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幾家歡樂幾家愁，楊爺是發愁。這種昧心錢，他不想賺，再者走通州、豐台、張家灣還好，真要是去天津衛，他那瞎眼老娘可怎麽辦？下月十六，是老娘的生日，原先再窮再苦，顧念老娘辛苦操勞半輩子，拉扯他不易，怎麽著也得預備打鹵麵、壽桃，給老娘慶賀，也算娘倆一年中少有的樂嗬日子。
可如今這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日子口，怎麽辦呢？聽說城裏糧食鋪的白麵，從三十大子一斤，漲到了五吊錢一斤還買不著！壽麵、壽桃，更是沒個幾兩銀子，買不來。眼瞅老娘生日就快到了，急得楊爺火急火燎，拿著京八寸的小煙袋鍋子，直嘬牙。幾個哥們弟兄聽說了，都要送他點錢，楊爺聽了把眼一瞪，在鞋底磕了磕煙袋鍋：“哥們弟兄的好意我領了！咱也不是幹不起活計，您諸位收好嘍這點銀子，多買點糧食拿回家，甭以為這亂子是好事兒！”
這一天，楊爺送一家有錢的去通州，沿途全是逃難的難民和車馬，擁堵不堪，官道上的人屎馬糞堆得老高，也沒人清理，幹風一吹，又臭又澀。抬頭遠望，一隊隊打著大旗的義和拳和綿延不絕拉著炮車、背著火槍、荷槍實彈的清軍、武衛軍，順著官道往京城開去。騎在馬上來回飛馳往複戴著大帽子的兵丁，顯見是兵部捷報處的差役，背後都背著密封竹筒，裏頭就是軍情急報。原先早有的電報發信，因沿途的電線杆子，都叫義和拳說是“洋鬼子害人”的玩意，全給拔了一火焚之，朝廷得不到東南各省、大沽口、山東等地的軍情，傳旨傳令也出不了京都，隻好又把早就扔到一邊的兵部驛馬搬了出來。
楊爺搖頭歎息，這場亂子，看來真不小，不由得惦記起家裏的老娘，一抖鞭子，加快行程。還不錯，一個多時辰，就到了地兒。被大軲轆車顛得七葷八素的富人一家下了車在野地裏吐了個幹淨，富人抹抹嘴，背過身，從大包小包裏掏摸出個鋥亮的大元寶，粗看也得有三十兩，扔給了楊爺，苦著臉說：“把式哥哥，夠不夠就這些嘍，您擔待著點唄！”
楊爺接銀子，沉甸甸壓手，兩邊圓翅翹著，背後密密麻麻的蜂窩眼，頓時一驚，喊道：“這位爺，您給多了，二兩銀子盡夠！”胖子早拉著媳婦孩子沒命小跑，回首喊了句：“多的算賞你的！”楊爺搖頭揣了銀子，啐了一口，趕車回城。說心裏不高興是假的，這回終於能給老娘過生日了！
到家進了小院，把車卸了，楊爺喊道：“娘！我回來啦！”屋裏出來個六十多歲，慈眉善目，拄著拐棍的老太太，摸摸索索過來，摩挲了一把楊爺粗壯的胳膊，笑了：“兒啊，今兒怎麽這早晚就收車了？趕緊洗洗，看跑得這一身汗！”
“娘，您進屋吧，我先洗洗！”楊爺脫了油乎乎的小褂，在銅盆裏舀水擦幹淨了一身腱子肉，換了粗布小褂，煞了帶子，才進屋。三間小北屋，收拾得幹淨利索，絲塵不染，楊爺提鼻子一聞，小廚房裏一股香氣，掀開鍋蓋一看，一鍋熱騰騰黃澄澄的棒子麵窩頭，煞是可愛，旁邊一碟辣椒醬、一疊大醃蘿卜、一碟黴豆腐、一盤炒燒土豆絲，趕忙問：“娘！您又忙活啦？您老眼不好，老早就說給您，甭管這些，萬一磕著碰著咋辦？！”
屋裏的老太太聽了，不僅不惱，還透著一絲兒喜氣，摸索茶碗給兒子倒水，楊爺趕忙接過來嗔怪道：“說了您老多次啦，咋還是不聽呢？我在外頭趕車，就不放心您！”倒滿一碗開水，邊吸溜邊說。楊爺瞧老娘喜悅，轉念一想，問：“是不是四姑娘又來啦？”
老太太守了半輩子寡，就指著兒子活著，對兒子又愛又怕，摸著兒子胳膊，拽他坐下，自己個盤腿坐了炕頭，笑眯眯說：“知道，娘知道你惦記娘！這不嘛，四姑娘看娘一個人在家，又是個睜眼瞎，人家忙完了家裏小鋪，來幫著洗洗涮涮，做了飯。兒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不是咱家窮，娘早給你說了媳婦，你看，她……”
