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載著西施的牛車進入姑蘇城的城門已經是七天以後。之前,逃亡路上的範蠡迷了路,他們一直走到了吳國和楚國的交界處,並且在一個荒原裏露宿了一晚。
走上姑蘇城寬廣的街道,範蠡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他仿佛感覺自己正行走在一條陰冷而潮濕的地道裏,那麽狹窄的空間,他甚至能聽見風吹動發絲的聲音。之前在越國,範蠡在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夜裏,總能踏進這樣的夢境:他看見自己在陪同大王勾踐執役三年吳國為奴時,他和越後幽羊帶著一些心腹,頂著清涼的月色,在靈岩山下揮起鐵鍬,刨去一把又一把鬆散的沙土。然後他們在深挖的地道裏朝著吳宮的方向逼近。
範蠡回想著如此真實的夢境,思緒就不免進入了那個大雪紛飛的午後,越後幽羊踢了一下大王勾踐的小腿,然後聲音象一把刀子一樣扔了出去:還不快過去,你沒看見大王的腳下缺一塊上馬石嗎?範蠡想到這裏時,忽然看見蕭颯將軍騎著一匹戰馬朝他趕了過來。將軍臉上雖然掛著難得的笑容,身後卻跟了一群提刀的將士,所以他對範蠡點點頭時,看上去依舊是耀武揚威。表情肅穆的將士將越國重新披紅掛彩起的車隊圍在了中間,範蠡看著那些明亮的刀口,不禁仰起頭問蕭颯道,將軍帶了這麽多帶著武器的隨從,是擔心我們什麽呢?
蕭颯騎在馬上笑了,俯身親切地說,你多慮了,我隻是奉大王之命前來迎接。大王天天盼著西施,但是沒有我們替你喊城門,你進不了宮中深鎖的大門。那裏嚴密的防守,你是早就知道的。
姑蘇城喜愛熱鬧的百姓全都湧到了街頭,他們對著進入城門的西施的車廂指指點點,交頭接耳時,一個個歡笑得前仰後合。範蠡聽見他們意味深長地說,大王真是豔福不淺,隻是這幾天,又要辛苦一陣了。但卻又有人說,你擔心個屁,大王的腰板好著呢,就象一棵結實的樹。接下去真正辛苦的,是大王的床板呀。哈哈哈哈。
蕭颯勒住韁繩,提起馬鞭指著那些唾沫橫飛的臉一頓嗬斥。他說,你們的膽子可肥了,這樣的玩笑也敢開,有沒有把大王放在眼裏?當心我這就砍了你。蕭颯說完,身邊那些提刀的將士便朝著宮門呼啦啦奔跑了過去。而更多的士兵,卻在宮門的兩邊慢慢集合了過來。範蠡看見吳宮的頭頂,壓著一層厚厚的雲。他對車廂裏的西施輕聲道,小心了,好像有異常。
西施在顛簸的牛車上微微揭開簾子,厚實的雲層下,吳宮巍峨的城牆已經搖搖晃晃地向她逼來。她想,等待的一切,就這樣要開始了。
事實上,範蠡這天遇見的是一場謀反。正如伍子胥所料,收留各國刀客的蕭颯已經想除掉夫差很久,他這天是抓住了範蠡車隊進宮的機會,帶著一群手下輕而易舉地踏進了深鎖的宮城。要不然,那麽多的人手,根本就進不了宮。蕭颯那時在心中一陣竊喜,他想,等著抱美人的夫差,這回你死定了。但也就是兩幫人馬進入宮城的那一刻,隨著重重的宮門在吱呀的聲音裏被一眾禁衛迅速合攏,天空中的雲層也同時收了起來,重新打開的陽光下,站在瞭望樓牆頭的夫差卻沒理由地笑了。他那時的聲音很是遼闊,全身的鎧甲放著燦爛的光,他指著蕭颯說,姓蕭的,你帶了這麽多的人馬,是想把我的美女給搶走嗎?陽光撞碎在蕭颯露出在腰間的一截劍柄上,反射出幽冷的光。夫差指著那縷幽冷的光,隨即大喝一聲:關門打狗,帶兵器入宮者,按律,斬!
