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齊國有著最為纏綿的春雨,這麽多天裏,連綿不絕的雨陣一直沒完沒了地跟隨著出訪的伍子胥。伍子胥換了很多套衣服,掛在通風的長廊上,水氣升騰時,沒有半點幹燥的跡象。伍子胥憂傷地望著齊國客棧中忙碌的妻子,妻子現在正圍著火籠,想給一家人早點烘幹又一批被雨水打濕的衣服和鞋襪。

為顯示結盟的誠意,伍子胥這次給齊國帶來了一車的禮物。他還違心地讚美齊國的春風,以及事實上已經讓他無比討厭的漫長的春雨。他說齊國的大地美得就象一幅畫。在一幫齊國大臣的陪同下,他也走訪了多個城池,並且在雨腳的間歇裏,去琅琊城看了一回波瀾壯闊的大海。那樣的時候,伍子胥沒有忘記跟這些大臣們說上幾句,說齊國要是跟吳國聯手,共同拿下越國就不會費吹灰之力。那時,所有的這些海岸線,就都是兩個國家的。

和伍子胥聊得最歡的是齊國的鮑缺將軍,他比伍子胥略為年輕。對於吳王夫差的英武,他說自己仰慕已久,那是真正的男人。伍子胥笑了,用特別外交的口吻說,吳國隨時歡迎鮑將軍的來訪。我們現在缺的是更為親密的友誼。

事實證明,鮑缺也的確想和伍子胥拉近關係。許多個夜裏,鮑缺都拉著伍子胥去了臨淄城的酒肆,他和伍子胥觥籌交錯,酒過三巡時,也將心裏的想法和盤托出。他說既然要聯手,兩國能不能先拿下西邊的晉國。伍子胥於是順水推舟,從鮑缺嘴裏獲得了一些自己尚未掌握的軍情。

但伍子胥心裏真正惦記的,還是千裏之外的故國。對此,他並沒有讓田充的路營空閑下來。那天在琅琊城的海邊,伍子胥在海浪的翻滾聲中回到車廂,詳細聆聽了路營人員帶來的密報。密報說到了蕭颯的下場,兵變那天,甘紀奉命圍剿。夫差後來讓宮中禁衛軍中的衛戍團將蕭颯的人頭扔到了靈岩山下的穀廓,那兒生活著一群野狗。幾乎是在一瞬間,穀廓裏的十三條饑餓的野狗就把蕭颯的人頭咬成了白骨。蕭颯睜著兩個虛空的眼洞,看著吳國漆黑的天空。公子山也被甘紀綁到了那裏,他覺得蕭颯肯定十分後悔,覺得此生不如當一名吳國的菜農。而事實上,公子山的頭後來也被砍了下來,他的頭骨被那群野狗爭搶著,最終翻滾到了一個隱秘的洞口,就靠在一棵梓樹的下麵,深感寂寞和悲傷。

聽到這裏,伍子胥興奮而得意地叫了一聲,甘紀幹得不錯,他可是我的義子。

可是當聞聽西施依舊進了宮城時,伍子胥卻深深地捏緊了拳頭。他想,甘紀還是誤了事啊。

從齊國的琅琊城回臨淄城的路上,伍子胥一言不發。在大船一樣搖晃的馬車裏,兒子伍極給他不停地梳頭。伍極看見一根白發,那是他昨天都沒有見到過的。他揪起那根白發說,爹,我替你拔了它。伍子胥黑著一張臉,什麽也沒說。

伍極酷愛爹爹的頭發,他還喜歡抓著爹爹的頭發睡覺。這天在伍子胥聽取密報的時候,他和鮑缺將軍一起,踩上了齊國的戰船,所以他現在又滔滔不絕地講述著齊國海上的奇景,他說他太喜歡大海了,大海和天一樣廣。伍極又捧起一個巨大的海螺號,那是鮑缺在船上送給他的。他將海螺號蓋住伍子胥的耳朵,說,爹快聽,我給你帶回了大海的聲音。伍子胥一把擋開伍極,煩躁地說,離我遠點。這讓伍極很不高興,他捧著海螺號獨自走到了船舷邊,對著遼闊的海空吹出了鬱鬱寡歡的聲音。

回到臨淄城的第二天,就在陽光剛剛露出半張臉時,伍子胥卻在客棧的長廊裏一件件收起那些軟不拉幾的衣物。他對驚奇的妻子說,趁著沒有雨,趕緊回去。

伍極摘下蓋在耳朵上的那個海螺問,爹你剛才說什麽?

