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醫生的覺悟

醫患關係問題,如今竟然演化成為一種令人痛心的對立和不信任。醫者父母心,是誰破壞了這千古以來的美好相托之情?

“又怎麽了?章教授我看你如今脾氣見長啊?談了個小姑娘,也不至於如此長威風吧?”章雪城對著神情激動的哥哥直搖頭。

章雪川卻不理會妹妹的揶揄,放下電話,說出緣由:“你說如今這些病人究竟是怎麽了?一台小小的手術,非要許多人來我這裏打招呼?好像不通過熟人,我這台手術就不好好給他做似的?怎麽想我們外科醫生們的覺悟呢?”

他簡單說明了原委。他收治的一位病人,是一個局長的嶽父,要做膽囊切除手術,近來有形形色色的人來打招呼,請章雪川教授關照。

章雪城聽了卻見怪不怪的樣子:“那有啥奇怪的?這位病者身份特殊嘛,總有人免不了官本位的思想,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又沒生活在真空裏,此番倒不食人間煙火起來?”

她又哂笑:“何況如今醫患關係本來就有些不正常。某些醫生職業道德敗壞,對病人用手術刀宰割,吃拿卡要,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有些病人呢,無理取鬧,胡攪蠻纏,把醫鬧這個職業都催火了……其實哪部分不協調好,都會出問題。然後輿論再惡意渲染一下,就更加不堪了。”

章雪川歎氣:“我就不理解了,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麽了?我的很多同行都在感歎,醫生這個職業是越發不好做了,簡直是冒著生命危險在給人治病、救命。如果醫生在救治病人之時,首先要顧忌自己的人身安全和名譽地位的安穩,那還怎樣用聽診器?拿手術刀?”

章雪城默默看著哥哥,皺著眉毛,然後抿嘴笑笑。

“這是哭笑不得的表情嗎?”章雪川歎息:“其實啊,很多時候,我們真的是哭笑不得。先不說那些高尚的話語——什麽醫者父母心吧,從我這裏來講,作為一名外科醫生,做好每一台手術,為病者切除病灶,保全生命,就是至高無上的目的,也是我最大的快樂!越是高難度的手術,我越是興趣盎然!我要征服的,就是那些疑難病症,那些隱藏在人體內的病變部位組織。至於它屬於什麽人?什麽身份?是一個高官,還是一個普通農民?並不是我關心的內容。”

他歎了又歎:“可是如今無意注意太多了。一台普通外科手術,隻要患者身份稍微‘特殊’些,總有無數個說客來我這裏打招呼,唯恐我多切某人幾刀,或者是錯切某人部位似的?你說這都什麽事啊?難道他們對我們這樣的外科醫生如此不信任嗎?那為什麽還選擇到我這裏開刀?”

章雪城點頭:“這就是醫生和患者之間的信任度被這個社會的許多不良風氣打了折扣了。這種情形並不少見啊,咱們在醫院工作這樣久了,基本上屬於見怪不怪吧?”

章雪川聽了猛點頭:“不錯,不錯!我前一陣就領教過一次,就在咱媽門診上。”

他笑著講述了自己親眼所見的一幕。前幾天,因為一個手術需要呼吸科配合會診,他來到母親所在的門診。看到一位患者正在和母親交涉著什麽。仔細一聽,讓人啼笑皆非。原來,根據這位患者的病情,夏靜波給他開了一種藥的處方,這位患者去藥房取藥時,發現是一種普通的國產藥,且價格很便宜。於是他折回到夏靜波門診,強烈要求換藥,要求用最好、最貴的進口藥。

“大夫,都說一分價錢一分貨,這個可不能含糊啊。藥是要救命的,這上麵不能省……”

夏靜波耐心地為他解釋了用藥機理,告訴他能用普通的藥治愈的問題,就不要用更高級的藥品,就和能吃藥就盡量少用針劑,能用注射針劑就少用輸液治療的原理是一樣的。

那位病人卻不依不饒的,一直在糾纏著,周圍等著就診的人也不耐煩地眾口嚷嚷著。等在一旁的章雪川沒摟住火,就對那位病者說:“依照您的說法,我看您也別在這裏看內科了,吃藥打針多麻煩呀?您幹脆上我們外科,給您拉一刀得了,那個更貴,更不省錢。”

“小川,胡說八道什麽呢?有個醫生樣兒沒?”章雪川被母親罵出了診室。

聽了他的講述,章雪城笑彎了腰。

“所以說啊,是有些醫生敗類,開大處方,拿醫藥回扣,但是某些病人,是不是也在無意間助長了某些不正之風呢?”章雪川無奈搖頭。

章雪城也笑:“反正啊,據我觀察吧,就咱們醫院來說,一些老大夫是要比你們年輕醫生更講醫德醫風,給病人開處方、開檢查單沒那樣心黑狠宰!”

