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精變(九)
聶行風出了醫院,在販賣機裏買了盒煙,坐上車點著火,深吸了兩口。
他以前偶爾會在心情煩躁時抽煙,被張玄教訓過後就再沒染指,現在張玄不在,抽抽沒關係吧,因為他很需要有東西為自己定神。
幾口將香煙吸完,聶行風定下心,開車向著目的地疾奔。
雲霧山,魏界。
已是淩晨,天空卻依舊陰沉晦暗,黑雲密布,仿佛這裏永無開明的時刻,雨點淒厲,很快在擋風玻璃上覆成一片雨簾。
眼前不斷有白影閃過,車上還不時多出一些影像,看不清容貌,隻見黑發在空間飄移,向聶行風拂來陰森之氣。
現在是夏天就好了,連空調都不必開。
最近見鬼比見人多,聶行風早已習以為常:“小姐們,麻煩換個別的造型吧,這個貞子發型早過時了。”
影像大概是慚愧了,瞬間消失,不過前方依舊有遊魂飄移,聶行風把車開得飛快,將擋道的陰魂們撞得七零八亂,對車後傳來的氣憤吼叫置若罔聞。
魏界終於到了,不,應該說是鬼界,張玄並沒有說錯,這裏是鬼界,是屬於陰間的地界。
前方山石崴嵬,道路已斷,聶行風視若無睹,繼續踩油門向前猛開,眼前寒光閃過,一條筆直大路豁然開朗,前路迷霧橫野,看不到盡頭,天色暗如深夜,遊魂野鬼在兩旁飄曳,發出低嚎。
正橫衝亂撞著,前方有個佝僂身影閃出,衝向車頭大吼:“你一個大活人跑到這裏來幹什麽?!”
正是那個跟聶行風打過幾次照麵的鬼婆,她臉色青綠,不知是被氣的,還是鬼魂原有的模樣。
聶行風跳下車,將叼在嘴裏的煙扔掉,說:“來找你。”
“找我?”鬼婆冷笑,“你活得不耐煩了,來找鬼談心嗎?”
“不,我要下地獄救人,鬼界是你的地盤,我知道你是亡者的引渡人,可以指點我該怎麽走。”
聶行風曾在魏界落入地獄,可見這裏是通往陰間的入口,九嬰的話也證實了他的猜想,在沒有通行陰符的情況下,他隻有來找鬼婆。
“我為什麽要幫你?”鬼婆桀桀狠笑,看向聶行風的目光裏充滿怨毒。她挽起衣袖,露出胳膊上深可及骨的長疤,狠狠道:“看看你做的好事,你上次抽我的那鞭到現在還沒好!”
“那次莽撞出手是我不對,我現在向你道歉,你可以不接受,但我希望你幫我,條件任你選,隻要我做得到。”
他是真心道歉的,鬼婆吸小虎身上的陰氣也許是為己欲,但也無形中克製了九嬰,可是他莽撞出手阻攔,還傷了鬼婆,不過後來鬼婆也數次害他,大家扯平,誰也不欠誰。
“哼哼,想得倒美!”
鬼婆在這裏數百年,還是頭一次傷在個凡人手上,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她怨恨地嘟囔,突然昏黃眼珠看向聶行風,露出詭笑,那笑容配在一張青綠有加的臉上,實在是恐怖。
“我可以幫你去地獄,不過事成之後要你的餘壽來交換,同不同意?”
她看出了聶行風的異稟,反正送他去地獄不過舉手之勞,他要是死在地獄,一定永生痛苦不堪,即便僥幸逃出來,餘壽也是她的,不管哪種結果,她都不吃虧。
“餘壽?”聶行風猶豫了一下,想起爺爺和弟弟,又想想張玄和小離在烈獄裏的痛苦模樣,一狠心,道,“同意!”
鬼婆發出歡暢的大笑,伸出尖長指甲在聶行風掌心劃出一道長痕,將落下的血滴收到自己的掌中,道:“契約成立!”
聶行風看看手掌,傷口很快合攏,隻留下一條黯黑的傷疤。
“其實你不必跑來求我,你手上就有可以穿梭陰陽的乾坤珠,根本不需我的相助。”鬼婆扯下聶行風纏在腕上的綠珠,一臉獰笑,“隻可惜契約已立,無法銷毀,你現在是不是很後悔?”
