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將軍故鄉的際遇

“我知道你一生的誌願,你還是選擇飛行吧,否則你會悔恨終生,後悔一輩子的,國仇家恨不是兒女私情可以湔雪的,別為我操心。兩個女兒,大女兒在沈陽有姑姑照顧,小的在你那裏有婆婆愛護,我也毋須牽掛。”

半個月後,章雪川和他的第一批赴災區的醫療隊回來休整,他黑了,瘦了,但是精神氣很足,眼睛也很有神。章雪城就捂嘴笑:“章大教授你如今真的有點脫胎換骨的感覺,很像一名軍人了。我勸你趁著這股強勁東風,趕緊回幹休所去覲見一下父親大人,讓他老人家對你刮目相看一回?”

“嘁,完全是機會主義者論調,沒品位,沒風度。”那個家夥對妹妹白白眼,又恢複了他往常**不羈的鬆弛樣子。

但是家還是要回的。周六聚會,又是全家團聚,幹休所裏歡聲笑語,異於往常。

夏靜波盯著小兒子看了好一陣,欣慰一笑,也沒作聲。章虎臣隻是淡淡問了句:“上班了麽?第二批醫療隊什麽時間去?”

小兒子是一如既往的神情緊張,用最簡單的話語回答了父親的問話,就忙借機溜到書房去和侄兒章遠澤聊天去了。

他們父子倆的這番情形讓夏靜波又笑又歎:“嗨,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老話再沒錯的。”

“媽,您在說誰呢?我爸?我小哥?”章雪城摟住母親嬉皮笑臉。

“我誰都沒說,我說我自己。”母親微嗔著女兒,轉身進了廚房。

第二批醫療隊不久後出發,完全是為了災區重建的醫務保障工作。歐陽巍申請通過了卻沒能成行,他病倒了,住院檢查。

章雪城就在這時有了一個去東北的機會。作為本地的醫院圖書館學會的秘書長,她應邀去長春參加該地圖書館學會的年會。她決定把握好這個機會,會後請兩天假,去一下自己神往已久的那個地方——吉林省通化市,高誌航的故鄉。

方翹楚當然更不肯放過這個絕妙機會。在章雪城結束了長春會議之後,她也飛抵長春,和她一起坐火車趕赴通化。

到達通化站已是夜間十一點鍾,通化火車站燈火通明。霓虹燈組成的通化兩個字在夜空中閃現出耀眼的光亮。

“啊,誌航!我終於來到了你的故鄉!”站在人跡稀少的通化火車站站前廣場上,方翹楚又蹦又跳,大聲呼喊,眼中有晶瑩的東西在閃耀。

章雪城了解她的感性情懷,隻是微微一笑。她望著那閃爍在夜空中的兩個字,心裏也是百感交集。是的,她們終於來到她——心目中的英雄的故鄉。

這樣激動的情緒,很快就轉換成了不解和困惑,以至於出奇的憤怒,隻為她們在上了一輛出租車後,和司機有段對話。

方翹楚已經提前在網上訂好了一家酒店,從地圖上看,距離高誌航故居紀念館隻有1。5公裏。此刻她們打了一輛出租,直奔酒店。熱心的出租車師傅看到兩人興奮的神情,忍不住相問:“是第一次來通化嗎?來旅遊的?”

“是的,我們是專門來看你們這裏的一個名人遺跡的。”

“哦,我們這裏的名人,是誰呢?”

“高誌航。”

“高誌航?高誌航是誰?”

“您是通化本地人嗎?”

“當然啊,地道通化人。”

章雪城和方翹楚麵麵相覷,簡直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方翹楚伸頭欲打量一下前排司機的臉:“師傅,你不是和我們開玩笑吧?你不知道高誌航是誰?”

那位司機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麵相和善,也很誠懇,他回頭看了一下後排坐著的兩個女孩,憨厚一笑:“瞧你們說的,素昧平生的,我和你們開什麽玩笑?我真的不知道誰是高誌航?哦,據你們說,是我們這圪墶的人,是哪個年代的人啊?”

“天啊,章雪城!你能確定我們是在中國、吉林、通化麽?”方翹楚已經忍不住大叫起來:“我的上帝,我的聖母瑪利亞,我的佛祖,我的釋迦牟尼……”她說著胡亂叨叨起來。

章雪城比較鎮定,她的性格一向是遇亂不慌。她笑著和司機師傅嘮著嗑:“那請問師傅,你們通化有什麽名人呢?有哪些景點可以看的呢?”

司機師傅熱情推薦著:“其實我們這圪墶也沒什麽好看的,雖然是號稱北國山城,也就是個小地方。近來藥材生意興隆,家家都整這個。哦,還有人參,我們這邊據說是‘中國三大天然藥庫’之一,其中人參產量占全國的40%……哦,對了,提起名人,楊靖宇知道不?東北抗聯的著名英雄。這裏有個靖宇陵園,是我們通化的重要旅遊景點,來這裏的人都會去看看。”

章雪城沉吟著:“據我所知,楊靖宇將軍是河南人,他的老家確山和鄭州烈士陵園都有他的墓葬。難道這裏也有麽?”

