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不要吵醒她(5)

丁吳貞坐在華家那張古舊的搖椅上,吱吱嘎嘎的聲音像極了小時候,她的眼前一團模糊,什麽都看不清了,隻能聽到屋裏傳來纏纏綿綿的歌聲,那歌聲很熟悉,像是很多年前在哪裏聽過……聽著聽著,一行老淚就落了下來。

華家的鏡子古舊,斑斑點點的水鏽,像是誰家斷腸女的淚噴濺在上麵,顧夏初透過鏡子看到的是一張蒙混不清的臉,還好,這張臉是自己的,有時候它會變成別人,就像剛才,她在鏡中看著自己殷殷淒楚,眼中流出了血淚,哀戚道:“你殺了他!”

夏初雙手托住那張臉,看著那不斷湧出血淚的空洞的一雙眼,苦笑著說:“這有什麽不好嗎?你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你在海上等了這麽多年,多孤單多冷……”

鏡中的那雙眼睛瞬間變得血紅,夏初看著那張臉瞬間變得猙獰扭曲,那是多麽痛苦那麽怨憤的一張臉啊,她常年被捆鎖在冰冷的船板上,困在寒濕的棺木裏,風吹雨打那麽多年,竟然沒有腐敗,那雙手冷硬如鐵爪,猛地從鏡中躥出,死死地扼住了夏初的喉嚨,淒厲地控訴道:“是你殺了我……”

華唯鴻衝到屋內的時候,顧夏初正在地上翻來滾去,兩眼翻白,雙手死死扼住了自己的喉嚨劇烈地喘息著。他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拚盡全身力氣掰開了那雙手。

顧夏初不知道自己是何時才蘇醒過來的,當她睜開眼睛,看到華唯鴻正焦慮不安地看著自己,屋外那把搖椅依舊吱吱嘎嘎地響著,丁吳貞幽幽歎著氣。

昆山閉上雙眼前的那一瞬,那雙黑蝴蝶一般的眼睛鬼魅一般鏤刻在腦海裏,她不是江小魚,江小魚在哪裏?這個問題在他墜落懸崖,沉入海底的那幾分鍾裏,在他使盡全身力氣想要阻止鮮血從脖頸汩汩而出的痛苦中,戛然而止了。混沌的茫茫海水猶如一口悶鍋,令他窒息,最終徹底失去了知覺。就在他手腳散開,海葵一般在海底隨波逐流時,一縷金色的光暈裹住了他,懵懂中他仿佛看見一條美人魚向自己遊了過來,將自己輕輕攬入了懷裏,那人魚分明有著小魚一般美麗的眼睛……

重光捏著手中那張照片,皺緊了眉頭,一種難以言喻的滋味兒湧上心頭。他簡直難以相信法醫說的,這屍體是昆山的,它在海上漂流多日,泡得腫脹高度腐爛難以辨認,醜陋猙獰到令人作嘔的地步,但他的的確確是昆山,是當初那個衣著光鮮,令蔡渺渺一見傾心的昆山,隨身物品中有他的身份證。

“王警官,我承認我做過很多錯事,但小魚真不是我殺的。”飯館前二人離別時,昆山留下的那句話至今還縈繞耳邊,想不到那一別竟成了永別。重光咬緊了牙關,用筆在紙上唰唰寫著算了下日子,分開不過一月,難道那時昆山已經動了自殺的念頭?

蔡渺渺這兩天做過調查,昆山離開上海之前已經跟律師做了遺產授權,除了留給父母的一部分,大部分都捐給了上海的一家孤兒院,“在他第一次來咱們警局的時候,他已經是肝癌晚期,他的家人勸他住院,是他自己放棄治療……”

王重光聽著聽著坐不住了,他幹咳一聲,衝到走廊上對著濕冷的寒氣抽了根煙。白啟帆提供的屍檢報告列出昆山死前的慘狀,刀傷七處,一刀從左下頜角橫向到達右側頸動脈,構成了致命傷,最關鍵的是從刀傷的力度來看,凶手力道淺,而且下手時極為慌亂。從報告的字裏行間,重光憑著第六感想到了藏在昆山背後的那名凶手,腦海中漸漸浮現出一個人的影子……

