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離魂(六)

聶行風抽出一支煙,想了想,又塞回去,將整盒煙扔進了垃圾桶。

他回到殮屍房,喬靈已經冷靜下來,見到他,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對不起,哥哥的事讓你們費心了,請給我一點時間,他欠公司的錢我會慢慢償還。”

聶睿庭沒有跟喬靈提喬揚挪用公款的事,是她自己覺察出來的,喬揚最近給她賬戶裏轉了好幾筆高額錢款,還跟她說要是他有什麽事,不要太傷心。當時她就覺得不對勁,沒想到竟一語成讖。

聶行風安慰了喬靈幾句,將錢款的事一語帶過,又把自己的手機號告訴她,以便她有困難時方便聯絡。

那筆巨額公款如果真讓喬靈來還,隻怕她幾輩子都還不起,既然如此,又何必去為難她,而且喬揚意外死亡,他也要負一定的責任,當時如果他不追趕的話,也許不會造成那個悲慘的結局。喬揚雖然犯了罪,但罪不致死。

至於喬揚為什麽會去陳雪兒家,就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門口人影一閃,一個女生的黑紗裙在外麵輕輕飄動,隨即便離開了。

聶行風看到,忙向喬靈告辭,他追出去左右看看,見那個黑裙女生已走到盡頭的樓梯口處。

“小姐,請等等。”

女生沒有理會,走下樓梯,鈴聲突然從她皮包裏傳出,她腳步略微一停,拿出手機,看了看屏幕,卻沒有接聽。

鈴聲鍥而不舍地響著,寂靜長廊裏聽來分外刺耳。

“陳小姐,為什麽不接聽?是不知該跟我說什麽嗎?”聶行風慢慢走近女生,關掉了正在撥打的手機。

女生轉過身,沒有答話,隻默默看他。

她長著一張瓜子臉,秀發飄飄,跟陳雪兒檔案上的照片很像,不過他知道她們不是同一人,她是陳冰兒,陳雪兒的姐姐。

“這個手機號是你同事告訴我的,我打過很多次,卻一直接不通,你同事說你去外地出差,其實你並沒有去出差,而是扮成陳雪兒,在我公司裏裝神弄鬼對吧?”

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鬼,從一開始他就對那所謂的幽魂覺得奇怪,不過中途被張玄誤導方向,直到在陳雪兒家聽到她姨婆說的那番話後,才猛然醒悟,一切都是陳冰兒在搞鬼。

被揭穿身份,陳冰兒很平靜,“我們換個地方詳談好嗎?”

兩人來到休憩室,陳冰兒坐下後,開門見山道:“你猜得不錯,我是陳冰兒,不過我去出差了,隻是在出差途中感應到妹妹出事,所以返了回來。”

“感應?”

“是啊,從小到大,我跟妹妹之間就有種很微妙的牽係,我能感覺到她的想法、行動,甚至安危,這次也一樣,我感應到她有危險,她向我求救,我很擔心,就趕了回來,可是一切都晚了。”

聶行風不信鬼神,不過對心理感應的說法倒能接受,問:“既然你感覺到陳雪兒出了事,為什麽不報警?”

“你認為哪個警察會相信‘感應’這種說法?我不是不想報警,而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雪兒究竟出了什麽事,現在在哪裏,我隻能憑感覺去公司找她,就在第二十三樓,你的辦公室附近,我能感覺到她存在的氣息,可是,僅此而已。”

“你又是怎麽知道那些報表有問題的?你想讓我幫忙查找,為什麽不直接跟我說明,反而扮鬼嚇人?”

“報表有問題?我不知道,我隻是從那些紙上感覺到有雪兒的氣息,才拿來交給你的,那晚的事不好意思,我想如果直接去請你幫忙,你一定不會在意,所以才那樣做。”

原來如此,沒想到會因此誤打誤撞,查出財務問題,聶行風問:“你嚇唬喬揚,是因為懷疑你妹妹出事跟他有關?”

“我沒有想嚇唬他,我隻是想找他問清楚而已,誰知每次他都嚇成那樣子,昨晚的事我不是故意的。”陳冰兒歎了口氣,“聶先生,希望你能幫助我們,雪兒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不想她有不幸發生。”

見她一臉傷心,聶行風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話安慰,隻好道:“別想太多,也許事情沒你想的那麽糟。”

下午,聶行風回到公司,立刻召開董事會,說明了財務上的漏洞問題,財務部幾位負責人也一起出席,會上他見周言一直皺著眉頭,神色很緊張。

這幾天周言被貪汙事件搞得心神疲憊,看上去一下子老了許多,散會後,聶行風把他叫住,說:“別想太多了,雖然喬揚是你提拔起來的,但他犯錯是他的問題,與你無關。”

聽了這話,周言一臉感激,連聲說一定要慎重處理這件事,以彌補自己的過失。

會後,聶行風回到辦公室,李婷告訴他,張玄跑來找過他好幾次,臨走時還讓她轉問董事長什麽時候有空。

他什麽時候都沒空!

