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唐經記(十二)

剩下幾天,前田邀請吳清遠指引,領略了北京城的山川古跡雅俗風貌,城裏城外,西山林泉都留下了兩人的足跡,深深沉醉於古都風景的前田感歎道:“百聞不如一見。原先我還對貴國有些不好的看法,此次深入古都民間,才領略到了真正的老中國文化。不是吳先生指引導遊,哪有這種機會呢?”

“前田先生,這是實話。不能深入了解老中國文化的人,無論我們本國人還是外國人,都會有這種膚淺的不好的看法。”吳清遠緩緩回憶:“我記得前些年,宣統皇帝的洋帝師莊士敦先生在聚會時,說過一段著名的話‘古老的中國有其自成一體的文化係統,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都很難找到如此完整和傳承有序的偉大文化,即便各國在各自社會發展的試驗階段,也並不能標榜自己的文明文化高於別國。尤其是把自己的意誌和理想強加於這個古老的民族。在漫長的老中國改變過程中,他走得很穩健。這是值得肯定和欣喜的,如果老中國逐漸輕視並放棄幾千年來所賴以依靠的支柱,比如他的文化、理想、生活哲學、道德觀念和社會結構,全盤變成英國人、美國人或日本人那樣,則他的確會變得富有、進步和強大,然而他同時會丟掉更多優秀而偉大的文化、品質和幸福來源,甚至所有值得他自尊自強的東西,都會化為烏有。’,我還是覺得這位蘇格蘭老夫子對於我國文化和傳統,更深入一些。他的看法代表了那些比較明智的朋友。”

“是的,”前田有些嫉妒的笑笑:“或許我們一衣帶水的鄰邦,還不如一個英國佬對貴國的了解深入。可笑啊,我國那些所謂的‘中國通’們!”

前田要回國了,臨別之際,吳清遠周公子去前門火車站送行,前田依依惜別道:“請吳先生一定賞光來日本,介時我會在東京掃榻以待,請您鑒賞指點我的收藏,還有那部《通鑒長編》,我已經囑咐家人用最新的影印技術開始複製,介時會請吳先生題跋,也想惠贈您一部,作為我的答謝。”

“那我就先謝謝嘍,前田先生能如此,也是友誼之舉,我不會推辭。”吳清遠拱手相送。火車快開了,哈巴狗一樣的山中有誌屁顛顛跑下來陪笑:“吳掌櫃,我們侯爺還有一事請教。”

“請說吧。”

山中取出一張紙簽遞過來小聲說:“這是侯爺第一天來老北京,遊覽正陽門西邊的關帝廟,進香以後,看廟宇古色古香,聽廟祝說廟裏關帝很靈,就抽了一支上上大吉的靈簽,卻一直沒有參透什麽意思,這些日子忙著切磋古物古籍,沒來得及請教,不知是凶是吉。臨別之際,還請吳先生指點一二。”

吳清遠心裏暗笑:這東洋侯爺也信中國的神仙!前門外這處關帝廟在四九城聲名遠達,從明朝開始就是京城老少爺們求財求子求功名富貴之處,號稱“關廟靈簽推第一,去到前門外邊求。”,難道關二爺再神,還能給一位東洋侯爺指點迷津?

他點點頭不言聲接過來,一看登時一怔,靈簽上寫的是:“朱衣紫貴少年遊,衣冠從容承祖猷。帷幄甲胄爭尤罷,五十七年幾度秋。清華聲名枯月夜,富貴堂前一夢空。南去汪洋飛鳥盡,問君何須卜前程?”,下注:官運順,訟事寧,後嗣平,慎遠行。

吳清遠倒吸口冷氣,他雖喜好閱覽通讀佛道內典,卻並不迷信此類,以往也常給親友解釋靈簽,當做遊戲消遣。哪知今日見了此簽,想到前田利為的生平來曆,頓時觸動了心事,呆住了。周公子也頗好此道,取過來看了片刻笑道:“既然是上上大吉的簽,無非是好上加好。請前田侯爺不必在意。”

吳清遠心裏細琢磨詩意,無論如何也不是“上上大吉”,而是隱晦凶禍。但離別之際,人家一片虔心請自己解釋,也不好亂說禍福,沉吟片刻淡然說:“看來這是中平簽,你回複前田先生,就說我的話:君子見機達人知命,前田先生身為貴胄,吉人天相,隻要順天知命,安然生活便好。今後凡有戰事兵火之事,切不可參與,更不可遠行。這樣就能長保富貴,不必再問前程了。”,山中聽他說的語焉不詳又順理成章 ,事關世家侯爵,也不敢再細問,便連連道謝,上了火車。

火車風馳電掣而去,周公子輕鬆笑道:“可把這位清高傲慢的侯爺對付走了,他抽得那簽子啥意思?我看他以後還得升官吧?反正跟咱沒關係!賢弟,咱們也能樂嗬樂嗬嘍。”,吳清遠搖頭輕歎:“此人後事不佳,不過跟咱確實沒關係。隻不過,老兄,咱那唐經已然顯露於世,恐怕後頭還有大麻煩呢!”

