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勾踐的最後一次臥薪嚐膽是在一個春天的深夜,從會稽山上綿延飄來的細雨真的是細如發絲。因為沒有了隕石,勾踐現在是扶著一把梯子從柴堆上攀爬下。幽羊這時還是坐在那個蒲草團上,她閉著眼睛說,今夜本來應該有月光。

勾踐感覺窗外的細雨飄到了臉上,深夜有點涼。他問幽羊,是不是真的要打了?

再不打,你我都快要風幹老死了。幽羊說,這一次,要麽就戰死,要麽就徹底滅了吳。幽羊這天的手中多出了一柄劍,勾踐知道,那就是睚眥劍。幽羊現在除了吃飯拿起筷子,其餘的時間裏都一刻不停地捧著睚眥。

幽羊揮起睚眥,睚眥閃了一道光,切斷一截膽敢冒犯過來的輕飄飄的雨絲。幽羊這才說,這回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也死了。如果你活著,那麽,回來以後我替你嚐一次這顆苦膽。然後我們就把它給扔了,扔給山上的野狼,從此以後就不用再記掛那些苦膽一樣的歲月。

投醪河那時候還不叫投醪河,而是叫勞師澤,它不是很長,也不是很寬,但它和所有的河水一樣,能在晴朗的夜晚捧出一彎月亮。聞聽越國的將士正要整裝待發,心急的戰馬已經等不及離別號角的吹響,那天呼呼的風聲裏,會稽城的百姓在一位德高望重的白發老者的帶領下,給勾踐送來了一壇越地的黃酒。黃酒從文種的手裏遞給了範蠡,又從範蠡那裏遞給了勾踐。勾踐沉沉地捧著那壇酒,沒想到它的分量竟然有那麽重。他站到投醪河的上遊,對著頭頂的月光跪下身子,又仔細啟開壇子的封口,讓那些濃鬱的酒香盡情地蒸騰出。勾踐叫了一聲,所有越國的將士們,今夜喝下這碗酒,就不要再回頭。

勾踐那天將黃酒一滴不剩地倒入了投醪河,投醪河的河水似乎被灌醉了,它們奔騰著往下遊趕去。下遊是等候著的將士,將士俯身,每人從河中舀起一瓢,倒進了自己的嘴裏。然後他們將木瓢扔下,舉著拳頭一次次高呼起:三千越甲可吞吳!越甲三千踏平吳!

周元王三年,吳越的最終一戰就是姑蘇城的圍困戰。那一年,越國黑壓壓的部隊在姑蘇城外猛攻。刀劍斧鉞齊上,直插天際的雲梯倒下了一排又一排,空中的箭羽流星一般你追我趕,血流真的是漫山遍野。姑蘇城東門的城牆上,伍子胥掛在那裏的兩顆眼珠隻剩下一點點收縮的皮,他已經看不見,兩軍交戰時,至少有三名吳國的大將已經被越國的軍隊砍成了一堆爛泥漿。越國的八名將軍手持鮑三春打造的那八柄利劍,削鐵如泥,遇血不沾。

夫差最後命令吳國收縮戰線,改為以守為主,將士們於是緊閉城門,不再出城迎戰。但是夫差站在城頭,依舊看見越國瘋狂的將士如同螞蟻一般湧來,那時候阿布對他說,大王,越國攻城的士兵起碼是我們守城的三倍。夫差喝了一碗酒,一步踩到垛堞上說,三倍又如何,吳國從來就不怕,怕死的不是吳國。夫差隨後下令,誰能射中城牆下的勾踐,賞良田千頃。夫差說,一個給我養了三年馬的,給我嚐糞問疾的懦夫,如今竟敢這麽囂張。