海上的琉璃島被一場突然而至的暴雨給困住了。

顧夏初樂見這種戾氣,幼時她便時常幻想一場暴雨澆滅天地,萬物由此墮入無邊的黑暗,徹底解脫……

她站在被暴雨砍砸得劈啪作響的玻璃窗前,任憑潮濕的風雨進來掀起漆黑的長發,把大塊大塊的油墨潑在畫布上,那種酷烈更像是一個劊子手給獵物做細致冷寂的分解剖屍,五色淋漓,觸目驚心。

在她的身後,華唯鴻正熟睡在**。他已經熟睡很久了……

丁吳貞的中風愈發厲害,她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當她擔心自己兒子時,隻能用力跺著腳下的輪椅,嘴唇不住地發顫。

暴雨散去的天空,霧氣氤氳,稀稀落落的雨腳敲打著海麵。

白鷺又開始在天空中翩翩作舞了,她們歌聲柔曼淒惘,恍若昨夜未逝的殘夢。

顧夏初看著白鷺,輕輕問著丁吳貞:“你喜歡這裏麽?”

丁吳貞已經看不清說不清了,她隻能清晰地聽到笨重的輪椅軋過木棧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一波又一波的潮水衝上棧橋,汩汩作響。

夏初幽幽歎了口氣:“媽媽,我很開心,你終於肯喜歡我了。”

她取出一把梳子,將丁吳貞花白稀疏的頭發攏向腦後。

丁吳貞的身子微微顫抖,夏初低頭隻顧著梳頭發,似乎絲毫沒有注意到手中的輪椅已經出了棧橋懸在了半空,時刻都有墜入水中的危險。

她口中呢喃著:“小時候我也常常是這樣給媽媽梳頭發。她的頭發比你長,又黑又柔軟,像是海底的水藻……她把頭發織成兩個長長的麻花辮,在草地上跳維族舞給我們看,你記得麽,記得那片開滿野百合的草地麽?她常在那裏跳舞……”

她眼睛紅著,手指向了斜對麵那個廢棄的燈塔下麵,是那座被遺棄的茅草屋。

丁吳貞被電擊一般瞪大了眼睛看向夏初,渾濁的眸子裏充滿了驚恐,可惜她已無法說話,隻能雙手用力拍打著輪椅。

夏初笑起來:“您總是這種急脾氣。”

她的手輕輕向前一送,輪椅直接骨碌碌向棧橋下麵墜去。

丁吳貞拚命拍打著輪椅,“啊啊”叫起來。

夏初苦笑,捧住了丁吳貞的臉,直直盯著她,眼中充滿殺氣。

“你剛看到她的時候,是不是很嫉妒?你們穿得像一群灰撲撲的麻雀,把曬透了的紅薯幹一樣的臉藏在滿是魚腥味的破爛頭巾下麵,你們不知道什麽是咖啡,不知道誰是莫紮特,更不知道什麽是文明和優雅,你們仇視她,編織莫名其妙的謠言來詆毀她,隻為了滿足你們那些卑劣的不平衡的內心……那個晚上你做的事情,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從華雄天上吊自殺的那天起,我就發誓!總有一天,我會讓你付出代價……”

丁吳貞的淚水下來,她在風中哀號著,拚命用手捶打自己的心口。二十多年前那罪惡的一夜讓她悔恨一生,從丈夫初見江一璃失魂落魄的那一刻,她就預感到她的安穩日子到頭了,那個女人會奪走她的一切。那幾年,她戰戰兢兢地盯著丈夫,還是不能阻止華雄天偷偷跑到教堂和江一璃私會。恨極了的她終於和江一璃揪扯起來,不料一個失手,江一璃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她多想跟顧夏初說,江一璃不是她有意殺死的,可一切都晚了,她已經淪為椅子上的一個木偶。淚花在眼中打轉,她不擔心自己這條老命,她更驚懼的是**昏睡的兒子,等待他的將是什麽樣的命運呢……

