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為信仰而祭獻的人

尋找英雄的墓塚,喚醒世俗的漠然。也許,很多人的英雄夢想沉睡得太久,需要我們用**和良知來點燃。

出了紀念館,章雪城和方翹楚打車準備直接去通化市南山墓園。她們來之前已經做了功課,知道高將軍的衣冠塚坐落在那裏。可是上了出租車,才發現要準確地找到他的墓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出兩人意料,這位三十多歲的女司機也不知道高誌航為何許人:“高誌航?沒聽說過。是哪個領導嗎?”

當她聽說要在南山墓園找這麽一個不知道方位、隻知道墓主姓名的墓地時,直搖頭:“這可麻煩了!南山墓園建在一個山上,占地47萬平方米,分好幾個區:草坪葬區、墓葬區、家族墓區、藝術墓區等麵積很大,墓區分布很廣,在那裏麵要找到一個不知道具體位置的墓葬,幾乎是不大可能的事情。”

這個突然出現的情況讓章雪城和方翹楚是措手不及,愣在了當下。是的,就像上次在宜昌時的情形,偌大的校區,要找到一個沒有任何標誌物的地方,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情。如今,她們也絕不會想到在高誌航將軍的故鄉,他的墓地也是這樣少為人知。不,應該說,是這樣一個曾經光輝燦爛的姓名,竟然會在自己的故鄉遭此冷遇,知之者寥寥。這樣的心痛和無奈,讓兩個人的心都顫抖不已。

通化是中國空軍的搖籃,中國第一所空軍航校就在這裏創建。通化還是空軍戰神高誌航的故鄉……難道這一切,都不足以支持人們銘記這位空軍英雄的名諱,記住那位從這裏走出的,有著特殊飛行天賦,滿腔報國誌向的傑出青年麽?

“不管了。師傅,請拉我們到南山墓園轉一圈好嗎?我們去那裏看一下就好,就好……”章雪城說著,語氣有點哽咽起來。她覺得隻能退而求其次了,她們哪怕去那裏轉上一圈,也算遙遙祭拜的意思吧?

就這樣說定了,車子發動。坐在副駕駛上的方翹楚開始熱心地為司機科普起有關高誌航的知識。女司機隨著她的動情講述,不停地發出感慨:“哦,沒想到我們通化還出了這樣一位英雄?沒想到,沒想到……”

坐在後排的章雪城一直沒有插話。她心懷憂傷,目光望向窗外,在默默打量著這曾使她魂牽夢繞的地方——她心目中的英雄的故裏。這裏的青山秀水很美,處處顯示出勃勃生機,一如那位故人、遊子,曾經的青春年華。

車子很快駛進一個山區。根據她提前從網上極為有限的資料中了解到的,這裏屬於江南村南山,群巒疊嶂,鬆柏蒼翠,風景異常秀麗。東麵高高的筆架山像是一座屏障,將眼前的一切擁抱在它綠色的屏障中。在醉人的綠色中章雪城微微閉上了眼,她想感受一下這片熱土的跳動脈搏,是否能聆聽到英雄那曾經的思鄉情緒?

耳邊是方翹楚和女司機喋喋不休的話語,章雪城再次睜開眼睛,出租車已經行駛入墓區,周圍三三兩兩的墓碑閃眼過去。突然,她就是那麽不經意間向右邊一瞥,渾身的血液好像瞬間都凝固住了一般。遠處一個漢白玉的半身雕像隱隱若現,陡然間闖入眼簾。啊?空軍服?還有那熟悉的空軍帽……

“停車!快停下!”章雪城覺得自己的聲音聽來都有幾分變調,因為極度的激動和興奮。

“楚楚,快!快看你的右手邊,那裏!是不是?……”她的聲音明顯帶著顫抖音。

“啊?好像……沒錯……一定是的!”方翹楚遠遠望去,要不是眼下身在車裏,她非蹦起來不可。趕忙對司機大姐囑咐一聲:“請您在這裏停一下吧,我們過去祭奠一下就好。”

細雨蒙蒙中,兩人向那座漢白玉雕像跑去。這裏是安靜的一隅。猩紅色磚砌的小路,被細雨衝刷得幹淨整潔,正對麵的黑色底座漢白玉雕像在雨幕中肅穆莊重。

他身著飛行服——那熟悉的空軍裝束,是他犧牲前的衣著打扮,飛行帽下的眼眸深邃幽怨,是在含情脈脈地注視著自己的故土,還是在眺望著那早已硝煙散去的祖國山河?

