾身不自在,嘴裏老是覺得少了點什麽,有點坐立不安,想問問馮掌櫃的,鋪子裏生意忙,又不好意思。煙癮不想還好,一想起來,楊爺吧吧嘴,越發想來一口,見同桌這位腰裏露出半截火鐮荷包,琢磨著必然是位抽煙的爺們,便忍不住輕聲問詢:“這位爺,請問一聲,您帶著煙袋鍋沒有?”

京城老少爺們在一塊,有個敬煙杆兒的規矩,見麵掏出煙袋鍋,遞給對方,打火抽煙,你嚐嚐我的,我嚐嚐你的,也是一種禮節,跟互敬鼻煙壺一樣,不過呢,是抽旱煙哥們弟兄的禮節。

那位爺醉醺醺地看了楊爺兩眼,說:“您問我呢?”

“是,這不煙癮上來了,想抽一袋子,還沒帶煙袋鍋兒,您要是方便……”

“方便!”那位爺突然咧嘴笑了,大咧咧一揮手,“小子,把煙袋裝、裝滿了,給這位爺點一鍋兒!”挨著坐的年輕小夥兒緊緊盯住楊爺,警覺著不動,醉醺醺的爺立馬兒拍了他腦袋,“麻溜兒的!怎麽不聽話?”

咦?敢情這是主仆呐!小夥兒翻了翻白眼兒,不情不願從懷裏小心摸出個藍綢長條小包袱,打開取出個一尺多長的煙袋鍋;另一個小夥兒掏出個緙絲金彩花繡的煙袋荷包,倆人裝煙。這可把楊爺看傻了。抽個煙,還這麽講究?再說這位爺來大酒缸,還帶倆仆人?到底是幹嗎的?“來,您、您嚐嚐我這個!”那位爺親自接過煙袋,塞進楊爺手裏,謔!這煙袋,真他媽漂亮。

二尺多長的煙袋鍋,紫檀杆兒,上頭淺雕了雲龍獻壽,前頭是鏤花鑲金邊兒紫銅的鍋子,後頭兩寸長綠如春水的一支玻璃翠煙嘴兒水汪汪潤澤光彩!活了三十多年的楊爺,第一次見這稀罕物件,再沒見識也知道這玩意兒可不便宜!

“這?”楊爺趕緊雙手接過來,他覺得非親非故,貿然用了人家這麽貴重的煙袋鍋,顯得太冒失。那位爺帶了酒,也不管不顧,非要他嚐,楊爺剛含了煙嘴,那位從腰裏緙絲火鐮荷包裏掏摸出個豆腐幹大小的白銀琺琅物件,看楊爺皺眉疑惑,便笑著搖搖頭,輕輕一按機關,“啪!”白銀琺琅物件頭上突然冒出一股藍瑩瑩的火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