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唐經記(十)

《開寶大藏經》又稱《開寶大藏真經》,是中國曆代雕版印刷佛教經典全藏之鼻祖,也是中華第一部木刻全漢文的大藏經。開寶四年,宋太祖趙匡胤親自頒布敕書,命內殿高品張從信,攜帶重金和史料文獻,前去四川益州開始雕刻佛教大藏經經版,曆經十二年寒暑,直到宋太宗太平興國八年才告竣。當年使用的經文,大部分是大唐玄奘法師從天竺取回來的梵文經卷的漢文譯本中的善本,又以《大唐開元釋教錄》入藏目錄底本校準,規模龐大,耗費巨萬,印刷精良,此後曆代雕刻印行漢文大藏經,皆以《開寶大藏經》為祖本。

隻是年深日久,《開寶藏》的十三萬塊經版早已毀於北宋靖康之變,而初版、再版等版本,也在曆代戰火天災中灰飛煙滅,到明朝初期,隻剩下了幾卷殘章 斷卷,還被視為珍寶收藏於藏書家密室,如今乍一聽說有北宋初版,能不震驚?

吳清遠走到桌前,跟眾人細細欣賞一遍,果然是古色斑斕的北宋黃麻紙精工印刷,書法端麗大方,字跡清晰嚴謹,色色精美,為唐末五代流傳至北宋的典型卷軸式經卷,其中卷軸已然有些朽爛,卷首的經題、版數和文號非常細致。眾人歎息一回,吳清遠點點頭:“這確實是《開寶大藏經》初版,不過據傳當年宋太宗初年,就有貴國禪師帶去貴國,聽聞前田先生隻有七百卷是初版,是否是太宗那年那部呢?”

前田利為笑了笑:“吳先生很淵博,太宗年間那一部藏於我國奈良金剛寺,毀於應仁之亂的戰火。我這一部,初版來自於朝鮮王宮,可惜隻剩了七百多卷,還有千餘卷不全,是北宋後來三朝修訂版,後來我又從各地搜集了一些,湊成了兩千三百卷。還能入先生的法眼麽?”

“佩服佩服,此物在中土久已失傳,今日得見,有幸之至。”吳清遠不亢不卑回到原位。周公子一頭熱汗問:“老弟,你看這、這後麵咱們能贏麽?”

“沒啥,咱們再看。”吳清遠盯住了剩下的兩樣,成竹在胸。前田有些得意,取出第二件畫軸緩緩展開,這是一幅標準的日式唐風裝長卷,高一尺五,長六尺有餘,如同中國古畫手卷,天地頭、隔水尺寸短小,覆被底用華麗的五色織金緞,金光耀眼五色迷離,犀角卷軸頭,鍍金梅花別扣,前後卷軸下還墜著兩塊桂圓大小的無暇美玉墜子。

畫心古樸端莊,一色濃淡相宜的金綠山水,設色古雅,亭台樓閣掩映於煙波浩渺群山綠水中,水中偶爾有舟楫劃過,儀態自然,亭台上人物神態各異,羽扇綸巾、瀟灑風流,正在下棋飲酒,投壺流觴。前隔水處,一色端楷大字:《王摩詰輞川圖》。

一入眼,眾人無不大驚。梁老掌櫃倒吸口涼氣,擦了擦眼鏡,大氣不敢出趴在離畫幾尺遠的地方細細打量。連諸位掌櫃也大駭不已。原來這《輞川圖》是唐代大詩人王維所作,在中華畫史上,堪稱絕代國寶。因漢魏以來,凡畫作無論人物山水還是神話佛道,官作民作,都是專業的畫師或工匠們所作,幾乎從未有過文人詩人之作。直到王維作《輞川圖》,才開啟了文人畫風,以後曆經宋元明清,曆經千年不衰,此畫堪稱文人畫的始祖,且畫風悠遠淡然,意境深遠,也是山居清幽淡遠門類的鼻祖。曆經後代李後主、宋徽宗、趙孟頫、董其昌等人的大力捧場,成為中國文人畫至高無上的名作之一。

山中有誌眉飛色舞道:“諸位請仔細看哦,這設色,筆墨和古絹,除了裝裱,都可達到唐朝,這就是中國最有名的詩人畫家王維先生的絕世名作哈哈。諸位還有什麽說法?”