黑色的底座上鐫刻著金色的字跡,講述著他三十歲不凡的一生。雕像旁邊有一塊小小的黑色石碑,這裏就是他的衣冠塚了。

章雪城站在雕塑前,久久凝視著那張永遠三十歲的臉龐,腦海中閃現過他一生輝煌的片段,但是最終停留於心的,卻是剛才在紀念館中嘉莉婭像前看到的那段話——

“我知道你一生的誌願,你還是選擇飛行吧,否則你會悔恨終生,後悔一輩子的,國仇家恨不是兒女私情可以湔雪的,別為我操心。兩個女兒,大女兒在沈陽有姑姑照顧,小的在你那裏有婆婆愛護,我也毋須牽掛。”

她注意凝視住他的眼神,那裏麵她恍惚讀出的盡是安詳和平和,是一種坦**、無私、無欲、無求的境界。

兩個年幼可愛的混血女兒,一位畢生癡愛,彼此血肉相連的丈夫,她,一位失去了娘家,失去了故土的白俄舊式貴族女子——嘉莉婭,卻能主動放開緊握著丈夫的手,放飛他,讓他能盡情地為自己祖國飛翔,鏖戰;

一個畢生最愛的女人,一位相濡以沫,能讓他體味到別樣浪漫的此生最愛的人,一個溫暖幸福的四口之家,他,寧可拋卻生命,也不願意舍棄自己的骨肉,自己的至親,卻要在那樣一個時刻,為了他的祖國毅然決然地選擇放棄這一切。

悲悲切切,淒淒楚楚,人之常情。章雪城她們也曾從電視劇中看到了兩位演技高超的演員使出渾身解數很好地詮釋了這一切,是那樣的動人心魄,讓人淚流不止。所有觀者都會為**氣回腸的“高嘉戀”心折、心碎、神傷……

但是章雪城覺得這還遠遠不夠,冥冥之中,她認為人們的感悟中還是缺少點什麽。昆明兩次會見高麗良老人,她的訴說,她的遺憾,也印證了這一點。這個久久困惑在章雪城心頭的,在她寫作《高誌航傳》的九個月時間裏,時常糾結在她筆端的情結,就在此刻豁然開朗,仿佛探尋到一個答案。

她看到了高誌航和嘉莉婭的平靜、坦然和毫不猶豫的選擇。仿佛那是一個沒有任何猶豫餘地的單項選擇題,他們共同給出了自己唯一的答案。

嘉莉婭是平靜、堅定而無私無欲的;

高誌航更是堅決、慨然而無怨無悔的。

隻是為了他的祖國,那麽一切都是那樣的微不足道和不足掛念。“祖國的利益高於一切”。這句在我們心中、口中經常宣過的誓言,在那個年代,就這樣平靜自如地被他們踐行了。沒有委屈,也沒有彷徨,更沒有怨天尤人,呼天搶地!

是的,就是這樣的無私無欲,無怨無悔!生活在那個烽火連天、硝煙彌漫的時代中的他們,將小我的“愛情”“家庭”,沒有放在和“祖國”相對的天平兩端,因為在他們的心中,那顯然是根本不能同時衡量的兩種重量。他們不用猶豫和彷徨,完全是坦然、堅定地就做出了自己的抉擇。這就是“高嘉戀”的真相,也是“高嘉戀”真正能打動人心,讓後人透過大半個世紀的歲月滄桑,仍能感到其**氣回腸的衝擊力的原因所在!

那些純粹為“高嘉戀”的結局抱不平的人們,那些盲目地同情嘉莉婭,為她的遭遇空灑憐憫淚水的人們,那些為了他們的離異而銳言指責高誌航無情無義的人們……又如何能真正理解、體味、懂得這樣的祭獻,這樣的崇高呢?

難道說和平時代的人們,遠離烽火、硝煙的侵蝕、洗禮,倒可以以所謂的人道主義,溫情主義,所謂的愛情至上的理念去質疑、指謫,甚至是詆毀和汙蔑那一代人的無私付出和祭獻嗎?

這些痛苦的責問聲響徹在章雪城的胸間。她覺得有一股熱火般的**在心底燃燒,將自己很久以來的一種積鬱情緒燃燒殆盡。

“懂的人,不必解釋;不懂的人,何必解釋?”她的耳邊,又想起了那天丁香告訴她的那句話。她深情地望向英雄的麵容,在心底默默念著:“還好,有我們,我們這些人懂你,懂你們。而且會將這種理解和傾慕,傳達給那些——那些更多的——有著同樣英雄情結的、想懂你們的人們。”

回到賓館後,夙願得償的她們幸福而滿足,放鬆下來,卻突然感到身心俱疲,於是決定休整一會兒,她們還將趕傍晚的火車回長春,然後轉道回S市。

短短的一覺醒來,方翹楚拉開窗簾,忍不住大叫起來:“天呐,城城,你快來看!”