聶睿庭照他的吩咐回去陪爺爺,以防事情傳到老人耳朵裏,這裏就他一人坐鎮,他剛接手公司,對這裏的運作還不很了解,現在又出現財務了問題,讓他感到有些吃不消,哪有心情去理會那個神棍。

工作一直做到夜幕垂下,聶行風覺得有些乏累,忽聽外麵傳來嘈雜聲,跟著李婷跑進來,一張臉煞白無色,指著窗外叫:“不、不好了,周科長……他,他跳樓自殺了!”

聶行風心一跳,奔到窗前,勉強推開生澀的窗戶,探頭去看,天色太暗,隻隱約看到下麵圍了不少人。他飛快奔出去,來不及等電梯,順著樓梯跑到二十一樓財務部。財務部門前也圍滿了人,見到他,連忙讓出通路。

周言的辦公室在財務部最裏麵,門已經被撞開,聶行風一進去,就看到幾名職員愣在那裏,一名女生正低聲抽泣,側旁玻璃窗大開,上麵的百葉窗簾被扯得七零八落,在風中輕微搖晃。

聶行風來到窗前,窗前有張和窗台齊高的桌子,原本擺在上麵的幾盆觀賞花草被移到旁邊,他推了推半開的窗戶,那半扇窗猛地滑到窗框盡處,發出劇烈的撞擊聲。

樓下依舊是圍觀的人群,遠處依稀傳來救護車的尖銳響聲,聶行風轉過頭,問那幾名職員:“到底出了什麽事?”

“不知道,剛才科長出來沏茶時還好好的,好像還跟誰講電話,誰知沒過多久,就傳來慘叫聲,門被反鎖著,我們撞開門奔進來時,就看到窗戶開著,科長已跳下了樓。”說話的是那個小聲抽泣的女生,她的辦公桌離周言的房間最近,所以慘叫聲聽得很清楚。

房間裏出奇的悶熱,聶行風煩躁地鬆鬆領口,看了一眼窗戶上方的空調,發現它沒有運轉。

“李順長呢?”

“他剛才來過,在聽說科長跳樓後,就急忙趕下去了,現在應該在樓下。”

聶行風來到周言的辦公桌前,右側放著還散著清香的茉莉花茶,茶水沒動過,記事簿上胡亂寫著幾個字:

“喬揚 過錯 欲望和貪婪 罪惡的源泉”

看來這是周言的絕筆了,話語雖短,卻隱藏深意,似在懺悔。

難道所有的事真的都是周言做的?

想到下午他離開時,還對自己保證要盡快解決失誤的神情,聶行風皺皺眉:“剛才就他一個人在這裏?”

“是啊,這兩天科長心情不好,所以大家都盡量避免打擾他,出事時,房間裏就他一個人。”

眼神落在桌腳一處,一個長圓形的黑色物體引起聶行風的注意,他伸手撿起來。

“董事長,出大事了!”

聶行風還沒來得及仔細看清手裏的物體,一聲大吼傳來,他揉揉兩側太陽穴。

為什麽不管什麽事這個神棍都要來湊熱鬧?

張玄風一樣旋進來,奔到聶行風身旁,看看桌上,又跑到窗口探頭往外看。

聶行風懶得理會他,出了財務部,奔下樓去,張玄緊緊跟上。

來到大廈樓下,聶行風推開眾人奔進去,待看到慘狀,心裏忍不住一陣翻騰。

幾名醫護人員已經趕到,搖搖頭,做了個放棄的手勢。

聶行風退到一邊,見張玄正對著周言躺倒的方向不斷伸屈手指,他沒好氣地問:“你又在搞什麽?”

