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不要吵醒她(4)

“島上老董頭死的時候,我抬過棺,他死前可是一百八十多斤的大塊頭。桶叔去世,我也抬過棺,從沒遇到什麽事兒,可是那天邪門不?一個丫頭能有多重?她的棺木我是怎麽也抬不起來……店老板娘嚇壞了,在棺前又是磕頭又是燒香,棺材這才動兩步,好歹被大夥兒七手八腳地挪出來。”

昆山聽得心驚肉跳,也從眾人口中對那個白蘭的身世知曉了一二。白蘭幼時來到島上,七八歲時母親突然就失蹤了,眾人都以為她母親還是貪戀上海都市的繁華,將女兒給拋在了島上自行離開了。從此以後幼小的白蘭就被華家收養,由丁吳貞當做女兒看大。華唯鴻與白蘭本就兩小無猜,這下子更是形影不離,在華唯鴻要離島去讀大學之前,二人就已經私訂了終身。

“那丫頭別說在這島上,就是放到你們上海那樣的大都市,也是出眾的漂亮!”

說起白蘭的樣貌,漁家漢們都嘖嘖稱讚,但昔日丁吳貞並不看好兩個孩子在一起。在她眼裏兒子是飛出偏島的金鳳凰,白蘭怎配做華家的兒媳?雖然她把白蘭視為養女般憐愛,但自從兒子去了上海,白蘭的癡心就成了她的心病,她一心阻撓,想不到會釀成後來的慘劇。

白蘭是在鼇江自殺的,聽說她在那裏空等華唯鴻數日,一氣之下喝了毒藥。噩訊傳來,丁吳貞也病倒了,村長便受托料理後事,在鼇江就地買了上好棺材,將白蘭入殮。

棺木被眾人抬上船時正值中午,那月正逢出海季,數日都是風輕雲淡,晴朗日明。待到了海上,天色竟逐漸暗沉下來。

“那時桶叔還未死哩,他坐在船上,仰頭看天,說了一句‘丫頭死得冤啊’。”

照船長的話講,壞就壞在三叔那句話上,不一會兒,天就變了,連腳下的海水都變黑了,墨汁一樣的黑,大正午的日頭瞬間就沒了,烏壓壓的雲過來,都壓到了船板上,那不像是雲,更像倒灌下來的毒氣呢,大夥兒都怕了。鼇江離琉璃島的船程並不遠,本來可以遙遙相望,但那時候別說前方的琉璃島,四圍都是一片黑寂,伸手不見五指,過了不到一刻鍾的功夫,黑寂中乍然爆發出沉悶的撕裂聲,整個海麵的上空飛旋著巨大的怪物般的吼叫,震天撼地,震得人肝膽欲裂,毛發倒豎。

大夥兒在船上亂作一團,但無濟於事,船身也跟著海麵搖晃起來,像個喝得爛醉的瘋子。過人頭的浪花鋪天蓋地,不多時甲板上就是齊膝深的水了,死人的棺木在劇烈的顛簸之下在甲板上動來**去,罩在棺木上的紅布早被狂風抓了去,就連棺材蓋子也要被風給劈開,村長和桶叔一個箭步躥上前去,雙手合抱,將棺木抱住推進了船艙。

“那時候我什麽都顧不上,隻想著人死為大,事後想起來都有些後怕,因為我在合上棺木的一瞬,看見了她的那張臉。她的眼睛微微張開,嘴巴張著,唇紅得像朱砂,我和她對了個正臉,心裏咯噔一下,越想越害怕,幾夜都睡不著。”

“那天下午,整片海像煮沸了一樣,泡沫滾滾,颶風雷電幾乎把船都給打翻了,老天爺像是發了怒,大夥兒在船上被衝撞得天旋地轉。”

“我們一行人都不知道是怎麽捱過去的,等到了島上,天已黑了。丁吳貞跪在棧橋上,還沒等我們把棺木抬下來就哭天喊地,說是她把這丫頭給害死了。棺材還未落地呢,她就撲上去要給死人梳洗,結果呢,剛一開棺蓋她就嚷,這不是我們家的人,你們把誰家的死鬼給弄來了?大夥兒都氣壞了,豁上命幫她把人給弄來,她還說這樣的話,真不知道她的良心是不是讓狗給吃了!我忍不住就朝著丁吳貞吼起來,‘你害死了一條人命還不想負責麽?’”