章雪城不解地順著她的召喚來到窗前,看到的一番奇異景象也讓她大吃一驚:

不過是剛過十月下旬,通化竟然已經下起了大雪。這場雪肯定是在她們回賓館之後開始下的,不過兩三個鍾頭,房屋、樹枝上已經披上了銀裝。這突然降臨的銀裝素裹的世界讓人心曠神怡,仿佛有一種溫潤的感覺瞬間溢滿心田。

“城城啊,你說有多麽奇怪?今天上午,在故居紀念館,差一點點,我們就不能順利地進入到紀念館中參觀,想必還要另費一番周折?中午在墓地,你不過是坐在車裏偶然間那麽一瞥,匆匆而過的景物中就讓你抓到了幾個關鍵性的東西:雕塑,空軍服,飛行帽……一定是老天體恤了我們的誠心,一定是英雄理解了我們的追思之情,竟然讓誌航墓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我們眼前,從而讓我們沒有和英雄的陵寢失之交臂;而現在呢,這場雪,我可以理解為英雄欣慰的笑顏麽?畢竟,在今天,在這樣一個物欲橫流、信仰崩塌的時代,還有人會千裏迢迢去為自己的一縷英雄情結、英雄夢想而尋覓,而追隨,而實現……”

章雪城沒有回應她的感慨,她隻是再次在心底感恩一切。是的,她分明在這塊神奇的土地上,收獲了領悟和靈感,還有更可貴的深刻理解和懂得!她神奇地感受到英雄的存在和永生!甚至聽得見他的呼吸和強有力的脈搏聲!一切的一切,都將從此鐫刻在她的生命裏。

回去的火車上,章雪城忍不住打開手提電腦,調出自己正在修訂的《高誌航傳》文檔,細細研讀著,思索著,修改著。

電話鈴響起,那頭小哥章雪川的聲音明顯異於往常:“城城,你在哪裏?快回來了嗎?家裏出了點事情……”

那隨後而來的長久沉默讓章雪城的心一下子揪緊了:“怎麽了?章雪川你倒是說話呀?”

“小巍哥病了……很重……”

“姐夫?什麽病?”

“胃癌……晚期……已經全身廣泛轉移……沒辦法了……”

章雪城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轉道一路,回到S市的。她一路上都是渾渾噩噩的狀態,幸好身邊有方翹楚來打理一切。

她從機場打車直接回到醫院,將行李放在家中,來不及收拾整理,就來到腫瘤科病房。

姐夫歐陽巍靜靜地半倚在床頭,姐姐章雪原坐在床邊為他削著一個蘋果。

穿著病號服的他讓章雪城有些陌生。就連姐夫平日裏身著軍裝她都有點不習慣,他的常態就是——身著手術衣,一年四季如此,年年歲歲如此。

如今,這位常年手術衣不離身的人,就這樣身著病號服躺倒在這裏,麵色蒼白,臉頰瘦得脫了形。原本瘦高的身材,如今隻剩下竹竿般的樣子,那蓋在被子下的下半身竟然平平如無物。

章雪城看著心酸,一路上的擔心和痛苦都在此刻按捺不住,她衝上前去,抱住姐夫的身子放聲大哭。

章雪原放下手中的水果,也忍不住痛哭失聲。從丈夫查出絕症晚期以來,她隱忍得太多,克製得太久,在他的麵前,父母的麵前,女兒的麵前,她都沒有流淚的權力,她安撫勸慰著他們,將自己最堅強的一麵留給他們,卻將無限的辛酸和悲傷拚命壓抑在心底。

如今,妹妹的號啕之聲也衝垮了她使出渾身解數鑄就的情感防火牆,她也在此刻宣泄出自己的傷痛和恐懼。

“哎喲,好了好了!原原,城城,你們這對姊妹花這是怎麽了?這個樣子……十個歐陽巍也要被你們嚇死了?”那個身患絕症的人卻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樂觀,他笑著拍拍小姨妹的背:“好了,城城,別哭了,你看你沒來的時候,你姐姐還是蠻堅強的,我還很欣慰,心想我們原原究竟是女強人,是做領導的,不會被一些小困難打倒的?好嘛,你看這下被你招惹的,該同誌一下子就露出原形了吧?卻也是個愛哭的小女子啊?”

“阿巍,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那裏開玩笑?”章雪原邊擦淚邊抽噎。

“什麽時候了?什麽時候也不能不要正常生活了吧?”歐陽巍平靜地笑笑,扶起章雪城的身子,讓她在床邊的小板凳上坐下,他繼續溫潤地笑道:“昨天我還和朵朵那丫頭說了呢,一切都要看開些。比如說就好像大家搭夥乘一輛汽車去遠行,中途不停地會有人下車,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剩下的人,還要繼續前行。而且我告訴朵朵,她是個醫學生,更應該能勘破這一切,因為她將來就是要成為一名優秀的救死扶傷的人,自己先畏懼死亡,領悟不了生老病死的規律,又怎麽能行?”