楊爺不願提這些，捧過有棱有角的元寶，賠笑道：“娘啊，兒子有手有腳的，能伺候您呐。以後甭讓她來了！您摸摸，這是啥？！”
老太太嘴裏閑不住：“哎，你啊，跟你爹一樣的擰脾氣，又軸又強！不就是為她爹看不上咱們家嘛？這怕啥？我私下琢磨，四姑娘對你有意思呢。趕明兒托你舅母去他家提一提？這是啥，冰涼邦硬的？”
“您別費那個事！不去！這是銀子。今兒兒子賺的！”楊爺喝了半碗水，給老娘念叨了早晨趕車去通州的事兒，老太太一個勁兒念佛不止：“阿彌陀佛！這世道，才安靜了幾年，怎麽又鬧起來了？光緒爺坐龍庭，四海五穀豐登。阿彌陀佛！可別跟庚申那年，兩國洋鬼子進北京一樣鬧哇，那當兒還沒你呐，你爹伺候升平署的老爺……”
老年人對於平生遭遇的重大變故，說起來曆曆在目，尤其是不識字的老人，連日子口都記得清清楚楚。楊爺的老娘有點激動，滿頭銀絲在日光裏顫抖了幾下，說了好久庚申那年英法洋鬼子攻入北京火燒圓明園的往事。楊爺靜靜聽著老娘緩緩道來那段淒苦悲酸的日子，也有些沉悶。末了，老太太終於擦擦黯然無光的雙眼，變了笑：“瞧瞧，一說起那年月，我就忘了時辰，四十年嘍！真快。你呀，趕緊給娘找個媳婦，生倆大孫子吧，不介，我怎麽著也閉不上眼去見你爹！”
“嘖，您說什麽呢！娘，我就陪著您啦。趕緊地，吃飯吧，您把銀子收好嘍，就當給我留著娶媳婦！”
“那敢情好！”
老太太的臉，六月天，說變就變，一聽兒子答應找媳婦，喜得老太太眉開眼笑，忙把銀元寶藏了，跟兒子一起吃飯。飯後，拾掇完桌子，楊爺道：“娘，下個月十六是您老的生日，今年咱們生意不錯，我琢磨著，擺一桌炒菜麵，把舅舅請過來，一起給您過生日。您看呢？”
老太太聽了自然欣慰，臉上卻現了憂愁，又怕滿街的兵匪、義和拳鬧事，楊爺勸了好半天，老太太才同意買幾斤麵條，自己個兒在家做打鹵抻麵。
答應是答應了，可上哪兒買麵呐？永定門、左安門、右安門外的買賣鋪戶，不是叫官兵給占了，就是掌櫃的跑的跑、散的散，還有些叫義和拳搶掠一空，一把火燒了，大天白日黑煙咕嘟嘟彌散四野！楊爺心裏墜了塊大石頭一樣暗想：這回，可別像四十年前那場大難一樣！
六月初，聽城裏逃難出來的人說，多少國的洋人不依不饒，駕著鐵甲船漂洋過海，在大沽口外，跟官兵交了仗。慈禧老佛爺舉棋不定，不知道該打還是該議和，朝廷裏除了軍機處承旨下令，又設了個軍務處，由莊王爺、端王爺、剛大人、徐大學士管著，專門奉旨調動天下兵馬、義和拳來京助戰。好嘛，本就亂紛紛日月無光的北京城，又打四麵八方來了一群群的官兵、義和拳，蝗蟲螞蚱一樣蜂擁而來，來了就要吃要喝，據說連首席軍機慶王爺和榮中堂都壓製不了，這群兵匪合流的人群，四處打砸搶燒，使得本就亂成一鍋粥似的北京城，更是四處冒煙、八方狼藉。
楊爺的生意，跟這兵荒馬亂正好翻了個兒，著實賺了點銀子。這天，看看市麵又安寧了，趕忙趕著車，進城裏給老娘買麵。
一進城，他可傻了，前門大街原先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熱鬧人群，一個不見，到處全是纏了頭巾的義和拳勇和各路兵丁。大街一邊兒設了一眼望不到頭的神壇，圍著無數人燒香燒紙，求神祈聖；一邊兒是官兵在城門、大街上架大炮、設路障。這邊是仰頭晃腦、做張做智、搖搖晃晃跳大神似的裝神弄鬼；那邊是一堆堆擦槍吃大餅的官兵懶散或躺或坐在一處閑嘮嗑，真是神法與大炮齊集，拳民共官兵一體，看得周圍繞道走的百姓們一愣一愣，呼啦啦無數彩色大旗上，寫著什麽“扶清滅洋”“忠心護國”“奉旨保國”“殺盡洋鬼子”。