回去!伍子胥對著伍極吼了一聲。

伍極呆呆地望著剛剛來到這裏的鮑缺將軍,差點就要掉出兩滴淚。將軍昨晚答應他,今天要帶他去夜邑,那是齊國的另外一座海邊城池。將軍說,和琅琊城不同,夜邑是位於齊國的北邊,有著更多美麗和新奇的海螺。

回國的路程顯得漫長而又單調,伍極常常抓起父親的頭發,在搖擺的車廂裏一次次陷入瞌睡。馬車到達吳國的疆域時,伍子胥讓車停下,他走下車廂,遠遠地望著姑蘇城的方向。這時候,伍極叫了一聲,爹你快看,那裏有兩片彩雲。伍子胥順著兒子手指的方向,見到那兩片妖嬈的彩雲從越國的方向緩緩地飄了過來,幾乎是到了姑蘇城的位置,兩片移動的彩雲就停留在原本的風中一動不動。

伍子胥久久地望著兩片詭異的雲,感覺心口一陣壓抑,幾乎讓他無法順暢地呼吸。然後他一把抓過伍極的手,嚴厲地說了一句,以後不要再那樣貪玩了,要多想一想咱們的吳國,那可是千秋大業啊。

伍極不知所以地點點頭,說,哦。

鄭旦幸運地活了下來。

墜崖的那天,鄭旦張開雙手,抓到了一截柔韌的鬆枝。她像西施家的白猿子山那樣,用力**進了一個局促的山洞裏。直到聽見楚國刺客的人馬依稀走遠,鄭旦才在洞中端坐下,手裏捧著的,依舊是鮑三春的那把劍。越後幽羊之前交待過,去吳國,除了和西施一起迷倒夫差,你還有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替你自己也是替越國,找回鐵匠鮑三春。

鄭旦是在蕭颯兵變後幾天的夜裏進入的姑蘇城,她手裏拿著一片伯嚭的門貼。離開越國前,範蠡曾經叮囑她,一旦在吳宮裏有什麽閃失,你可以去城西,去那裏找伯嚭。範蠡說,文種大夫送給伯嚭的珠寶和財物,已經可以堆成一座山了。

這幾天,經曆過一場兵變的宮城更加肅穆,雖然所有的屍體早已被清理,但鄭旦依舊在宮城以外的夜風中聞到了血腥的氣息。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鄭旦撿起一把深陷在塵土中的斷劍,發現劍柄上刻有一條魚。她想,那會不會是鮑三春鑄的劍,因為鮑字的左邊就是一條魚。

鄭旦站在深鎖的宮城外,展開繪在伯嚭門貼上的方位示意圖,順著箭頭的方向,她朝著一條小巷走去。那條小巷真是悠長,鄭旦覺得,它安靜得像一個遙遠的地洞。

伯嚭這天正在自家院中和兒子伯聰玩耍。伯聰的腳下,越國送來的珠寶丟得滿地都是。他扔下手中一塊越國的玉佩,挽起袖管爬上趴在地上的伯嚭的後背,說,走!伯嚭於是昂起頭,手腳並用著,樂滋滋地朝牆角爬去。伯嚭說,小祖宗,爹願意一輩子都是你的馬。但是伯聰很不開心,他哭喊著說我不要馬了,我要的是船。為什麽伍極可以去齊國看大海,而我卻不能?伯嚭有點慌張,他愣了一下,轉身抱起兒子說,再等等,什麽都會有的。伯嚭後來招了招手,府中一個豐腴的乳母就走了過來。乳母解開衣帶,在月光下露出一對飽滿的奶,她蹲下,顫抖的**上滴出一粒奶水。伯嚭讓兒子張嘴,朝著那紅豔的**迎了上去,又拍拍兒子的頭說,喝吧。要多少都有。伯聰咕嘟咕嘟地喝著奶汁,過了一陣子突然停下說,不對,我要的是船。

鄭旦就是在這時敲響了伯嚭的院門,月光傾瀉下,將她身子拉出一條瘦長的黑影。伯聰推開乳母,蹦跳著過來開門,他的身影隻有鄭旦的一半那麽高。伯聰看著衣衫襤褸又滿麵倦容的鄭旦,說,你真醜。你為什麽長得這麽醜啊。

