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軍裝的真正意義

“身為中國空軍,怎麽可以讓敵人的飛機飛在頭上?讓我再試一次!”高誌航的壯懷激烈和舍生取義,是那個時代極為壯美濃重的一筆大寫。

日子就這樣飛快地從身邊溜過去,章雪城的《高誌航傳》已經接近尾聲,有關高大隊犧牲的場景是她最不願意描摹的橋段,但是這道坎她終將邁過去。在一個雙休日的清晨,她來到陽台上,望著樓下熙熙攘攘的早市人流出神,移目眺望遠方,讓思緒飛回到1937年11月21日那個寒冷的日子。

河南周口機場的停機坪上,身著飛行服的高誌航劍眉微蹙。他默默看著眼前停機坪上的幾十架飛機,又望望細雨蒙蒙的天空。

他的左臂傷勢未愈,那是三個月前的八一五空戰留下的印記。正在廬山養傷,和妻兒團聚的他,聽說有一批蘇聯支援的N-16戰鬥機飛抵蘭州機場,這個任務被空軍總署派給了中國空軍第四大隊。作為大隊長的他,深知當時中國空軍飛機戰損嚴重,必須予以補充,因此他毅然請纓出山,遠赴蘭州。

9月初,高誌航飛抵蘭州空軍總站拱星墩機場。麵對以傲慢著稱的蘇籍飛行專家,高誌航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血氣方剛、爭強好勝的愣頭青年,多年實戰經驗,作為空軍飛行員領軍標杆人物的他,如今韜晦在胸,睿智而豁達。在向蘇聯顧問詳細了解了飛機性能、機上各種設備和操縱係統後,他不動聲色地率先親自架機試飛,以無可挑剔的飛行動作贏得了蘇聯專家的注目和尊重,從而為他的戰友們爭得了被尊重和重視的權力。隨後,他根據自己的經驗和體會,及時在現場向各隊飛行員講解了飛機的性能、操縱特點及注意事項。在這裏,飛行員們進行了曆時兩個多月的新機種改裝訓練,都嫻熟地掌握了N-16戰鬥機的作戰性能,並決定於11月15日返回南京。

11月15日下午2時,高誌航率戰鬥機隊來到周家口,機務人員立即投入起飛準備。下午4時,一切工作就緒,正準備飛往南京,不料天空中突然烏雲密布,大雨傾盆。而且之後連續6天,南京沿線天氣都很惡劣,他們隻好原地等待。

11月21日,天氣終於放晴,地勤人員一大早就進入機場作飛行準備。因連續數天陰雨,他們普遍進行了開大車檢查。司令部也再次與南京進行了聯絡,證實天氣條件完全符合轉場要求。7時整,飛行員們整裝完畢,正待用完早餐出發,突然站長跑來向高誌航報告:“有警報!”

但是由於通信手段的落後,警報已經延誤,九架塗有“膏藥”旗標誌,呈“品”字型編隊的雙發轟炸機已飛臨頭頂。

在這個危機時刻,身為現場最高軍事指揮官的高誌航果斷命令部隊就地疏散,飛行員們和蘇聯專家分散隱蔽,而他自己則帶著三名助手向停機坪上的自己座機跑去。

作為指揮官的高誌航知道,如果所有人都躲避疏散,日機必然要將停機坪上的我軍飛機盡數炸毀;而作為中國王牌飛行員的他更清楚,如果他能有機會升空迎戰,很可能擊退敵機,保護我軍的飛機不至於被摧毀。

他就這樣冒著滾滾濃煙,躲避著從天而降尖叫著的炸彈,越過血與火的煙幕,向自己的飛機跑去……

一次,兩次,槍林彈雨中,飛機發動機點火未能成功,有助手勸他下來躲避一下,高誌航瞠目大叫:“身為中國空軍,怎麽可以讓敵人的飛機飛在頭上?讓我再試一次!”

日機的一發炮彈就在此刻準確地擊中了座機……

“身為中國空軍,怎麽可以讓敵人的飛機飛在頭上?讓我再試一次!”在整整九個月的寫作過程中,無數次,這句剛勁有力的呼喊聲總是縈繞在章雪城的耳際。她不能不感歎:高誌航是為了飛機而生,如果能淩空而起,他一定會像一隻勇猛矯健的大鳥,撲向來犯的凶頑,保衛著他故土的藍天。卻不料……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千古遺憾,莫過於斯!

