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唐經記（十三）

前田這一死，心胸狹隘的東條英機卻絕不肯善罷甘休，在大本營一定要把前田之死定為“陣歿”，不能定“戰死”。原來日本當年軍法與稅法都很嚴格呆板，所謂“陣歿”乃戰爭中傷病死亡，不算“殉國”，“戰死”才算親曆戰場，“犧牲殉國”。兩者之差異在於，軍人“陣歿”不能免交遺產稅，而“戰死”卻可以免交所有遺產稅。日本遺產稅按生前遺產多少定額，前田家本來就號稱“百萬石”，維新之後更是富甲天下，家財何止千百萬。因此按東條詭計，雖然前田侯爺人死了，必須得叫他家交納巨額遺產稅，這就叫人亡家破，人財兩空！想當年明治維新後，各地大名諸侯還算好的，而不少原京都朝廷舊公卿華族，家財本就少，維新後俸祿也少，為交遺產稅到處借錢騙錢，鬧到參加宮中宴會也連偷帶摸，把皇室的金銀餐具夾帶出宮換錢花，明治天皇隻好睜一眼閉一眼，不願聲張貴胄們這副醜態。

東條鑽了這個空子，要害前田家，不料走漏了消息，華族勳貴集團大為不滿，連軍中原加賀藩出身的將佐，也憤憤不平，大罵東條是小人得誌，忒不地道。眾貴族把這事兒捅到了貴族院和宮內省，一時輿論嘩然，鬧到最後，昭和天皇為避免“皇室屏藩”華族集團與軍政大員分裂，隻得頒布聖旨，破例追贈前田侯爵陸軍大將，追授勳一等旭日大綬章 ，派宮內省大員親臨祭奠，以表哀思。這才平息眾怒。

前田侯爺的葬禮也極盡哀榮，他本是舊加賀藩的藩主，又是前田家的當主，世襲侯爵，宮中又來祭奠，這次葬禮比他生前還要熱鬧，親朋故友、舊加賀藩出身的將軍大員、華族親貴顯官、內閣顯貴、日本收藏鑒古大家紛紛雲集。葬禮總裁是日本本土東部軍司令官、陸軍大將中村孝太郎，副總裁是參謀本部次長田邊盛武中將和陸軍省軍務局長佐藤賢了少將，這三位加上林銑十郎、阿部信行、蓮沼蕃等四名陸軍大將，海軍小粟孝三郎海軍大將等幾位海軍將領都是舊加賀藩出身，都素服出席，按照日本古禮為舊藩主送葬，那些公侯伯子男、內閣官僚的車馬更是排出二裏地去。首相東條英機也來了，在場親致悼詞，一麵假惺惺一把鼻涕一把淚，一麵念叨什麽同學深情、交情深厚，如今你巨星隕落，我們都在懷念你，要為帝國更加盡忠捐軀雲雲。

這番話聽得眾人惡心不已，除了東條的親信，眾人望著東條那張冬瓜臉越來越火，前田本家也大為不滿，這不明擺著惡心人嘛！東條搖頭晃腦還沒念完悼詞呢，就聽下頭一人高呼：“東條小兒，你個小人嘴臉的下賤胚子，害死我們侯爺還敢來貓哭耗子假慈悲，老娘豈能容你！”話音未落，下頭衝上來一位白發蒼蒼身高馬大的老婦，領著幾個健壯婦人，對著東條的冬瓜臉又抓又撓，拳腳巴掌可勁兒往他臉上身上招呼，這幾個身披重孝的女人哭號著張牙舞爪拳打腳踢，把個東條打得滿臉血痕驚慌失措，慘叫連連，東躲西藏，除了東條的幾個嫡係來遮護，眾人都冷眼旁觀肚裏笑開了花。

原來這人是前田侯爵自小的保姆，感情深厚，眼瞅東條小人行徑太囂張了，不禁怒火中燒，才領著家裏的仆婦給他來了這麽頓下馬威。當著這麽多華族貴胄、親貴大員，東條氣得暴跳如雷，可本家都沒說話，別人也在看熱鬧，又是一群女人，他實在不好發作，隻得灰溜溜轉身而去。消息傳出之後，醜態百出的東條英機更是臭名遠揚，小人嘴臉顯露無疑，淪為時人笑柄。