“大夥兒都生氣,白蘭那丫頭誰不認得?”漁家漢子們議論紛紛,“丁老太婆有些不正常,據說當年江老師失蹤的時候,村裏人都去海上喊魂,喊了一晚上,她喊著喊著突然就發了瘋往回跑,說是看見江老師的鬼魂了,後來江老師的屍體從教堂的地磚下麵被起了出來,她老頭子華雄天突然就自殺了,從那以後,她的脾性就更怪了。”

村民們講,白蘭死時,丁吳貞反而跑到海邊,對著海上一遍遍地招魂:“海裏冷哦,回來——”這種哀呼,是給那些死在海上的遇難者招魂的,但白蘭的棺木明明就停在那裏,她視而不見,去海上喊什麽魂?

村長沒辦法,隻有安排幾個人輪流幫她守靈。

那天晚上,丁吳貞在外徘徊,久久不歸。到了深夜,火盆都冷了,盆裏紙灰紛亂。守靈人依稀都能嗅得到屍身的氣味,於是就商量著盡早下葬,天氣濕熱,怕是不久便要腐敗。

棺木前的蠟燭明滅不定,眾人經過白天的風波都勞乏得很,不由得恍然入夢了。突然一個人嚷道:“什麽人?”

村長被驚醒,定睛一看,是桶叔。桶叔大睜著眼喊道,“我看見一個穿白衣的女人抱著孩子出去了。”

眾人都驚了,深更半夜,哪裏來的白衣女人?再看那棺木,那門窗,紋絲未動,不由得悚然。

桶叔麵色蒼白,多年不愈的氣喘病都要發作,胸膛一起一伏。麵對眾人的驚怪,他指著那棺木說:“裏麵的那個女人,出去了——”

村長簡直哭笑不得,正要倒頭再睡,忽然有人驚呼:“看那棺材!”

眾人都無法淡定了,湊到棺材前一看,一縷暗紅色的**正從棺木的底部縫隙緩緩而出……

“棺材流血?”昆山越聽越驚奇,村長說到這兒義憤填膺的一拍桌子,“華家人真是混蛋!我們仔細端量才看出來,白蘭那屍身的腹部是隆起的。她平常身子細瘦,大家都看不出她有孕。”

“人死了四五天,又在海上劇烈地顛簸,所以屍身都開始鼓脹,下麵全是烏黑色的血……”

昆山的腦海中忽然浮現起華唯鴻帶自己去見顧夏初的那天,他站在高架橋上對自己說:“我不開心很久了……”原來他們都是背負過去艱難前行。

這一夜,華家格外寧靜。

丁吳貞的心絞痛發作得愈加頻繁,這一次,她又在黑暗中陡然驚醒。

房內昏暗,透過古舊的窗子向外看去,潮濕的夜空中懸著的月幻作血樣的紅了。她從不敢說,自從看見棺木內滲出的那一縷烏血之後,她就墮入血色的恐怖之中。

更令她驚懼的是,窗下的梳妝鏡前有一抹白色的身影。那身影若鬼魂複生,幽然回首間,那雙黑蝴蝶般的眼睛也是血色。

這女人分明就是二十年前死去的那個狐狸精,不,是那個勾走了兒子魂魄的鬼!那一身月白色的旗袍,活脫脫就是舊上海畫報中的人物,連那笑都泛著潮氣。

“果然是你——”丁吳貞心口一陣絞痛。

顧夏初淒然一笑,一動不動。她盯著鏡中那張蒼白的臉,失了魂般喃喃自語:“每天晚上她都對著我哭,我實在是睡不著,所以過來看看你。”

“我就知道是你耍的把戲!你想讓我兒子一輩子都為你難受,你真狠啊!”

“還不是因為你害死了我的孩子……我要你和你兒子為我內疚一輩子!”

