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吳國的少左將軍甘紀是一個俊美的男子,他騎著一匹駿馬,一身白衣的肩頭,總有閃亮的黑發在姑蘇城的春風裏悠揚飄起。甘紀是伍子胥的義子,他年輕又安靜,像一根春天裏鋸齒鋒利的茅草,一雙清澈的眼睛常常出現在吳國少女的夢裏。

甘紀這天來到伍子胥的府上時,看見路營和刀營的兩位營長,正垂首站在義父的麵前。路營是伍子胥的情報營,營長田充。刀營是伍子胥的行動營,營長阿布。田充的耳力極好,他至少能在宮中器樂齊鳴的時候,還能聽到城牆以外一隻蛐蛐的鳴叫,也能聽到風中有幾根羽毛飄飛。阿布使的是一把刀,他的刀是快刀,每次殺人都用令對方眼花繚亂的一招——狐步殺。狐步殺一出,敵人的脖子如同一棵清脆砍下的白菜。

田充和阿布的手下都有十八人的隊伍,分布在姑蘇城最隱秘的角落。如果不是因為甘紀是伍子胥的義子,他根本就無緣知道路營和刀營的存在。伍子胥曾經說,這是我一生中的秘密,路營和刀營的三十六匹快馬,也是我最珍貴的家當。為了大王和他的千秋大業,我伍子胥真是絞盡腦汁,費盡了心機。又說,甘紀你要始終保守這個秘密,千萬要記住,吳國的將來,半點也指望不了隻知道吹牛拍馬又吃軟飯的伯嚭。伯嚭根本不能勝任太宰的職位,他就是個憋在肚子裏的屁。

甘紀現在聽見田充正在密報,他告訴伍子胥三件事。一是同樣是吳國前朝將軍的蕭颯正在擴張勢力,暗中收羅各國刀劍客。二是越國的謀臣文種和範蠡製定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國策。那個國家準備用十年的時間鼓勵斷發文身的百姓多多生養孩子,又發展農桑,讓越地不斷聚集財富。然後再用十年的時間教化百姓,強軍集訓。田充最後說的一件事是,範蠡正在新建的越宮裏訓練美女,阿布上次沒有行刺得手的西施,將會被送往吳國。伍子胥那天瞪了一眼戰戰兢兢的阿布,他歎了一口氣,開始為吳國的命運擔憂。在他眼裏,大王夫差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他現在竟然無所事事到熱愛起打鐵,總是和一些民間匯聚起來的鐵匠熱烈地交談,甚至還去鐵匠鋪裏幫助著一起鍛打鐵器。

阿布和田充退下時,伍子胥燒在心頭的火依舊沒有平息。他冷冷地望了一眼甘紀,說,大王去打鐵,你就不能阻攔一下嗎?他想當一名鐵匠?

甘紀象往常一樣沉默,他在伍子胥的虎頭青銅杯裏倒上半杯水,端上去後說,稟報義父,你要操練的水軍我已經替你集合完畢。

都集合在哪裏?伍子胥轉頭問。

就在太湖邊的夫椒地。

好一個夫椒地!伍子胥抓起一把木梳,深刻地梳理著自己的頭發,眼中投射出亮光說,我真想再去撕殺一場,讓那該死的勾踐死無葬身之地。

伍子胥又走進書房,很長時間裏,他都撫摸著掛在板牆上的一件征衣。那是一件綴滿了銅片的鎧甲,而且胸口處每一塊銅片的背後,都鐫刻著吳國一個陣亡將領的名字。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漁夫的名字。

伍子胥那年從楚國逃亡吳國時,他的父親伍奢和哥哥伍尚已經死在楚平王的手裏。楚平王封鎖了各處要道,伍子胥最終是在江邊搭上了一個陌生老漁夫的小船。漁船靠岸後,伍子胥取下佩劍對漁夫說,這把劍起碼價值百金,先生你就收下吧,權當是我的渡船之資。漁夫莞爾一笑,說,我連楚平王承諾封賞的五萬石粟和執圭之爵都不看在眼裏,難道還會稀罕你這把價值百金的寶劍嗎?