城牆上的箭羽如同蝗蟲一樣飛了出去,它們隻瞄準勾踐。

勾踐一直披掛,站在一輛戰車上,他首當其衝,大聲叫喊著一個字:殺。但是這個勾踐其實是喬裝打扮的,越後和範蠡不允許真正的勾踐有任何危險。他們知道,隻要有勾踐的影子站在中軍,那就能鼓舞起源源不斷的士氣。假的勾踐最終被射中,他被拖回一輛馬車時,聽見真正的大王躲在車廂裏對手下說,他現在死去也值得了,因為夫差的箭也沒剩下多少了。假勾踐於是就把眼睛給深深閉上了,他覺得特別累。

春天的太湖原本是水漲船高的太湖,但是這一年的太湖上,甘紀見到的隻是更加寬闊的水麵,卻再也見不到一艘船。甘紀記得,當初他和伍子胥在這裏練兵時,夜戰時熊熊燃燒的火將水麵映襯成了遙遠的紅色。但是吳國的戰船後來都去了衎溝,太湖於是安靜得如同頭頂的夜空。

甘紀和鄭旦如今就隱居在太湖邊的夫椒地,那曾經是吳國打敗越國的戰場所在地。兩人住進當地一個簡易的涼亭裏,四周搭建起籬笆,可以在自由鑽進的風聲裏醒來又睡去。兩人每天一起扛著鋤頭去挖野菜,回來後對著一盞油燈吃著很稀很稀的麥麵糊。鄭旦這天挨著甘紀坐下,她抱著甘紀那截空空的袖子,望著夜空下漆黑的太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世上有那麽多湖水一樣的悲傷,所幸我最終還能和你在一起。甘紀用僅剩的一隻手撫摸著鄭旦的長發,他很喜歡鄭旦長發上飄散出的芳香。甘紀在那陣芳香中抬頭,覺得此時夫椒地的上空,深藍的夜就如同一片雨後的草地般洗練又幹淨,夜空中而且閃綴著點點的繁星。甘紀就是在這時聽見一匹戰馬的嘶鳴聲,他對鄭旦說,你有沒有聽見馬蹄踩碎了石子的聲音,我好像覺得阿布正朝這邊趕來。

阿布的確是來給甘紀傳遞戰況消息的。馬未停穩,他就跳了下來,說少左將軍,吳國危在旦夕。鄭旦看著低頭便不再言語的阿布,她說,我知道的,吳國一直很危險,因為鮑三春當初根本就沒有死。

他為什麽沒死?甘紀問。

那天夜裏,你們隻看到了支離破碎的屍體的左手上一粒紅痣,卻沒看那兩隻腳都是正常的。我並沒有看見地上有一條歪斜的瘸腿。

阿布的馬上趴著一個幼小的男孩,他現在已經沉沉睡去。鄭旦望著男孩粉嘟嘟的臉,她不禁問阿布,這是誰?

阿布說,他是我的侄兒,叫田桑。

那你的哥哥呢?他已經戰死了嗎?

我哥田充他早就死了,就死在我的刀下。

可是阿布,你為什麽要殺了你哥?

阿布在記憶裏回想了很久,最終說,很多事情,一下子根本就說不清楚。

和往常相比,阿布這天已經說了很多的話。他這輩子之所以沉默不語,是因為覺得人世間的很多話其實都是廢話。

鄭旦後來一直深記著阿布的這句話,是的,很多事情,一下子根本就說不清楚。就像她現在聽見吳國危在旦夕的消息時,她不喜不悲,內心依舊跟視線中的湖水一樣寂靜。但是鄭旦知道,此時的甘紀卻無法和她一樣淡定。

第二天,鄭旦聆聽著風吹麥浪,她對涼亭中走來走去焦躁不安的甘紀說,回去吧,我知道夫差在等你,我不會怪你。

甘紀跨上那匹戰馬時,鄭旦捧著日益隆起的肚子,看著涼亭前的一棵梓樹微微地笑了。梓樹是代表家鄉的樹,我和孩子會一直在這棵樹下等你。鄭旦說,我相信肚子裏的是男孩,所以你也要相信,等你回來的那天,如果梓樹在,我和兒子就在。

