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施夷光這天在水邊浣紗的時候,整條若耶溪隻屬於她一個人。她實在是美成了明晃晃的一片,見到她令人歎為觀止的容顏,連溪水裏那些遊來遊去的五彩鯉魚都羞愧地躲到了水底。施夷光抬起濕溚溚的手,擦去額頭上冒出的一滴汗,原本抓在手裏的白紗便在流淌的溪水裏隨意飄**。施夷光笑了,她想那真是一段曼妙的輕舞。
一匹叫做子山的白猿正躺在不遠處的草堆裏睡懶覺,他被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吵醒。馬蹄揚起的煙塵讓天空很是陰沉,子山還看見四周的山野裏開始有無數的兵器閃現著寒光,那是阿布衝殺過來的刀營人馬。子山啼叫了一聲,警醒的施夷光便在水邊躍起身子,她順手抄起一根竹竿,像劍一樣刺向了那些蒙麵人。白猿子山不由得咧嘴笑了,他覺得施夷光的身手近來大有長進。
施夷光早年在諸暨城北麵的五泄山牧羊時,看見一頭白猿總是出現在山崖間。白猿攀著幾根老樹藤,在空氣中**來**去。老樹藤上落滿花花綠綠的蝴蝶,蝴蝶翩躚飛揚的時候,白猿便露出牙齒對著施夷光笑了一笑。白猿後來跟隨施夷光住進了苧蘿村裏,他選擇了施家一處廢棄的柴房,穿上打了補丁的粗布衣裳後,和苧蘿村的村民一樣生活著。並且他有了一個施夷光給他取的名字,就叫子山。
現在,當阿布揮舞出最快捷的一刀——狐步殺時,子山手中的一塊木柴打著轉呼嘯著飛出,木柴攜卷著風聲,阿布的刀鋒被擊偏了。子山得意地吹了一聲呼哨,卻看見遠處有更多的人馬趕了過來。子山想,這麽說,施夷光真正的危險還在後頭。但是阿布見到那些人馬時,卻匆匆跳上馬背,帶上他的殺手即刻像一陣被風卷起的黃沙一樣奔遠了。
子山不知道,這次趕來的其實是範蠡。帶著越後的指令,範蠡和木心一起,從阿布的刀光之中救下了西施。煙塵並沒有熏黑範蠡的一張臉,他在木心打掃戰場時對施夷光說,你一定就是西施,我要帶你進越宮。西施忽閃著眼,朝子山吹了聲口哨,子山向她騰跳了過來。西施撫摸著子山的頭,聲音像一片透明的冰,她說,憑什麽要我進宮?範蠡說,憑你是越國的子民。越王回來了,越國從此就要複興。
西施搖著子山的手,說,子山你快告訴他,越宮不是我呆的地方,我不去。
那麽,我五天以後再來找你。範蠡說完,看到茅屋裏衝出一個虎頭虎腦的少年,他和半蹲的子山一般高。少年手中握著一把柴刀,他突然就砍向了範蠡。但也就是在一招之內,他就被木心踹翻在地。他又趔趄著站起,仍然猛撲過去,並且和幾個兵勇扭打成了一團。少年最後被西施喝止,他叫施夷青,是西施的弟弟。施夷青看見西施身上被濺到的血,以為是範蠡這幫人在欺負著姐姐。範蠡望著目光如電的施夷青,說,你更像一個越國人,我們遲早會需要你。
施夷青看著範蠡和木心他們的背影走遠,他說姐姐,怎麽辦?