“從你踏上這個島第一天開始,我就知道你是一張畫皮!”丁吳貞舌尖發麻,中風不靈的身子被寒意裹得僵斃。她顫聲道:“你是回來報仇的?”

“你怎麽能這麽說呢?我是回來孝敬你的呀。我千辛萬苦把華唯鴻找回來,就是為了咱們一家團圓,再也不分開。”

“你——”丁吳貞又驚又怒,腦袋卻灌了鉛似的向後墜下去。

夏初看著**再次昏厥的那具蒼老的軀體,唇邊綻出一縷古怪笑意。

昆山回到教堂,回憶著漁民們的那些話,想到了斷崖下白蘭的那口爛棺木。難道真是因了風水師的話要浮葬麽?丁吳貞又說,這不是我們家的人,那是什麽意思?難道那屍體不是白蘭?

他反複琢磨,感覺一團模糊不清的迷霧向自己襲來……當年他在山西出差,曾遇見一個蒼老憔悴的老漢。老人出來尋兒子,天南海北找遍了,打聽弱智兒子的下落,熬白了頭發熬成了枯骨,花盡積蓄卻一無所獲。當地的百姓對著他那個傻兒子的照片紛紛搖頭,表示沒見過,實際上都知道那傻兒子早死在黑煤窯裏了,誰願意得罪當地的黑窯老板呢?自己家人還在窯裏討生計呢!

昆山看著那些不願說破的當地人,老漢悵然而去的蒼老身影,心頭難言地悲涼。這世上有太多死無所蹤的人,太多支離破碎的家庭。

忽然,一道冷光心頭閃現,顧夏初為什麽那麽酷似江小魚呢?她們和白蘭又有什麽樣的關係?身為醫生,華唯鴻為什麽會愛上一個病人?這其中是不是藏著其他原因?他越想越亂,越想越覺得江小魚有可能如同王重光所說,凶多吉少。

他裹著毛毯在**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那種奇怪的若有若無的歌聲又在教堂裏響起來了。天花板上有了女子高跟鞋踩在上麵來回踱步一般的“噠噠”聲響,甚至還有男人困獸一般的哀號聲。這荒廢已久的教堂果然變鬼了。

昆山盡量從聲學物理學的角度去剖析這種種怪異,恐懼與興奮同時卷裹著他。他舉起蠟燭,向樓上走去。

黑暗中腐烈的氣息令人窒息,久不通風的走廊彌漫著強烈的古舊味道,似乎有什麽東西潛伏其中。推開一扇門,空****的房間裏空無一人,誰也搞不清那些怪異的聲響來自何處。他用力拉上在夜風中呼呼作響的半扇破玻璃窗戶,冷不防朽爛的木頭瞬間脫離了窗框,整個直墜下去。想起白天發生的那一幕,他的心不由得揪了一下,就在這時,他看見窗子墜落處有一抹黑色的影子。

他一驚,隻聽那黑影嚷起來:“你想要我的命?”

原來是蝦叔提著一簍蝦蟹過來,“夜裏剛撈的鮮貨,給你送點過來。”

蝦叔外冷內熱的性子,昆山已經很了解了。

他從魚簍裏拿出幾碟海鮮,還有一壇子米酒,昆山方才吃得酒足飯飽,隻能象征性地夾上幾筷子,有意無意地打聽著島上的新鮮事。

“江老師的事情你已經聽說了吧?”蝦叔忽然開門見山地問道。

昆山一愣,方才在碼頭,確實聽漁民們一口一個江老師,他並未往心裏去,也不知道蝦叔突然提這個做什麽。

“教堂鬧鬼就是從她失蹤那一天開始的,那時知青們都返了城,大家都說她是因為拿不到返城指標,自己偷偷跑回了上海。可我覺得不會,她那麽愛孩子的一個人,怎麽會撂下女兒自己跑了呢?後來不斷有人來島上,和你一樣,他們會住到這個教堂裏。到了晚上,他們都會聽到女人的哭聲,哭得那麽淒慘……遊客都住不到兩天就紛紛搬走了。大家夥兒紛紛議論這教堂裏麵是不是有不幹淨的東西。大家晚上聽到那女人哭喊的就是一個字‘冤’啊——我忽然就想到了江老師,她先前一直是帶著白蘭住在這教堂裏麵的……後來,村長提議把這教堂裏裏外外翻修一下,工匠們起地磚的時候,發現了有一塊地兒凹凸不平,明顯高出周邊的地磚一塊兒,大家就用榔頭一通亂撬,結果磚一起開,就看到了一縷黑漆漆的頭發……”