涼亭前一條蜿蜒向東去的古道,馬背上的甘紀在那條古道上不敢再回頭,他怕自己一旦回頭,就有深藏在記憶中的一批梨花會轟然落下。梨花落下時,身後的鄭旦必定是淚水漣漣。

那個天光璀璨,星星亮得密密麻麻的晚上,姑蘇城裏突然火光大作,越軍蓄勢已久的又一次強攻開始了。範蠡出現在戰車營中,他在數名金衣策士的護衛下,繞過密密麻麻的輕戰車,連環車,重戰車,衝城車,和武剛車陣營,在戰車營的最中間,一輛異常堅固的定製指揮車裏,他對勾踐說,此次大戰,死傷至少十萬。勾踐沉默不語,他隻記得不久之前的艾陵之戰,北方齊國的軍隊也是十萬人馬說沒就沒了。範蠡說,大王,雞鳴三遍,開始進攻。不成功則成仁!

遙遠的村舍之地傳來第三遍雞鳴時,三支響箭衝天而起,箭尾帶著隕石一般的火光。步兵們的喊殺聲震天般地在這灰茫茫的天光中響起,輕步兵,方陣兵,近衛軍,陷陣營的士兵們,像洪水一樣湧了過去。

吳國的王城終於被攻破了,護城河上的吊橋放了下來,越國的步兵像奔湧的河流一樣衝進了被巨木衝撞而洞開的城門。姑蘇城的百姓眼看著頭頂割麥子一樣的刀劍落下,他們紛紛覺得,吳國的末日怎麽說來就來了。而緊隨步兵隨後入城的越國虎豹騎,用重重的蹄聲敲擊著吳國的土地,像敲擊著一麵巨大的響鼓。

夫差急匆匆奔回宮城,這座姑蘇城的城中城第一時間鎖上了大門,他隨後就奔向了若耶宮。這時候,一匹發飆的野馬突然出現在夫差的眼裏,它是昆侖,它衝向了若耶宮門口的西施。西施看見夫差時,淡淡地笑了,說,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和昆侖一起走。我們去甘紀和鄭旦生活的夫椒地,他們現在擁有一片可以遮風擋雨的涼亭。

西施說完,卻看見一身白衣的甘紀縱馬奔了過來。甘紀跳下馬,什麽多餘的話也沒有,隻是對夫差說,大王,我來了。然後,甘紀笑了一下,紮緊了那截空****的袖口。

夫差牽過昆侖,將一把劍交到西施手裏,那是他之前在密室裏親手打造的一把劍。夫差說,讓甘紀帶你走。我恐怕過不了這一關。

西施咬緊嘴唇,欲言又止,最後她還是說,大王如果能放下身段,跪求一個生字,勾踐他耳朵皮軟,或許會放你去歸隱。我們去做一對凡人,生兒育女的凡人。

夫差並沒有多想,他隻是說,就怕我這膝蓋跪不下去。再說,起碼我的宮城還是固若金湯,宮城裏有三千名死士,勾踐他奈何不了我。

大王,聽西施一句,跪就是更好的生。

你說的那是勾踐,站著死的才是夫差。

大王,是西施害了你,其實你一直知道我來吳國的真實身份。

夫差的眼裏全是淚光,他想起了那次蕭颯的叛亂,叛亂中他第一次見到了劍鋒一樣的西施。所以他昂頭對著滿天的星光說,自從你進入宮城的第一天,我就猜到範蠡送你過來的用意。但是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決定要將你留在身邊。這麽多年,我不怕你是誰,怕的隻是,你從此不在我身邊。