上海的警局內,就在王重光為了是否要前往海上追查昆山的死因和一幫同僚爭執不休的時候,一個女人不期而至。

重光在會上堅認自己的感覺,顧夏初就是康德醫院一係列謀殺案背後的凶手,卻被在座的人一條一條地駁回,因他缺乏有力的證據。

“你打算怎麽辦?沒證據,你辦不了她。”蔡渺渺斜睨了一眼正在吞雲吐霧的王重光,“我看華唯鴻更有嫌疑,昆山的死搞不好是仇殺,誰說那種刀傷一定是女人幹的?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男醫生也幹得出來。最關鍵的是,顧夏初殺那麽多人,她的目的是什麽?你不覺得你的臆測太荒唐了嗎?”

“臆測?你說我是臆測?老子什麽時候這麽幼稚過?”王重光最近肝火奇大,暴烈得像個火藥桶,一點就著。

蔡渺渺瞥了王重光一眼,不吭聲了。

重光叼上根煙衝到走廊,狠狠啐了一口,抬眼卻看見了一身珠光寶氣的姚桂雲。

姚桂雲看到他也是一愣,她神情忐忑欲言又止,怔了片刻。重光知道她對自己向來沒好氣也懶得搭腔。就在他轉身的一瞬,姚桂雲卻在後麵叫住了他。

姚桂雲是來報警的,謝晏菲也失蹤了,這是王重光始料不及的。好好的孩子怎麽會失蹤呢?昆山的死還在他腦海裏留著疑雲,又一個人失蹤了,這讓重光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

謝晏菲為什麽失蹤?姚桂雲抽噎著說是因為她和謝永鎮的一次吵架,吵著吵著就說到了顧夏初,一想到謝永鎮的那場車禍,她就覺得是顧夏初搗的鬼,忍不住嚷起來,痛罵老謝袒護那個害人精,臉上挨了老謝狠狠一耳光,讓她始料不及的是,她發現女兒晏菲正在一旁驚詫地看著他們。

晏菲如夢初醒,喃喃道:“原來你們都覺得是她在作祟……那你還讓她和唯鴻哥在一起?!你想讓她害死唯鴻哥?”

謝永鎮被女兒說得胸口發悶,他無力地反駁著:“她不會,她那麽喜歡唯鴻,這麽多年就是為了等他回來……”

晏菲難以置信地看著父親,“等他回來?她不是唯鴻哥回國以後才認識的嗎?”

謝永鎮被這一問打了個激靈,手心發冷,“不,你們根本不知道,這都是我做下的冤孽啊,我怎麽也沒想到當年犯下的錯會造成今天這個局麵……”

姚桂雲也不知道謝永鎮在痛悔什麽,隻是從那天晚上開始晏菲就失蹤了。

王重光皺緊了眉頭,追問姚桂雲:“你覺得她最有可能去了哪裏?”

姚桂雲茫然地搖頭,“那孩子連封信都沒有留下,起初我以為她去找小麥了,過幾天就會回來,後來我發現小麥那孩子也失蹤了,這麽多天過去,一點消息都沒有,我的心起起伏伏的,總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兒……”

王重光皺緊了眉頭,“為什麽不早點來報警?”

姚桂雲張了張嘴巴,愣在那兒,半天才囁嚅著:“我總以為那孩子說不定哪天就回來了。”

王重光歎了口氣,“那你回家等著去吧!”轉身他就對蔡渺渺喊道:“給我訂票。”