西施說,回去照顧好爹。
施夷青又抬頭說了一句,姐姐放心,我會保護你。
這時候,倦鳥成片成片的歸林,黑壓壓的一片聒躁之聲中,西施卻看見一隻黑色的大雕突然撞開那連成了片的鳥陣,騰空而起。苧蘿村的黃昏就在此刻準時降臨,西施站在血紅的夕陽下,聽見草叢中的泥地裏,傳來一陣好象是蚯蚓的鳴叫聲。
諸暨城早已破敗不堪,像一塊掛在樹枝上隨風亂舞的蛇蛻。它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沒有荒涼的隻有城中一座叫“薑”的樓。薑樓白天被籠罩在鋪天蓋地的陽光中,而到了夜晚,它就開始被腥紅的燈火所照耀。薑樓本來是越國的官妓館,但是自從三年前越國被吳國打敗,這裏的生意便也跟著一敗塗地,來往的客人都是稀稀拉拉的商賈。
薑樓裏有個端茶送酒的侍女,她叫鄭旦。西施家住苧蘿村,而鄭旦家住在苧蘿村村東麵的鸕鶿灣村。以前晴朗的日子裏,她們偶爾也一起在隔開了兩座村莊的那條若耶溪裏浣紗。
這天在收拾酒桌的時間裏,鄭旦向酒足飯飽的商賈們打聽一個名叫鮑三春的男子。她說三年前,越國在夫椒地被吳國打敗後,這個男子就沒有了蹤影。她還說叫做鮑三春的男子是一個褐色皮膚的鐵匠,他的身上始終滾燙,有著使不完的力氣,可以扳倒一頭牛。之前在越國的宮城外,鐵匠鮑三春為越王勾踐架起了巨大的煉爐,濃煙一直飄到十裏長山的樹頂上,繼而又熏黑了雲層,讓越國的百姓誤以為一場傾盆大雨即刻就要來臨。
商賈們都不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男子,所以他們搖搖頭,拍拍屁股意興闌珊地走了。鄭旦後來一個人坐在薑樓裏,她想起許多年前,也是自己在若耶溪浣紗時,忽然在**漾的水波裏見到一個男孩的倒影,男孩手提一把尚未開鋒的短劍,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很久。那一年鄭旦十五,等她終於轉身時,陌生的男孩就筆直上前牽起鄭旦的手說,你以後是我的女人,我會娶你。鄭旦記得男孩的手布滿厚繭,異常有力,他提劍的那隻手臂露出烏黑的青筋,肌肉飽滿。他說我是打鐵的,在越國,沒有哪個男人的力氣會比我還大,他們常說我是大力士彭生轉世。又說,你們家以後的菜刀和農具,就包在我身上了。鄭旦不禁笑了,說,你確定可以捧著一堆菜刀和農具來娶我嗎?你是不是想把我們家變成一間打鐵鋪?男孩於是舉起那把短劍,切開鄭旦的視線說,等我將這把劍錘煉成了,它就價值連城,世間不會有比它更為貴重的彩禮。
我們家用不上劍,連雞也不殺一個。鄭旦說。
可是越王很需要神劍。越王還催促我遍訪各地大山,尋找神鐵的影子。等我尋到了神鐵,隻要我開口,他就會二話不說,答應將你嫁給我。
鄭旦直到這時才抽出自己的手,手上原本有著若耶溪的水珠,但現在卻留下男孩一隻汙黑的手印。她牽了牽嘴角,銀雀般的笑聲吸引得那些沉在水底的魚浮了上來。她摘下一株青草,咬在嘴裏,嚐了一口新鮮的汁液後,問鮑三春,那麽,你今年多大了?鮑三春沾滿油跡的臉靦腆地笑了,他說我十四了,我們什麽時候可以成婚?到了大喜的日子,我會送你一把上好的劍。削石如泥,切水不沾。
鄭旦十分驚奇,她笑嗬嗬地說,你不會騙我說是神匠歐冶子的傳人吧?但她沒想到鮑三春說的卻是,這麽說你已經答應嫁給我了?
鄭旦後來抬頭看著一望無際的天,天那麽藍,藍得像是河水灌到了天上。天竟然讓她很奇怪地說出了三個字,她說:我等你。
範蠡就是在這天帶著侍衛木心找到了薑樓。鄭旦記得,那時的夜色已經很濃,讓人想起噴出在鮑三春煉劍爐子中的滾滾煙塵。鄭旦看著站在樓下的範蠡,那張臉要比記憶中的鮑三春白淨無數倍,但她卻說,越王他打了敗仗,又做夫差的上馬石,咱們越國的臉都被丟盡了,他現在還有臉召我和施夷光進宮?
範蠡讓木心捧出一個刻有鮑字的劍匣時,樓上的鄭旦便突然騰起身子從天而降。木心感覺到耳旁吹過一陣風,然後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就架到了範蠡的脖子上。鄭旦冷冷地說,他在哪兒?
他在吳宮。所以我才讓你跟我走。
我憑什麽信你?
就憑這把他答應過送給你的劍。範蠡說,三年前,他已經把劍鑄好,但就在過去給你送劍的路上,伍子胥的刀營將他給劫走。
鄭旦扔下菜刀,奪過木心手中的劍匣。將那把劍抽出,周遭的夜色便咣啷一聲亮堂了起來。她狠狠地望著範蠡,說,我為什麽要走你指定的這條路?