西施永遠不會忘記,那天夫差說完時,若耶宮門前的一塊草地猛地被頂了上來。然後草地上突然就出現一個巨大的洞口,洞口被打開時,成群的士兵便如耗子般湧了上來。那是身穿越國軍服的士兵,他們將夫差團團圍住。隨後,更多的士兵出現在洞口,他們筆直奔向了那片嬌豔的花園,鏟開土層後,挖出的泥包裏竟然藏著無數把尖刀。

那天,夫差和甘紀背對背站著,夫差聽見甘紀說,這是越國曾經的少年團,他們竟然早就挖空了宮城。甘紀說完,聽見身後響起一把利劍穿刺出的聲音,他感覺夫差靠著自己的身子抖了一抖。

刺中夫差的正是少年團的團長施夷青,他的劍尖留在夫差的胸膛裏,可是正要轉動劍柄時,施夷青卻猛地被人踢了出去。施夷青緩緩站定,看見在月光和星光下提著一把劍的正是西施。西施說,夷青,你快給我回去。再這樣下去,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施夷青吐出一口血水,斜著一雙眼睛說,滅吳之前,誰也別想回去。夷青想起那天的投醪河邊,越後幽羊最終將一把劍交到他的手裏。越後說,這是睚眥,隻有你才配得上用他,你將他刺進夫差的胸膛,越國就會為你慶功。

施夷青和他的熱血少年團是在靈岩山腳的一棵梓樹下爬進一個洞口的。掀開洞口時,施夷青首先看見的是一個頭骨。施夷青不會知道,那其實是夫差弟弟公子山的頭骨。施夷青帶隊在漫長的地道中匍匐前行。地道低矮又狹窄,連轉個身都不容易,所以除了他帶著一把睚眥劍,其餘人都盡量少帶兵器,隻是在漆黑中迅速爬行。夷青記得範蠡說過,往前,一直往前,當你無路可走時,撞開土層,那裏就是吳宮。若耶宮的花園裏,還有我們之前為你埋下的很多兵器。施夷青那次問範蠡,你確定地道是打通的嗎?範蠡背對著他,說,我曾經讓鄭旦把一匹名叫子歸的野兔扔進洞中,起碼我能確定,子歸順利地順著越國香粉的方向,從地道的這頭跑到了地道的那頭。

範蠡後來看著滿地的月光,想起勾踐被吳王釋放回國之前那場前所未有的雪。那年西北風呼嘯,雪花碩大,形同鵝掌。然後在夫差就要上馬巡查吳國的城防時,越後幽羊踢了一腳勾踐,她說你還不快過去,難道你沒看見吳王的腳下缺一塊上馬的墊腳石嗎?勾踐於是慌慌張張地跑了上去,身子趴下又拱起時,正好擋住了範蠡和越後幽羊帶領三十名隨從深挖了無數個白天與黑夜的地道口。範蠡那時著實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原本以為撐著自己頭顱的脖子隨時就要被伍子胥的手下給哢擦一聲斬斷,因為一旦夫差踩上了那個遮蓋並不嚴實的洞口,夫差掉下去的同時,所有的秘密就將一覽無餘地曝光於天下。那截地道,通往的是宮城的方向,那時剛剛挖了一半,差不多接近了王宮的城牆。越後那天問範蠡,我們還要繼續挖嗎?範蠡坐在地道中陷入沉思,低矮的地道不允許他站起身子。他說,王後,恐怕我們沒有時間了。夫差心軟,我們這麽可憐,他或許過不了幾天就會放我們回去。接下去的那段地道,就要看越國多年以後的運氣了。

聽說夫差得病了。越後說。

是的,他被一場倒春寒擊倒,病得不輕。

既然如此,你何不帶著勾踐去看他,讓勾踐替他嚐糞問疾。還有,那三十名挖地道的隨從,就不用再留著了,留著會是一個累贅。

王後這是要我殺了他們嗎?

