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不要吵醒她(3)

他閉上眼睛還能回憶起女子的模樣,那是鎮上一個失了貞受不了閑言碎語跳了河的女人。她身上泛著九品蠟在棺木前靜靜灼燒時散發著的光暈,與在夜色中被祭奠著香火的神像同樣陰沉昏暗。幼時那難以名狀的一幕,令他對鬼魂的存在少了一分猶疑。

若小魚是帶著滿腹傷痛與委屈死去的,她會不會像那個幽魂一樣,在忘川河邊癡癡等我?

昆山的心像被重重繩索束住的臃腫不堪的蠶蛹,痛苦不堪,蠢蠢欲動,在對這陌生禁地無來由的恐慌和對江小魚的思戀愧疚中來回衝撞掙紮著。

誰也不知道,他當年的出國並非為了拋棄小魚,而是因為他已被江小魚義無反顧地拋棄了,他隻對王重光說出了一半的秘密。小魚為他流產三次,最後一次流產是在他們的冷戰中無聲地到來的。

一朵自石頭狹縫中頑強掙紮而出的小小的石楠花,隻要有一點點土壤就要頑強地紮根落腳。“有了孩子,乞討我都不怕,怎麽活不是活?”

小魚的咄咄逼人令他驚恐,而他再也揮不起拳頭了。被他折磨過的小魚,為了腹中的孩子無比凶悍,像頭隨時會爆發的獅子,這一次,為了孩子,她會殺了他,她反複警告他,這讓他寢食不安,有如泰山壓頂。

他暗中醞釀一個隱秘不露痕跡的計劃。小魚是很喜歡水的,由此,他第一次帶她去了遊泳館。

那是個炎熱的午後,小魚穿著一條藍色波點無比清新的短袖連衣裙跟在他的身後,蹦蹦跳跳,像隻小鹿。他們年少懵懂,手頭拮據,少有出去遊玩的機會。

第一次看到那麽大的水晶宮般的玻璃拱頂,第一次看到那麽寬闊的遊泳池,她站在泳池邊上看著昆山甜甜地羞澀地笑,她是不會遊泳的。

他把她攔腰抱起來放入水中,動作輕柔。她的眼窩裏映著玻璃窗投射進來的金色,與水上流光輝映,所有天上的星星都落入了她的眼睛。

那一刻的美,他畢生難忘。小魚傻傻站在水中癡癡望他,他強壯有力的身體在水中海豚般來去,就在他遊離她的那一瞬,一隻腳無聲無息地蹬離她的小腹,沉穩有力。

他沒有回頭,隨即順著藍色的水紋線向深水區遊去,像一隻沉默的蓄謀已久的鯨,給身後的小魚留下了難以言喻的恐懼與絕望。她再愚鈍也要明白了,他怎麽可能對留給自己的那一腳毫無感覺呢?她來不及多想,水上迅速泛起一縷血色。身體的某個部分像開了閘的洪水源源不斷地湧瀉出去,仿佛將那顆忍屈含卑的小小靈魂也抽離了出來。

那血散成一團團紅暈,泳池邊上的人驚叫起來,昆山這才恍若受驚地回頭,其實他的心裏一直忐忑不安地期待這一刻。現在想想他自己都要心驚,在自己的孩子麵前,他是一個多麽陰冷老練的殺手……江小魚麵色蒼白,張著嘴巴卻沒有喊叫,她看著身下被血染紅的水直直地盯著昆山,嘴角漸漸地泛上一絲徹骨心冷的笑意……

她在綻著團團血色的水波漣漪上竟然笑了,那笑盤繞多年,以至於後麵小魚如何暈厥,在眾人的驚叫聲中流產的情形他都記得模糊不清,唯有那笑,隨時可以穿透黑暗飄至他的麵前。

他怔怔靠在床頭,回味那一刻的慘烈,耳邊不知何時響起了唱詩班的聲音,頭頂的天花板上吱吱嘎嘎地響,仿佛有諸多人來回踱步,歎息聲若琴弦餘留的顫音。這座教堂的麵目愈發冷寂可怖了。