司機點頭:“這裏才是他真正的遺骨埋葬地,陵園修得很不錯,裏麵還新建了一座東北抗聯紀念館,用很多現代化的手段展示當年那段曆史,很值得一看啊。”

章雪城笑著對司機道:“我們會去看看的,謝謝您的推薦。”一旁方翹楚一直沉著臉不說話,她已經被這位通化司機剛才對高誌航的“無知”弄得心情很糟起來。

到了酒店,辦理入住手續之前,方翹楚低聲對章雪城道:“等會兒我問問前台的幾個服務員,有關高誌航的事情,我不相信我們腳踩著通化的大地,會問不到‘高誌航’這三個字的信息?”

章雪城看了看前台那幾個年齡都不會超過二十歲的女孩,撇嘴一笑:“我勸你省省吧。看看那幾個小孩子樣的人,更未必知道這些事情了。”

“我不相信,也不甘心啊!我們這是在吉林通化,在他的故鄉,這裏離高誌航紀念館不超過1公裏半的路程。我不信了,難道高誌航這三個字,真的是讓所有人陌生的一個詞條麽?”方翹楚狠狠地跺跺腳,轉身向前台走去。

很快她就再次絕望了。那幾個小姑娘聽到她報出的這個名字,都是一頭霧水狀,麵麵相覷,無辜地向她搖頭。

這樣的情形,讓她們幾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下起了小雨,剛進十月下旬的北國,已經有了絲絲寒意。

因為不認識路,她們還是決定打的前往目的地。在叫到一輛出租車後,她們沒有立即上車,而是躬身問司機:“師傅,我們要去附近不遠的一個紀念館——高誌航紀念館,您知道地兒嗎?”

“高誌航?是那個國民黨開飛機的麽?”司機師傅思索著回答,方翹楚已經樂得趕緊拉開門坐到副駕駛座位上:“謝天謝地啊,終於找到了一個明白人兒!”

1。5公裏幾乎是轉瞬即到,路上方翹楚還是問清楚了司機知道這個地方的原因。

“我拉過幾次客人,有台灣的,海外的,都是來看這個紀念館的,所以能知道這個地兒。平日裏也沒有別人來這個地方,怎麽怨大家不知道呢?”

車子停在了路邊,司機指著對麵的一座青磚小樓:“喏,就是那兒了。”

細雨蒙蒙間,她們向那座小樓走去。這是一個占地麵積約四百平方米的二層小樓,在周邊的高大建築物的圍繞映襯下,顯得很不起眼,但是古樸典雅的造型,門楣上那個黑色的牌匾上的六個大字:高誌航紀念館,以及周圍牆上那幾塊刻有“高誌航故居”“吉林省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等字跡的標誌牌,能彰顯出這個小樓的不凡之處。

雨還在下著,是那種很細密的輕霧似的小雨,給人們的頭上很容易就織上了一層薄薄的水幕,卻不會輕易讓人奔走逃離,想躲去它的撫弄和籠罩。章雪城心裏暗暗奇怪,這樣的情景,使她回憶起那次在宜昌——高誌航將軍的埋骨地時的場景,也是這般細雨綿綿,仿佛是故人向她娓娓訴說著一種柔情萬種的家國情懷。

這就是緣分嗎?我注定會在這裏,觸摸到這對不凡的夫妻的非凡情懷,還是一位英雄的磊落胸懷?一位妻子和母親的舍棄和祭獻?

章雪城在心底默默沉思,但是她馬上醒悟過來一個問題——一個昨晚她們在酒店就糾結的問題:昨天初到此地的遭遇,讓她們心中產生了一絲焦慮:既然這裏很多人都不知道高誌航這個土生土長的人物,那麽那個高誌航故居紀念館,是否還正常開放?

方翹楚當時是信誓旦旦:“我可是遵照你的指令提前做了功課的啊。我在網上查到了高誌航紀念館的電話,專門詢問過的,他們最近正常開館。”

可是,目前在細雨中,映在她們眼簾中的這座建築物卻是那樣的沉寂,大門緊緊鎖著,絲毫沒有別的紀念館開館時正常迎客的景象。

“老天保佑!哦,不對,應該是高將軍在天英靈保佑,讓我們能順利進入這個紀念館。”方翹楚雙手合十,嘴裏念念有詞。她又回看章雪城:“城城,你放心吧,我是誰?神勇無敵又絕對死纏爛打的方翹楚方組座!你信不信?我今天一定能讓你進去看這個紀念館!哼,我們千裏迢迢就是奔這個來的,如果他們敢不開館,我就找到通化市政府,去靜坐抗議,我要告訴他們,我們是從多遠的地方專門來拜謁我們心中的英雄的?我恨不能……”

“好了,好了,我的方組座先平心靜氣一下好吧?”章雪城打斷她的話:“咱們先弄明白情況再做決定吧?”她邊說邊試探著推了推那扇緊閉的大門,卻忽然間門開了。

那個年輕的小夥子管理員後來聊起來時告訴她們,這個紀念館平日裏少有人問津。尤其是像今天這樣陰雨連綿的天氣。他正想再堅持一會兒,如果再沒人來,就準備回自己位於文化館的辦公室了,卻不料章雪城她們會在此時推門進來。