“麻煩?咱又不賣,連前田利為都叫你折服了。別人怕什麽?”周公子笑道:“你藏好了就得,反正他們不能明搶吧?走兄弟,我請你喝酒去!”,他興致頗高,拉著心事重重的吳清遠喝酒歡聚去了。此後半年多過去,一切風平浪靜,因吳清遠切磋古物勝了前田,在古玩行的名氣陡然大漲,加之他收藏的那卷楊貴妃親書唐經是曠世奇珍,不少慕名而來的文人雅士古玩行家絡繹不絕,格古堂的生意也更加紅火。

老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這年年底不知是有人故意放火加害還是小夥計不戒燈火,夜半時分格古堂竟起了一場衝天大火,即便鄰居鋪子和本店夥計警醒,還是被熊熊烈焰燒得房倒屋塌,第二天匆匆趕來的周公子和吳清遠一看,雙雙癱在地下,濃煙尚未熄滅,半生辛苦經營的格古堂大半化為烏有,被夥計和鄰居們搶出來的古籍善本、古董珍玩在殘垣斷壁間擺了密密麻麻一地,燒毀的更是不計其數。

經過點察,鋪子裏陳設的古物奇珍和善本書畫,十去七八,剩下的這些也不夠再立生意,損失至少在十幾萬大洋上下,接信趕來的梁老掌櫃握著周、吳二人的雙手老淚縱橫,低聲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場大火燒得奇怪,兩位可要多加小心呐!”。周公子嚷嚷著去警察局報警,吳清遠默默無語,心中有數,謝過了救火的眾位,叫夥計們把剩餘的古董搬到周公子府上存好,跟著欲哭無淚的周公子去京師警察局報了案。

那當正是北洋末期,大大小小的官員被北伐軍攻勢嚇得一夜數驚,官心惶惶,哪有工夫管這些閑事?葫蘆提調查了一番,和了幾番稀泥,也不了了之。正當周公子天天拉著吳清遠長籲短歎,山中有誌忽然上了門!

山中笑道:“很是不幸!我代表山中商社全體同仁,給二位先生問安了。這麽多年辛苦,格古堂在琉璃廠也名聲在外,如今落到這步,兩位不知有什麽打算?”

周公子唉聲歎氣不已,吳清遠沉靜看了他片刻,問:“山中先生,此次前來必然有好主意吧?”

“這、這個……”山中嗬嗬笑了幾聲說:“不知上次欣賞的那卷大唐楊貴妃寫經在不在?”

“在如何?不在又如何?”吳清遠反問。

“我是這麽想的,如果那卷珍貴的唐經也被毀於大火,實在可惜!如果還在,兩位不如把它高價出售,得了錢再重整旗鼓,恢複格古堂的生意,豈不是好事?我作為兩位的朋友,一定鼎力相助,價錢由二位定!”

周公子勃然變色:“原來山中先生是來趁火打劫的?”。“不不不!這在貴國古話,叫雪中送炭吧?嗬嗬,或許吳先生和周公子舍不得?那就當我沒說!”山中匆匆離去。

周公子跳腳大罵了一通,吳清遠卻不急不躁,半晌才說:“老兄,我看那唐經留不住了!”

“什麽?!賢弟,你是說把它賣了?你忘了當年怎麽信誓旦旦要保住它了?!”

吳清遠卻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我早知道這卷唐經被人惦記上了,如今他們敢燒鋪子,下回他們就敢殺人!你看看這世道,它在咱們手裏,樹大招風名聲在外,我想,不如把它賣了,咱們兄弟雖不說重整旗鼓,也能保住下半世的平安。你還記得東坡先生寫的《寶繪堂記》麽?”

