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越國的水網條條相連,河水在陽光下泛著銀色的波光。它們拐過幾個彎,載著範蠡的車隊一路往北。西施幾天後坐到船沿,看見錢塘江的江水在範蠡眼裏不停地後退,江水漫湧過來時,濺濕了範蠡的一雙鞋。範蠡對此毫無感覺,他望著吳國的方向,對著一江春水陷入沉思。

顛簸在船上的越國車隊披紅掛彩,車廂四周花團錦簇,它是一支牛車隊。範蠡之前說過,越國的馬很珍貴,得省著用。對此,西施並不覺得寒酸。她想,隻要是範蠡在身邊,什麽都是體麵的。江麵平靜時,西施在水光瀲灩中看見弟弟施夷青的一張臉。施夷青站在自家茅草棚前看雨,淅淅瀝瀝的春雨後來變成一陣滂沱,施夷青一直看著它們發呆,全身都被打濕了。

走完錢塘江並且踏上吳國疆域的那一天,鄭旦走下車廂,抬頭望了一下天,頓時感覺腳下的泥地十分陌生。範蠡就是在這時讓木心他們摘下了車隊的彩帶,包括車廂周圍的花環。範蠡說,小心為上,不要那麽顯眼。當晚,一行人住進了木瀆小城中的無恙客棧。

木瀆城開滿了鋪天蓋地的梨花。梨花象一場雪,安靜而且熱烈。甘紀第二天到達這裏時,清脆的馬蹄聲回響在春天的木瀆。木瀆的街道有點濕滑。甘紀還是穿了一身白衣,如果不是因為背上的那把青銅劍,遠遠看去,騎在白馬上的他幾乎就成了另外一樹梨花。

甘紀是帶著伍子胥的使命來到木瀆,但他此時心裏想起的卻是夫差。在義父和大王之間,他總是陷入彷徨和左右為難。甘紀一直珍視著他和夫差兩人之間的友誼。他記得許多年前,自己和夫差一同跟隨先王闔閭前去太湖觀光,那時他們還是一對交頭接耳的青澀少年,而夫差最小的弟弟公子山好像還是被太後一步一搖地牽在手裏。看見太湖裏廣闊的水,霧氣升騰時,公子山叫了一聲,哇,這麽大的炊煙,太湖在燒飯。

夫差比甘紀長五歲,他差不多高出甘紀半個頭。那天的太湖邊,夫差怎麽也不願意跟隨父王登上遊船。等到那條船劃到水中央,夫差就用膝蓋頂了一下甘紀的腰身。他一直盯著水邊,水邊蹲著一個正在清洗漁網的少女,夫差隻能看見她半張美麗的臉。夫差在甘紀耳邊輕聲道,你有沒有本事,讓她轉過臉。跟我說說話,就一句。

甘紀抓耳撓腮想了很久,然後說我替少主把她給叫過來不就行了?

夫差不悅地搖頭說,看來你和我一樣笨!

甘紀看見先王的遊船已經在回頭的路上,於是就赤腳踩到水裏,腳底打了一個滑,直接把自己推了下去。他在水中沉入,一雙手拚命拍打出水花,嘴裏直喊著救命。女孩不知所以地看了一眼甘紀,站起後滿不在乎地轉身。她問夫差道,你朋友他不會遊水嗎?

夫差頓時笑了,他現在能看見女孩的整張臉,的確很美,卻說,我不告訴你。

那好吧。女孩說,看看他能不能馬上就淹死。

你把漁網扔給他,夫差叫了一聲。

甘紀這時卻在水中站了起來,看著剛剛蓋住自己膝蓋的湖水,他有點失望,說怎麽就這麽一點淺。女孩終於噗嗤一聲笑了,說你要是像剛才那樣一直躺著,說不定也能被嗆死。

甘紀其實不願意象伍子胥說的那樣,去毀了傳說中西施一張美麗的臉。那樣會讓夫差很失望,夫差喜歡美女。但是他如果不來木瀆執行指令,遠在齊國的義父又會深深地失望。所以甘紀那天看著街道兩旁壓在枝頭的數也數不完的梨花,心裏想,春天是個令人左右為難的季節。

這時候,他在街市上碰見一個和他一樣明亮俊逸的男子。男子手持一把劍,英氣逼人。他把所有的長發都包進頭巾裏,一無牽掛的身子於是顯得更加輕靈。他在這裏四處尋訪打鐵鋪,將那把劍抽出時,木瀆街道上的百姓都瞠目結舌。甘紀望見那把劍,心頭也止不住地驚歎,劍身折射出的光,陰沉而飽滿。他深吸一口氣,一縷涼薄的寒意便撲鼻而來。很明顯,這把劍是被鑄劍匠融進了上好的鐵母。而這樣的神鐵,哪怕是尋遍吳國的山川,也根本難得一見。甘紀想,這是越國的神劍。

甘紀跳下馬,向男子鞠了一躬道,兄弟手上的這把劍,多少金子能賣?

