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時年間,四九城裏的老少爺們,對閏八月可是大為忌憚,隻因故老相傳:閏八月,起刀兵。最不吉利!其源頭則是眾說紛紜,有些在內廷當差的蘇拉、太監們神神秘秘地吹噓:誰說不準?嘉慶十八年林清逆賊打入紫禁城,不就在閏八月嘛?!

庚子這年,西曆1900年,正逢閏八月。

這年時令頗不正,先是春天從口外按例吹來的風沙沒怎麽見,叫四九城習慣了“出門一身土”的老少爺們覺得新奇。自去年臘月一直滴水成冰的天氣,直到三月小春,還在北京城上頭盤旋。沒等老陽兒出來照麵,驅散寒冷,四月中旬,猛然耀眼的老陽兒趕著時令發了威,整個京畿又提前迎來了夏天,又悶又燥。

街上的樹,剛抽了蕊出了芽,就被老陽兒曬得病懨懨似的掛了又髒又灰的塵土,打了卷,既無精打采懶得動,又跟地下的幹裂醃!的灰土和天上的灰茫茫的雲商量好了一樣,吐了不少灰沙,打在大街小巷行色匆匆的行人身上,令人應接不暇皺眉難堪。

街麵上,角落裏的垃圾在熱浪滾滾裏,臭氣熏天。平日裏,這季節**的野狗野貓,聚集在一塊堆兒竊竊私語,張大嘴吐著又腥又臭的舌頭,紅眼珠子睜得老大,“嗚嗚喵喵”有氣無力望著遠近來倒垃圾的瘦骨嶙峋的百姓。

無論在家裏還是街上昏昏沉沉、汗流浹背的老少爺們,實在不曉得老天爺發了什麽瘋,像戲弄小孩子一樣改變天時,戲弄著芸芸眾生。想罵兩句?可絕不敢對老天爺不恭敬,男人們隻好衝著辛勤的女人們開嗓子罵娘,操持家務勞苦的女人們低眉順眼受著辱罵,轉過身等男人們消了火,自己個兒再拿滿地瘋跑的孩子們出氣。

四月初,前門大街出現個衣衫襤褸的癩頭和尚,端著破缽盂到處叫喊:“紅花落地黃花起,二八幹戈二八秋!”剛吃了幾口要來的剩飯,又叫喊:“遍地人死一多半,閏月秋來是大亂!有眼力見兒的趕緊逃啵!”幾日之內,傳遍京城內外,鬧得街麵上老少爺們驚懼不安。九門提督府聞之,以“妖言惑眾”為名,將其打入天牢,可不久後,有人傳說:癩頭和尚,當天夜裏就在守衛森嚴的大牢裏消失了!

四月下旬,不經之語鋪天蓋地而來:“這苦不算苦,二四加一五;家家紅燈照,那時真是苦!”“群鬼鬧京都,劫難遠洋來。”朝廷內外連同宮廷內,一片驚慌。老佛爺下旨叫欽天監照例改換閏月,頒布時憲書,發下去各省也沒人聽,內廷裏頭傳出信兒來:萬歲爺病重,不能理政,洋人們對義和拳在各地亂紛紛鬧事不滿,要朝廷明降詔書,早定大計。

什麽大計?明眼人都曉得,明麵兒上是各國對義和拳鬧事不滿,暗地裏給老佛爺上眼藥兒呢。還沒等朝廷有啥動靜呢,舉著“扶清滅洋”大旗的十幾萬義和拳,變戲法似的從山東、直隸四麵八方湧入京師,搶占了王府、廟壇、衙門,設立神壇,見天做法請神,一麵護佑大清國;一麵對付洋人。

有知道內情的爺在茶館裏顯擺:“這可是咱們大清國的神兵天將呐!老佛爺特派剛毅剛大人、徐大學士,親自赴涿州驗看義和拳。好家夥!那真是兵甲鮮明、刀槍林立!都是一條條高大漢子,人家還刀槍不入呢!這回,看哪國洋鬼子還敢欺負咱們!”