一點兒都不,他早猜出了綠珠的奧妙,可是不知該如何運用,所以隻能來求助鬼婆。
“把乾坤珠放在心口,向它傳達你的意念,意念愈強,它的力量就愈大,讓它帶你去張玄和禦白風剛墜落的八炎火煉獄,找到他們後,立刻帶他們回到屬於你的空間,否則他們的結局就會跟當初一樣永墮地獄,珠線是你們返回陽間的牽引,會跟林純磬的救命紅線相連。一路小心了,那裏還有你的老朋友呢。”
聶行風將乾坤珠放好,閉目默念禦白風落入黑暗空間的那一刹那,隻覺後心被人用力拍了一掌,便不由自主一頭栽了下去。
前方烈火炎炎,兩邊臉頰燒灼般的痛,聶行風睜開眼,隻見到處都是一片火海深淵,有道白色身影正在急速下墜,他衝上前揪住對方的腰帶,喝道:“快拉紅線!”
回頭見是聶行風,禦白風有些驚訝,不敢怠慢,趁他拉住自己,雙手快速拉回墜落的紅線,線繩浸過符水,烈火中發出燦燦金光。
紅線被拉回,遠遠聽到張玄的聲音:“有沒有搞錯?這不是耍雜技,關鍵時刻撤安全索是在考驗我的反應力嗎?啊,董事長,你怎麽也跑下來了?”
聽到小神棍的胡言亂語,聶行風的心一安,問:“小離怎麽樣?”
“聶大哥,我在這裏……”小小聲音從張玄的懷裏傳來,小狐狸探出頭,露出兩隻毛茸茸的耳朵。
人都匯齊了,聶行風不敢猶豫,在心中默想自己的空間,喝道:“抓穩了!”
眼前白光驟閃,已移轉到原來的火獄中,張玄為保護小狐狸,狼狽地摔倒在地,聶行風上前將他拉起。
“你抽煙了?”嗅到聶行風身上的煙味,張玄問。
“我說過心情不好時會抽煙。”
“我也說過以後不許抽煙。”
禦白風做了個打住的手勢,製止兩人的爭吵,問了個實際的問題:“這是哪裏?”
“是屬於我的時空,鬼婆送我來的。”
“笨啊,你應該拉我們回陽間,而不是在地獄裏玩穿越!”張玄又吼。
“不穿越,我根本救不了你們,放心,這裏很安全。”
聶行風如果是在張玄的空間,他們注定會墮入地獄,要想改變命運,隻能來屬於自己的空間。
聶行風環視左右,到處都是熱炎火山、遊魂的嘶喊嚎叫聲,他拉拉胸前紅線,乾坤珠幻出一束白光直指向火炎前方。
“小白,你也來救我了,謝謝!”
發現禦白風也在,霍離開心地從張玄衣服裏鑽出,躥到了他身上,尾巴一甩,纏住禦白風的脖子。
“拚死來救你的是你大哥好不好!沒心沒肺的小狐狸,把你打下地獄的是他,害你無法輪回的是他,你怎麽一點兒記性都不長,還把他當寶!”
霍離對張玄的憤怒沒反應,用耳朵用力蹭禦白風,以示開心。
聶行風拉住張玄,心裏用意念回想林純磬的道壇,現在最主要的是回去,要吵架以後有的是機會。
紅線在意念中繃緊,聶行風感到一股大力隨白光傳來,卻在這時禦白風大叫:“小心!”
腦後風響,聶行風被張玄撲倒,烈焰堪堪從他們的頭頂劃過,吞吐火焰的是個數丈高的龐然怪物,身如蛟龍,頭似巨蟒,自腰間分成九支,來回遊走伸縮,噴吐出黑焰濁流,火光惡水瞬間將三人困在當中。
原來鬼婆說的老朋友是指九嬰,它被自己打進地獄,遇見也不奇怪。
“董事長,這就是你所謂的安全空間?”躲避著猙獰吐霧的妖獸,張玄冷笑問。
“好大的章 魚!”小狐狸驚奇大叫。
“是九嬰怪獸!”
很不屑小狐狸的沒文化,張玄沒好氣地糾正,隨手抽出腰間林純磬燒給自己的法器寶劍,口念符咒,將寶劍擲去,禦白風也揚手擲出無影神劍,怪獸嘶吼中三顆頭顱被同時砍落,但其他頭顱仍然凶狠地絞纏過來。
“我們好像跑進了海底怪獸的恐怖片裏了,插這麽多刀這家夥居然沒事!”
看到搏鬥中那三顆被砍落的頭顱重又長出,張玄大叫,寶劍法器不斷射出,但怪獸的愈合力太強,這邊砍倒,那邊長出,弄得他們應接不暇。
聶行風也在旁邊看得心急,無論他怎麽催動意念,犀刃都不出現,乾坤珠的白光在引導他們不斷升起,卻屢屢被九嬰吐來的水火洪流阻住。它自被後羿射死後,就一直蟄伏地獄,這裏是它的天下,再加上九頭同時攻擊,直逼得張玄和禦白風手忙腳亂,沒空暇逃命。
“留下聶行風,放你們走!”嘶啞鏗鏘之聲,聽不出是從哪個頭頸傳出。
張玄隨手砍掉怪物的一顆頭顱,匆忙中不忘向它亮出中指,罵:“跟我財神,休想!”