吳清遠皺眉細觀,發現前後隔水處,並沒有題跋、題詩和鑒賞印璽,題目的大字也不知是誰的手筆,他一會凝思一會回憶,半晌才點了點畫,對前田說:“敢問一句,前田先生,此畫自何處得來?”

前田很得意:“朝鮮王宮,不過後來我的祖先重新做了日式裝裱。吳先生看如何呢?”,眾人知道這是珍品,都竊竊私語不敢亂談,吳清遠毫不在乎笑道:“不真。”

“什麽?”前田聲調都變了,眼神陰沉:“此畫我請日本東京、京都、大阪的專業鑒古專家看過,都說是真品無疑,你敢說是假的?!”

“不是我說是假的。是這幅畫本來就不真!”吳清遠顯得神采奕奕,侃侃而談:“前田先生雖善於收藏,但疏於鑒賞。按《輞川圖》一畫,中唐朱景玄《唐畫斷考》,晚唐張彥遠之《曆代名畫記》皆有所載,然當時兩位所記,此畫雖為妙品,在吳道子、大李將軍之下,卻是壁畫,原畫作於關中藍田縣清涼寺大殿牆壁上,未有絹本紙本傳世,唐武宗年間,天子下旨毀佛興道,寺廟壁畫皆毀滅無存。原貌如何,世人隻有文字描繪,並無真本傳承。五代年間,便有摹本仿作流行,其中以南唐宮廷畫師所作兩本,據傳惟妙惟肖,與真本不差,上有李後主題跋,後入北宋內廷。北宋年間,文玩書畫大興,徽宗皇帝專門收藏前代書畫法帖,宣和禦府收藏王維作品,足有一百多卷,然多為當時文人雅士所作贗品。靖康之變,北宋內廷書畫全被金兵劫掠,損失慘重。南宋以後多有仿本,著名者為趙子昂、王蒙二位,已然變體流雲,全靠己意,失去了原形。”

“明朝萬曆年間,董其昌大捧王維為南宗鼻祖,定《輞川圖》山水畫第一,天下傳頌,各種仿本偽本層出不窮,現存於世的,據考證已達五六十卷之多。五代、北宋摹本,乾隆年間已然歸於內廷,沒有流散出宮。加之北宋郭若虛《圖畫見聞誌》所載,王維畫作真品全為水墨山水,從無金綠山水一類。再看此畫,雖有唐風,但金綠設色滯澀,運筆僵硬,布局狹隘,雖有畫風,卻無畫意神韻,畫心看似唐絹,其實絹絲粗礪,經緯失形,其實是南宋時的絹。此畫原先肯定有題跋,注意看後隔水之處,有輕微割裂痕跡和朱印色斑,說明它上麵的名人題跋,應是後人為了賺錢,或將其割下,填補於其他古畫上,做成偽本。所以我說它不真。”

吳清遠一一指點說完,眾人無不嘖嘖稱讚,連山中有誌也啞口無言,前田利為目瞪口呆,半晌才伸出大拇指歎道:“高才高論!難得難得,吳先生的學識真令人吃驚!我國專家不及!”

“其實這卷也算不錯的仿本。如果我沒看錯,這一本應該是南宋初年作於江南的《臨安本》,南宋鄧椿《畫繼》所載:高宗初年,臨安坊間有高手常仿隋唐北宋諸名家畫作售賣於世,朝廷官府勳貴大臣也有收藏,真偽難辨,世稱《臨安本》,或許這就是當年的畫作。悠悠七八百年,還能完好存世,也算珍品。隻是你國專家再高明,研究我中華字畫珍品,又無學習傳承典籍,豈不是隔靴搔癢,不能深入?”