但是他一定是無悔的,因為這就是他的選擇,他的追求。在那個烽火硝煙連天的時代,選擇空軍,選擇飛機,選擇飛翔,就是選擇了奉獻和犧牲。

章雪城記起自己曾經目睹過的壯烈場景:在南京國際航空紀念墓園,她看到了高誌航和他的戰友們的葬地。雖然很多是衣冠塚,但是那份震撼力極強的壯烈場景依舊令人動容。

一行行、一列列兩尺見寬的石碑式墓地呈戰鬥序列排列著,就像他們生前升空作戰前的列隊點名的隊伍。緊挨著第四航空大隊大隊長高誌航墓地的,是第二航空大隊大隊長、第三航空大隊大隊長……這些年輕如花的生命,此刻安眠在靜靜的草叢中;他們的矯健身影,也早已定格在那個硝煙彌漫的天空中。

作為曾經的空軍戰神,高誌航無疑是當年中國空軍的一個標杆人物。他的祖國曾經給予了他無限的敬仰和愛意。來自於官方和民間的厚愛,一直伴隨在他的身邊。當時的抗戰最高領袖——時任國民黨總裁的蔣介石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中國寧願損失百架飛機,也不願失去一位高誌航。”

那些普普通通的百姓們,更是用各式各樣的樸素行為,表達了自己對英雄的崇敬和愛。

當年八一四空戰之後,高誌航一次上街買東西,付了錢回家打開包裝紙,才發現自己的錢原封不動地被放在裏麵,旁邊還附有一張寫著字的紙條:“高大隊長,期望您多打下幾架敵人的飛機。這點東西是我們慰問您的心意。”

是的,也許正如那位中國抗戰時期的領袖人物的兒子所說的那樣——“有的人是犧牲享受,有的人享受犧牲”。我們的空軍戰神奉獻了自己的家庭幸福,安寧生活,甚至是寶貴生命,卻為更多的人享受這一切提供了可能。什麽是無怨無悔,當如是言。

想到這裏,章雪城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懂了一直糾結於心的那場曠世刻骨銘心的戀情——高嘉戀。付出和給予,是那樣的坦然和平靜,那樣的義無反顧,無怨無悔,這也是一種別樣的幸福?

她此刻不會想到的是,不久後,她就會有機會到一個魂牽夢繞的地方去朝聖,去探幽,去抒懷。

章雪城沒想到伴隨著一場地動山搖的事件的來臨,小哥章雪川的戀情會公之於世。

那場在所有國人心裏留下難忘印象的大地震,來得是那樣的突然。據地震發生地不到一千公裏的S市也感受到這場災難的劇烈程度。

就在章雪城和圖書館的同事們才從地震的晃動中心情平複下來,他們這個全國聞名的西北軍隊醫院就已經火速組織了醫療隊,準備乘坐軍用飛機,趕赴抗震救災第一線。

全院醫生、護士們紛紛報名,請纓出征,很久未看到的軍隊臨戰前的火熱場麵,讓章雪城感到興奮,感到熱血沸騰。

這天傍晚,她剛回到家,正準備做晚飯,接到姐姐章雪原的電話。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才傳出來章雪原低沉而猶豫的聲音:“城城,你聽說了嗎?咱們這次赴災區的醫療隊隊長?……是你小哥,章雪川。”

“什麽?章雪川?怎麽可能?”章雪城驚得差點把手上拿著的電話筒扔掉了。

“有什麽不可能的?所有醫護人員都在請戰,章雪川是醫生,手術很棒的外科醫生,軍醫……這幾個條件加起來就沒有什麽不可能的了。明天院裏會舉行出征誓師大會。”

電話那頭的聲音平靜中帶有一絲擔心:“還有……你姐夫可能也會去,不過會是第二批。明天雪川帶過去的,都是精兵強將,咱們醫院最精幹的一組救護人員……哦,對了,先別告訴爸媽……爸的心髒不好,媽血壓高……”

這個電話讓章雪城失去了做飯的意念,她掏出手機給章雪川打電話,發現那家夥竟然關機。她在門邊的小黑板上給周雨飛留了言,就匆匆跑出去找小哥。

他家裏沒有,辦公室沒有,手術室也沒有。章雪城幾乎一夜無眠。

第二天的醫療隊出征誓師大會前,在醫院操場上,醫療隊的成員們和親友、同事們告別。章雪城和章雪原找到了身穿迷彩服的章雪川。

因為還要和很多準備赴災區的護士告別,章雪原拉住弟弟,反複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就匆匆走開了。

章雪城默默看著哥哥,一時說不出話來,就覺得心裏堵得慌。她第一次感受到骨肉分離的惶恐感,眼中有溫熱的東西在氤氳。

章雪川一定是看出了妹妹的異樣,笑著調侃:“老妹你不要這樣好不好?讓我想起那些老歌來——什麽《十送紅軍》《送郎上戰場》什麽的?其實啊……哪跟哪兒啊?我們這個真不算什麽,離真正上前線差遠了,不過是將手術台搬到地震災區罷了……好了,別做出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了。看看,我這身迷彩服帥不帥?”他整整軍裝衣領,昂首挺胸,做了個自以為是迷人的造型。

這家夥的嬉皮笑臉此刻也沒讓章雪城恢複往日裏對他的挖苦諷刺勁頭,她神情總有點落寞的樣子:“是啊,我還在擔心呢,你這個軍裝都總找不到放在哪裏的家夥,此番還要帶隊出征,可該怎麽辦呢?沒想到,某人命好啊,竟然隻需要穿迷彩服……”

“什麽叫隻需要穿迷彩服?”那人大叫起來:“是隻能穿迷彩服,必須穿迷彩服!”