“……沒,我手指頭抽筋。”

見聶行風臉色不善,張玄不敢說他是在招周言的魂魄,可怎麽都招不來,這很奇怪,按理說,那幫鬼差辦事效率沒這麽高的,這邊人剛歿,他們就把魂拘走了。

“董事長……”

李順長的出現為張玄解了圍,他看上去也嚇得不輕,臉色慘白,話音也發抖,叫了聶行風一聲,卻又不知該說什麽,重重歎了口氣。

刺耳的警笛傳來,警車駛近了,看到有幾輛新聞采訪車也跟在後麵,聶行風心想這件事鐵定要上明早新聞頭條了。

現場勘定很快就結束了,死者從二十一樓墜樓,後腦著地,當場死亡,經財務部的職員們共同證實,當時周言的辦公室是反鎖的,從他進去到出事,沒有人進去過,所以初步斷定是自殺。

等警方查證完,都快淩晨了,聶行風拉開窗戶,外麵涼風習習,和諧靜謐,很難想像不久前這裏曾發生過墜樓事件。

有什麽事是解決不了的,一定要以死亡來結束呢?

“別難過了,折騰了一晚上,你還沒吃飯呢,我幫你買的盒飯,快趁熱吃。”

聶行風轉過身,張玄大模大樣推門進來,手裏還拿了兩個熱氣騰騰的盒飯。

被警方盤問了幾個小時,其他職員早就撐不住,等筆錄都做完了,都立刻打卡下班,像小強這樣堅強的隻有張玄一個人。

被他這麽一說,聶行風還真有些餓了,他回到座位坐下,張玄把飯盒遞給他,自己拉過一把椅子,在他對麵坐下吃飯。

飯菜很香,聶行風卻食不知味,連著兩天看到有人在自己麵前死亡,說實話,那感覺實在太糟糕,他有些羨慕張玄的粗神經了,這時候還能吃得這麽香。

“你是不是沒胃口?”好半天才注意到聶行風的便當沒怎麽動過,張玄後知後覺地問,“我幫你去買杯飲料吧,你喜歡喝什麽?咖啡還是紅茶?不,你這狀態咖啡就免了。”

他跑出去一會兒,拿了兩杯熱可可進來,放在聶行風麵前。

“我最喜歡這玩意兒,早上沒時間吃飯,就把它當早點,你沒胃口,就多喝些可可,可以補充一下熱量。”

濃鬱香氣撲來,聶行風抿了一口,有些甜,不過感覺不壞。

看著張玄埋頭吃飯,聶行風突然想起周言自殺前曾去沏過茶,是他最喜歡的茉莉花,可是最終他卻一口沒喝。

“你說,周言真的是自殺嗎?”

“當然,他的辦公室是反鎖的,他不是自殺,難道是被鬼推下去的嗎?”

聶行風本來想相談的心思頓時消失無蹤,他就知道神棍三句不離本行,跟他交流等於對牛彈琴。

吃完飯,張玄把盒飯收拾了,又跑去關窗,說:這麽晚,早該回家睡覺了,明天還要早起上班呢。

聶行風拿了公文包,他還在窗口嘟囔,聶行風問:“怎麽了?”

“怎麽搞的,窗這麽澀。”

“是潤滑問題,回頭我讓人修一下。”

張玄關了窗,將窗簾落下,拉著聶行風離開,道:“那順便把我們科長辦公室的也修一修,前段時間大廈重新裝修過,他抱怨說窗戶太新了,反而不好用,其實我倒覺得科長辦公室也該裝成封閉式的窗戶,安全嘛,不過要是真想跳樓,就算全樓封閉,還可以去天台跳……”

聶行風盯著窗簾看,張玄說了半天見他不回應,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董事長你中邪了?”

“如果你跳樓,會拚命拉扯窗簾嗎?”想起被拉扯得不成形狀的百葉窗,聶行風問。

張玄聳聳肩:“不會,我不會跳樓那麽無聊的。”

聶行風白了他一眼,來到窗前,將百葉窗拉開一半,道:“如果一個人想自殺,他首先要拉開窗簾,然後拉開窗,跳下去,你見過扯著窗簾跳樓的人嗎?”

他邊解釋邊比劃,張玄歪頭想了想,突然一拍腦門,大叫:“董事長,我太崇拜你了,難怪我剛才招不到周言的魂,他一定是被冤魂扯下樓的……”

終於忍不住了,聶行風掄起公文包甩了過去。

把這神棍當小強一樣拍死算了,也好眼不見心不煩。

張玄沒被拍死,不僅沒死,還軟磨硬泡地賴上了聶行風的車,搶了駕駛座位,擔任他的車夫,他的借口是:聶行風現在心緒太不穩定,出車禍的可能性百分之二百,所以身為他麾下職員,自己有責任保護他的安全。