前田家人按著他生前囑托，取出那隻寶盒，為表示慎重，嗣子恭恭敬敬打開經卷，請眾人閱覽後，再放入棺材，哪知剛剛打開唐經，嗣子登時一愣，再一細看，嚇得目瞪口呆一屁股癱在地下，眾人不解，圍過來一瞧，頓時都驚得瞠目結舌麵麵相覷，原來這卷足有十幾尺長、杯口粗的經卷，紙色古樸斑斕，後頭前田利為等人的題跋、題句、畫作、印章 一一都在，可前麵根本沒有經文，一長卷古色斑斕藏經紙上，竟是一片空白！

眾人大驚失色，連眾多見過經卷的貴胄、高官也驚呼：“有鬼有鬼！經卷上的字呢？！”，這下有些亂套，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的說是前田利為死的冤，本來就對這卷唐經愛不釋手，化作厲鬼來將經文取走；有的說是家賊難防，侯府中有內賊，盜走了真跡；還有的說是鑒古書畫專業高手，在接換裝裱時偷梁換柱，把真跡盜走。一時間前田本家和嗣子也鬧不清怎麽回事，不知如何是好。幸虧有懂事的，趕緊叫嗣子收起唐經，先給侯爺下葬再說。

等葬禮過後，嗣子繼承侯爵，覺得此事太過蹊蹺，便立馬請來鑒古專家，又到警局報了案，想當年這些有名的鑒古專家都寫了鑒定書，此時見了勃然大驚，哪裏說得出原因，警局不敢怠慢，在侯府查了多日，沒有一點線索，此事鬧得東京滿城風雨，華族及收藏界議論紛紛。末了驚動了皇室，昭和天皇特派了禦前鑒古委員會高級專家，取來唐經鑒定，眾人研究了半個多月，得出結論：紙、墨、古錦、風格確實是盛唐真跡無疑，但為啥經文字跡消失無存，卻找不出一點原因！由此，這個“稀世唐經文字失蹤事件”，也成了戰前日本華族和收藏界的未解之謎。

前田家受此離奇大辱，哪能善罷甘休？都覺得是當年山中有誌在其中做了手腳，便動用盤根錯節的勢力，把正借戰亂之機，大做古董買賣大發其財的山中有誌召回日本，下了大獄，沒等調查清楚呢，日本早已損兵折將潰不成軍，內外交困陷入盟軍重圍，山中這個狡猾奸詐之徒，便在東京大轟炸中被炸得屍骨無存，灰飛煙滅。

後來有人傳說，蒼天有靈，不願看到大唐稀世之寶流落異邦，便顯靈令其文字消失無存。也有人說，是吳清遠博學多才，用高超的做舊技術，重新用唐朝古墨、古紙、古錦，仿照唐經真跡做了一卷仿品，通過山中賣給了前田。

抗戰勝利後，吳清遠回了琉璃廠，有人問他傳聞的真假，吳清遠笑道：“咱是買賣人，最講誠信，咱雖沒賣給他真跡，可也沒收他真跡的錢呐！他心心念念想得到此寶，山中又用下三濫手段對付咱們，咱也用點高招，絕不能叫他們小瞧了咱！”，至此，大家夥才知道原來真是吳清遠妙手做了件贗品賣給前田，當日跟周公子鬧生分，也是倆人的計策。隻是他用的是什麽古法能讓字跡消失無存，這就不得而知嘍。

格古堂又慘淡經營了幾年，生意實在不好，周公子便和吳清遠關了鋪子，帶著家人遠渡海峽去了台灣省，那卷珍貴的大唐楊貴妃親筆寫經又跟唐明皇禦筆敕書合二為一，這部盛唐稀世之寶至今仍完好珍藏於中華大地上。

正是：

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長記平山堂上，攲枕江南煙雨，渺渺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

一千頃，都鏡淨，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堪笑蘭台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