不用你動手。越後說,我會讓他們一個一個自盡,我們隻需把他們給埋了。

範蠡終於吐出一口氣,他剛才在越後的話中覺得有點窒息。範蠡說,王後,我沒想到你有這麽果決。

不是果決,是凶狠。如果沒有凶狠和隱忍,勾踐怎麽複得了國。幽羊那天是笑著說的,她那天都還沒顧得上洗臉,眼角處藏著一粒幹燥的眼屎。她說範蠡你知道的,這一切都是伍子胥逼我們這麽做的。我恨不得咬下他的一口肉。

王宮裏燒起一把火,那是施夷青燃起的。火勢開始蔓延,火光映紅了他的臉。

此時,宮城外的越國軍隊開始抬起巨大的木頭撞向城門,夫差望著猛轟之下搖搖欲墜的城門,耳畔嗡嗡作響之際,他感覺大勢已去。

城門被撞開,在少年團和蜂擁而進的軍隊的內外夾擊下,吳國的三千勇士被斬盡,屍體堆得遍地都是。像是海邊灘塗上被翻曬的魚幹,層層疊疊,充滿腥味。

終於,在越國兵勇的簇擁下,夫差在熊熊的火光中看見,勾踐出現了,範蠡也出現了。風一陣一陣吹著,吹動火光,把夫差的臉也給吹皺了。夫差和勾踐冷冷地對視著,四周隻有火苗劈啪炸響的聲音。很久以後,在這生死關頭,夫差還是想起了西施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他終於在勾踐跟前跪下,嗡聲嗡氣地說,江山給你!

勾踐不語,青著一張臉看著夫差。

夫差又大吼一聲:江山給你!放我一條生路。讓我和西施遠走他鄉。

終於,勾踐大笑起來,他一劍刺進夫差的腹中,綻開的血洞有節奏地汩汩往外噴血。勾踐說,我也要你成為我的三年馬夫,我也要你嚐糞問疾。

這時候,一名兵勇突然摘下了頭盔,清脆的叫喊聲立刻響了起來:夫差不能留!

範蠡迎聲望去,那人竟是越後,她穿了一件打滿了補丁的獸皮,獸皮外套了半身鎧甲。原來越後幽羊一直女扮男裝,衝殺在越國的箭營中。箭營中有五種射手,分別是弓箭手,羽箭手,連弩手,神射手,長弓手。而幽羊所在的是羽箭營,最精準射擊的兵種,用羽毛來平衡彈道。她的身邊,是五個保護她的死士。範蠡記得越後身上的那件獸皮,那年西施要和他私奔時,越後就在越宮中縫補著這件獸皮。那時越後聲音哽咽,她說,難道你們就舍得扔下越國嗎?越國已經這麽可憐。

現在越後望著勾踐,她說勾踐你聽好了,滅一個國家我們苦苦等了二十年。夫差如果活下去,他的壽命何止二十年。越後抬手叫了一聲:羽箭手!

這時候幽羊想起了多年以前,馬背上的夫差彎弓搭箭,箭頭指向的是勾踐的前胸。後來夫差的弓向下移了移,羽箭也疾速地射出,重重地陷入在勾踐正在顫抖的膝蓋前的一小片土地上。那麽現在,她是要讓越國羽箭營的千百支羽箭一起射向夫差。

甘紀和夫差相視而笑,望著頭頂依舊璀璨的星光,他們緊緊抱在了一起。兩人身上的血粘乎乎的,腳下的宮城也是粘乎乎的。然後他們在看到月光突然穿透了遮蓋住的雲層時,同時舉劍割向了自己的喉嚨。兩人的喉嚨上多出了一張嘴,血不停地向外噴著。

夫差看著自己的血,他和甘紀緊緊地靠在一起,靠成了一個“人”字。夫差對甘紀說話時,因為喉嚨被割開而發出了含混的聲音。但是甘紀聽得十分真切,他聽到夫差說,這一回,我怎麽有臉去見伍子胥將軍?