一個不留神,他被怪物的須角橫掃在地,凶險逼近,聶行風飛身撲上,右手揚起,強烈執念下光華突閃,犀刃終於現於掌心,手起刀落刺進怪物的眼珠,巨吼聲中它的身子散成灰霧。
陽間法器無法在陰間生效,但犀刃屬遠古利器,連陰間戾氣也無法製約它,一招得手,張玄還沒來得及叫好,怪獸其他的頭顱便騰來攻擊,那個本來散成煙霧的首級很快又恢複原形。
“有沒有搞錯,這家夥是什麽材料組裝的,連犀刃都殺不死!”
九嬰生於天地初開時,吸收天地之靈氣,陰陽元氣氤氳交錯,而化生成九頭蛇怪,無魂無魄,又加上有九命在身,所以隻要有一命尚在,就可以采集陰氣恢複,這些張玄都知道,不過他沒想到連犀刃都拿這怪獸沒辦法。
張玄皺起眉,突然大罵:“該死的北帝陰君,是你搞的鬼對不對?”
九嬰再厲害也不可能在墮入地獄後還這麽囂張,沒有地獄君王的默許,它早去八炎火地獄受苦了,哪還能在這裏阻截他們?
恢弘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吾與火狐一族定立血契萬年,今日你既想破解契約,帶其魂魄重返陽間,就要拿出你的本事,如果你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就不要再妄想來攪亂陰間!”
“原來是看我把人帶走心裏不爽,故意讓這怪物埋伏在這裏,陰帝老頭,你是不是更年期到了才這麽別扭乖張?”
四周烈焰噴出,射向張玄,要不是他躲得快,早被火龍卷進刀山銅鑊了。
這神棍即使在北帝陰君麵前也這麽囂張,聶行風有些莫可奈何,不過北帝陰君的話正中他的下懷,問:“如果我們能帶走小狐狸,是否你跟火狐族的契約就此了結?”
一陣沉默後,那個恢弘之聲道:“是。”
聶行風的臉上浮起微笑,張玄心一動,他很了解聶行風,隻有在跟對手談判運籌時,他才會笑得這麽陰險。
“喂,你是不是有計劃了?”他湊過去小聲問。
“是,隨時準備離開!”
聶行風話音落下,張玄手上已多了個大型槍支,槍身太重,他手往下一沉:“靠,磬叔真是大手筆,連火箭炮都燒了。”
“是我讓他準備的,隻要錢花到,戰鬥機他都會燒給我們。”聶行風揮舞犀刃,淡定說。
他知道此來地府一定凶險百出,所以讓林純磬燒各種武器過來,不過沒想到九嬰會在,有了火箭炮,對付這怪物就萬無一失了。
九嬰知道犀刃的厲害,不敢太向聶行風逼近,轉去攻擊禦白風,張玄趁機扣動扳機,一道火光衝過去,將它近前的兩顆腦袋打了個稀爛,他自己也被槍的後坐力震出老遠,轉頭看聶行風:“乖乖,這玩意兒太厲害了,你要不要也來一發?”
又一支炮槍落下,聶行風抄手拿起,跟張玄並肩,問:“你知道當年弈是怎麽殺死九嬰的?”
“用連環箭,同時射中它九個腦袋,讓它沒有吸收靈氣的空暇。”
說著話,兩人同時扣動扳機,火炮直衝向怪獸九顆昂首扭動的腦袋,頓時鮮血紛飛,九嬰肢體四解,厲聲嘶叫著墜入自己噴吐的毒焰之中。
“快抓住我的手!”
