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唐經記(十一)

起了壞心眼的山中正絞盡腦汁想主意,前田跟吳清遠聊得熱鬧。他換了莊容問:“我知道貴國的一句古話:君子不奪人所愛。不過吳先生也知道我特愛貴國的文化、古物古籍,還是想問一問,吳先生這卷唐經,可否割愛?價錢任憑先生說,我不敢駁回。”

這麽單刀直入,吳清遠也亮了底:“前田先生,按說在商言商,我不該死抱住不放,顯得矯情。然而此物舉世罕見,非青銅、瓷器、古玉、字帖、古籍可比。我們中華文化之精髓,在於博大精深,海納百川包容萬物,古物承載了那些消失遠去的曆史,它們或是出土或是傳世,讓我們今人實實在在見識了千百年前那些風雲激**,曲折傳奇,不能不尊敬和珍惜啊。前田先生,您說對嗎?”

“那,就恕我多言了。”前田有些悵惘,喃喃自語:“或許這卷真經的出現,也是天意。不可思議,也許有神靈的庇佑。”

“子不語怪力亂神。”吳清遠接話:“說是天意也可,說是奇遇也罷。我看是機緣巧合。”

眾人一聽,倆人漸漸有了“交流”的意味,一個家藏豐厚,富甲日本,一個博學多才,通今博古,便都豎起耳朵,靜聽二人你來我往談古論今。

前田頗有風度笑問:“既然吳先生不願出手就算了。我希望跟先生成為朋友,日後有緣來東京我府上一起鑒賞古物古籍,也是一場文化界的沒談呐!吳先生既然做古玩生意,對於古玩本身如何看?”

“多承邀請,有機會一定去拜訪。既然說到古玩本身,前田先生手裏有東坡居士的字帖,我倒想起他老人家的一段話。”

“哦?我洗耳恭聽。”

吳清遠一字一句說:“君子可以寓意於物,而不可以留意於物。寓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留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為樂。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然聖人未嚐廢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劉備之雄才也,而好結髦。嵇康之達也,而好鍛煉。阮孚之放也,而好蠟屐。此豈有聲色臭味也哉,而樂之終身不厭。凡物之可喜,足以悅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書與畫。然至其留意而不釋,則其禍有不可勝言者……此留意之禍也。這就是我對古玩的看法,今天與前田先生共勉。”

前田讚歎道:“哦,吳先生的記憶真好。這是東坡居士的《寶繪堂記》吧?看來我是真的癡迷,應該與先生共勉。不過東坡先生據說前世是一名僧人,是不是呢?”

“轉世輪回之說,多為齊東野語。不過東坡居士在北宋當代就被成為上天的‘文華使者’,佛子轉世,確實有之。不過從其一生來看,可謂深得佛、道、儒三家真諦。”

“這話如何解?”

吳清遠笑道:“佛言大無畏,大精進。道家曰:道法自然,自然之道。孔子曰:仁者無敵,智者無憂,勇者無懼。遙想東坡一生,豈不是正應了這些話?”

前田大笑:“吳先生可謂東坡居士了千年以下的知音了。不過說到佛教,請問何謂‘三乘真昧’?”

“三乘者,為聲聞乘、緣覺乘、菩薩乘。聲聞乘又名小乘,緣覺乘又名中乘,菩薩乘又名大乘。小乘指其行人速則三生,遲則六十劫間,修空法,終於聞如來聲教,悟四諦之理,斷見思惑,可證阿羅漢果;中乘指其行人速則四生,遲則百劫間,破無明,終悟十二因緣之理,可證辟支佛果;大乘是指其行人於無數劫間,修六度行,以悲智六度法門為乘,總越三界三乘之境,更於百劫間值三十二福因,超凡入聖,可證無上佛果。真昧即真如三昧‘觀察真如無相之道理而破除妄惑禪定’,不知前田先生以為如何?”

前田合掌笑道:“善哉斯言!再者,我國佛法常言:四神足,四念住,不知何解?”

吳清遠神采飛揚笑了笑:“中日佛教,同出一枝,流傳日久,各有所述。四神足者又名四如意足,指欲神足,念神足,精進神足,慧神足。四念住又稱四念處,意思是以智觀境,以境映心,以心觀法,內外觀照,以悟四諦。大乘與小乘所說不同,大乘四念住,指觀身如虛空、觀受內外空、觀心但有名字、觀法善惡俱不可得。小乘四念住指觀身不淨、觀受有苦、關心生滅、觀法無我。四念住之語,是世尊涅槃之前與阿難所言。”

前田再問:“承教!吳先生可知涅槃到底是生是死?”

