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越國又一年的桃花如期而至了。會稽山下,嚶嚶嗡嗡的蜜蜂交頭接耳,來回扇動翅膀飛舞時,一個個都忙碌得不可開交。走在農夫前頭的牛仰頭哞地叫了一聲,它拖著犁轅,在水田裏看見了藍天也看見了白雲的倒影,於是就更加深情地耕耘起越國的田畝。一場春雨過後,鋪展開來的桑樹葉子在微風中抖動,它綠得讓人愉悅,又仿佛讓人想起潔白的蠶絲。

勾踐看見了這一切,滿心喜悅地笑了。他想,越國的陰霾正在消退。所以他穿上了一件八成新的衣裳,在範蠡的陪同下,在田間地頭和勞作的百姓紛紛打招呼。還有一些時候,他會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捧起農夫的陶壺,一下子喝到飽。然後他摘下一片桑葉,掛在嘴角,和農夫們聊起一些擠眉弄眼的話題。農夫將鐵鋤頭輕輕挖到地裏,坐到橫躺的鋤頭柄上問他,這位商人,你是來自哪裏?勾踐掩嘴便笑了,他說你猜。農夫說這可怎麽猜。勾踐就說,我是宮裏的。又踩下水田說,我現在過來幫你拔稗草。範蠡於是笑得前仰後合,他說大王你回來,那可不是草,是大叔剛剛插下的水稻秧苗。農夫睜大了眼睛,從鋤頭柄上站了起來,然後又慌忙地把兩隻膝蓋跪了下去。

那天,越後幽羊正在宮中縫補一件獸皮,長年的勞累已經讓她的雙眼有點昏花。她手捏一根鐵針,在一陣深刻的疲倦中穿刺進獸皮,然後又將那根長長的麻線拉了過來。那時候,範蠡和西施就站在她的跟前,四周無比的安靜,仿佛整個天下都在穿針引線。幽羊抬頭時,眼淚終於掉了下來,範蠡看見那眼淚裏漂浮著一絲血。

幽羊是在前一天的夜裏聽說,西施就要和範蠡私奔,所以她一整天裏都感覺前所未有的虛弱。此時,她的聲音有點飄忽,她說你們就不能可憐可憐越國的百姓嗎?我替越國給你們跪下。

範蠡急忙上前蹲下。抓住越後的手臂後,他望了一眼西施,轉頭說,請王後放心,你所聽到的那些都是謠言。

真的隻是謠言嗎?越後苦苦地望著西施。

西施昂起頭,說,其實也算不上謠言,但是範將軍他沒有答應我。他要我等。他說這世間的許多事,都是靠等出來的。

那你還會走嗎?越後清涼的淚滴落到了地上,但那縷血絲卻還掛在臉頰上,仿佛它要一直留在那裏。

他不走,我也就不會走了。但我會一直等。

西施盯著範蠡,把話說得很細很慢。她想,這樣細慢用心的一句話,範蠡應該是記在心裏了。

越後丟下手中的針線和獸皮,這才緩慢地笑了。她說你們都是越國的功臣。許多年後,隻要等西施從吳國回來,那麽我們漫山遍野的桃花,就是迎接英雄歸來的語言。

越後最後說,必須複國!死了也要複國!

那天夜裏,勾踐換下那件八成新的衣裳,重新回到了柴房。他按部就班地含著那顆苦膽,因為白天在田地裏走了太多的路,他現在實在是累得不行,一不小心就睡著了。

幽羊推開柴房的木門,許多月光湧了進來。月光驚動起勾踐,他迷迷糊糊地張開眼睛,聽見站在柴薪前的越後說了一句,看來明天得換一顆苦膽,這一塊已經風幹,它不再苦了。

兩天後的清晨,月光還未徹底收起,但越宮的門外,正靜悄悄地集合起一支隊伍。勾踐那時還沒睡醒,他恍惚聽見奴仆們急匆匆奔跑的腳步聲,他們在彼此互相催促:快點,快點。這邊,這邊。

越宮籠罩在從會稽山上流淌下來的一場大霧裏,幽羊搓了一把手,走進霧蒙蒙的院中。麵對即將前往吳國的車隊,她深深地望了一眼範蠡,然後親自上前清點人數,又將車隊中馬車賬蓬上那些鬆散的繩子索紮緊。

西施在車廂中抱緊身子,她有點冷。越後一步步地走上前,就那樣細細地看著她。

越後說,此去一別,你我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但是請記得,我一直在越國想你,也會對著啟明星祝福你!

西施跟隨越後抬起的眼,看見大霧中的一顆明星悠然閃爍,心中頓時百感交集。

鄭旦也從另外一個車廂中探出身子,她提著手裏那把入鞘的劍,和宮中的奴仆們一一揮手告別。

那天越後交給西施一塊玉玨,她說那是木心在給西施家重新搭建茅棚時,在泥地上的一堆灰燼裏撿到的。這麽長的時間裏,為了不讓西施傷心,她一直保留著。而現在,她又讓宮中的藝匠在玉玨上刻了一個“越”字。

西施雙手捧著玉玨,不免就想起了死去的父親。淚水撲簌簌地掉下時,她又更加思念著弟弟夷青。這時候,越後終於放下了簾子,抬手堅決地叫了一聲:走!