當然,話的後半部分張玄沒敢說出口,那就是高富帥可遇不可求,絕不可以看著他出事。

就這樣,張玄把聶行風一路送回了家,又自動自發隨他進門,說冤魂太厲,為防止他跟周言一樣遭遇同樣的命運,自己將對他做二十四小時免費保護。

看著張玄小強一樣上躥下跳地四處貼道符,把他好好一個家弄得像個道觀,聶行風就倍感無力,有心摘下來,轉念一想,以他對張玄的了解,看到道符被摘掉,張玄絕對會鍥而不舍地再貼一遍,他已經累了一天,沒精力再跟張玄折騰,索性睜隻眼閉隻眼,任他去了。

好在張玄沒像上次那樣強占他的床,而是乖乖跑去客臥,或許真是累了,聶行風躺下後很快就沉進夢鄉,直到手機鈴聲把他叫醒。

是聶睿庭的來電,聶行風看看牆上的掛鍾,已經早上八點了。

“大哥,你看新聞了嗎?裏麵報道了周言自殺的消息。”

聶睿庭把聲音壓得很低,聶行風問:“爺爺還不知道吧?”

“不知道,我把報紙藏起來了,電視也沒開,我昨晚就得到消息了,不過沒時間給你打電話,到底是怎麽回事?他真的是畏罪自殺嗎?”

“從現場來看,警方是這樣判斷的,公司的事你別管,用心陪爺爺就好,這邊我負責……”

“早餐煮好了!”

大叫打斷了聶行風的話,張玄推門進來,聶睿庭聽到了,“啊,原來張玄也在,那我不打擾你們了,回頭再聊。”

電話被掛斷了,看著張玄,聶行風一臉咬牙切齒。

張玄眨眨眼,問:“董事長你好像不太高興?”

深呼吸,深呼吸。

聶行風用力呼吸,悲哀地發現,自己今後的大好人生可能都要毀在這個神棍手上了。

周言自殺後第三天,聶行風接到警局電話,請他去處理相關事宜,周言的妻子已經過世,兩個兒女現在都在國外,他在這裏沒有直係親屬,聶行風已讓李婷通知了他的兒女,不過回來還要花些時間。

周言的驗屍報告出來了,證實他是劇烈撞擊下腦組織嚴重損傷致死,他臨死前寫的字句也證實是他的筆跡,所以警方斷定他是自殺。

“隻是有一點很奇怪,就是死者腿上的淤青,可能是他爬桌子時碰撞的。”

接待聶行風的警察指著驗屍照片說。

照片上周言**的右膝蓋下方有塊兩厘米大小的黃斑,但並不很明顯。

“會不會是之前碰撞的?”

“不會,通常碰撞後,因為毛細血管血液流動較慢,等血液積聚到受傷部位後,才會形成淤青,而人死亡後血流逐漸停止,臨死前經受的撞擊很難形成青紫色,就會變成這種暗斑。”

“也許是有人推他下樓,在掙紮時撞擊造成的?百葉窗都被扯爛了,一個要自殺的人不可能死命抓扯窗簾吧?”

“跳樓的人不敢麵視下方,所以會隔著窗簾,從心理學角度來解釋,是死亡恐懼感在作祟。死者身高有一米八,能將他推至桌上,再推下樓的必須是個孔武有力的男人,而且一定會留下搏鬥的痕跡,可是當時沒人聽到任何聲響,最重要的一點,房門是反鎖的,如果有凶手,那他殺人後去了哪裏?”

警察肯定的口吻讓聶行風想起張玄的冤魂索命論,不由自嘲一笑。他一定鬼上身了,竟有那麽一點點信了張玄的說法,可能是潛意識裏,他不相信周言會自殺,那是個沉穩堅忍的人,他相信自己沒看錯。

如果是冤魂索命,那冤魂是誰?陳雪兒嗎?

出了警局,聶行風打電話給陳冰兒,可是鈴聲響了很久都沒人接聽。

回到公司,有關周言經手過的財務細賬報出來了,裏麵果然有許多謄改過的痕跡,看到這些,聶行風頭痛起來。他該怎麽去跟爺爺解釋周言挪用公款、畏罪自殺的事?

正煩心著,李婷的內線電話打進來,說張玄來找他,問要不要讓他進來。

“問他有什麽事,沒事就去工作,別來煩我!”

聶行風沒好氣地回了一句,就聽到張玄清亮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

“請告訴董事長,我今晚不能陪他了,我得回家一趟,我家弟弟太頑皮,一直留他一人在家我不放心,不過董事長家我都做了布置,絕對沒問題,讓他養精蓄銳,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