因為你沒有其他的路,隻有這一條。
範蠡整了整衣衫,頭也不回地在諸暨城荒涼的夜色中走遠。
鄭旦長久地握著那把劍,聆聽著夜色裏的風聲。風聲又在劍背上掠過,她於是不由自主地舞起了《九重》。她覺得隻有在《九重》的舞步裏,她才是生活在九天雲霄中的仙女。
薑樓在第二天被查封。越王有令,關停官妓,拒絕聲色之娛。百姓要想豐衣足食,就要一門心思發展農桑,開辟荒地。事實上,有關這些政令的條條竹簡早就準備在文仲的書房裏。文種就等越王回國,一聲令下,他便馬不停蹄地主持實施這些複國綱領。文種見到從薑樓裏回來的範蠡時,推開一扇窗說,既然如此,時不我待!
鄭旦無奈地離開薑樓,走在回鸕鶿灣村的路上,他想起範蠡的那句話:你沒有其他的路,隻有這一條。鄭旦突然覺得,其實所有的路都是越王和範蠡安排的,範蠡這樣的男人,心裏想好的比人家眼裏看到的不知要遠多少。
鄭旦在諸暨城淩亂的街道上又看見了範蠡,範蠡還是帶著侍衛木心,他們在街頭開始貼出告示,要采選越國最美的少女,這是他們的國家眼前所需要的。入選者,家中老小便衣食無憂,宮城的迎接隊伍還會送上錦羅綢緞,披掛在少女曾經的閨房門口。
那天範蠡也見到了鄭旦,遠遠地,他在街道那邊向鄭旦頷首致意。帶著木心走過來後,他又說,我等你。
我等你。聽見這三個字,鄭旦恍惚聽見少年鮑三春站在自己麵前略帶激動的呼吸聲。她的臉很奇怪地紅了起來,然後又突然淺淺地笑了。
範蠡正變得越來越忙,他現在經常和文種一起,出現在越國複興圖強的每一個現場。木心曾經那麽想,範將軍似乎是忙得忘記了西施。但是西施的美,簡直是不能直視的。在木心看來,那是一道眼前一閃而過的光,絢麗到了安靜。所以木心又覺得,西施其實是住進了範將軍的心裏。隻是,範將軍不輕易打開心。
越宮位於諸暨城外的埤中深山區,它是由幾根歪歪斜斜的木柱勉強支撐起來的。山風經過時,它咯吱作響,看上去顯得搖搖欲墜。
到了第五天,西施跟隨範蠡上山。在一片高高低低的泥地裏,西施不停地抬高腳,跨過幾個積水很深的水窪。風吹起範蠡的長發,他走得不緊不慢,所以西施能聞到一股書簡的味道,那是竹片的氣息,似乎跳動著如魚卵般優美的文字。西施見到了茅棚下的越王和越後,他們像一對村裏的夫妻,正蹲在地上吃著這天的午飯。兩人都隻端了半碗米飯,麵前隻有一碗蔬菜。範蠡說,這是宮中的紀律,飯不能兩碗,菜不能雙色。越後的木碗缺了一個口,似乎是村中乞討的老嫗缺了兩顆門牙。她很和藹的樣子,扒著木碗裏的飯粒說,不用行禮了,施夷光你坐。
西施轉頭看了看,發現這夥房的茅棚裏其實並沒有半張椅子。
勾踐捧著木碗嘿嘿笑了兩聲。他盯著西施,目光如洗,一直從她的臉看到她的腰,又從她的腰看到她的腳。他還是在笑,然後一不小心,掉落了嘴裏的幾粒米飯。他愣了愣,看了一眼幽羊,放下木碗伸出兩顆手指,很及時地將那幾粒米飯撿起,用心地塞到了嘴裏。
幽羊似乎對這一切視若無睹。她撐著膝蓋站起身子,擦了一把嘴,一雙手在破舊的袖子上抹了一回,這才拉起西施的手說,妹妹,你要去吳國,為我們的國家。西施的聲音像一塊鋒利的冰,她說我不想離開這裏。我爹已經很老了,他現在扛不動一袋穀子。勾踐噘了噘嘴,突然顯得很不高興,他說施夷光你不知道,伍子胥他們就想殺你。既然如此,你還不如打進吳宮去,先把他們給殺了。寡人會賞賜你豐厚的物品,你爹不是很老了嗎?你需要養活他。
我弟弟夷青也還小,他才十歲,我不能丟下他。
西施盯著蹲在飯桌前的勾踐,目光如一把伸出的劍,一直盯到他將頭低了下去。
幽羊的眼角一直含著笑,她說話的聲音和勾踐不一樣,慈祥得如同她是西施的母親。她說傻孩子,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不進吳宮,很可能弟弟施夷青隻能活到八歲。伍子胥不會放過你們家。
我不去!