周公子大怒道:“你、你這是數典忘祖!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吳清遠麽!”,“稍安勿躁,老兄,咱們賣是賣,可也得不能讓那群喪心病狂的壞人得意!你聽我說!”吳清遠拉過周公子,倆人低聲商議了半晌。

沒過幾天,市麵上傳來消息,周公子因為楊貴妃寫經,跟吳清遠鬧翻了,倆人一個要賣這件珍寶再開格古堂,一個堅決不賣,倆人為此傷了幾十年交情,鬧得四九城沸沸揚揚。連北洋大衙門也驚動了,幾位總長派人逼迫吳清遠,把唐經高價出售,不然就以“偷盜國寶,暗藏禍心”為名抓他下大獄法辦。

萬般無奈中,山中有誌又幾次上門,內外交困的吳清遠隻得答應出售唐經。山中立馬飛報東京,居中拉纖為前田利為當掮客,前田自然大喜過望,根本沒問其中緣由,立即來電答應,隻要吳清遠開口,絕不還價。末了,吳清遠請來周公子、梁老掌櫃和山中,公開擺席,以二十萬大洋的價格,將唐經賣給了前田利為,山中對此價格很滿意,飛報前田同意。隻是吳清遠提出:盒子不賣。對於吳清遠這種奇怪的要求,山中不好拒絕。在他監督之下,眾人簽字畫押,吳清遠將古錦包紮的唐經賣給了前田,山中作為中介方,交付了支票。

吳清遠歎息之餘,將泥金銅盒及李隆基禦筆敕書贈給了周公子,倆人又重新開設了格古堂,隻是此事鬧得太大,琉璃廠各家掌櫃及北京城裏的文人雅士,無不對吳清遠咬牙痛斥,格古堂生意也一直不溫不火。

山中得了唐經歡天喜地不敢怠慢,怕夜長夢多,立即親自帶人將其護送回東京,交與前田。前田利為得到夢寐以求的唐經如獲至寶,見唐經完璧,問清了吳清遠的情況,他有些疑惑,畢竟怕老中國的古玩高手技藝精湛,萬一是偽作,花錢事小,損了自己華族侯爵收藏大家的名頭就壞了,便立即邀請東京、京都各大鑒古專家來府,還請來了日本宮中禦前鑒古專家,眾人會商鑒定,無不驚歎,對照以往唐代經卷、書法、紙張、古墨,共同作出鑒定書:楊貴妃所書《妙法蓮華經》為唐代藏經紙、唐代古錦包紮、唐代古墨書寫,字體為女子娟秀筆體,整體風格確定為盛唐時代舉世罕見的楊貴妃親筆寫經!

眾位日本鑒古專家在鑒定書上簽字蓋印,前田高興,覺得這樣做尤為不足,又花錢特意舉辦了一個盛大的“唐經會”,邀請東京各大書道名家、收藏大家、鑒古專家都來與會,加上他爵位高、人脈廣、麵子大,連不少華族公侯伯爵、高官顯貴都來湊熱鬧,一時間冠蓋如雲車水馬龍,親眼見證這卷千年之前的珍貴經卷,品味盛唐時代的恢弘氣魄與李隆基、楊玉環之間淒美愛情。山中作為介紹人和山中商社的駐華總經理,在此貴胄雲集聚會上很是出了一番風頭,上躥下跳左右逢源,很得諸位貴胄喜愛,連東京大報小報也把他寫成了“寶物守護者”和“帝國精英鑒古專家”。

前田很風雅,帶著一群附庸風雅的日本帝國公卿華族、高官顯貴在重新接長的唐經正文後白宣上,連篇累牘又寫又畫又題字又蓋章 ,足足接長了五尺多長的白宣全是這群貴胄顯官的書法繪畫,前田自己又在最後寫了一篇《大唐貴妃寫經鑒賞詳記》,蓋上自己十幾枚鑒賞收藏印,叫人專門訂製了一隻七寶燒經盒,把唐經安安穩穩藏進去,天天擱在枕頭邊瞅著,才算心滿意足,為表示自己的謝意,前田又命人把自家影印中土早已失傳的世間珍本古籍《通鑒長編》、《重廣會史》、《開寶大藏經》和幾部宋拓珍本、宋四家法帖等複製本派人送往北京城,送給吳清遠作為禮物。吳清遠並不小氣,花重金印行,由此這些中土失傳已久的珍本秘籍才重新流傳。