“佩服佩服!”前田擦擦汗,一麵點頭一麵趕緊命山中記下《唐畫斷考》、《曆代名畫記》、《圖畫見聞誌》和《畫繼》等典籍,要他立即去買,帶回國研究。

眾人欣賞到這兒,華方也取出兩件寶物,一件是宋徽宗的《飛雁遠眺圖》,為北宋畫院官作,徽宗禦筆題跋,還有一件是米芾仿吳道子的《天王送子圖》,也是古韻盎然,曆代名家題跋甚多,堪堪與前田收藏打了個平手。

前田沉穩了許多,取出第三件寶物,是一本法書字帖,打開後隻見滿紙淋漓,古墨蒼勁,體度莊閑,氣象萬千,藏巧於拙,筆法豐腴圓蘊,肉豐骨勁,氣勢豪邁,縱橫不羈,樸拙娟秀又天真散漫,再看題款,霍然是蘇東坡。

“這一本是蘇東坡先生早年的作品,名《集古墨帖》。恐怕中土也從未流傳吧。”前田先瞅瞅吳清遠,微笑說:“這本帖子,是東坡居士剛剛出仕,在陝西鳳翔做簽書判官時,鳳翔官廳小吏發現了隋唐流傳的數十塊古墨,視為垃圾要扔掉,被愛好書畫筆墨的東坡居士識破,當即大喜,特花錢收購,擺酒慶祝,醉意濃濃時,寫下了這篇千古奇文,請看他的筆法,神氣縱橫狂放不羈,不拘俗態,如狂風炫舞,大氣卓然,獨樹一幟,有流雲飛動九天遨遊之勢!不愧‘宋四家’第一位,令我輩傾倒不已!”

說著話前田也好似變成了中國的酸儒文人,搖頭晃腦背誦起來,看得眾人啞然失笑,吳清遠深深感動又激動不已。感動的是,這本雖然從未聽過的東坡先生的帖子,竟曆經千年還存於世間,激動的是,中華古老優秀的傳統文化,竟能令一個心高氣傲、目中無人的異國貴胄傾倒讚歎,可見華夏文化博大深厚化育萬方的至高靈性。

“佩服,前田先生,這一本帖子,筆墨紙張確是北宋,筆法筆意也隻有東坡居士才有此揮灑天然。中土傳世的東坡居士法帖,吉光片羽,從未有此帖名目,想必在徽宗以前便流出國外了。”吳清遠真誠的拱手讚道。

“不錯。”前田神會道:“按北宋紀年和留款,應是如此。東坡居士一生顛沛,徽宗更是將其打入舊黨,下旨焚燒毀滅其一切作品,除了東坡先生名滿天下,必須打擊其聲勢的政治用意,也許還有兩位藝術天才之間的爭端吧。”

倆人正談得投機,山中有誌高聲問:“諸位,還有比蘇東坡《集古墨帖》更珍貴的寶物麽?前田侯爵已經展示完了三件,華方的朋友們隻展示了兩件。”,吳清遠聞言,淡然一笑看看梁老掌櫃眾人。眾人見前田勢力如此雄厚,連蘇東坡的真跡都拿出來了,誰也沒敢說話。吳清遠笑笑:“既然前田先生拿出了東坡居士的墨寶,我也隻好獻醜了!”