初來乍到的新鮮感早已淡去,白天在島上閑逛時棧橋上那所漁家餐館的老板再次提醒他,在島上找一戶漁家借住並不難,他心不在焉地敷衍。現在,他有些後悔了。

突然,一聲淒厲的嘶喊破窗而入,昆山幾乎要跌下床去,那嘶喊飽含驚恐與痛楚,足以撕裂每一個人的心肺,這不是人發出來的聲音,分明是鬼泣。昆山麵色蒼白,擰亮床頭燈。

窗外突然射進一道白光,一個人影懸在窗前,身形陰柔,沐著慘白的月光,紙片兒般朦朧。“小魚,小魚,是你嗎?”冥冥之中莫非天有神應?昆山不知為何會如斯嘶喊。他一躍而起,推開窗戶,山風颯颯作響。

好多東西在漆黑的夜空中閃爍,這島本就溫暖潮濕,腐爛的動植物堆砌於林化作點點螢火在地上團團舞動,甚至飄進了窗戶,在他眼前閃著鬼魅的光。

那紙片兒在蠕動,昆山悚然一驚。

紙片兒漸漸清晰了,竟然是一具人的軀體!懸在空中,向他逼近,動作是僵直的,沒有半點生氣,在夜色中發出慘白的光。

“誰?!”昆山大叫起來。

沒有回應,可怕的死寂。

那是一具僵硬的屍骸。一個女子,她的身體竟然是**的,隻有一雙腳上套著一雙紅色的芭蕾舞鞋。昆山看到那雙鞋幾乎要尖叫,色澤陳舊,也是泛著九品蠟般**黃的微芒!他壓抑著內心的恐懼,強迫自己向上看去,頓時形神要分為二體了!

……

“昆山,昆山……”有人在叫他。

不知道昏厥了多久,昆山慢慢睜開眼睛,一個東西在床下蠕動,一個人形的未知物體,頭發很長,蓋住本就模糊不清的臉。她一邊向他爬著,一邊伸出慘白的雙手在地上摸索著什麽,終於她摸到了,發出淒厲的鬼泣。那是一個近圓的物體,它把它緩緩放在了自己斷開的脖頸上。昆山瞬間看清楚了,那是一顆人頭!女屍將頭發挽起慢慢站了起來,一具極度腐爛恐怖的麵孔瞬間呈現眼前……那是小魚麽?

昆山抄起燭台向那東西拋去!那顆頭顱鏗然滾落在地。斷頭女屍淒厲地哭喊起來,猛地向他撲了過去……

華唯鴻在**聽完昆山這些似夢非夢的夢中夢,笑得喘不上氣來,“你太有想象力了。”

“我覺得那不是夢,是我看到了,那些鬼魂,那個教堂有問題。”昆山驚魂未定,還在恐懼之中,“一個穿芭蕾舞鞋的女鬼,她在教堂裏麵遊**,我看見她不止一次。”

顧夏初端起華唯鴻的藥輕輕抿了一口,味道苦澀,她幽然道:“我也看到了,告訴你你卻不信。現在昆山也看到了,你該相信了吧?”

華唯鴻苦笑,意味深長道:“鬼再可怕,也沒人可怕。”

夏初眉頭輕蹙:“我聽說那個教堂死過人,一個上海來的女知青,生前是上海很有名的芭蕾舞女演員,長得非常漂亮……從那以後教堂就開始鬧鬼。”

“誰告訴你的?”門外響起一聲斷喝,拄著拐杖的丁吳貞目光虛無,眼神卻凶狠,“誰閑著沒事兒亂嚼舌根?”