“不生不死,無我無法。涅槃後有常樂我淨四德:恒常不變而無生滅,名之為常德;寂滅永安,名之為樂德;得大自在,是主是依,性永不變,名之為我德;解脫一切垢染,名之為淨德。”吳清遠揮灑自如侃侃而談,一時說得前田利為欽佩莫名。

“吳先生深通內典,大智大性。佩服之至!想必除了內典,其他經典也多有領會。請問‘會心不遠’出自何典?”

“典出《世說新語》,簡文帝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請問前田先生,古人說玉有五德,是哪五德?”

前田提起了精神:“五德為仁義智勇潔。《說文解字》記載: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勰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揚,專以遠聞,智之方也;不撓而折,勇之方也;銳廉而不忮,潔之方也。所以孔夫子又說:君子以德比玉,君子無故玉不去身。吳先生以為如何?”

“前田先生也很淵博。在日本人中,可算中國通了。既然前田先生府上收藏古籍善本珍本眾多,大多為我中華罕見之本,請問可知我中華有幾次‘書厄’之災?”吳清遠意味深長問道,前田一怔,思索半晌:“書厄?這個名詞很陌生,大概有秦始皇焚書坑儒?西漢末年王莽之亂算一個?其他的,還請吳先生指教。”

“這也是定數使然,我中華古籍至今,有十五次厄運。前田先生可要記清了,研究中國文化、古籍古物,不知道這些,還不能算深入。”吳清遠肅然掰著手指說道:“秦始皇荼毒天下,喪心病狂,下詔燒毀除秦國官書外東方各國一切書籍經典、古籍檔案,致使我國上古三代至戰國史冊文集萬不存一,若非二世暴亡,後果不堪設想。這是一厄。”

“西漢末年,王莽篡漢自立,各地戰亂紛飛,圖書典籍毀掉無數,赤眉、更始殺入長安城,未央、長樂、建章 三宮被劫掠焚燒,蘭台、石室藏書十餘萬被毀於一旦,此為二厄。”

“東漢末年,董卓權傾朝野,劫持天子,大亂天下,脅迫獻帝遷都長安,將都城洛陽周圍二百裏燒殺搶掠一空,洛陽城內公私藏書典籍毀於一旦。尤其南、北兩宮東觀、麒麟閣藏先朝秘籍十餘萬,焚燒殆盡,帛書圖冊七十車隨大駕西遷,路上被亂軍搶掠毀壞。此為三厄。”

“三國歸晉,西晉末年,同室操戈手足相殘,戰亂綿延十六年,導致五胡亂華,晉懷帝永嘉五年,洛陽城陷,被亂軍燒殺搶掠一空,公私藏書文物被毀無數,西晉朝廷收三國圖書典籍毀於一旦,此為四厄。”

“東晉至南朝,藏書漸漸豐富,延至梁元帝時,酷愛古籍圖書,遷都江陵,半世所藏達十四萬卷,後西魏大軍攻城,梁元帝竟下旨將古今圖書十四萬焚燒殆盡,號稱‘讀書萬卷,尚有此亡國之禍,留它何用!’。此為五厄。”

“隋朝立國,接收北周、南陳曆代藏書,文帝、煬帝都酷愛典籍,四處搜尋,當時天下承平,煬帝命多抄錄副本保存,隋朝宮廷官府藏書達三十七萬卷,不料數年之後,因煬帝禍國殃民,群雄並起,天下大亂,煬帝於江都被殺,隨行帶去的十餘萬典籍被毀,隻剩長安、洛陽各有藏書數萬。唐朝立國,太宗李世民攻入洛陽,見觀文殿等處存書完備,大喜過望,命人運往長安,不料途中航船觸礁沉沒,圖書典籍盡落河中,救援不及,隻剩一二,此為六厄。”

“盛唐年間,玄宗承前代收藏,依仗國力富強,大肆藏書,長安、洛陽各備經史子集四部書,共八萬多卷,不想安史之亂,兩京失陷,搶掠焚燒,百不存一,此為七厄。”

“唐末動亂,黃巢亂軍殺入長安,官府寺廟宮廷所藏圖書典籍焚燒殆盡,中唐以後朝廷私人所藏圖書,就此無存。此為八厄。”

“五代十國時期,連年戰亂,生靈塗炭,自唐流傳的古籍圖書散失毀壞不計其數。後晉被遼國所滅,汴京城內公私藏書文物古籍,被遼軍橫掃一空。此為九厄。”

“北宋立國,曆代天子崇文好書,一百多年搜集翻刻無數,宮中崇文院秘閣藏書多達七八萬卷,內宮太清樓、玉宸殿皆有副本,當年文明鼎盛,官府之外,私人藏書超越朝廷。不想靖康之變,金兵南侵,將汴京城內公私藏書,宮廷一百多年珍藏古物珍寶法器書畫全部劫掠而去,史稱浩劫,為十厄。”