眾人都曉得他手裏有唐朝的寶物,十幾年從未見過,如今見他如此大方爽利,為與日方切磋連咬死不承認的寶貝都取出來對戰,不禁心裏暗服。連山中和前田也相視一笑,湊到前頭來瞧。

吳清遠小心翼翼打開三層包裹,取出那隻泥金銅盒,先在桌上鋪了一層細絨布,又輕輕捧出那卷唐經,緩緩解開別扣,慢慢展開,刹那間寶光四射,眾人湊過頭來凝神細觀,片刻傳出不少吸冷氣咋舌之聲。看到末尾:善女子貴妃楊氏玉環為大唐皇帝李三郎書,別人還罷了,山中有誌眼珠兒差點撐裂,大嘴咧到了耳朵邊,激動得直蹦高。

饒是前田利為家藏古籍善本珍品不計其數,哪裏見過此等真跡,他的矜持傲慢之色一掃而空,肅立片刻,竟衝楊貴妃寫經深深鞠了一躬!吳清遠倒是沉得住氣,不慌不忙為大家指點講述一番此物如何鑒賞,正說著,前田猛地抓住他的手緊緊握住,誠摯說:“寶物!千載難逢的珍寶!吳先生,我輸了。”側身鞠躬,前田目光炯炯輕聲歎息:“看來我真是孤陋寡聞,讓諸位見笑!本以為家藏千萬,已然閱盡華夏古物古籍,也頗得其中三昧,不料真應了那句老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吳先生這一卷大唐楊貴妃所書《妙法蓮華經》,古紙古墨,古風盎然,不僅是稀世奇珍,還是極其珍貴的曆史文獻,令我大開眼界,欽佩不已!這卷真經,可謂一物壓眾物,我承認輸了。”

眾人本以為這位日本侯爺見了唐經,震驚之餘必得因為輸贏暴跳如雷,甚至當場大怒,跟吳清遠爭執起來,沒想到他如此甘心認輸,還溫言善語說了這麽一番謙謹言語,無不鬆了口氣,周公子湊過來笑道:“前田閣下,少時我去東京貴府上見識過你的收藏,也很震驚。如此,我們算險勝一局,我們老中國有的是珍稀寶物,不少還不為人知呢。如此,咱們公平切磋已畢。”

“是的是的。”前田更加恭敬,微笑道:“能一睹千年寶經的風采,也是鄙人的福氣!諸位,我看今天咱們已然分出勝負,吳先生代表華方獲勝!請向他致敬!”說罷自己先鼓起掌來,眾人轟然鼓掌叫好。大報小報的記者們也連連拍照記錄,飯店經理取來香檳慶祝,大廳裏熱鬧成一片。

收拾完畢,眾人轉到會賢堂大飯莊聚餐。吳清遠先回鋪子存好真經才來,眾人正等著他呢,眾人落座,美味佳肴香醇美酒一一擺上,在和煦溫暖春風裏,大家舉杯同飲,談笑風生,也是當日京城古玩圈裏一段佳話。

酒過三巡,前田向吳清遠舉杯道:“初來貴國,能結識吳先生您這位與眾不同的古玩高才,是我的榮幸,請同飲此杯,表達我的友誼,我十分想交您這位朋友。”,兩人同飲,前田笑道:“吳先生真是與眾不同的中國人,讓我見到了真正的高才,今後不敢再班門弄斧嘍。”

“前田先生謙虛,”吳清遠說:“您的收藏也很豐富,即便在我們同行裏,也是翹楚。中日兩國一衣帶水,千年相交,源遠流長,同洲同文,當然應該友好。隻是貴國如今行事,不同往日,驕橫跋扈欺淩弱小,也是實情。前田先生是華族貴胄,我隻是個小百姓,不敢高攀。”聽到這兒,前田的微笑僵住了,卻聽他再說:“如果前田先生不棄,可常來我國觀光遊曆,我當盡地主之誼,朋友不敢說,君子之交淡如水,雖非君子,勉力為之尚可做到。”

“原來如此!”前田心中雪亮:“我明白了,吳先生真快人快語。好,那咱們就說定了。”,山中在一旁沒聽明白倆人說的啥,隻鼓著腮幫子想主意,怎麽把吳清遠手裏的楊貴妃寫經弄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