如果不去,越國的百姓都會恨上你。幽羊這回的聲音有點驚動了範蠡。
恨就恨吧。我不怕!
恨上你爹還有你弟弟。你們會讓苧蘿村生靈塗炭。
西施不語,盯著被風吹動得不停晃**的破門板。最後說,苧蘿村難道不是越王和越後的嗎?說完,她拂袖而去。而在茅棚門前等候的子山,身子衝出時,差點就撞上了一隻前來覓食的鬆鼠。
幽羊看著西施帶著子山離去時決絕的背影,起初什麽也沒說。她再次蹲下,吃幹淨木碗裏最後一粒光潔而飽滿的米飯,然後才起身對範蠡說,我們把都城遷往會稽吧。這樣的王宮,沒人會把我們放在眼裏。幽羊撕去凍瘡複原後浮起在手上的一塊死皮,又說,施夷光必須去吳,她若不去,我們在吳國三年為奴,不如早日在這深山老林裏找塊石頭一頭撞死。
幽羊的聲音落下,林中響起一隻烏鴉的哀嚎。
那天的後來,幽羊陪著勾踐去了柴房。她讓勾踐躺到一堆潮濕的木柴上,然後張口嘴,含進了房梁上吊下來的一片苦膽。月光傾斜下來,照見勾踐眼角的淚光,勾踐想起了自己在冰天雪地裏被夫差踩在腳下當上馬石,想起了嚐糞問疾,想起了雕刻著怒火的伍子胥,也想起了這個蠻不講理的世界發生的所有痛苦。
幽羊叫了一聲,勾踐你忘了亡國之恥嗎?
勾踐含著苦膽,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下,咳嗽了幾聲,說,不敢忘。
西施長得美嗎?
美!
你還敢再多看一眼嗎?
不敢看。
把西施送給誰?
送給吳國,送給夫差。送給吳國,送給夫差……
勾踐又一陣劇烈的咳嗽,身子縮起如同一隻病狗。此時,春秋的月光,來得更加猛烈了。
文種坐在一堆竹簡前,這天夜裏,他已經無數次挑動油燈的火苗,為的是讓這間狹窄的木房有更多的亮光。捧在手心裏的《管子》,他幾乎能夠倒背如流,但還是舍不得將它放下。
記不清是多少年前了,齊國的管仲和鮑叔牙最初是一起合夥出資做買賣,直到後來兩人各自成了公子糾和公子小白的輔佐。為將公子糾推上王位,管仲在小白回國的途中暗中設伏,但射出的箭頭卻沒能刺穿小白身上的護甲。小白沒有給一同覬覦王位的公子糾留下機會,登基後,他決定封鮑叔牙為宰相。可是鮑叔牙卻說,管仲各方麵都比我強,大王應該請他當宰相!管仲是我的仇人,小白說,這怎麽可能?鮑叔牙卻又說,這不能怪管仲,輔臣各為其主,他是為了主人糾。現在請他當宰相,大王您就是他新的主人。管仲於是就這樣進宮了,他代替鮑叔牙當上了宰相。事實上,管仲也的確把齊國治理得井然有序,並且寫下了深受讚譽的治國謀略——《管子》。
生我的是父母,最了解我的人卻是鮑叔牙呀!文種想起那些久遠的管鮑之交時,眼裏就不免會走出一個範蠡。他不會忘記,那年自己和範蠡途徑吳國時,兩人幾乎說了同樣的一句話:闔閭的身邊已經有了伍子胥,你看那南邊天際的彩虹,那是吉祥之兆,那我們就去投奔越國吧。
文種看見陽光走在範蠡的臉上,他說我喜歡和有才能的人在一起,那樣就不會荒廢了歲月。
我估計吳越兩國最終會有一場生死決戰。範蠡盯著文種的眼,那裏似乎有一條陽光下的河。
那就戰吧。文種說,難道我們不就是等待這樣的機會嗎?不然,老天就辜負了你我的一腔熱血和滿腹才學。
範蠡忍不住笑了,跳起身子折斷一株桃花,他說對的,那就戰吧!有什麽好怕。
文兄,如果我們贏了,你還會留在越國嗎?行赴越國的路上,範蠡說。
為何不留下?難道你還另有想法?
