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訓練房裏的夫差畫像已經更換了多次,這段時間裏,範蠡對西施和鄭旦兩人的表現並不滿意。範蠡有一天問西施,你每天睡覺之前,躺在**心裏想的是什麽?西施驚愕地望著範蠡,她想說我昨晚夢見了你。但一張臉紅起的時候,她最終什麽也沒說。她隻希望範蠡在她身邊多站一會兒。
第二天,範蠡讓木心將夫差的一張羊皮畫像掛到了西施床前。西施站在木心身後,看著木心在床欄的格子柱上敲好釘子,畫像垂下來的時候,站在那裏的夫差好像對她笑了一笑。木心轉身,斜著眼睛牽了牽嘴角,他說,我真不知道範將軍是怎麽想的。
等到木心離開,西施趕緊將那畫像給扯了下來,然後又將它迅速地卷起。此時,西施看見畫中的夫差很不情願,他的一張臉變得東拉西扯,越來越扭曲,最後隻剩下一雙傷心的眼睛。
西施將那麽難看的夫差扔到了床底。
鄭旦那天在給畫中的夫差敬酒時顯得三心二意,她要麽走得太快,要麽走得太慢。端在手裏的酒樽總是拿不穩,每次都灑出幾滴酒。鄭旦反反複複走了幾次,突然覺得柱子上的夫差要是等她的這杯酒早就等得渴死了,所以她忍不住噗呲一聲笑了出來。想要抬起袖子遮住自己的羞態時,酒樽卻掉在了地上。
範蠡上前,俯身撿起那個酒樽,將它擦了擦,又交到了鄭旦的手裏。他對負責禮儀訓練的宮中女侍說,你再示範一次,告訴她錯在哪裏。
西施聽著範蠡的聲音,覺得這個柔和的男人令她如沐春風。他從不試圖馴服你,卻讓人忍不住一天天跟上他先走出去的腳步。直到你最終貼著他的身子,和他一同並肩前行。這樣的時候,西施覺得不僅是腳步,就連自己的整個身子也漸漸輕鬆了起來,而原本讓人覺得灰蒙蒙毫無生機的越宮,現在也有了一些舒展開來的歡聲笑語。
更加熱鬧的是另外那三十名少女。在另外一個訓練場裏,她們現在成了一群蝴蝶,在越宮逐漸寬闊起的房前簷下彼此追來追去,嬉鬧的聲音好幾次吸引過來了好奇的勾踐。勾踐站在牆角,籠著袖子,陽光偷偷打在他肩頭的時候,他眯著眼睛,和少女們笑得一樣開心。但他到了後來也會有些微的傷感,他想,這麽多的美女,真是可惜。總的說來,夫差的命真好。
兩個月後的課程是舞蹈,這幾乎是西施和鄭旦的強項。那天,絲竹聲響起時,西施在範蠡專注的眼裏翩翩起舞。此前為了給範蠡一個驚喜,她在自己的腳踝上係了一串鈴鐺。鈴鐺現在跟隨舞蹈的節奏,讓整個訓練房突然變得生動無比。西施盡情地打開身子,一雙光潔的赤腳頻頻在空中躍起,然後她聽見許多人都在由衷地讚美,讚美她是一個飄在雲層中的仙子。可是沒過多久,範蠡舒展的眉頭就漸漸地緊鎖起,直到後來他幹脆拍了拍手,讓宮廷樂隊的聲音停了下來。
訓練房突然變得很安靜,停止的西施寂寞地望著範蠡。她又聽見範蠡轉身說,今天先到這裏。
為什麽要先到這裏?西施叫住了正要離去的範蠡。
範蠡站定,揮揮手讓那些樂師退了下去。他顯得憂心忡忡,最後望著西施的眼說,我有點擔心,擔心你的腳。
西施把頭低下又抬起,說,我的腳怎麽了?