火光騰起時,聶行風隻覺紅線驟緊,他扔掉武器用力抓住紅線,張玄則跳起抱住他的腰,禦白風拉住聶行風的一隻手,意念所到,紅線化成一道白光,直向上空飛去。
四周不斷傳來地獄陰魂的慘烈呼號,八大地獄裏陰慘景象在眾人眼前瞬間劃過,眼見就要離開地獄空間,聶行風突覺手腕一緊,巨大重力傳來,他們又不由自主向下墜落,低頭去看,卻見一條龐然怪獸騰空躍起,絞住禦白風的腰身,怪獸下方是無邊烈焰,隨它躥出直撲而來。
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聶行風騰不出手來拿犀刃,張玄把武器也都扔掉了,隻能眼睜睜看著它緊纏住禦白風,並扭曲著攀沿而上。
“恐怖片裏怪物通常都不會一次死絕,一定會反撲,不過它沒多少力氣了,小白快把它踹下去!”小狐狸從禦白風懷裏探出頭大叫。
怪物是沒多少力氣了,不過他也沒多少力氣了。
禦白風仰頭看救命紅線被拉得直向下墜,眼看又要墮回等活地獄,他一狠心,探手把小狐狸揪出來塞給張玄,道:“抓緊了。”
陰間烈火撲麵衝來,小狐狸嚇得立刻四隻爪子齊上,用力抓住張玄,卻見禦白風手一鬆,縱身隨九嬰一起墜下,黑惡獄火焚焚而燃,將他和怪獸瞬間湮沒在翻滾火海中。
“小白……”
小狐狸的淒厲呼叫聲中,眾人隨白光直向上飛,眼前陽光璀璨,炫人眼目,大家逃離出鬼門關,一起跌落在林純磬的道場中,道場裏香煙繚繞,留著冥幣法器燒後的紙香,林純磬看著他們,蒼白的臉上露出微笑。
“歡迎歸來!”
張玄元神入體,坐起來搖搖頭,在確信已回到陽間後,立刻抱住身旁的聶行風。
“董事長你太強了,你真的不和我一起修道嗎?我們雙劍合璧的話,今後一定所向披靡啊!”
聶行風還沒說話,旁邊傳來霍離的哭聲。
“小白!小白死了,嗚嗚……”
霍離的魂魄歸位,狐狸尾巴擺擺,蘇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放聲大哭。
“別傷心了,貓終有一死,不,貓有九條命,也許它還沒死……”
張玄好死不死說了一句,換來的是小狐狸更大聲的慟哭:“一定死掉了,恐怖片裏都這樣演,英勇配角為了救主角,和怪物同歸於盡……”
聶行風掏出放在心口的乾坤珠,珠身靈光閃爍,遊離出一道綠光飛入小白體內。
“吵死了!笨狐狸,我把你救回來不是聽你練哭聲的。”細小聲音傳出,小白伸貓爪揉揉眼睛,坐了起來。
霍離嚇得跳起來,搖搖尾巴化成了八九歲的孩童人形,他被打散魂魄,原本修煉的五百年道行都丟得差不多,能變回人形已經是奇跡了,突然間還掌握不住步法,搖搖擺擺來到小白麵前,揪起它亂搖。
“喵嗚,笨狐狸,你想掐死我嗎?快放手!”
霍離鬆開手,咧開嘴笑:“小白,你真的活過來了?”
“在我的人生中,我是主角,所以我不會死,以後少看那些破恐怖片,越看越笨。”
小狐狸服從成自然,連忙點頭:“可是小白你的身體呢?”
“下地獄了。”
當時情況危急,身體和生命它隻能選擇一樣,它當然選生命,隻要活著就有希望,雖然是以貓形,不過想到身邊有隻笨狐狸可供自己壓迫,小白就覺得生命還是很美好的。
“嗚嗚,小白你以前的樣子那麽帥,都是因為我才又變回貓的,我今後一定好好練法術,將來再把你變回人!”
霍離哭哭啼啼地說,小白打了個哈欠捧場,心想靠小狐狸的法術變人形,就像旭日西升,絕對不可能。
聶行風走過去,將綠珠重新係到小白的脖子上,輕聲說:“謝謝。”
禦白風傲氣刻薄,卻做事果決爽利,是性情中人,如果有機會,他們可以做朋友,可惜……
打斷聶行風的沉思,張玄在旁邊拍掌笑道:“好了好了,事情終於圓滿結束了,大家是不是要開香檳慶祝呢?我出錢,同意的舉手。”
在場眾人同時舉手,霍離和小白舉雙手,難得張玄這麽大方,沒人會放過宰他的機會。
當晚大家在林家設宴慶祝,溫楚華也參加了,第一次作法失敗後,林純磬怕她撐不住,便施法讓她休息,她雖然對事件的前因後果始終不太明白,但聽說已完滿解決,張玄事後會再幫她為沈健招魂,也十分高興,和大家一起喝了個痛快。
聶行風在林宅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回公寓,他順路去聖安醫院探望魏美鳳,才得知魏家母子已於前晚過世,小虎是突發性心肌衰竭死亡,之後不久魏美鳳也宣告不治。小護士告訴他,魏美鳳的病情本來已趨穩定,可是在小虎發病後突然惡化,兩人幾乎是同一時間離開人世的。
聶行風離開時,依稀看到走廊對麵一個女人牽著孩子在向他揮手,他再想細看,兩人的身影漸淡,沒入透明空間。
小虎是魏美鳳在世上唯一的牽掛,孩子死了,她也生無可戀,不過換一個想法,他們可以在另一個世界團聚,也是種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