“南宋定都臨安,文明繼承北宋,盛於一時,公私藏書及新刻書眾多。延至南宋末年,元世祖派大軍攻入江南,戰亂中公私藏書大半被毀,一部分被收入元廷,南宋各地奮起抵抗元軍,各地被屠城燒殺慘烈,毀掉文物珍寶古籍無數。此為十一厄。”

“明朝立國,太祖、成祖訪求古籍圖書,修成《永樂大典》,遷都北京後,兩京各藏書十餘萬,明末李自成、張獻忠等亂軍攻城掠地,燒殺搶掠,北京曆代所藏毀於一旦,江南之書籍古物,大多毀於滿清之手。此為十二厄。”

“清乾隆年間,乾隆爺暗藏禍心,手段毒辣,以修《四庫全書》之名,行搜檢禁毀之實,毀掉古籍圖書善本多達十五萬卷以上,超過《四庫全書》兩倍之多,還命人肆意篡改刪除古籍善本原意,此為十三厄。”

“清後期,洪楊之亂,長毛亂軍四處燒殺,天下大亂,江南為曆代文明之鄉,藏書鼎盛,曆經此大禍,被毀被燒曆代古籍圖書數以百萬,為十四厄。”

“庚子之變,八國聯軍侵略中華,北京六朝古都,上至典章 文物,下至國寶奇珍,連帶著古籍圖書被搶掠一空,損失慘重,此為十五厄。此十五次厄運,加上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這‘半厄’,可見我國曆代書籍圖冊典章 毀滅之多,被禍之慘。所謂‘文以載道’,明胡應麟所言‘圖籍興廢,大關國家氣運,豈是小事?!’,指的就是這個意思。書厄既是文化之厄,說道這,中華文化傳承之久遠與不易,前田先生明白了麽?”

聽完吳清遠這番長談,不禁前田,連座上諸位無不悚然,呆坐沉思。前田連連歎息:“吳先生不僅大才,還是一位風骨卓然的有識之士!認識您,我才知道自己的淺薄之處。希望今後我們兩國交好,我們也能成為好朋友,時常能聽您指教。”

吳清遠笑笑:“那就得看緣分嘍。不過天道輪轉,還是讓我們一起祝禱上蒼,保佑我華夏文化長存不息,古籍古物再無災難,綿延流傳子孫萬代吧。”

這個題目很好,眾人紛紛起身,為此同飲一杯。兩人越聊越投機,前田利為有心試他,絞盡腦汁把平生所學一一問詢,大凡經史子集、佛道內典、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古物奇珍,哪知吳清遠像個大肚子彌勒佛,不知心中藏了多少知識典故,顧盼神飛滿不在乎,信手拈來對答如流,驚得前田咋舌不已,口服心也服了。

眼看金烏西墜,山中提醒前田,該回去休息。眾人紛紛離席,前田握著吳清遠的手說:“今天見識了吳先生博古通今,見識不凡。也知道了老中國還有先生如此大才,可見中華文化曆久彌新,綿延不衰,請留下墨寶,我帶回日本收藏,也是見證我們今日友誼的明證。”眾人也湊趣,都想見識見識吳清遠的筆墨功夫。他點點頭笑道:“那我就獻醜了!”,當即有夥計送上文房四寶,吳清遠鋪開宣紙,文不加點寫了一幅魏楷,果然筆力雄健風格古雅,字如碗口大小,寫的是:“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來源。”留款是:日本前田先生雅正,遠飛於京城會賢堂書。

前田想了半晌,倏然驚喜道:“善哉!吳先生可謂通家!這正是我國奈良時代的長屋王殿下,崇敬佛法,特命人繡製千件袈裟,來大唐施於名山大川各位高僧,在袈裟上所繡製的親筆偈語!”

“不錯,當年正是大唐玄宗盛世,鑒真大師見此偈語,知道佛法大興於東瀛,特泛舟過海,六次東渡終於成功前往日本傳法。這句偈語後被收入《全唐詩》,見證了中日兩國千年友誼,正應了今天場麵。前田先生不棄,就收下吧。”

前田利為合掌稱是,再請他寫一文,以表示崇敬喜愛,吳清遠不好推辭,便揮筆寫了一段箴言:“奮與僨,盛衰之本;勤與惰,成敗之源;貪與廉,得失之林;寬與虐,恩怨之府;靜與躁,壽夭之征;忍與激,安危之券;謙與盈,禍福之門;敬與肆,存亡之界。”

前田看著靜思良久,點頭讚道:“這才是箴言,可做我的座右銘!多謝指點!”,吳清遠笑道:“我看前田先生世襲貴胄,今後聲明遠大,希望不墜家聲,也希望你我兩國友誼長存。”

眾人見此都紛紛鼓掌。一次震動四九城的賽寶大會,算是在和氣中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