他又正了一下軍帽:“迷彩服就是我們的作訓服,作為軍人,隻可能在軍事訓練和臨戰時候才會穿著,在我這兒,這才是軍裝的真正意義!”

他看看妹妹,輕咬了一下嘴唇,語氣有些猶疑:“對了,我去災區的事情,先別告訴爸媽吧……不過,估計也瞞不住。老妹,不然最近你和雨飛搬回幹休所住幾天吧?安慰、照顧一下兩位老人。我最怕爸媽那些無謂的擔心……其實我真的沒什麽的,不會有啥危險的,但是爸媽究竟年紀大了,媽血壓不穩,不能著急;還有爸,其實爸的心髒不好,他又不像媽那樣比較注意保養,才是我最牽心的……”

“死章雪川,壞章雪川!你有這種心思為啥不早和老爸講?你總愛和爸較勁,看著都讓人著急!你為什麽不能把你剛才那番話說給爸聽聽,讓老爺子也能欣慰一下?”她抱怨著,眼中有晶瑩的東西在發亮。

章雪川有點吃驚地看著妹妹的激動情緒,搔搔腦後,笑道:“哎呀,我又不是真的去上前線,回不來了?以後有的是機會給老爸獻這個殷勤吧?”

他無所謂地笑著,卻看到自己的妹妹突然間撲到麵前,緊緊摟住他的身子:“小哥,你別這樣說,我不想聽不吉利的話!你一定要好好的,聽到了嗎,哥?”

她吸溜著鼻子,淚水不爭氣地灑落在他的胸前。章雪川也有點動容,但是快樂幽默的天性還是讓他繼續選擇用調侃的語氣回應道:“哎呀,這稱呼怪詭異的吧?我不習慣哈,充分地不習慣!你還是叫我名字好了!要不然……還真有點不吉利了……”

章雪城狠狠砸了一拳頭在他身上:“你還說!你還說!真討厭!章雪川你能嘴下留點德嗎?”

兄妹倆一來二去地說笑著,告別著,眼看就要集合了,章雪城才突然想起來:“哎?丁香呢?怎麽沒見到她來向你告別?”

“無可奉告。”那小子還在嬉皮,看到妹妹焦急的麵容,又不忍心她著急,就隻好實話實說:“她小丫頭子麵皮薄,不好意思到這種場合來……其實,我們昨晚已經告別過了。”

“難怪啊,我昨晚找不到你,手機還關機?”章雪城恍然大悟:“可能不僅是不好意思吧?那個丫頭一定是怕掉淚?這樣的場合,是傷感些……”

“那麽有空幫我……關照一下她……”章雪川艱難地說出自己的私意,在他是難得地坦然承認這段戀情:“老妹,我知道你們都很質疑我的這段戀情。但是我想告訴你的是,我是認真的,我瘋狂地愛上了那個丫頭!哦,不,應該是我們彼此瘋狂相愛了,其他的因素,在我們眼裏,都是無足重輕、不足掛齒的了。而且,城城,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這段愛情。”

他的真誠模樣讓章雪城很感懷,也就收起笑容,拿出認真的神情來:“好吧,你回來後把你們的愛情經曆講給我聽吧。講講你們驚天動地的偉大的愛情故事?相信我會站在真正愛情這一方立場上的。”

“嗯嗯,一定!”當哥哥的人這時候真的像一個哥哥一樣穩健持重了:“先劇透一下吧?其實丁香是一個非常簡單透明的女孩,這樣的她,帶給我的,是安寧和適意。我喜歡這樣的生活!”

集合號就在此時響起,在場的穿迷彩服的人們迅速從親朋好友的身邊離開,站成了一個整齊的隊列。

誓師大會上,章雪城看到哥哥從院長手裏接過了隊旗,立正,敬禮,轉身的動作都那樣讓她感到陌生——那分明就是一個標準的軍人。

第二天,醫院的宣傳欄中貼出了英雄榜,所有趕赴災區的醫務工作者都有一幅照片展示在那裏,照片下麵是他們走前接受醫院院報記者采訪時說的一段話。

在這些諸多的豪言壯語中,章雪城看到排在最前麵的小哥的照片下,寫的是那句她熟悉的詩句——“忘不了白大衣下麵的綠軍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