有的不信邪,翻了白眼問:“刀槍不入?有那麽邪乎?”

“嘖!真!人家當時焚了黃表紙,連鴻鈞老祖和淨壇使者都請下來啦!剛大人親眼得見,洋人火槍乒乒乓乓打了一陣,您猜怎麽著?人家身上連個白印兒都沒留下。剛大人、徐大學士回了京,密奏了老佛爺,天顏大喜,降下聖旨,封義和拳為義民,賞賜了金銀糧米,龍頭牌、虎頭牌,召入京城備戰呢!”

“備戰?跟誰備戰?”

“跟誰?!跟洋鬼子呐!咱大清有了這些個英雄好漢、佛祖神仙,還怕他洋人個鳥?!哼,到時候把這群狼羔子全他媽宰了!大清一統萬萬年。”

“喲,這麽說,咱們得躲躲!打起仗來,槍彈可不認人。勞駕問您一句,淨壇使者是哪位神仙?”

“呸!您還躲?你家宅子、老婆孩子都在北京城,吃的又是鐵杆莊稼,上哪兒躲?留在這兒,且看怎麽殺洋人啵!淨壇使者你都不知道?《西遊記》你看過沒有?就是豬八戒大仙呐,原先是天蓬元帥,使一把九齒釘耙,最能降妖除魔!”

“啊?豬八戒??”

……

一時間北京城裏風雲變色,滿街桶子全是包了五顏六色頭巾,舉著八卦牌、虎頭牌的義和拳,成日介東家要糧食、西家要銀子,東遊西逛全城流竄,訪查各類“漢奸”,糾察入洋教、抽洋煙、吃洋飯、喝洋酒、穿洋服、戴洋眼鏡、說洋話的“二毛子”。凡是被逮住的,當場焚黃表紙,請神仙“指認”,若是黃紙燒化了紙灰飛揚,被抓的人被胖揍一頓還能逃得性命,若是黃紙燒不盡,就是漢奸,那鬼頭大刀一揮,當場就宰!連九門提督、五城兵馬司也不敢轄製,因端王爺、莊王爺、剛大人、徐大學士為了促成大阿哥登基,率先在家設立神壇,成了義和拳的大首領!

這番鬧騰,不僅叫東交民巷裏各國公使館的洋人們惶惶不可終日,不到一個月連滿城百姓也風聲鶴唳、人心惶惶。有些有錢有眼力見兒的商人、財主、名人文士、朝野官僚,趕忙舍了房地財產、官職祿位,拖家帶口雇車雇船,從德勝門、永定門、朝陽門逃命避難去嘍。

剩下那些老死不離寸地的官員、百姓,都覺得北京城是六百年帝都聖地,普天神佛護佑,又有老佛爺、萬歲爺震懾,加上十幾萬刀槍不入的義和拳守衛,金城萬裏、固若金湯!跑啥?

京城內外一亂,可就讓各城門外的車、腳兩行興盛起來。

車、腳行,本為兩個行當,是老時年間下九流裏比“五子行”還低賤的“五賤行”之二。不是有那麽句話嗎: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說的就是車夫、船夫;店是開野雞店或黑店的;腳是趕腳的腳夫;牙,即是買賣牲口和女人孩子的人牙子。這五個行當,在老時年間被百姓們嗤之以鼻,卑賤如同螻蟻,連戲子都不如,所以被稱為“五賤行”。