她用手比了個拿刀的樣子,又點點頭:“還有就是,那些老醫生,他們的技術更紮實,經驗也更豐富,給病人以更可信賴的感覺。哎,我的章教授,你說來醫院看病,可和去商店買東西不一樣啊,人命關天,絕非兒戲!遇到好醫生和‘蒙古大夫’的區別,很可能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命運哩。”她又向哥哥講述了自己的一次經曆,也是在自己母親夏靜波的門診上發生的故事。

前不久,她陪著周雨飛他們航空公司的一位乘務長去找母親看門診。那位乘務長的父親肺部發現有陰影,被幾家醫院診斷為疑似肺癌,老人嚇了個半死,從此不肯吃飯,奄奄待斃。後來,周雨飛在飛行中聽說了此事,就建議這位姓鄭的乘務長帶父親去找自己的嶽母再次診斷一下。

章雪城陪著他們父女來到呼吸科門診,看到母親的診室內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她不好貿然插隊,就先在外邊等等,看機會再進去。

卻看到隔壁的診室是門可羅雀,裏麵坐的年輕的主治醫生姓吳,碰巧她很熟悉。

吳醫生指著隔壁熙熙攘攘的診室,無奈地對章雪城笑道:“你看看如今的病人,也蠻有意思的,隻認名家?我倒想勸勸他們,如果是疑難雜症,不好確診的症候倒也罷了,應該請夏教授看看;如果是一般呼吸科病症,尤其是第一次來問診,小毛病的,諸如此類的,應該到我們這些人這裏先看看呀?要是看不好,再到夏教授那裏好了。這下好嘛,忙的忙死,閑的閑死,簡直是浪費資源麽?何況人家夏教授七十多歲的人了,也要注意身體不是?”

章雪城笑了,忙將手中的片子遞給他:“那你先幫忙看看吧?”

吳醫生認真看了片子,又問問病人的自述病況,搔搔頭:“這個嘛,看上去應該是那個……當然了,要確診的話,我認為要在我們醫院再做個檢查,我們隻信任自己醫院的儀器。這樣才能做出較準確的判斷。”

這番話聽上去合情合理,章雪城也深以為然,不料這張片子拿到自己母親手裏時,卻是另一種說法:

“從這個片子上看,應該是肺結核愈後形成的肺部斑點。”她說得語氣較為肯定。

“什麽?大夫?肯定不是……肺部腫瘤嗎?”父女倆都驚訝地張大了眼睛,臉上充滿著希望。

夏靜波又拿過了病人帶來的病曆,認真看了一些檢查數據,又詳細詢問了病人的一些症狀,掏出聽診器,認真為他做了檢查,然後微微點頭:“依據我的經驗,應該能排除肺部腫瘤。當然,你這個年紀也應該重視一下,如果你不放心,也可以在我們醫院再做個檢查,消除你的疑心啊。”

那位大爺當時就恢複了精神氣一般,臉上帶著希望的笑容,馬上拉著女兒,準備去再拍個片子。

“後來呢?直接說結果。”章雪川嬉笑著問妹妹。

“再次做檢查的結果,支持了咱媽的判斷。”章雪城晃晃腦袋:“最關鍵的是,據鄭乘務長說,咱媽的診斷讓她的老父親首先恢複了信心,回到家像變了個人一般,能吃能睡了,人也一下子長胖了起來。”

章雪川笑著點頭:“所以說啊,內科醫生的臨床經驗太重要了,所謂見多識廣,薑還是老的辣呀。現在一些年輕醫生主要依據醫學儀器,根本不做臨床觀察,有的人,連病人都懶得看,直接看片子,看結果就是了。這樣的醫生,有多麽好當?”

章雪城笑看哥哥:“別光說人家內科醫生了,你們外科醫生不一樣麽?老醫生們那種兢兢業業、認真負責的態度太難得了,有些精神簡直快失傳了。同樣在人身上拉刀子,手藝大相徑庭呢。”

“所以啊,我總說的那種術業有專攻,要達到那樣一種境界……”他還未說完,被妹妹搶白一句“庖丁解牛,惟手熟爾”,兩人都大笑起來。

章雪城點頭:“話說回來,聯想到你剛才接到的那通電話,人家想找找熟人,打打招呼也可以理解的呀?作為一名患者,想找到一個技術精湛的醫生為自己手術,通過熟人聯係,能使自己更放心,更安心,不對嗎?”

章雪川搖頭:“這些都沒所謂的,隻是剛才不是牽扯到某官員嗎?就讓人有不好的聯想。”

章雪城笑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過碰巧是個當官的親眷,一些屬下巴結逢迎,招呼打過頭罷了。這是另一個範疇的問題了。”

兄妹倆說說笑笑,章雪川無意中又說出了自己的一個打算,他下周準備休年假,去西藏一趟。聽得章雪城睜大了眼睛,表示自己也想去。

“去去去,小丫頭片子起什麽哄?要去你也該和周雨飛去啊,和我去不著吧?”當哥哥的人晃晃他那顆聰明的腦袋。

章雪城陰險地笑了:“哼!估計你真的是想和某小丫頭片子一起去吧?嫌我礙眼?”

“無可奉告。”那家夥竟然又拿出了這個屢試不爽的外交辭令來。

章雪城很快發現章雪川真的是和丁香一起去的。他的微博中每天都會發大量的照片,兩人在青藏高原的藍天白雲下舒展快樂,像兩隻自由自在飛翔的小鳥,相依相伴,臨空翱翔。

有一張照片她最為欣賞:在一片蔥鬱的草地上,章雪川和丁香背靠背,各自望向遠方,配著這幅照片的,抄錄著倉央嘉措的那首著名的詩句:

心一熱

天就藍了

春草綠得大慈大悲

他與她

仔細地推敲著一杯喜酒

然後互相放下

在禪修中

被不曾存在的所有事實洞穿。

章雪城突然間覺得自己有點理解這段愛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