範蠡進貢美女的車隊離開會稽城的當天上午,施夷青從諸暨城趕來,他提著柴刀旋風一樣衝進了越宮。他的那隻老鷹,叼了一段蛇,在越宮青灰色的上空久久盤旋。

越宮裏還有一個訓練營,專門訓練越國勇猛敢死的少年,範蠡將它命名為少年團。施夷青將柴刀的刀口對著負責訓練少年團兵器術的岩鷹將軍,怒氣衝衝地說,為什麽不讓我加入?從此以後我不再有姐姐。

岩鷹是越宮中的侍衛統領,他是在勾踐登基的那年,和靈姑浮一起受的封。靈姑浮就是在那場大敗吳國的檇李之戰中,勇猛砍下闔閭一隻腳趾頭的將軍。

岩鷹看著施夷青,說,你回去。

我不回去!

施夷青猛地扒下身上的衣裳,讓岩鷹見到他身上一排雷電擊打過的痕跡。那樣一片蜿蜒的青紫,很象是一樁老樹深紮下的根係。施夷青五歲那年站在自家的茅草棚前看雨,然後一道閃電迅速衝了下來,直接擊中了麵前的一棵桃樹。同樣被擊暈的施夷青很久以後才醒來,父親撕下他後背燒成一片襤褸的衣裳時,看見的便是根係一樣的青紫,那是閃電的紋路。

你有什麽本事?岩鷹說。

施夷青舉起柴刀,瞬間就在自己的左臂上劃開了一道口子。白花花的肉像嘴唇一般反轉開來,施夷青看著湧冒出來的血說,我沒有什麽本事,有的隻是殺父的仇恨。我巴不得讓夫差舔幹淨這些血,我還會在自己的血裏下毒。

岩鷹久久地盯著施夷青,很長時間裏沒有說出一句話。他隻是覺得,攀延在這個少年眼裏的仇恨,比傳說中的伍子胥更為迅猛。但岩鷹還是說,施夷青你回去。

再叫我回去,我就把自己砍死在這裏。

但你必須回去,回去苧蘿村。岩鷹說,會稽城裏早晚會有吳國的奸細,少年團的集訓,就要搬去苧蘿村。我們需要進行得十分隱秘。

施夷青扔下柴刀,指著岩鷹道:你真是個混蛋,為何早點不說。

這時候,岩鷹看見一隻展翅的老鷹飛了進來。它落在訓練房陰涼的石磚上,吐出一條紫紅色的蛇,隨即甩了甩頭,熱切地望著施夷青。蛇在地上掙紮了幾下,它應該是滿身傷痛,但老鷹伸出爪子將它踩住,猛地啄瞎了它的雙眼。施夷青提起柴刀,指著那條翻出肚皮的萎靡的蛇,說,將軍,我請你喝蛇血。

吳國。伍子胥徹夜難眠。他在院中走來走去,最後還是對守候的下臣說,讓甘紀來見我。

甘紀到達的時候,帶著一身清涼的露水。他的一柄長劍披掛在後背上。伍子胥那天對他說了很多,最後說,我很擔心。

甘紀想了想,終於說,義父擔心得太多了。大王他並不是一個鐵匠。

伍子胥再次走到那件戰袍前,細細地撫摸著。他說,我每天看一次戰袍,不是想穿上他,而是我必須為了先王,時刻準備著披掛上陣。甘紀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軍人當戰死沙場,甘紀不敢忘。

但伍子胥最為擔心的還是西施,他總覺得那是心頭一塊沉重的鐵,怎麽也搬不走。甘紀皺眉,想起阿布的那場實在糟糕透頂的刺殺,終於說,殺女人真的不是軍人所為。

伍子胥長歎一聲,聲音有點無奈。他說,可是我就擔心無數的軍人都會被女人所殺。伍子胥想起的是很久以前的妲己和褒姒,他覺得一個女人輕而易舉就可以抵得上千軍萬馬。然後他告訴甘紀說,吳國的木瀆是西施的必經之路,你必須去那兒守著。

伍子胥這麽急迫地召見甘紀,是因為按照夫差的指示,他就要帶上夫人和兒子伍極出使北方的齊國。伍子胥當然知道,夫差讓他帶上禮物出使,真實用意是為了刺探齊國的軍情。這麽多年了,關於吳國的軍隊該是向北還是向南,他始終和夫差說不到一塊去。但他的確無數次覺得,範蠡的那雙眼睛實在太可怕了,那人在陪伴勾踐執役時,每一天的心思都是精打細算的。他看似優柔的目光,實則是要直接穿透進吳國的地下三尺。

去木瀆!在我去齊國的時候,毀了西施的那張臉。

伍子胥最後對甘紀嚴厲地說,千萬記住,此事不得聲張,也與不在吳國的我沒有任何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