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就這麽會兒工夫,四個活生生的人,連審都不審?就給宰了!不知為啥,楊爺看著血肉模糊被扔在角落裏的屍體和瘋狂嚎叫花錢求神符的老少爺們,腦袋一陣陣直迷糊,心裏也犯惡心。使勁兒晃了晃頭,跳下車就要走,旁邊鑽過來個裹黃頭巾的義和拳勇,抱著一摞黃紙,塞給他一張。楊爺道了聲謝,拉著馬車,心慌意亂地往前走,不遠處又朝這湧來一大群人,擠得他東倒西歪。摸出京八寸,塞了煙葉點燃猛吸一口,濃烈煙味衝淡了鼻子裏的血腥氣,這才低頭看看皺巴巴紙上翻刻的小字,歪歪扭扭一片模糊,磕磕巴巴念了起來:

神助拳,義和團,隻因鬼子鬧中原。

勸奉教,乃欺天,不敬神佛忘祖先。

男無倫,女行奸,鬼子不是人所產。

如不信,仔細看,鬼子眼睛都發藍。

不下雨,地發幹,全是教堂阻住天。

神爺怒,仙爺煩,一同下山把道傳。

非是邪,非白蓮,口頭咒語學真言。

升黃表,焚香煙,請下各洞眾神仙。

神出洞,仙下山,扶助人間把拳玩。

兵法易,勸學拳,要滅鬼子不費難。

挑鐵道,拔線杆,旋再破壞大輪船。

大法國,心膽寒,英美俄德哭連連。

一概鬼子都殺盡,大清一統靖江山!

驚天動地的嚎叫聲裏,楊爺的聲音非常細微,跟他平日的做派大相徑庭。“哎,就為鉸了辮子,賠上一條性命……這是怎麽回事兒呐!”一麵滿腹沉悶往前走,一麵執鞭輕輕敲打著馬。

鬱悶低頭走了一袋煙工夫,楊爺猛然一抬頭,蛖,本來要去大柵欄斜對過的煤市街西頭糧食鋪買麵,怎麽快走到大清門了?趕緊“籲、籲”打馬轉車,回首朝北望去,一色朱漆剝落、斑駁陸離、衰草淒迷,那座巨大單簷歇山頂的大清門內外,也是亂哄哄的官軍、義和拳聚集,摩拳擦掌操刀拿槍,死盯著東交民巷上空花花綠綠的各國洋人國旗。

楊爺心裏一急,跨了轅,揮鞭打馬,回到煤市街。巧了,煤市街西頭謙福號糧食鋪,正開著門!等楊爺下車過去一瞧,咦?原本三間門臉兒隻開了一扇半,漆木櫃台上早先滿滿當當的盛滿白麵、小米、棒子麵、大米、江米、紅豆、綠豆的大簸籮,像被狗啃了似的東倒西歪,半盛了些高粱、黑豆、雜合麵,還落了不少塵土,店門上幌子也掉了一半,吊死鬼一樣蔫頭耷腦,更奇怪的,連個招呼人的夥計也一個不見,門可羅雀,十分冷落。不應該啊,日常這裏因與大柵欄近,成日介門庭若市,熱鬧非凡,難道如今鬧神拳,連糧食都能省下啦?

等進去見了糧食鋪劉掌櫃才知道,糧鋪早叫亂兵和義和拳給搶光了。唉聲歎氣的劉掌櫃聽楊爺要為老娘買白麵祝壽,感動得老淚縱橫,從偷藏的糧食裏送給楊爺一些。楊爺一掏包,錢卻沒了,半天才想起來,必然是方才在前門大街看熱鬧,叫小偷給偷了去!紅著臉尷尬囁喏說不出話,拿著鞭子要走,被劉掌櫃攔住,推讓了半天,劉掌櫃急了:“您呐,是嫌少還是怎麽著?!爺們,咱們是多少年的交情啦,連五斤白麵、十斤棒子麵都過不著?您要是不嫌就拿著,等過陣子平靜嘍,您再把錢送來。”

楊爺這才答應了。店外又傳來一陣陣又笑又叫、雜亂無章 的叫喊:“義和神拳,扶清滅洋!”“奉旨保國,查拿漢奸!”不消說,又是義和拳在操練神拳嘍。又聊了幾句閑話,沒等出門呢,外頭“咣咣咣!”傳來劇烈的砸門聲,倆人對視一眼,都驚得起身。外頭小夥計匆匆跑進來:“掌櫃的!三和興的馮掌櫃的叫人打了,正砸門想進來避避呢!”

“啊?”一聽三和興馮掌櫃,劉掌櫃趕緊奔了前頭,不大會兒,攙扶進個五十出頭的瘦老頭,灰布大褂上滿是塵土,辮子也散了,鞋也跑掉了一隻,白布襪子上踩滿了驢馬糞,臉上灰烏烏淚汗抹得廟裏小鬼似的,氣喘籲籲說不出話來。

“楊爺,勞您駕給端碗茶來。”楊爺遞過那隻當作茶碗的飯碗,跟劉掌櫃一個摩挲前胸,一個給灌水,一袋煙工夫,馮掌櫃才睜開無神的大眼,狠狠咳嗽了一陣,放聲大哭。劉掌櫃陪著掉淚不止,楊爺瞅瞅馮掌櫃狼狽樣兒和臉上的腫脹,忍不住惱怒,可又不知對誰去發。半天,馮掌櫃哽咽說道:“老哥哥!今兒若不是佛祖保佑,咱們老哥倆可見不著嘍!我是在鬼門關溜了一圈呐!”