他非常奇怪章雪城她們竟然會從千裏之外的地方專門來到通化,來參觀這個紀念館。方翹楚適時介紹了章雪城是《高誌航傳》作者這個情況,小夥子露出一副仰慕的神情,不但破例為她們打開了二樓展室(這個展室因為正在裝修而停止開放一段時間了),而且還拿出來本館編印的一本《通化高誌航傳》的冊子給她們看。

章雪城謝過了他的熱情接待,她要集中精力去參觀這座她心目中仰望已久的一方聖地。正對大門是一座高誌航將軍的銅像,在章雪城的眼裏,這座銅像過於呆板,並不能詮釋出曾經有著“藍天騎士”美名和“空軍戰神”威名的將軍的風采。但是畢竟是在將軍的故鄉,就像來到了他的家中一般,她和方翹楚認真地向著將軍的銅像三鞠躬。

整個展室分成上下樓,由少年壯誌、東北飛鷹、空軍戰魂、血灑碧空四個部分組成。在這裏,章雪城看到了很多早已印入腦海的將軍各個時期的照片;一些珍貴的實物:如他用過的銅墨盒、獵槍、德國萊斯相機等。最讓她感懷的,是將軍和家人的情感章節的展示。

他抱著小女兒親昵的照片:身穿白色襯衣的年輕的父親,將兩歲多的小女兒放在膝上,他正側著臉打量著女兒的笑臉,臉上溢滿了溫馨滿足的笑意;

一家三口溫馨的合影:他和他後娶的妻子,可能還在新婚期吧,兩個人並排坐在一起,身前坐著他和前妻生的小女兒。三個人組成了一個新的幸福家庭,在那戰亂流離的年代,這種溫馨和情愛,曾給鏖戰藍天的戰鷹以多大的精神慰藉?

高誌航和他的父母、兄妹們全家福:一個典型的東北農村家庭,枝繁葉茂,祥和寧靜。在這團聚的背後,一幕幕人間生別離的悲劇即將上演……

最後,章雪城來到一幅照片前,久久凝視不語。

那是一張高將軍俄籍妻子嘉莉婭女士的大照片,章雪城看得出來,其實這幅相片和自己在高麗良老師家裏看到的那張高誌航夫婦、高誌航的姐姐以及高麗良的四人合影是同一張。隻不過是將嘉莉婭的頭像裁剪下來,放大而成。也許,這就是這位不平凡的俄羅斯女性唯一傳世的影像了吧?

相片放得很大,自然是不清楚的,顆粒粗糙。但相片下方的一段文字卻讀來令人不忍移步,想一遍遍品讀著,思索著。

“我知道你一生的誌願,你還是選擇飛行吧,否則你會悔恨終生,後悔一輩子的,國仇家恨不是兒女私情可以湔雪的,別為我操心。兩個女兒,大女兒在沈陽有姑姑照顧,小的在你那裏有婆婆愛護,我也毋須牽掛。”

這段話下麵的落款是:“嘉莉婭給高誌航回信摘錄”,根據信的內容,當在他們夫妻分別時分。章雪城久久站在這張照片底下,一遍遍在心底默念著這段時隔七十多年,讀來仍然令人心顫的文字,讓一點惆悵憂傷的心緒,像蟲子一樣爬上了心頭。

參觀結束後,她忍不住又一次回到這張照片前,再一次在心底默念這段話語,她的腦海裏閃現出在昆明拜會高麗良老人時,自己和老太太的一番對話——

高麗良:“唉,現在的人,的確很少能準確詮釋那一代人的情感和情懷了,那種義無反顧,那種近乎冷酷的冷靜抉擇,那種理所當然的壯烈和奉獻……小城子啊,正如你上次所言,冥冥之中你似乎和我父親、和我們家有著奇妙的緣分?我在想,也許隔越七十多年的時空,你真的能夠參透玄機,理解他們,將這段不平凡的愛情,以及這場不平凡的訣別如實表達出來?如果那樣,你就算真正理解和明白了我父親是怎樣一種人?我母親又是怎樣一種人?”

章雪城:“從您這幾次的諸多片段回憶中,我的確觸摸到一些他們身上的過往痕跡,但是這還不夠……似乎還缺少一點觸及靈魂的東西,讓我去理解他們的家國情懷……我想,我應該如您上次所說的那樣,找機會去一次高將軍的故鄉——通化,在那裏再次感受曆史的氣場,往事、故人的氣息。也許我會有新的感悟也未可知?”

如今,她就站在這片真實的土地上,感受著將軍生活過的氣息和氣場,她覺得有什麽東西在萌動著,在激發著它噴薄欲出。

參觀完紀念館,她們準備動身去另一個地方——高將軍墓地。這裏依舊是衣冠塚,但是坐落在將軍的故鄉,就有著魂兮歸來的特殊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