你的腳太大了。範蠡輕聲地說了一句。他說,但是這話你不要放在心裏。
這天夜裏,範蠡和木心見到了正在收拾行李的西施。範蠡站在門口,聲音很輕,他說不用這麽急,我還是希望你能留下。
西施將卷在床底的夫差畫像扔給了木心,說,木心我要回去,我想我的弟弟夷青。他在家裏沒人給他燒飯,都快要餓死了。
木心焦急地望著範蠡,他希望範蠡能走上前去,哪怕什麽也不說,隻是在西施房裏靜靜地坐下。
但範蠡卻轉身,沉默得如同一杯涼水。他後來背對著西施說,自從你進了越宮,你的家人就是越後的家人。夷青的日子過得不要太自在,現在正像一棵春筍,他喝足了水,正在苧蘿村裏節節拔高。
但我還是要回去。西施說,我在這裏呆不下去了,我很醜。
沒有人比你更美,也沒有人讓你回去。其實越後比你更急,她正在連夜為你縫製一條新裙。裙子很長,長到拖地,它能很好地蓋住你的一雙腳。越後並且想過了,你以後跳舞,得穿上一雙精致的鞋,鞋麵是繡花的青布。範蠡轉過身來,就那樣靜靜地望著西施,說,真的,我們都希望你留下。一切都會更加如意。
西施掉下一行淚,把頭轉了過去。事實上,她知道自己舍不得離開這裏。
吳國的仲夏異常熱鬧和繁忙,蟬鳴聲早在清晨的曙光中就連成一片。到了上午,姑蘇城的喧鬧更是賽過頭頂泛濫起的陽光。但是這樣的一個日子裏,夫差竟然遲遲沒有升朝,他後來睜著惺忪的睡眼來到殿堂時,對著堂前等候已久的伍子胥和伯嚭他們很隨意地點了點頭。伍子胥之前從田充那裏聽說,大王昨天白天打了一天的鐵,夜晚又把僅剩的力氣留在了後宮的芸妃那裏。芸妃現在順風順水,之前瘦削的臉日漸飽滿了,而且每天都是麵若桃花,形態可人。在她父親叔護將軍的運作撮合下,她和顏王後的關係也更為親密了,兩人曾經手牽手出現在太湖的遊船裏,觀看了一場別開生麵的打漁表演。那次,芸妃親自下廚,將最大的一條魚殷勤地烹調給了顏王後品嚐。
伍子胥現在看著靠在龍椅上依舊昏昏欲睡的夫差,一時想不出該說什麽為好。他在聒噪的蟬聲裏站了很久,直到聽見夫差微微響起的鼾聲。這時候伍子胥終於站不住了,他走到伯嚭跟前,湊上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閉上眼睛說,太宰,我剛剛聞了很久,我想你身上現在飄**起的,是不是越國脂粉的味道?
伍子胥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路營營長田充昨天還告訴他,越國的大夫文種幾天前悄悄來到吳國,並且帶著四五個美女去了伯嚭的府邸。田充說,文種後來是一個人離開伯嚭家的那條小巷的,伯嚭牽著兒子伯聰的手,笑容可掬地將他送到了門口。
伍子胥想,這事情該讓夫差清醒清醒了,說不定大王還蒙在鼓裏。可是現在朝堂上,等伍子胥說完,伯嚭卻抓抓腦袋眨了眨眼睛,他饒有興致地望向伍子胥,笑嗬嗬地說,大將軍越來越愛講笑話了。難道你這麽熟悉越國的脂粉?
伍子胥噴了一把鼻子說,如果太宰還是之前的那個太宰,我倒是願意多講幾句笑話。可是我最近聽說,太宰的府上喝的都是越國的桑椹酒,進進出出的盡是越國的美女。
伯嚭並沒有被激怒,反倒更加和藹地說,越國在大王麵前俯首稱臣,他們如今喜歡為咱們吳國釀酒。將軍要是喜歡,改天我讓奴子給你送一缸過去。味道真的很讚。
謝了!等大王哪天徹底拿下越國,再喝不遲。
伍子胥和伯嚭針尖麥芒一般的關係由來已久,事實上,他們曾經是一對好友。伯嚭不會忘記,當初他的祖父伯州犁和伍子胥的父親伍奢一樣,兩人都是楚國的大臣,又都在楚國遭受厄運。伯嚭逃離楚國後,還是伍子胥將他推薦給了先王闔閭。但是歲月裏吹來吹去的風時常會改變方向,伯嚭現在感覺伍子胥冷得象一塊十年前就結下的冰,任憑自己怎麽捂,那塊堅冰也還是暖不起來。伍子胥有一次竟然當著夫差的麵說,太宰你以前喜歡把黑的說成灰的,現在卻幹脆就把黑的說成白的。你已經在偽善的路上走得越來越遠。
伍子胥和伯嚭就著桑椹酒的事情說來說去時,夫差終於把眼睛睜開。他在龍椅上伸了一個懶腰,打了一個長久的哈欠說,你們兩個別吵了,我正在想齊國的事情,是打還是不打?