我想,範蠡望著擺弄在手裏的桃花,吞吞吐吐,說得有點含糊。他說我想到那時,咱們可以和管仲鮑叔牙一樣,一起去做做買賣,那也是一個不錯的行當。
文種看了看四周的春色光景,突然就笑了,說想不到越國今年的桃花,竟然是如此的密集。這般熱鬧的國家,你說是不是會對我們很友好?
文種想到這裏時,聽見書房的木門吱吖一聲被推開了,站在門口的正是範蠡。
範蠡走進書房,他身上的衣裳很寬鬆,頭發也散開在肩上。他看著文種手裏的竹簡,在心中默念起那些娟秀的文字。他對文種說,我睡不著,想想還是過來跟文兄聊聊。最近你這邊有什麽消息嗎?
越國的百姓不會忘記,就在這天夜裏,吳國突然派出的一支隊伍,迅速洗掠了本已是一片蒼夷的苧蘿村。吳國的隊伍是從村東闖進來的,他們明火執仗,見人就刺。西施提著一把劍,朝村東奔了過去。
那天在夜色的掩護下,吳國的兵勇從村東一直殺到了村西。衝進施家的茅屋後,幾個人與白猿子山纏鬥在了一起。兵器叮叮當當的碰撞聲中,躲在暗處的施夷青瞅準機會,連續砍中兩截兵勇的大腿。西施在村東殺了兩名兵勇,可是等她提著劍趕回時,家裏的茅屋已經被火點燃,她在門前迎頭撞上的,是最後一個撤退出的軍人。軍人並不戀戰,他看了一眼火勢凶猛的茅屋,與西施交手了幾個回合,等到茅屋在熊熊的火焰中徹底坍塌時,便匆匆鑽進了夜色。
西施沒能救出躺在**病重的父親,他被燒成了一截焦炭,全身找不出一塊完好的皮膚。西施看著父親緊握成拳頭的手,後來慢慢想起,剛才被自己堵在門前的軍人,他提刀的那隻手,似乎有著六顆手指。
天朦朦亮的時候,各種消息傳來,好幾個村民命喪黃泉。整個村莊沉浸在海水一樣的悲傷中。
那天夷光和夷青姐弟倆沒有流下一滴眼淚。他們把父親埋在苧蘿山一塊向陽的坡地上,茅草們就在新鮮的墳前肆無忌憚地招搖著。夷青嘴唇上的絨毛,看上去是越來越黑了,他的喉節在不停地滾動著,像是要咽下一些什麽。古代的陽光細碎得讓人眼角發癢,這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到了山下那條細長的土路上行進著勾踐和越後。越後身後跟著一應隨從,臉上的五官和表情,都像木板一樣平整,看不出半點悲傷與歡喜。在一陣陣越國的風中,勾踐敲響了苧蘿村每戶百姓家的木門。他向那些死去的挺屍在院子裏的子民深深地彎下腰去,仰起頭來的時候已經是淚流滿麵。勾踐後來讓人把所有的村民都集中在了村口那片空地上,他再一次彎下腰去,眼眶裏仍舊蓄滿了淚水。其實他簡約得什麽話也沒有說,他隻是在離開苧蘿村前留下了六個字,寡人愧對子民。
越後深陷在無情的悲傷中,淚水把一些細碎的鬢發粘在了她的高聳的顴骨上。巨大的的悲傷讓她發出的聲音不能連貫,又一陣風吹來的時候,她當著眾人的麵向勾踐跪了下去說,大王,你若不能為子民雪恥,你就是越國的罪人。
村民們都沒有說話,他們像站在一個夢境裏一樣,一言不發。隻有陽光飄緲著撲打在這片稍微有點兒濕氣的村口空地上。在村民們悲傷得近乎木訥的目光中,勾踐帶著越後和隨從們離開了。離開的時候,他們遇見了剛從苧蘿山上下來的西施和夷青。在那條細長的土路上,西施和夷青閃身到路邊,向著勾踐的隊伍躬下身去。勾踐的腳步忍不住慢了下來,他的目光從西施身上歡快地掠過。他還是忍不住被這個戴孝少女的明豔驚動了。但是他必須裝得風平浪靜,一路追趕,終於追上了走路像風一樣的越後幽羊。勾踐喘著粗氣大聲地說,你簡直走得比山羊還快。
幽羊腳步不停。她的聲音從風中傳了過來,她說,不是我走得快,是你的腳走不動了。
勾踐和幽羊的舉動感動了苧蘿村的百姓,那天埋葬好親人後,有幾戶人家的男丁毅然決定投奔越國軍營。在西施父親的墳前,子山躺在泥地裏一動不動。春天裏的濕氣一股股鑽進他的皮毛,他根本就沒感覺到冷,隻是心裏有些難過。跪在墳前的施夷青猛地站起,舉著柴刀,他也要去投軍,但他嘴角的胡子還隻是一層細細的絨毛。他隻有站到土丘上,才能踮起腳跟摸到吳國長矛高聳起的鐵頭。
西施說,你不能去。
為什麽不能去?