章雪原抽泣不已,卻仍舊拿起那個沒有削完的蘋果,繼續削起來。

章雪城愣愣地看著姐夫的臉,想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接下來章雪城每天都會抽出時間去病房看望姐夫。她發現不隻是她,就連姐姐都很少有機會單獨和姐夫待會兒。他的床前,經常圍滿了他的學生,他的研究生、碩士生、博士生們,他們來看望他,而他也在抓緊時間為他們做著學業輔導、經驗交流。

腫瘤科的護士長一次次聲色俱厲地趕走那些學生們、下屬們,但是在歐陽教授的秘密召喚下,他們又會出現在空隙時間,在一些護士們防範之外的時間。最後,院領導都下了死命令,才徹底杜絕了這種情形的愈演愈烈。

“哎,原原,什麽都不讓我做,簡直是躺在**等死的感覺,你覺得這樣對我歐陽巍身心有利嗎?”他無奈間向自己的妻子發牢騷。

“可是,我的歐陽主任,歐陽教授,你目前作為病人最應該遵守的,就是醫囑和醫院的規章製度。這一點,還要我同你這位老醫生講嗎?”妻子章雪原的回答也是毫無通融的餘地。

聽到姐姐講述了這一切的章雪城黯然傷神:“也許,歐陽巍生來就屬於手術台,如果離開了那裏,就像高誌航離開了飛機那樣惆悵、無奈?也會失去了鮮活力?”

她還無意間聽到了姐夫和自己妹妹歐陽倩的一番對話。

那天中午,她抱著自己煨好的排骨紅棗湯匆匆來到病房,隔著病房的玻璃門,她看到歐陽倩正在那裏照顧著自己的哥哥,她在為哥哥擦臉,擦手,章雪城捧著湯罐遲疑著未敢直接闖進去,隻為她突然看到令自己心碎的一幕:

正在為哥哥擦著手的歐陽倩突然哭出了聲:“哥,你看你如今瘦的?臉上沒肉,這手指頭都快成竹節了,我真忍不住……哥,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咋辦?”

歐陽巍平靜地望著妹妹,眼裏盡是愛護、擔心和傷感:“我也正揪心這個呢。其實,別人我倒都不太擔心,你嫂子,咱爹咱媽,甚至是朵朵。唯有你……唉,阿倩啊,你什麽時候才能真正長大啊?哥我是等不到了!唉,其實我也不要求別的,隻求你能自立!……自立,你懂嗎?”

“哥,我知道,我不爭氣,一直讓你為我操心……”

“可是阿倩啊,哥如今就是想為你操心都快沒這個命了……你總不會讓哥哥閉不上這個眼吧?”

“哥……”歐陽倩摟住哥哥大哭起來。門外的章雪城也早已是淚流滿麵。

“哥,我答應你,我一定好好的,我不瞎折騰了……我好好幹這個工作,我能養活我自己,你放心……”

“好的,阿倩,哥相信你,你隻要牢牢記住哥剛才對你說的那個詞,一定要——自立!”

“哥,我記在心裏了……”

後來的日子,章雪城姐妹發現她們想照顧那個病人都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了。形形色色的病人,在聽說了他們愛戴、崇敬的歐陽教授病倒後,都趕往病房,利用各種各樣的手段和人情關係,千方百計地想照顧在他的床前。

章雪城清楚,就算是本校、本院的人員,得到過歐陽教授“麻醉之惠”的人也不在少數,更何況,誰能統計過,在這幾十年行醫經曆中,他守護過多少條生命,使多少人平安地渡過手術這一道人生險關?

後期的歐陽巍幾乎不能進食,吃什麽吐什麽,一位七十多歲的老阿姨就專門每天從家裏煲了各種各樣的湯水送到他的病床前。

她將歐陽巍扶起來,讓他倚在自己的懷中,一勺一勺喂他喝,喝了吐,吐了再喝。她笑著安慰這個年齡相當於她的兒子、卻在兩次大手術中守護她平安過關的麻醉醫生:“別急啊,歐陽大夫,咱們和這個病較著勁兒來。喝上七回八回的,總能有點湯水能留到你的胃裏不是?那我們就多了一份抗擊病魔的子彈啊!”

這樣的情形每天都幾乎在上演著,病人們用自己的愛心和良心回報著他們心中認可的醫生,也給這個初冬的嚴寒天氣帶來一絲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