在閉上眼睛之前,夫差想起的是曼妙的西施以及激越的響屐舞。他還想起,伍子胥那年曾經和他談起過管仲和齊桓公的故事。齊桓公因為沒有聽取管仲的善言相勸,親信小人而遠離賢臣,他孤獨抑鬱而終的時候,是拿著一片頭巾包上自己的臉死去的。齊桓公死去十一天,吞食他的蛆蟲從門縫裏爬出來,大家才發現了他的屍體。伍子胥那天對夫差說,蛆蟲出戶而無人為齊桓公收屍,桓公早早蓋上自己的臉,是因為沒有臉麵去見地下的仲父。

西施牽著一匹叫昆侖的馬出現了,她一步一步走得很安靜,並且緩慢。她蹲下,從懷裏掏出一片絲巾,輕輕地蓋到夫差的臉上。絲巾上有著越國香粉的味道,在香粉的氣息裏,昆侖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他覺得,這宮中的一派火場裏,似乎開出了一大片嬌豔芬芳的花朵,花朵的花粉在甚是幹燥的空氣中飄散開來。

西施站起身子,她什麽人也沒有看,隻是看到了範蠡。她走到範蠡跟前,淡然地笑了,說,你真卑鄙。

這時候,昆侖看見了空中的一顆流星。昆侖茫然地看著那顆流星,視線一直跟隨著流星落到很遠。他不免有些傷感。然後他被西施牽引著,一步步向宮門外緩慢地走去,無聲的兵勇們紛紛給她讓開了一條道。直至西施的昆侖的身影消失,望著已經死去,卻緊緊靠成人字形的夫差和甘紀,幽羊感到無比的厭惡。她的手再次舉了起來,她說,射!

羽箭破空的呼嘯聲響起來,羽箭在瞬間把夫差和甘紀紮成了兩隻碩大的刺蝟。兩個人身上噴灑出的鮮血,發出河水流動的聲音。血水順著兩人身上的羽箭,滴落在泥地上,隨即空氣中開始彌漫起濃重的血腥味。

越軍是在少年團施夷青的帶領下攻占了伯噽府的。伯噽那時正在府中收拾所有的金子和珠寶,一雙眼都被金子和珠寶的光芒給晃**模糊了。看見越後進來時,伯嚭眨了眨眼,又牽動了一回嘴角,說,來了?

伯嚭然後將打包好的金子和珠寶一一堆到越後跟前,弓著腰身拍拍手說,都在這裏了,我現在將它們還給越後。

伯聰就是在這時牽著伍極的手衝了進來。許多天前,伯聰勸父親和他一起去楚國,楚國是伯嚭的故鄉。伯聰對父親說,爹,我覺得時間好像不多了。伯嚭說,傻孩子,不要亂講。用不了多久,爹還能官複原職的。伯聰於是和伍極一起去了楚國。但是在半路上,伯聰看見了姑蘇城裏的大火,伯聰對伍極說,看來我得回去,我爹還在那裏。

伯聰這天被施夷青的劍頂到了一堵牆上,但伯聰還是看著那些金子和珠寶不停地對越後說,這些還給你,把爹留給我。

施夷青的劍就要刺進伯聰喉嚨的時候,一個幼小的男孩掙脫懷抱,跌跌撞撞地跑了上去。男孩抓住施夷青的褲管,奶聲奶氣地說,叔叔不要殺他,他的腦子壞掉了,但他是個好人。

施夷青抬起腳,猛地將男孩踢飛了出去。

男孩就是田桑,他在紫蘇撕心裂肺的叫喊聲裏飛出一段距離,然後張開手腳,掉進了一個水井裏。

紫蘇趴在井口,她一遍遍地哭喊,救人那,你們快救人那。

姑蔑衝到施夷青跟前,他說夷青你怎麽可以這樣?