因為我可能要去。
你是要當被越國送給夫差的女人嗎?要是這樣,我就不認你這個姐。
西施淒然地笑了,聲音在新鮮的土墳前幽幽飄**:你的命比認不認我這個姐更重要!
西施扯下孝布,找到了忙碌在城中的範蠡。她斜望著遼闊的天空,使勁笑了一下說,範將軍不用等了,我什麽時候可以進越宮?
木心看到範蠡皺了一下眉頭,他突然想,範蠡確實沒有忘記西施。將軍那麽聰明的人,怎麽會忘了西施。他想起就在昨夜,越後突然急召他,在火把的映照下,越後擰緊眉頭,咬緊牙關隻說了一句:穿上吳國的軍服,偽裝成吳國的軍人,要確保萬無一失。範蠡在火光裏顫抖了一下,那張粉雕英俊的臉分外陰鬱,然後他轉過頭,背對著木心甩了一把手,說,去吧。木心於是就帶上兵器出發了。他帶著偽裝成吳國兵勇的小分隊,是從苧蘿村的村東一路殺過去的。
範蠡就是在木心闖進苧蘿村的時候去了文種的房裏。文種那時從一堆竹簡中抬起身子,他覺得這一天的範蠡跟往常有點不一樣。
文種後來說,範兄,你睡不著,是因為西施和鄭旦進宮的事情而愁苦嗎?
範蠡不答,對著手中的一片書簡讀了出來:予之為取者,政之寶也。管仲這是在告訴我們,予之就是取之,給予就是獲取。
給予就是獲取。範兄所言極是。所以我們要把西施送給夫差,他以後會連本帶息,加倍償還我們。
文種拍著範蠡的肩膀,看見那粒油燈的火苗突然躥騰了起來。他隨後聽見範蠡說,西施和鄭旦他們,該走的路都已經推到腳尖了。
既然如此,文種一陣喜悅,擊掌說,那我得抓緊再去一趟吳國。這一次,我會給太宰大人伯嚭準備更加豐厚的禮品。
範蠡依舊望著窗外,這時他好像聽見兵器和鋤頭以及菜刀碰撞起的叮叮當當的聲音,他還恍惚看見一個老人在苧蘿村的一間茅草棚裏,像一件掛在牆上的衣服被風吹落一樣,倒在了地上。
越國都城遷往會稽的那支弱不禁風的隊伍,顯得零落而破敗。那些選來的三十名美人,全部步行,從諸暨至會稽,足足有三天的路程。勾踐和幽羊將僅有的兩駕馬車讓給了西施和鄭旦,他們自己則各拄著一截拐杖,走在隊伍的最前列。白猿站在送行的人群裏,他那天穿了一件補丁好少的衣服,這是西施的父親留給他的。他把一塊心愛的糍饃塞進了簾子,但是西施沒有掀開簾子,她隻是伸出一隻手握了白猿的手很久。白猿裝作雲淡風輕的樣子,笑了一下就一步步後退,退出人群中的熱鬧。他知道自己此後的方向是遠遠地離開人間的煙火,回去五泄山,鑽進那些瀑布和山崖。對他來說,西施不在,人間就不等於是人間。
西施坐在馬車裏,手中抓著那塊糍饃,一直沒有舍得吃。最後等它風幹了,也還藏在手心裏。
西施沒有等到送行的施夷青。她並不知道,事實上,就在她們前行的隊伍後,手握柴刀的夷青一直在山路上奔走。山風呼呼地吹著,夷青遠遠望著大道上行走的隊伍,在心裏叫了無數聲的姐姐。這時候,一隻呼嘯的老鷹從天而降,穩穩地落在了他的肩頭。這是一隻受過傷的鷹,它曾經被砍柴的夷青救活,從此形影不離。每天清晨,夷青推開茅草房的木門,盤旋的老鷹就收起翅膀降落到泥地上,它給夷青送來一條剛剛叼住的蛇。夷青斬去蛇頭,仰起脖子一口喝下那些蛇血,頓時聽見自己的骨骼和肌肉在刺眼的陽光下嗞嗞生長的聲音。
會稽城新建起的越宮,其實仍然十分簡陋,空氣中壓抑著嗆人的漆味,狹窄的過道裏擠滿了忙著搬運簡單器具的奴仆。住下的那天,喧鬧聲平息後,西施就無法不去想起弟弟夷青和那匹叫子山的白猿。她想,範蠡安排手下給她家新蓋的茅草棚裏,現在隻剩下夷青一個人?夷青躺在父親的石條**,他會在噩夢裏驚醒嗎?