歲月如梭,天道輪轉。不到十年,日本帝國主義終於按捺不住勃勃野心,對古老的中國開始全麵侵略,七七事變後,北平失守,琉璃廠也歸於平靜,吳清遠算清格古堂賬目,以身體不佳為由,跟周公子告辭,回山東老家隱居。周公子無奈隻好換了位掌櫃負責主持格古堂,全麵抗戰八年中,跟所有淪陷區的商民一樣,格古堂慘淡經營,艱難維持。

而前田利為這位名門之後,華族侯爵,七七事變時的帝國陸大校長,也早已忘記了“中日友好”的承諾和吳清遠解釋的靈簽,見日本軍隊在中國所向披靡,自己忍不住橫刀躍馬,加入了侵略中國的戰團。隻不過此人畢竟清華世家,身為貴胄,滿看不上土包子一樣的日本大頭兵,更瞧不起軍部裏大大小小的主戰派和假模假式的“中國通”。不多久,便跟昭和天皇的嫡係寵臣,傲慢自大又一腦袋糨糊的東條英機杠上了。

長了一副冬瓜臉的東條,算是前田侯爺陸軍士官學院的同學,然而在前田眼裏,東條這個祖上靠給陸奧國貴族做雜耍、歌舞、舞蹈和滑稽戲逗樂的奴仆之後,的的確確是個毫無頭腦、愚蠢如豬、鼠目寸光的土鱉笨蛋,前田這番看法,跟當時日本二分之一個戰略家石原莞爾驚人相似。畢竟學習成績擺在那,前田在陸大畢業,榮獲“軍刀組”四年之後,東條英機才勉強畢業,原本的同學變成了前輩,小心眼的東條當然懷恨在心,伺機報複。按說東條這種蠢貨的進身之路非常艱難,不過又蠢又笨又聽話的東條走了“天運”,被宮廷集團和昭和天皇看重其“忠勇老實”,可以在前台為幕後的天皇擋事背鍋,便一再提拔,逐漸位列軍部首腦之一。心胸狹隘、嫉賢妒能的東條高升之後,依仗天皇寵信,獨斷專行凶惡殘暴,排斥異己打擊自己的私敵,鬧得軍部和前方戰場雞犬不寧人仰馬翻,前田忍不住大肆嘲諷,倆人的梁子越結越深,仇恨日甚一日,等到東條榮任陸軍大臣那年,便惱羞成怒,把前田侯爺罷官撤職,編入預備役坐了冷板凳。

可侵華戰爭打了多年,不僅沒勝利,大量的日本軍隊陷入中國軍民強大的攻勢下不能自拔,沒過幾年,昭和天皇親自指揮日本軍政首腦發動了太平洋戰爭,跟美國佬和英國佬幹上了。“忠心耿耿”的東條英機更得聖寵,被特旨晉升陸軍大將,榮任占時首相,兼任陸軍大臣、內務大臣,在內閣中大權獨攬,這個笨蛋蠢貨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人物。做了首相的東條更是睥睨眾生,要對自己的仇人嚴加報複。便假惺惺派遣坐了幾年冷板凳的前田侯爺去婆羅洲做守備司令官,宣揚“帝國赫赫武威”,還嚴令必須要去,不準請假不準提要求。

前田聞信氣了個半死,原來那裏正是對抗英美的前線,局勢複雜萬分險惡,東條這個心狠手辣的小人,常把自己死敵派往險惡前線,借刀殺人,還美其名曰“為帝國盡忠”,無奈軍令已下,前田侯爺隻得帶上參謀侍從,坐上飛機衝南洋而去,臨別之際,跟家人訣別,囑托道:“萬一遇難身死,一定要以多年前得來的那卷楊貴妃寫經做殉葬之物。”,家人唯唯聽命。哪知這一去,竟如黃鶴杳然,沒了下落。

帝國大本營得到消息,大驚失色,剛派去一個赫赫有名的中將侯爺,就此失蹤,這可無法交代,於是派陸海軍找了一個多月,才在叢林中發現了飛機殘骸和前田的遺體,一代侯爺就此被東條英機借刀殺人,斃命於南洋叢林野地,享年五十七歲。此刻,家人才想起前田從中國老北京抽的那隻靈簽“朱衣紫貴少年遊,衣冠從容承祖猷。帷幄甲胄爭尤罷,五十七年幾度秋。清華聲名枯月夜,富貴堂前一夢空。南去汪洋飛鳥盡,問君何須卜前程?”的真正含義,寫的正是前田利為一生經曆,不禁驚駭冥冥中自有不可逆轉的天緣定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