蕭颯此時並沒有慌張,他幹笑了兩聲,幹脆就在馬上抽出那把劍指向城頭的夫差,又回頭對著準備已久的手下喊了一聲:宮中禁衛軍連我們的三成兵員都不到,殺過去!殺!但蕭颯隨即看見,宮中眾多的雕花屋簷下,暗伏的甘紀率領的一支龐大的人馬,正如洪水般湧了出來。蕭颯那時想,糟了,自己竟然中了夫差的埋伏。但他又喊了一聲,殺死夫差者,加官進爵,賞田千畝!
蕭颯的馬衝了出去,吳宮四周的空氣被撕裂開來。
刀光劍影中,落馬的蕭颯後來突然遇見了闖過來的西施。西施揮舞的衣袖似乎卷起一場風,將他的一雙眼給蒙住。隔著那片涼薄的紗袖,蕭颯覺得這個明豔的女子真是價值連城,但他還是朝西施刺出了一劍。就是因為那樣多看了一眼西施,蕭颯走神並且恍恍惚惚地刺出一劍之時,夫差在城頭射出的一支毒箭就直接命中了他的胸口。蕭颯感覺被誰推了一把,他詫異地望著胸口多出來的一支箭,往前趔趄了幾步,隨後在西施跟前跪了下去。死之前,嘴角吐著白沫的蕭颯最後望了一眼西施,看見西施身上湧出的血,他還是想,人世間這個奇特的女子,真的是價值連城。他或許還想,剛才自己刺出的那一劍,簡直就是罪惡滔天。
那天,受傷的西施看到宮牆內血流成河,春天裏提前出現的紅頭和綠頭蒼蠅很快就聚集過來,它們在享受一場熱烈非凡的盛宴。西施並且看見夫差身披戰袍,在陽光下縱身躍過蕭颯的屍體。聚在蕭颯身上的蒼蠅哄地一聲散開,夫差遮擋不住臉上的興奮,他就那樣一直笑嗬嗬的,和打鐵時一樣開心。西施那時不免驚奇,這真的是夫差嗎?他和之前掛在越宮柱子上的那些愁眉苦臉的夫差畫像是同一個人嗎?直到這時,西施才發現中劍的胸口漸漸擴散開的血,她覺得有點涼。然後她看見夫差奪過甘紀手中的長劍,提起蕭颯的人頭,劍身一橫,就將那脖子割裂了開來。蕭颯的皮肉有點厚,夫差提著劍又用力切了進去,這才將整個人頭全部割了下來。蕭颯的鮮血噴出,有些細碎的血點噴濺在了西施的身上,這讓西施覺得十分的不舒服。
夫差並沒有正眼去看一眼西施,他舉著蕭颯的人頭,躍上了一匹戰刀。他就那樣筆直地站在馬背上,仰天大吼,你們就是所謂的破風團吧?誰敢反本王,蕭颯就是你們的下場。蕭颯人頭上的血滴滴答答灑了一地,他那眼睛依然睜著。陽光很刺眼,破風團那些靜默的刀客,此時紛紛扔下兵器,在宮城中撲通一陣跪拜了下去。
夫差的兄弟公子山急匆匆趕到時,看見四分五裂的血流爭先恐後地湧入宮中的小河。在一陣止不住的驚慌中,公子山開始用極其沙啞的聲音讚揚起夫差的勇猛和果斷。夫差轉身說,別裝了!你是不是有點失望?又對甘紀勒令一聲,將公子山拿下!
寂寞的公子山於是在那個黃昏裏站了很久,他看見蒼茫的夜色象一張期待已久的網。西施看到禁衛軍的數把利刃架在他脖子上時,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越來越響,終於兩眼一黑,昏倒了過去。
公子山是蕭颯背後的主使,夫差早就知道,為了這場刺殺,他已經和蕭颯共謀了很久。
蕭颯之前是先王闔閭身邊的護衛,自從闔閭被靈姑浮的鐵戈砍掉一顆腳趾頭後,蕭颯總感覺夫差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那目光一次次地在朝堂上吼叫,沒有保護好先王,蕭颯你有罪。蕭颯於是在一天夜裏找到了公子山。他雖然很渴,但卻沒有喝下一口水,喉嚨嘶啞地說,我一直覺得,同樣是王的血統,但您比夫差更適合當大王。公子山眼睛看著窗外,窗外夜色濃鬱。他什麽話也沒有說,隻是緊緊地握住了蕭颯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