男子望著甘紀,淺淺地笑了,輕聲說,多少金子也不賣。

範蠡之前的戒備之心並不是沒有道理。這天上午,幾乎是在甘紀出現在木瀆城的同時,木心略顯慌張地過來向他稟報,客棧的馬棚裏,兩把吳國的短刀留在他們兩頭牛的脖子裏,血流了一地。範蠡想,該來的終歸還是要來,這麽長的車隊,僅僅撤去彩帶和花環,注目和顯眼還是難以抹去。

範蠡讓木心趕緊收拾行李,但他此時卻突然看見,客棧的門口,一場刺殺已經如約而至。黑衣刺客共有九名,他們亮出一排劍,列隊站好。木心抬眼望去,看見客棧的竹樓深深地抖了一下,刺客高舉劍柄猛地向他衝來時,頭頂那些被切開的梨花,便紛紛揚揚地飄落了下來。

廝殺在第一時間展開。聽見空氣中叮叮當當的撞擊聲,甘紀跟隨那名男子向不遠處的無恙客棧奔了過去。甘紀那時並不知道,男子其實就是束發的鄭旦。鄭旦這天提著鮑三春留給她的劍,要去吳國的街頭打聽一下鐵鋪和鐵匠。範蠡對她說,安全為上,你這樣會讓人看出是越國的女子。鄭旦於是將長發盤起,藏進了一包頭巾裏。

鄭旦衝進客棧,她和木心以及木心手下的護衛一起,將凶猛的刺客擋在了範蠡的視線裏。鄭旦後來發現,和她一起出劍的,竟然還有甘紀。甘紀並沒有見到西施和範蠡,他們那時已經駕著牛車從後院逃離。

那天的後來,鄭旦且戰且退,她飛身跨上刺客栓在牆頭處的一匹烈馬,將他們引出客棧後,一直奔跑卻被追趕的刺客堵到了一截懸崖上。鄭旦看見刺客的身後,甘紀的一匹白馬也揚起塵土趕了過來。鄭旦甩了甩韁繩,夾緊馬肚子退後幾步,正要往前衝出時,馬蹄下鬆軟的泥土卻塌了下去。仰身的鄭旦一陣驚慌,她最後回望了一眼甘紀,連人帶馬墜入了懸崖。

西施並沒有忘記鄭旦,在逃亡的牛車上,她一再掙紮著想要回諸暨城,但範蠡將她死死攔住。範蠡說,你們兩個,我必須保全一個。西施詫異地望著範蠡,她想怎麽就可以這樣狠心地丟下鄭旦?可是範蠡說難道你沒有想過,比我更狠的是伍子胥。我現在看到他在姑蘇城裏射出的一雙眼,比刺客的劍還要鋒利。

事實上,範蠡這次想錯了。客棧裏的刺客,是顏王後所派來的。和伍子胥的擔心相比,聽說西施一行的到來,顏王後寫在臉上的怒火便可以在後宮裏燒開一壺水。但顏王後比伍子胥要謹慎,她對向她通報信息的芸妃說,買凶雇人,私下裏滅了這個越國來的禍水。要不然,你我今後的命運會很慘。芸妃點點頭,她轉身就去找自己的父親叔護。喜歡賭博的叔護將軍當晚去了一次賭館,如他所願,他這次還是贏了,並且讓一名楚國的賭鬼輸得傾家**產,不得不砍下手臂來衝抵賭債。月光下,楚國的賭鬼一陣痛哭,他舉起佩劍正要砍下時,叔護突然說,等一等,我突然想到,或許你這隻手可以留著。叔護慢吞吞地喝著一碗酒,直到後來他拎起那袋贏來的金子,在手裏掂了掂說,事成之後,用留下的那隻手過來領賞錢,你還可以是這些金子的主人。楚國的客人於是如夢初醒坐了下去。

鄭旦這天墜入懸崖的那一刻,掉落的頭巾讓她烏黑的長發像倒流的瀑布一樣飛揚起。甘紀怔怔地望著這個疾速下墜的明豔女子,頓時覺整個世界出奇的安靜。木心後來趕到時,看見白馬上的甘紀站在一株梨樹下久久不願離去。甘紀下馬撿起鄭旦的頭巾,將它藏進了懷裏。梨花就是在這時落了下來,瞬間在甘紀眼前灑了一地。木心覺得,這個梨花中的吳國劍客並不讓他反感。最主要的是,他剛才在客棧裏,對甘紀令人眼花繚亂的劍術心悅誠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