鄭旦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她發現伯聰此時正盯著自己手中的那把劍。伯聰又突然叫了一聲,擅闖太宰府者,要被吳王夫差賜死。你是誰?快把那劍交給我。

伯嚭的身影隨後就出現了,他穿戴得有點懶散,兩個膝蓋上沾了一團泥。接過鄭旦手中折成三角狀的門貼,他牽著伯聰的手給鄭旦讓出一條道,說,範將軍之前提過你,原來你沒死。

鄭旦第二天清晨見到伯嚭時,伯嚭正在吃早飯。眼裏的伯嚭十分儉樸,每一口稀飯都吃得很緩慢。他而且很溫文,夾起一片醬菜時,對著鄭旦笑了笑。鄭旦原本以為伯嚭的家中會異常豪華,閃爍的珠寶會在許多櫃子的夾縫裏露出一些光。她想不通伯嚭為何看上去會如此樸素,普通得像姑蘇城一個普通的居民。

事實上,伯嚭以前也不是如此收斂。先王闔閭時期,伯嚭也常和叔護將軍一起去賭博。在城南的那家酒肆裏,各國的商人圍在一起玩越國的“賭三花”,尖叫聲和罵娘聲此起彼伏。伯嚭的眼光和手氣不錯,每次都能贏點金子回來。然後有一天叔護沒在一起時,伯嚭在那裏碰到了一個倒黴的越國商人。商人把所有的本錢都輸給了伯嚭,最後攤開手說,可惜我連住客棧的資費都沒了,大哥是否就我讓去府中借宿一晚?等明天我就回國再拿點金子來。伯嚭說,我要是拒絕你,還不讓人笑話?那個商人就是文種,他後來和伯嚭賭都不賭,直接把一箱箱的珠寶抬到了伯嚭的院子裏。伯嚭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戒了賭,此後便沒再去過城南的酒肆。等叔護問起此事時,伯嚭悻悻地搖搖頭說,我覺得自己沒有那個命,還是留點銀子給我兒子伯聰吧。不僅如此,伯嚭還把所有的新衣裳都收了起來。每次上街時,他都穿戴得普普通通,和碰見的每一個熟人點頭微笑,身上並且沒有了一點珠光寶氣。

伯嚭那天看到前來府中的鄭旦時,想起這天下午自己剛剛收了範蠡的一千兩黃金。麵對那堆金燦燦的金子時,他重重地閉了一下眼睛。他想,這和越國的桑椹酒以及美女仆人不是一回事。他知道收下賄賂的罪名可能就是叛國,下場不一定好。但既然已經拿了文種那麽多,這次也就沒有必要拒絕範蠡。更重要的是,文種和範蠡很多時候隻是讓他引導夫差,不要順著伍子胥的意思再去攻打越國。想起那個驕橫的伍子胥,伯嚭搖了搖頭,他想,越國的確是夠可憐了,而且反正夫差現在一直惦記的是齊國。那麽,又何樂而不為?伯嚭相信自己的揣度和拿捏,就象他相信自己“賭三花”時的手氣,這些金子,他是準備給伯聰留著了。伯嚭內心對伯聰有點擔憂,他覺得伯聰的腦子有點慢,但也肯定不是伍子胥嘴裏說的傻。伍子胥那年當著自己的麵,說伯聰是個傻子,伯嚭當做沒聽見,但卻一直把這句話記在了心裏。他想,既然如此,伍子胥你就別怪我了,咱們就等著瞧吧。

伯嚭這天去上朝後,鄭旦在家中看到許多熟悉的麵孔。她想起,那都是越國之前就送給伯噽的美女。她們原本就住在越宮的另外一個訓練房裏,曾經嘰嘰喳喳的象一群小鳥,經常會引來好奇的勾踐。而現在,她們全都用欣喜的眼神望著自己,七嘴八舌地說著一些屬於越國的往事。

鄭旦還見到了那個乳母,餐桌上,隻有她一人仔細地喝著一碗豬腳湯。乳母告訴她,那是催奶的,是給伯聰準備的。再過一個時辰,伯聰就要睡醒了。伯聰一睡醒就要喝奶,他可以喝奶喝到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