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軍人姑蔑一直站在回去越國的船頭,船犁開一截一截的水麵,姑蔑看著波紋心裏很煩躁。

離開越國前,越後幽羊曾經告訴姑蔑,等船回到了越國的水界,你有兩個選擇,要不把船給鑿穿,讓所有的工匠都沉到水底。要不你帶著他們去到一個陌生偏僻的地方,在接到範蠡和文種的召喚之前,他們永不可以露麵。否則,你就一個一個的殺了,不用手軟。姑蔑說,王後這是為何?

難道你不能用腦子想想嗎?越後說。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我不想這些工匠回國後去跟家人提起這個秘密。秘密會變成傳言,傳言會毀了越國。

姑蔑這次沒有把船鑿穿,他怎麽也不能忘記西施在送行人群中的那雙犀利的眼。他那天對工匠們說,你們知道扶窯嗎?那是我們越國新開辟出的一個鐵礦,在那裏,挖出的鐵和若耶宮下搬出的泥土一樣多。工匠們群情激憤,他們說隻要是為了越國,去哪裏都行。我們願意為越後付出一切。

鮑三春看見姑蔑身後跟著一支綿延的隊伍時,忍不住笑了。因為他看見隊伍中的每一個人都提著一把鐵鍬,鐵鍬頭都是三角狀的。鮑三春拄著一條瘸腿向他們走去,他說你們是過來還我鐵鍬的嗎?這一把把鐵鍬,曾經都是我打造的,它們現在看上去更加鋒利了。

姑蔑看著汗流浹背的鮑三春,說,鮑師傅,他們是來讓越國埋藏的鐵重見天日的。地底下的活,他們最為擅長。

從那天起,扶窯出產的鐵便源源不斷地被運往鑄鋪裏的劍池,劍池裏躺滿了劍模,它是位於諸暨和會稽之間的大甘溪。現在,大甘溪流淌的溪水泛著黑色的光芒,人踩在溪水裏,腳趾間就鑽進了細細的鐵砂。姑蔑有一天在大甘溪裏抓到一條魚,破開魚肚時,發現裏麵的魚卵也是堅硬得如同鐵砂。鮑三春笑笑說,這就對了,既然我的鮑字裏麵有一條魚,那麽和我在一起的魚,也就是鐵打的。他又說,魚兒啊,請你保佑我盡快為越後煉出九把神劍吧。

越國的蟬聲連成一片的時候,有一天,越後和勾踐,文種和範蠡,以及岩鷹將軍陳音將軍等一眾大臣在鑄鋪外足足等了一個晚上。越國的蟬後來在無休止的歡叫中把嗓子都喊啞了,它們和勾踐一起,在天亮之前沉沉地睡了過去。勾踐實在太累了,他很想好好地休息一下。眼皮垂下之前,他一直在考慮一個問題,自己臥薪嚐膽了十多年,如今真是身心俱疲,那麽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到哪裏才是一個盡頭?勾踐想,再這樣下去,他會被拖垮甚至被累死的。

勾踐迷迷糊糊地看著越後,這個女人曾經陪了自己很多年,但自打那年去吳國執役後,他就開始慢慢覺得,現在倒是自己陪著她又過了無數年。如今,幽羊臉上的蒼老和皺褶已經慘不忍睹,她的皮膚早已跟光滑無緣,而那雙曾經患有凍瘡的手,現在摸上去就象一把秋後的稻草。

越後這天一直端坐在一個草莆團上,她把雙肩挺得很直,不允許自己顯露出半點的疲態。每次睡意來襲時,她都抓起鐵針狠狠地紮一把自己的大腿。

門終於打開了。鮑三春拖著一條瘸腿,像瘋子一般跌跌撞撞地跑出時,那條很難離開地麵的瘸腿在滿是碎鐵屑的地上劃出一條斷斷續續又不停拐彎的黑線。鮑三春在越後無限焦灼的眼裏突然摔了一跤,他趴在地上,急急忙忙地指指身後。越後隨後看見,那輛沉重的推車上,足足九柄利劍整齊劃一地掛在車架上,它們被莊嚴地推了出來。九柄利劍通體黑透,在模糊的天光中,它們看似還散發著隱隱的熱氣。但也就是在轉瞬之間,利劍就將周遭的空氣壓迫得寒光逼人,甩出的冰涼深入骨髓。