那你救我是為了什麽?

不為什麽。救你隻是為了救你。

伍子胥後來自作主張給漁夫取了個名字,就叫伍恩,然後將這名字也一同刻在了自己的鎧甲上。他每次撫摸起這鎧甲,都能感覺到指尖傳來的溫暖。因為他想,那些戰亡將領的英靈以及不知下落的漁夫伍恩,會一直護佑他,護佑他完成扶持吳國的千秋霸業。

很久以前,伍子胥就讓甘紀負責起水軍的戰備完善和日夜訓練。他知道地處江南水鄉的吳越兩國必有水戰,到那時,也必定是以船為車,以楫為馬。所以他讓甘紀在水軍中大力擴張“舟師”。舟師中有作為指揮船的樓船,以及分別為大翼、中翼和小翼的三種主要戰船。與此同時,他還建造了船首裝有衝角的突冒船以及可以輕快出擊的橋船。在伍子胥的規劃裏,威風凜凜的大翼船上,必須載乘戰士二十六人,棹手五十人,舳艫手三人,操長鉤矛及斧鉞者各四人,吏、仆、射長各一人。如此下來,連同船長,一艘大翼船就總共配備了九十一人。

伍子胥理想的水戰方式,是先用弩射,再進行雙方接舷戰鬥或用突冒撞擊敵船,最後再讓勇士們登船格鬥。想起接舷戰,伍子胥問甘紀,需有的鉤拒都打造好了嗎?

甘紀說,正在準備。

正在準備,正在準備。伍子胥甩了甩衣袖,指著甘紀義憤填膺地說,正在準備到底是什麽時候準備?你聽說過兩軍交戰時,其中一方揮動彩旗叫喊說,請不要攻擊我們,我們正在準備嗎?

甘紀一陣木訥,他知道此時說什麽也無益。在他眼裏,義父的胸中總是淌滿著烈火。他就象火爐中剛剛出膛的一把劍,就是到了三九寒冬裏也照樣炙熱逼人。甚至哪怕是扔進水裏,也還是繼續嗞嗞冒響。那年的夫椒之戰,甘紀一直守護在伍子胥的戰車旁,他那麽好的身手,三步之內取敵首級如探囊取物,但他抽出的一把劍卻沒有沾上一滴血。伍子胥那時從戰車上站起,對著甘紀一陣咆哮,他說我要你衝上去,砍下勾踐的人頭祭奠先王。甘紀揮動韁繩,雙腿夾著戰馬圍著義父跑了一圈,停下後卻說,甘紀覺得,義父的安危比勾踐的人頭更為重要。

甘紀還記得,勾踐被夫差放行,離開吳國的那天,義父和大王夫差最終吵了一架。義父說上天以越賜吳,請大王讓範蠡捧著勾踐的人頭回去吧。可是夫差卻不為之所動,他不再把竟然可以為自己嚐糞問疾的勾踐放在眼裏。義父一再激動地叫囂時,夫差終於不悅地背轉身去,他說大將軍你有完沒完?你說的那些話我都能背了,可是寡人現在困了。甘紀那時候望望伍子胥,又望望離去的夫差的背影,目光著實焦灼了一陣子,但他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他知道,自己的嘴那麽笨,說了也是白說,那還不如少說為好。

伍子胥咬著牙,雙手緊攥拳頭,一直看著夫差的背影越走越遠。他想起過去的很多,又想到今後的很多。他想來想去,覺得心裏越來越擁擠,越來越煩躁,四周連空氣都不夠用了,所以就在殿堂上失態地吼了一聲:大王,你一定會後悔的!

伍子胥的聲音那麽響,以至於差不多驚動了高掛在頭頂的一排青銅油燈的燈盞。

吳宮是高大的,而且也是富麗堂皇的。那天宮中沒有穿過一絲風,但在伍子胥的怒吼聲開始盤旋回響時,其中一盞油燈的燈座,卻在這個更加顯得寂靜的上午時分裏,咯吱咯吱地搖晃了兩下。

甘紀不禁把眼睛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