伯嚭站直身子,收起笑容說,一切聽大王的,大王心中應該早有判斷。伯嚭知道夫差心裏怎麽想,夫差曾經說過,他很喜歡北方的齊國和晉國。他說你們仔細想想,那麽廣闊而肥沃的中原,咱們吳國竟然踩不下去一隻腳。所有的土地都是他們的,實在有點讓我不太舒服。但伯嚭更加知道,夫差和伍子胥一直以來爭論的焦點其實也就在這裏。伍子胥堅持的,是先要占領越國。否則,勾踐就是南方後院裏隨時可以燒起的一把火,如此令人擔心的後患不去解決,伍子胥覺得爭霸中原簡直就是一場笑話。
那天的後來,伍子胥和夫差還是各執己見,他們幾乎沒有一次不是不歡而散。
走出宮門時,伯嚭心裏藏著笑,一步步跟隨在伍子胥的身後。他替伍子胥掀開前來迎接的馬車的珠簾,又在陽光下揮手,一直看著那輛馬車走遠。然後他擦了一把汗,對前來迎接自己的一位心腹下臣說,你瞧他那副德行,看都不看我一眼。像他這樣的囂張,就算我不對付他,也一定會死得很慘。直到馬車在自家門前停下,伯嚭掀開簾子的時候還在心裏想,愛怎樣就怎樣吧,光能打天下,也不見得就是真本事,往後的路還長呢。他而且還想,這世界其實哪有什麽黑白之分?真正要分清楚的,是誰是君誰是臣。要不然,這世界就全亂了。
這天夜裏,伍子胥再次陷入焦急之中,他遲遲不願意躺下,耳邊偶爾撕裂開的蟬聲也令他怎麽也揮趕不走。白天因為伯嚭在場,好多話他都不方便在夫差麵前說清楚,他覺得再也不能等下去了。所以他最終還是叫醒車夫,讓馬車在那條寂靜的街道上朝著宮城匆匆趕去。夫差是在芸妃的鳳鳴宮裏接見了伍子胥,他這時候精神飽滿,對著明亮的油燈說,大將軍有何要事,但講無妨。
伍子胥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他想,時不我待,什麽也不用隱瞞了。一切以吳國的利益為上,先王創下的基業不能毀於一旦。
伍子胥跟夫差說起的是蕭颯收留各國刀客以及越國將要進貢的美女,他覺得兩件事情都是暗流湧動。但是夫差卻沒有當回事,他告訴伍子胥,蕭颯之前跟他提起過刀客。而夫差的三弟公子山也有此意,說那是為了給吳國培養一支精銳的長刀隊。蕭颯連隊伍的名字都想好了,是叫破風。而關於越國要送來的美女,夫差轉頭望了望內殿,他有點擔心會被那裏的芸妃聽見,所以走到伍子胥跟前,聲音說得有點輕。他說,為什麽不要?將軍也可以挑幾個。
伍子胥十分沮喪。等他看見芸妃內殿門口堆在一起的一疊上好的越國絲綢,掛在上頭的一張牌子又清楚地寫著伯嚭采辦的字樣時,心中便徹底地悲涼了。但他還是說了一句,齊國的事情請大王三思,我們能不能緩一緩?
伍子胥的意思,最起碼先和齊國籠絡一下友情,不要讓他們感覺到吳國的敵意。他說,人心隔肚皮,世間也沒有不透風的牆。
夫差反卷著雙手,在殿堂裏走來走去。最後說,可以從長計議。我會勸一勸自己,再忍一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