楊爺也愛看個熱鬧，瞧見前門大街西頭高搭彩棚，鑼鼓喧天鼓樂齊鳴，老少爺們裏外圍得水泄不通，有笑的有叫的有拍手叫好的，還有大喊的，覺得有趣兒，吆喝著車，擠了過去。好家夥，四周圍的老少爺們沒有一萬，也有七八千人，都踮腳伸頭往裏瞧。隻見裏頭是個方圓幾十丈的八卦台，畫了五色八卦爻象，各個卦象上，站了三個穿著奇形異狀的拳勇，拿刀持劍，跟戲台上跑龍套的一般，外圈一色是吹吹打打的拳勇，手執鑼、鼓、磬、琴、笙、簫、笛、嗩呐、鈸，應有盡有，在那裏鉚足了勁兒吹打。細聽，也不知是什麽曲子，一會兒像山東梆子，一會兒像廟裏的音樂，一會兒又跟出殯的奏樂有些像，嘰裏呱啦嗡嗡嚶嚶不可名狀。
八卦台上是太極陰陽魚圖案，中間安一座大銅鼎，裏頭焚燒著密密麻麻的高香，香煙繚繞煙火彌漫，熏得人直淌眼淚，後頭豎著一塊巨大華麗的寶藍描金邊兒的虎頭大牌，足有一人多高，上頭拳頭大的字，寫的是：
奉旨
義和團牌
義和天心同保大清，掃除洋孽神助民兵。
二毛教匪膽破魂驚，為國安良眾誌成城。
嚴拿奸細誰敢徇情！
……
虎頭牌左右，是兩幅五尺高的灑金宣對聯，一筆館閣體大黑字寫得狂舞。楊爺踮腳往裏瞅，實在看不清，隻瞧著下款是：翰林院掌管學士、體仁閣大學士、禮部尚書，徐。
牌子前頭一拉溜十幾張楠木交椅，中間坐了個胖墩墩威武黑臉大漢，短須闊口，一身玄色短打扮，套著顯見是禦賜的黃馬褂，正襟危坐一臉莊容。周圍坐著十幾個彪形大漢，穿了五顏六色的短衣，外罩大氅，頭裹頭巾，橫眉冷目一臉橫肉，油汗津津，冷眼看著台上眼花繚亂舞舞紮紮打拳踢腿的十幾個青年漢子，那拳腳打得煞是熱鬧，底下的老少爺們忍不住叫好。楊爺忍不住樂了，這可比在天橋那些打把式賣藝的好看，慢慢就看住了。
片刻，拳腳表演完，這群漢子又表演了燒黃紙、請神仙、斧剁劍捅刀槍不入，“嘩！”，如山崩海嘯般掌聲哄然響起。“好啊！義和拳刀槍不入！洋鬼子要玩完嘍！”
“神兵天助義和拳！老少爺們兒給叫聲好啊！”
正當大家夥兒看得樂不可支，大漢一揮手，十幾個大漢拖死狗一樣拖上幾個人。楊爺看得清楚，是幾個麵目和善的老百姓，隻不過有倆戴著眼鏡、一個穿了雙黃皮鞋，另外一個，看不出什麽，被大漢猛地一掀帽子，媽呀！原來沒有大辮子！
“老少爺們兒上眼！這幾個都是洋毛子的走狗！頂真的漢奸！專門為洋鬼子刺探我神拳的秘情而來，你們瞧著，這小子連辮子都鉸了，背祖忘宗的狗漢奸！今兒，就要拿他們幾個的腦袋祭神！來啊，行刑！”
大漢才說完，一邊衝上來幾個扛著鬼頭大刀的壯漢，二話不說，對著已然嚇得魂飛天外跪在台上的“二毛子漢奸”猛然砍了下去！幾人連叫都沒叫，一片晃目的血光閃過，幾顆人頭咕嚕嚕落地，空氣裏瞬間充斥了刺鼻的血腥氣。死人腦袋很快被細長竹竿子挑著，高入雲端，鮮血滴滴答答落在塵埃和眾人身上。有些百姓怏怏不樂，這幾個死的，怎麽連聲戲文也不會唱？最起碼最後喊一句：老子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也算叫老少爺們看個熱鬧不是？
血光、地下亂滾的人頭和晃眼沾血的鬼頭刀仿佛刺激了台下老少爺們，幾個年輕漢子振臂高呼：“殺得好哇！不殺盡漢奸走狗，誓不罷休！”
“義和拳真英雄！殺得好！宰了這幫走狗漢奸！保衛大清！”
“老少爺們，咱們加入義和拳！求個刀槍不入神法，跟洋鬼子拚了！”台下眾人被煽忽得癡了、醉了、瘋了，嗷嗷大叫了蜂擁而上，求神法的、求神符的，狂叫亂嚷，哄成一團。
楊爺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