“島上人都這麽說。”

“都這麽說你也不能跟著瞎說。”丁吳貞的鐵木拐杖磕得石板地鏗鏗作響。

夏初垂下眼簾,含笑不語了。

昆山看著夏初,她溫柔得體,無可挑剔,但卻總有種鋒芒暗藏時而灼灼令人心畏的味道。再看華唯鴻,也是麵有陰色,忽然覺得今日的來訪還是不合時宜,便有起身告辭之意。

夏初見昆山躊躇,笑了笑,湊近他低語道:“明天你有時間的話,我們帶你一起去看海上的日落。”

昆山笑著答應。

暮色四合,昆山獨自一人又一次去了島東。

夕陽落腳處,白鷺繞著紅霞飄飛,深深淺淺的綠茅給荒墳浸染檸檬般清新的香氣。

突然,肋下陣陣作痛,他按住痛處找一塊柔軟的草地仰麵而臥。行到了人生虛無處,他卻找不到江小魚了,或許她正在天上某處靜靜俯視他,不,或許她的亡靈一直跟著自己,寸影不離。想到這兒,他抬眼四顧,但除了海崖壁下那幾艘朽爛的船隻和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具裸棺,沒有半個人影。不知道為什麽,自從他上次隨心而至,就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與這個地方格外親近。

不知過了多久,涼風將他吹醒,他悠然轉目,陡然看見一雙大腳懸在頭頂。

“你還不走?”蝦叔將魚簍擲在一邊,對昆山說話毫不客氣,“今晚有船出海,正好順道送你一程,你要是想走,我幫你去跟船老大說一聲。”

昆山一直覺得這老頭古怪,心想我走不走和你有什麽關係?於是隻有笑笑。

蝦叔見昆山不以為然,拾起魚簍悻悻然道:“那教堂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嗎?文革時候被鬥死的,自殺死的,還有不明不白死的,陰氣太重,島上人從來不進那個門,隻有你們這些陸上來的,才會沒頭沒腦地住進去。”

“我不信這些。”

“信不信由不得你。”蝦叔麵色陰鬱,透著哀戚,“今晚去我的燈塔那裏住。有些稀奇事兒你還沒聽過哩!”

昆山含笑點頭。他隻想盡快找到江小魚,為過去的罪孽做出補償。他默默看著蝦叔遠去,心如枯木。

暮色深沉,教堂鍾聲冰冷。

昆山矚目飛舞上空的那群烏鴉,像是與死神的眼睛長久對視。王重光曾經問他,你為何要如此執著地尋回那已經千瘡百孔的過去呢?你為何就不能放過顧夏初呢?

他不禁苦笑,離開上海之前他給律師留下一封信,如果小魚還在,看到那封信,她會有何感觸呢?還會恨自己麽?

留下還是離開,他反複思索著。他感覺這座教堂並非詭異,而是這座島,潛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危機。繞著教堂轉了一圈,反複回憶那晚似夢非夢的恐怖場麵,會不會有人假扮做鬼來震懾自己呢?這樣荒涼的境地,容易讓人動搖恐慌。教堂裏淒厲的嘶喊,難道真是“文革”中死去的那些人留給這個世界的回響麽?

他正猶疑,四五個身板結實的漁民過來,前麵走著的是五大三粗,比周圍人都要高出一頭的村長。村長是上了年紀的海軍退伍兵,說話做事透著軍人的精幹利落,他邊走邊揮手比劃著,聲音洪亮。

“我們得把這教堂好好修繕一下,明年開春把它變成島上的一個重要旅遊景點。”

幾個漁民在村長的指揮下進了教堂搭起腳手架,開始拆卸各個房間破舊的彩色玻璃。

村長注意到昆山佇立一旁,豪爽地招呼著:“曾先生,聽說你在外國銀行做事,你可要幫幫我們,我們正缺資金來開發島上的旅遊資源呢!我們這島要是開發好了,任誰來了都不想走呢,這島上有白鷺、野水仙、金斑鳳蝶、上百種魚……”

村長侃侃而談,眉飛色舞,昆山沒興趣也隻有點頭聽著。突然,教堂裏麵傳來一聲崩裂的爆響,幾個漁民抱頭跑了出來。

跑在前頭的那個人滿頭鮮血,耳頸後麵沾滿了玻璃渣子,他一邊捂著腦袋上流血不止的傷口一邊罵道:“見鬼!我還沒動手呢,整扇玻璃窗的架子都掉了下來,還好我閃得快,否則——”

剩下幾個人都麵色驚恐,最後出來的老漁民隨手將工具扔在了地上,沒好氣道:“早就說過,這個教堂邪氣,不能碰!這下可好!”