琉璃島好安靜,安靜得如同時間停滯,萬物失去氣息。

那座老宅裏,顧夏初安穩若幽深枯井裏的一尊玉觀音。時光都已飛逝,對於一具僵斃了的身體來說,愛還有什麽意義?從她有記憶時開始,母親抱著幼小的自己和父親廝打的情形就鏤刻在腦海裏。母親邊打邊哭,撕心裂肺地喊著:“姓謝的,我要和你離婚!”之後,幼小的她就隨母親來到這個島上,像兩片薄薄的葉子隨風流轉,舉目無親。母親美豔不世故,像一隻孤獨的被放逐的鶴,昂首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苦熬歲月,飲盡風霜,等來的卻是謝永鎮和別的女人再婚的消息……她傲氣驕人的玫瑰花兒一般的驕傲容顏一夜之間萎敗,等到大返城,島上的知青們紛紛離開,母親卻渾渾噩噩把自己擱置在島上。直到有一天,她不見了,像是從空氣中蒸發了一般,自己一夜之間變成了孤兒。

大片大片的棕櫚葉蒲扇般遮住了太陽,在她身上投下飄移的光斑。母親失蹤之後,她被丁吳貞收留,帶回這棟老宅的情形,曆曆在目……漸漸地,丁阿姨成了丁媽媽,唯鴻成了朝夕相伴的哥哥。日月如梭,她幾乎要淡忘了失去母親的傷痛,成了一條被養起來的魚,閑適安逸。冥冥之中,她的忘本激怒了母親,在一個散發著潮氣和鹹魚味道的日子裏,她的母親將自己濕漉漉冰涼涼的軀體黯然曝光了。島上的漁民們圍著她,七手八腳地清理著埋葬她軀體的那些碎磚土塊,夏初驚慌失措地站在那些漁民的身後,一小步一小步向前挪著,那麽長的頭發,的確是母親的,長發下麵覆蓋著的是高度腐爛的頭顱,無聲地傳遞著陰冷的氣息。

華雄天忽然就在一個晚上上吊自殺了,丁吳貞哭得死去活來,她對著丈夫的屍體喃喃自語,夏初從她失去心智的零言碎語中隱約聽出了母親的死因,母親被華雄天糾纏,丁吳貞因妒成恨,錯手殺了她。天一下暗了下來,她迅速從暗影中不動聲色地離去,心頭埋下了深深的仇恨的種子。

她無數個日夜在海邊躊躇,到底應該如何複仇,但是一想到占據心頭的另一個影子,她卻動搖了,十多年的歲月,讓她和唯鴻已經心心相印,早就以身相許了。

又一個轟轟烈烈的夏天快速到來了,暴雨驟歇,大地有如初醒,泥土的香氣和青草的幽香沁人心脾。唯鴻拿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夏初漸漸釋然,她相信他一定會帶她走,遠離這一切。那時的她是多麽依戀他,多麽相信他……想到這兒,夏初苦笑起來,哦,差點忘記了,那時的自己叫白蘭,做著天真無邪的荒唐夢,為了“夢”她放棄了為母親報仇的信念,心甘情願要做他們華家的兒媳,那是多麽羞恥多麽可悲的一段過去。

王重光輾轉一番後終於登上了去琉璃島的海船,還未到跟前,他就被那一抹碧色給強烈地吸引住了。

蔡渺渺的電話接踵而至:“大夥兒不支持你這麽幹,你別一根筋了,你有什麽證據能證明凶手是顧夏初?一個自控能力都沒有的精神病人會是一個殺人狂?”

王重光咬著煙,長舒一口氣,“不管怎樣我要來一趟,昆山的死我要負責,老子不查清楚了絕不回去。”

重光說完,不由蔡渺渺再說什麽就掛斷了電話。

他下了船,到了岸上,在岸頭的小飯館兒坐下,正要找個話茬向老板探聽些什麽,忽然一道白光橫亙在眼前。那是一群人流,緩緩過來。

重光這才注意到棧橋邊上的空地上,搭著一個小小的“醮台”。台旁的帳篷裏點著小孩胳膊粗的香燭,濃烈的蠟油味道、鞭炮味道還有火油味兒迎風陣陣,嗆得他眼淚都流了出來。

醮台周圍煙霧繚繞,一個茅草紮起的草人兒被立在那裏,它身上貼滿了亡者的生辰八字。

“漲潮啦,該喊魂了!”老板看著那群送葬人看得出了神,幾乎忘了重光這個客人的飯桌上還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