其原故,船、店、牙三行不說,單說車行、腳行,這幫人裏頭,不少都是窮凶極惡、為非作歹的歹徒們為了避難、躲事兒才幹的,遇上攜帶錢財的客人、長得漂亮的女人,把人拉到荒山野嶺搶劫財物、侮辱婦女,算是輕的,有些還幹打悶棍、套白狼的活計,下三爛手段無所不用。就算是貧苦鄉民們入了此行,跟這幫人待長了,近墨者黑,也能學得賊鬼溜滑,說好了路程、價錢,到了半道上,非得再多加錢。不給?你就下車自己走回家啵!因而在城裏,白道有官府、黑道有幾位霸天管著,還算不錯,到了城外,這幫人著實無法無天。

德勝門、朝陽門外情形一向如此。不過,永定門外車、腳兩行,庚子那幾年,還算安靜。隻因出了個不大不小的“人物”。

話說永定門外車、腳行裏出的“人物”,也是順天府人氏,姓楊,三十四五歲年紀,身量不高,濃眉大眼厚嘴唇,一個硬實的車軸漢子,扔人堆裏,瞧著毫不起眼,卻在車、腳兩行裏頭,大名鼎鼎,有一號。隻因此人祖上據傳是正白旗漢軍,也是從龍入關,到了乾隆爺那當兒,八旗生齒日繁,八旗大爺們隻會守著鐵杆莊稼,在家養蛐蛐、玩蟈蟈、鬥雞走狗花天酒地,撲通撲通生孩子,朝廷每年要補貼數百萬兩銀子,乾隆爺發了愁,隻好下旨命漢軍出旗自謀生路,於是這位楊爺的老祖,就出了旗,自己過活。

可祖上自順治爺入關,已然閑散了百十年,除了當兵吃餉,既不會種地,也不會經商,更不會手藝。楊爺一代代祖上換了好幾十個行當,家也越來越敗落,等到他出生,家裏頭就剩了右安門外一處小院和一個瞎眼的老娘,他隻好幹了腳夫,過了十來年,攢了錢,買了輛大車,入了車行。

老年間,甭說上、中、下三教九流,就是“五子行”“五賤行”,也都有忌諱講究,從腳行入車行,雖說都是窮人的行當,可也有人瞧著不忿,暗地裏給他使絆子。

趕上這位楊爺,剛直硬氣、又軸又強,鬧到後來,跟車行裏的霸頭在右安門外幹了一架。那日呼啦啦去了上百號行裏的哥們弟兄,霸頭一身玄色細布褲褂,腰紮大帶,撇著嘴還沒伸手,楊爺指了指旁邊一個荒廢的磨盤笑笑說:“哥們兒,咱們都是窮苦人,家裏拖家帶口,有老有少,你傷我,不好,我傷了你,更不好。這麽著,那裏有塊大磨盤,咱們倆誰能舉著它圍著大家夥兒轉三圈兒,就算贏!您看怎麽樣?”

“嘶……”高大的霸頭看看楊爺,再看看重達三百多斤的大磨盤,倒吸了口冷氣,皺眉琢磨了琢磨,心說這小子瘋了!大家夥兒一聽也傻了,隨後有些起哄架秧子的哥們叫好,逼得霸頭不得不答應。

就見楊爺煞了煞腰帶,脫了汗津津的破小褂,甩開大步走到磨盤跟前兒,雙手扣住嘍,鼓著腮幫子大叫一聲:“起!”“嘩!”一聲,三百多斤的大磨盤,竟然被他高高舉了起來!楊爺提著氣,舉著磨盤不顧眾人眼珠子快瞪出來的目光,穩穩當當圍著大家轉悠了三圈,順手一扔,哐當,磨盤在霸頭麵前,砸出個大坑!再看楊爺麵不改色氣不長出,圍觀的老少爺們轟然叫起了好!