村長皺眉:“不就是一扇玻璃嗎?你們能嚇成這個樣子?”

“村長……”另一個漁民沉不住氣了,“這教堂晦氣得很,幹嗎非要費這個力氣?天黑了,我老婆還等著我回家吃飯呐!”

那漁民這麽一鼓噪,剩下的人趁機一哄而散。村長又氣又急,哭笑不得,對昆山道:“看見了吧?這就是愚昧!我幹村長這麽多年,思想工作做了無數次,可他們就是過不了心頭這個坎兒!”

“什麽坎兒?”昆山迷惑不解。

村長搖搖頭,苦笑著:“說到底還是封建迷信。漁民嘛,出海打魚,風裏來雨裏去,看天吃飯,骨子裏能不怕嗎?怕天怕地怕鬼神。”

老漁民停下腳步,“村長,那一年江老師怎麽失蹤的?”

村長一愣,轉而回過神來,“我怎麽知道,那時候我還在部隊呢。”

“你不知道我知道!那天晚上教堂裏有鬼哭,還有,白蘭死的時候你不也在船上麽?她死得是不是邪氣?”

村長的臉色刷地一下白了,“不就是一場風暴嗎?怎麽就邪氣了?”

“你都害怕了還不承認?”

村長無奈地苦笑,“害怕歸害怕,但也要科學地去看待問題嘛,那時候誰還見過死人生孩子?”

“死人生孩子?”昆山一驚。

“說來話長了。今晚咱們一起聊聊,我好好跟你講講,怪不得他們都害怕,當時我也怕哩。”

天色黑下來,昆山跟著村長到了棧橋上那家餐館。

餐館裏除了幾個夜裏出海的漁民,沒什麽客人。老板本要打烊,一見村長來,馬上笑吟吟地迎上去獻著殷勤。

村長豪爽,招呼兩聲,幾個漁民也圍攏過來,大夥兒坐在一起了。

濃烈的海鮮味道,幾箱子啤酒,昆山就這樣跟幾個漁家漢子喝起來。

“死人生孩子”這幾個字一直縈繞在昆山的腦海裏,看眾人酒喝得高興,他又提起來:“村長,那個死人生孩子到底是怎麽回事?”

夜色漸濃,琉璃島被籠罩在一團黑霧之中。昆山一開口,就把眾人熱氣熏熏的腦袋給澆涼了。

村長硬著頭皮灌了一大口酒,一拍桌子:“還不都是華家那兒子幹的好事兒?把人家好好一個姑娘的肚子給搞大了,那姑娘跑到上海去找他,卻吃了閉門羹,一氣之下就喝了毒藥死了!華家老太太虧心,就上門找我,她們家男人早死,隻有靠我們這些人開船出海,把姑娘的屍身接回來……”

村長說得氣促激憤,幾個漁民也七嘴八舌地插話:“那丫頭,唉!真是死得可惜。其實華家那兒子是真喜歡她……”

“他們的恩怨誰也說不清,她死那天我也跟著去了,身子早僵了!在小旅館已放了兩天。老板娘報了警,警察趕去發現姑娘身邊有生前留下的遺書呢,看著是自殺,就讓華家把屍體搬走。我們到了那兒搬著屍體還沒出門呢,就被老板娘給堵住了,死纏不放,非要訛一筆燒香錢,說是損了他們旅店的買賣要去晦氣。我們隻好拿錢消災,這些都是小事,過去了不提它!關鍵是屍身到了海上就太邪氣了!”

“嘿,大晚上的提這個幹嗎?”

漁民們說到這裏,就有人吵著天已黑,該出海啟程了。昆山滿心狐疑,心想難不成後麵死人在船上詐屍了麽?但眾人紛紛逃避,不肯再講了。

說巧不巧,就在眾人要走的當口,露天的雨篷砰砰作響,滴滴答答的雨星子下來,漁民們紛紛嘟囔著:“這天氣預報太不準啦,天要變了,今晚是走不了啦。”

昆山見這情形,便做東跟老板再要了一些酒菜,眾人索性放開手腳,海吃海喝起來。喝到興奮處,免不了要重提那天的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