施夷青看著紫蘇,冷冷地笑了,說,隻要是被送到吳國,她就不再是越國的女子。又說,姑蔑你不知道我心裏的仇恨,那年吳國的軍隊前往苧蘿村時,他們一路從村東殺到了村西,就連我年邁的父親也不放過。

姑蔑怔怔地看著焚燒在施夷青眼裏的怒火,他想起了當年自己和戰友們偽裝成吳國兵勇的樣子在苧蘿村用刀光揚起的一場血雨。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敢再說什麽。

伯聰最後被少年團的三把利劍一起刺中,靠著那堵牆,他慢慢頹坐了下去。他笑著對伯嚭說,爹,奶娘說了,男孩活不長的。又說,爹,你要照顧好伍極,伍極他沒爹了。

伯嚭瘋了,在伯聰閉上眼睛之前,他突然覺得世界一片灰暗,吳越國君誰當霸主,對他而言變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望著被血包圍和浸泡的伯聰,迎頭撞向了那堵牆。然後他整個人軟軟地萎頓下來,像一顆被曬癟了的白菜。而牆上多出了一股血,血流得很慢,看上去十分蜿蜒的樣子。

越後讓手下收齊那些金子和珠寶。她看著伯嚭的屍體說,這賬該怎麽算?伯嚭你張開眼睛看看,看看我這雙手,再看看越國千千萬萬死去的生命,你說這賬該怎麽算?越後的手指因為腫脹而彎曲,皮膚粗糙開裂,當初她和範蠡一起,率領30名隨從挖開了通往吳宮的地道。因為缺乏鐵鍬,越後那時經常是用一雙手刨開土層的。

阿布帶領從衎溝回來的一幫水師勇士衝進來時,伯嚭的府中成了最後一片戰場。但是阿布沒有見到自己的侄兒田桑,他隻是看見嫂子紫蘇坐在井台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紫蘇的臉上全是風幹的淚。

阿布一手提刀,一手舉劍,朝著施夷青衝了過去。他身後發了瘋一般驍勇的水師勇士令越後驚慌了一陣。在混戰中,施夷青後來被砍成一個血人,他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越後這時向他走了過來,她覺得施夷青已經沒有活下去的可能了,所以就撿起地上的睚眥劍,筆直刺向了施夷青。越後還砍斷施夷青的一條腿,然後大叫,越國的壯士們,你們的戰友施夷青已被殺死,還不快為他報仇嗎?

越後聲嘶力竭地喊叫完,一場大雪便開始紛紛揚揚地降臨在吳國。

周元王三年即公元前473年,冬天,吳國在漸漸升騰又冷卻的硝煙中滅亡。

範蠡記得,越國凱旋的車隊到達檇李城的城北,跨過吳越兩國界橋處的那一刻,整個越國便在一眼看不到邊的皚皚白雪裏徹底沸騰了。抬頭望去,範蠡看見大把的陽光如同傾盆的雨水般倒下,頓時就將眼前的越國照耀成千萬顆銀子般閃亮。

凱旋的隊伍中,越國的將士高抬著一具棺材,那是施夷青的屍骸。姑蔑一直走在施夷青棺材的後麵,他低垂著頭,看上去是異常悲傷,又像是茫然不知所措。姑蔑想起一個名叫紫蘇的女子,她現在一個人留在姑蘇城裏,常常是上午醒來時哭一陣子,下午又空著肚子笑一陣子。

越後幽羊沒有為施夷青慶功,她為施夷青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安葬典禮。施夷青就被厚葬在他父親的墳墓旁,鍬上最後一把土後,姑蔑蹲在兩座墳前,久久地沉默不語。越後看著姑蔑一動不動的背影,她想苧蘿村這姓施的一家子,現在就隻少了一個人。

越後後來看見了來到這裏的白猿子山,子山拄著一根樹枝,他已經老態龍鍾,邁出的每一步看上去都像是踩在棉花上那樣發飄。子山疲倦地坐到地上,他一點都不覺得涼,隻是聽見越後對他說,施夷青是我們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