話音未落,外頭又響起陣喧鬧,就聽幾個粗暴聲嚷嚷著:“在哪兒呢?!”“興許在這兒!方才我眼瞅著那老小子鑽這兒來啦!快,四處看看,我就不信叫他跑嘍!”

馮掌櫃一哆嗦,跳起來就要藏,劉掌櫃也慌了神兒,紮煞著兩手不知所措。“藏糧食缸裏!”剛把馮掌櫃藏進去,外頭“啪啪”幾聲脆響,小夥計捂著臉哭嚎被幾個漢子擰著胳膊架進來。為首的是個大胖子,頭戴紅巾腰係大帶,一臉橫肉麵目猙獰,後頭跟著四個年輕義和拳,持刀拿棍,架著小夥計衝進內堂。

幾個義和拳要拿馮掌櫃殺頭,連帶劉掌櫃也被打了幾個耳光,登時氣惱了楊爺,大鞭子一揮如閃電飛蛇,抽得幾個小子鼻青臉腫渾身冒血,一溜煙兒跑了。見楊爺如此神勇,劉掌櫃撲通一聲坐在地下,不認識似的望著他發呆,小夥計也縮在牆角呆了。楊爺一把拉起劉掌櫃,米缸裏的馮掌櫃悶聲喊:“老哥!老哥哥,怎麽樣啦!”

劉掌櫃、楊爺把他拉出來,說了原委,不等馮掌櫃道謝,楊爺肅然說:“事不宜遲!劉掌櫃,此地不能再待了,您快領著夥計關門上板兒,帶著全家逃命要緊!不介,他們再叫了人來,可麻煩啦!”劉掌櫃嚇哭了,拉著楊爺不鬆手:“可、可咋跑啊?馮老弟怎麽辦?!”

楊爺安撫道:“您甭管他,趕緊回家帶上一家老小,趁著城門沒關,麻溜兒逃命!這裏就是一把火燒嘍,您也甭心疼!”轉念一琢磨永定門外雇車也不好雇,不等劉掌櫃張嘴,打腰後頭拽出自己的小煙袋鍋子塞給他:“這是我家常用的,永定門外車行裏都認識,拿上它,就說我說的,送您一家去通州!放心吧,有了這個,不拉誰也得拉您。”

驚慌失措的劉掌櫃隻得捧了煙袋,讓小夥計關門上板兒,讓馮掌櫃換了自己的大褂、布鞋,握手揮淚道別。臨了,劉掌櫃哭道:“楊爺,大恩不言謝!馮老弟,今兒楊爺救命之恩,你可記著!”

“銘記在心!老哥哥,您可趕緊走吧!”馮掌櫃抹了抹黑漆麻烏的臉,又哭了。遠望著楊爺跨轅打馬而去,劉掌櫃痛哭著顫巍巍衝他背影下了一跪,由小夥計攙扶著,急匆匆如喪家之犬,也沒了影兒。

“啪!”車轅上的楊爺甩手一揚大鞭子,大軲轆滴溜溜吱呀呀飛旋轉動,很快過了前門大街,進了正陽門,問躲在嚴嚴實實車簾子裏驚魂未定的馮掌櫃:“您買賣字號在哪?”

“西四牌樓路南,小號三和興!哎喲,今兒可嚇死我嘍!若不是您和我劉老哥,非死在外頭不可!楊爺,您可是我救命的活菩薩!”

不大一會兒,到了西四牌樓,這裏屬內城,周遭人來人往,各色人等混雜了義和拳、官軍,倒比外城安靜些,還有些提籠架鳥的八旗大爺們,一日不落,衣著光鮮照樣在大街上招搖過市。“籲!”大車停了,楊爺轉頭望望一片繁華鬧市,又想到方才的驚險,也不禁恍如隔世,一道城牆,隔開了內外倆世界。

三和興,三間大門臉全開著,正麵對著一拉溜山東人開的肉市,左邊是個熟肉鋪,右手是個雜貨鋪,當中間就顯著三和興氣派,上麵沒有字號匾額,光透過窗戶,瞧著裏頭一口口半埋在地下的大酒缸,就是最好的廣告。門口出來,左右都有個巴掌大的小攤,乃是京城大酒缸的老規矩:左手是專賣驢肉的白櫃子,右手是專賣豬頭肉、豬臉兒、豬口條兒的紅櫃子,白櫃子名叫櫃子,其實是個蓋著棉包袱的大籃子,紅櫃子在獨輪車上,一個大方盒,上頭也蓋著包袱,裏頭九曲十八個小格,格格不一樣,您要什麽,扔下幾個大子,小販拿過小案板,錚亮小刀給您切一包,用油紙或荷葉一包,帶進大酒缸下酒,甭提多美嘍!

馮掌櫃驚魂未定下了車,看看熱鬧人群和四周做買賣的吆喝聲、吵鬧聲、鋪子裏喝酒聊天聲,終於一顆心落了地。一把死拉住要走的楊爺,哀求著進去喝一碗,墊補墊補,不然,心裏這個坎兒他可過不去。楊爺看看天色還早,馮掌櫃盛情難卻,自己肚子也空落落的,便點頭應了,拴好了馬,提溜鞭子跟馮掌櫃進了店。

大喜之餘的馮掌櫃一麵小跑著掀開了門簾,一麵喊:“奎子!狗兒!快著,兩碗刀削麵多加鹵!先來五個酒!小菜齊全!”轉臉衝門外的紅白櫃子小販喊:“各包一吊錢的肉食,快些送進來!”好嘛,他這一喊,裏麵人頭攢動的老少爺們停了話音兒,連喝站酒的窮哥們都直往這兒瞅。楊爺隻得硬著頭皮進了三和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