昆山聽到這兒,心裏都發毛,感覺從空洞洞的教堂門外湧進來的寒風是帶著陰魂兒的,它附著在身後,令自己坐立難安。

“榔頭再下去就隻剩下一堆白骨,但她腳上那雙紅色的繡花鞋還好好的,新著哩!有人一看見那鞋子就喊,這不是江老師的鞋嘛?我們這才知道她是被害了……”

“害死她的人是誰?”昆山的心懸了起來。

蝦叔沒有回答,隻是歎了口氣:“屍體被挖出來的第二天,華雄天就上吊自殺了。”

昆山的心寒了起來,想不到這看上去猶如世外桃源的海島還會有這樣血腥的過去。蝦叔說:“江老師失蹤時,白蘭被丁吳貞接到了家裏,說是以後就把她當親生女兒。華雄天一死,大家夥兒都懷疑上了丁吳貞,她肯定知道江老師被害的內情,否則幹嗎好心收養白蘭?分明就是心裏有鬼。但不管怎樣,這個教堂之後就徹底變成了鬼宅,詭怪離奇的事兒每年不斷。”

昆山聽得後背冷汗直流,忽然就想到了死去的白蘭在棺木內分娩的驚悚一幕,但是轉而又不禁一笑,“蝦叔你說的這些是夠嚇人的,可嚇人歸嚇人,到底有誰見過鬼呢?”

蝦叔橫了一眼昆山,“你說得對,誰也沒見過鬼,可鬼的傳說哪兒來的?都是有人暗中作祟,這人比鬼更可怕,你還是走吧。”

昆山一愣,看蝦叔卻是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樣子,不由得笑道:“真有那麽可怕,誰能害我?”

蝦叔悶聲道:“信不信由你。”

昆山雖然確實想離開,但蝦叔比自己還急,真是令人費解。

蝦叔長出一口氣,拍了拍昆山的肩膀。昆山迷惑之餘,茫然地點頭。

蝦叔連夜跟村長打了招呼,隔日就要送昆山出島。

昆山也在蝦叔的堅持下,去燈塔過了一夜。

在燈塔上俯瞰琉璃島夜色之美,真是讓人心生不舍,也少了許多教堂裏的陰鬱和沉悶。

第二天一早,天色未亮,蝦叔已經不在了。海邊人有看潮汛趕海的習慣。在燈塔裏聽了一夜的海風呼嘯,老人家早就坐不住了,早早就去了海邊。

一想到即日要離開,昆山也睡意全無,向泊船的碼頭走去。一路上,灰白霧氣彌漫,整個琉璃島被一條條遊移不定的若有若無的白帶纏裹著,它變成了一個厚實蒼白的蠶繭兒。昆山不知道為何,總想要到那斷崖上去,那條停著白蘭棺槨的破船,像道閃電一直橫亙在他的腦海裏……

他在迷霧中,頭頂一隻黑漆漆的烏鴉,靜靜地看他。他抬眼,那不是烏鴉,是隻碩大的黑蝴蝶。它飛起來了,巨大的雙翅在厚重的水汽中遲緩吃力。他跟著它,向迷霧中去……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停下了腳步,腳下一團白色的迷霧,傳出潮水拍打亂礁鳴鼓一般的回響,原來他已經到了斷崖上。而那隻蝴蝶,卻消失了。

昆山站在那裏不想走,霧中的琉璃島更美了,虛幻得像一個夢境,以至於後背突然傳來的劇痛都不像是真實的。他懵然回頭,一雙黑蝴蝶般的眼睛正幽幽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