冷汗淋漓的霸頭當即認了輸,趕緊叩拜在地,服了楊爺神力,拉著楊爺一起拜了把子,成了兄弟,由打這兒,楊爺就成了車行裏的二把頭,外號:楊神力。他本名是什麽,倒被大家忘了個幹淨,這名號,一般人也不輕易叫,凡是永定門外車、腳兩行和四九城認識他的,都尊稱他楊爺,四九城裏老少爺們見了麵都稱平輩對方為“爺”,可“五子行”“五賤行”裏,被稱“爺”的,也就他一個。

楊爺從來不幹賊鬼溜滑、欺行霸市、偷東摸西、暗地裏違法亂規矩的事兒,他時常對人說,他的瞎眼老娘,自他小就掰著手指頭教他知書懂禮、做好人行方便,如今幹了五賤行,本就被人瞧不起,自己個兒更不能自輕自賤,往下流走,對不住自己事小,對不住生他養他的老娘,那就天地不容嘍。

這番話說出來,聽到的人無不伸大拇指讚歎,都說楊爺是個正直爽快、有情有義的大孝子。大家夥兒推舉他做二把頭,他可不認,既不賭錢耍女人,更不抽大煙收份子錢,實實在在、老老實實,該怎麽幹就怎麽幹,碰上同行有個大事小情,但凡求到他這兒,都熱心幫助。加上他為了照顧老娘,寧肯不賺錢也不走遠道,凡是來雇車的走遠道的客人,楊爺都好言勸著讓給周遭的窮哥們弟兄,這就叫大家夥兒更是又敬又愛。在永定門、右安門外一提車行的楊爺,保管周遭的老少爺們伸大拇指嘖嘖稱讚:好人!實誠爺們兒!因此有他在,永定門外的車、腳兩行,明麵上還算安靜。

庚子年五月底,京師越發亂了,每天四裏八鄉裹著各色頭巾、嗷嗷直叫喚“扶清滅洋”“保衛大清”“殺光洋鬼子”的義和拳勇們,從城外海水一樣往城裏湧。京津兩地各色流氓地痞光棍混混兒,看著這“奉旨保國”的生意實在不錯,再也不用偷偷摸摸打家劫舍,反正穿身破褂子,頭上裹塊紅頭巾,再提溜把大刀、棍子,就算是義和拳了,衝進北京城光明正大地打砸搶,地麵兒上誰也不敢管,還落個“扶清滅洋”“忠心愛國”的好名聲,這便宜買賣,哪朝哪代有過?形形色色的魑魅魍魎、小偷混混兒搖身一變,跟著數不清的義和拳進了京城,開始四處“發財”。

京城裏的老百姓,可遭了殃嘍!

城裏有眼力見兒的富商大戶、財主文人,失魂落魄驚慌失措地往外跑,老老少少不計其數,哭的、喊的、鬧的、跳的,亂紛紛像熱鍋上螞蟻似的。運氣好的,雇了車趕緊溜啵;運氣不好的,遇上威風赫赫的義和拳勇,呼啦圍上一群持刀帶棍的,不把逃難人隨身帶的金銀細軟搶光了不算完;更有背時的,被義和拳勇搜出來洋煙兒、洋表、洋眼鏡,當場就被開刀宰人!這幾座城門附近,亂糟糟哭嚎連天,跟豐都城鬼域差不離。

京城內外一日數驚,永定門外的車、腳兩行,生意卻異常紅火。現而今這幫車夫、腳夫,都大爺似的抖起來嘍。去保定、涿州?不去,那裏是直隸義和拳的大本營,去了還不是找死?去天津衛,原先也就十幾兩銀子,現在一口價:一百兩!去通州,原先才一兩多銀子,現而今,沒三十兩銀子,大爺不伺候!

好嘛,就這個價錢逃難的人瘋了似的塞銀子給錢,趕緊跑。有些還搶著加價的,給金子的。鬧得趕車、趕驢的窮哥們樂得開懷:這亂世,還真他媽不錯!引得蹲在城根下曬太陽閑嘮嗑的古稀老人們搖頭歎息不止。他們都見識過四十年前英法聯軍攻入京師,皇上、百官、萬民逃難的場景,記憶猶新,不料有生之年又給趕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