這樣的時候,西施就捧起一把擱在牆角的劍。她發現那把劍的線條無比美好,劍柄的寬厚度也正合自己的手掌。西施望著橫在眼前透亮的劍刃,遊走的目光在它身上走了一遭,起初陰鬱的內心便感覺被一場夏日的雨洗了一把,清淨又涼爽。她走到門前,忽然覺得自己已經由衷地愛上了這把劍。於是在那片剛剛鋪好的平地上,她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忍不住就抖開身子舞起了那把劍。
月光很暖,西施舞劍的腰肢很軟。舞到後來時,她幾乎覺得手中的劍就是一把輕紗,她仿佛見到若耶溪怎麽流也流不完的河水,以及水邊一路瘋長的野草。然後她又看見一個飄逸的男子,目光如同一盞晨曦中的明燈,他踩著矯健的步伐,身上而且裹著新鮮竹片的氣息,令人愉悅又醒神。可是就在這時,西施卻聽到一聲喝令:放下那把劍。
西施張開眼睛,看到的是憤怒的鄭旦。鄭旦站在夜色裏冷若冰霜,她猛地將長發甩到腦後說,請你不要弄髒了這把劍。
西施側目,鄙夷地將那把劍扔到了地上。迎著鄭旦逼視的眼,西施又上前一步,說,我沒你說的那麽低賤。
撿起來!鄭旦指著那把劍。
憑什麽要撿?西施說。
範蠡來到這裏的時候,兩個人已經在那片空地上打鬥了很久。西施操著一根修長的竹竿,每次撞上鄭旦的劍時,竹竿便被很輕易地削去一截。到了最後,西施手裏剩下的隻是一根越來越短並且已經裂開的竹棍。範蠡靜靜地看著,一直到最後,他看見鄭旦的劍抵住了西施的脖子。範蠡終於叫了一聲,鄭旦你把劍放下。
鄭旦什麽也沒聽見,也沒多看範蠡一眼。她對西施說,下一次再無禮,這把劍就會穿透你的脖子。
西施頹然地站著,她看見範蠡漲紅了一張臉,對著自己和鄭旦嗬斥道,你們到底怎麽回事,拿在手裏的劍那是刺向吳國的。這樣自相殘殺,隻會讓越國提前進入墳墓。
範蠡撿起地上的劍鞘,拿在手裏擦了又擦。最後又對著刻在上麵的那個鮑字吹了一口氣,抹掉那些細微的塵土,這才將它交還給了鄭旦。
西施和鄭旦第二天走進訓練房的時候,看見四周的柱子上掛滿了夫差的畫像。夫差或眉頭緊鎖,或勃然大怒,屬於他的每一雙眼都令人發慌。範蠡說,接下去的三天,你們就站在這裏,不許坐下,一直看著他,麵帶微笑地看著他。直到你們都覺得,他那麽憂愁,那麽憤怒,所有的怨恨和猙獰,其實都是因為你們離開了他。
西施詫異地看著範蠡,一直等到他把話說完,才說,無聊。
這時候,鄭旦望向西施,忍不住掩嘴笑了。
但範蠡還是接著說,這才剛剛開始,你們要安靜,安靜,再安靜。安靜到心裏沒有了自我,隻有夫差。夫差的喜就是你的喜,夫差的怒你要把他摘去,你就住在夫差崎嶇不平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