越後在推車前跪了下去,她仰起頭時,兩行滾燙的熱淚便隨著深刻的皺紋歪歪斜斜地掉了下來。越後幽羊想起了七年前,空中突然響起一陣攝人心魄的嘶鳴,然後一塊從天而降的石頭,拖著長長的光尾,筆直掉落在了越國的王宮前。那時候幽羊剛剛午睡醒來,聞聽奏報,她即刻帶著慌慌張張的國師趕到了掉落的石頭邊上。幽羊看見那塊通體焦黑的石頭在地上砸出一個巨大的天坑,她身邊被燒焦的草木一派枯萎,低垂著頭顱瑟瑟發抖間,似乎還在這場極端異常的天象中驚魂未定。國師那次驚慌地閉上雙眼,他說王後,你離那塊石頭遠點,這是天煞,恐對越國不利。但幽羊卻冷笑一聲,上前蹲下後,她伸出手指,非常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次還在冒煙的石頭,然後她果真被燙到了。幽羊盯著石頭說,國師你錯了,這是天賜我越,天佑我越。幽羊冷冷的眼神掃向國師,國師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他突然覺得越國的冬天已經來臨。

那其實是一塊隕石,差不多是一塊玄鐵。當天,隕石被一隊越兵抬進了宮中,放在了柴房裏。幽羊那天一直跟著擔抬隕石的越兵,在轉過身之前,她又掃了一眼國師說,哪怕是真的天煞我越,我也不怕。我倒要看看,天這回到底有多煞。

勾踐記得,自從那天以後,國師就消失了。而此後的每一天,他都是踏著這塊石頭爬上了臥薪嚐膽的柴堆。

鮑三春回國後的一天,他被越後秘密召進了王宮中的這間柴房裏。陰冷的月光下,鮑三春止不住地驚歎,他隨即抱住了那塊石頭,像是抱住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淚如雨下。鮑三春哪怕隻用鼻子都能聞得出來,那是世間無法匹敵的上好的玄鐵,比扶窯的鐵母還要堅硬百倍。

越後這時問勾踐,你還能記得那次抬它進來的總共有幾個越兵嗎?勾踐想了想,說,九個。越後就說,那好,一人一把,九把。

現在,這塊玄鐵打造出的九柄利劍已經寒光閃閃的出現在越後的眼裏。越後指著他們,很快就一把一把地給取了名字,他們分別是:掩日、斷水、轉魄、懸翦、驚鯢、滅魂、卻邪、真剛。等到剩下的最後一把時,越後說,我想它應該是叫睚眥。

睚眥據說是龍的兒子,他在九個兄弟中排行老二,有著一對凸出在額頭外的鐵珠子一樣的眼睛。還據說,睚眥那對眼珠上的眉毛,相互之間的距離隔了有一尺。

那天鮑三春陪越後喝了很多的酒,他已經好多天沒睡,似乎忘記了睡覺是怎麽回事,但是猛增起來的酒量卻著實令人驚嚇。鮑三春空著肚子,光顧著喝酒,到了後來就差不多把自己給喝醉了。他迷迷糊糊地站起時,感覺自己的那條瘸腿突然活動自如,所以他興奮地跳躍起來,像一隻飛翔的木鵲那樣在鑄劍坊裏張開手臂跑來跑去,他覺得自己就要飛向了鄭旦。可是第二天傳出的消息是,鮑三春這天失足掉進了鑄劍爐裏,他的骨頭也全被燒完了,什麽也沒剩下。隻有勾踐知道,鮑三春其實是被越後幽羊的兩名貼身衛兵抬起投進了鑄劍爐中,爐火凶猛,迅即將鮑三春包圍了起來。

在暖得不能再暖的火爐裏,鮑三春終於開始熱切地想念起鄭旦。他是在吞噬自己的火苗中猛然發現,那麽多年的劍癡生涯,自己竟然很久沒有如此認真地想念過鄭旦了。鮑三春的頭發開始燃燒的時候,鄭旦在他炙熱的腦海裏是一個轉過頭來對她笑了一笑的小姑娘。鄭旦說你就這樣娶我嗎?難道你要將我們家當成一個打鐵鋪?鮑三春說隻要我向越王勾踐開口,他自會把你嫁給我。鄭旦又說鮑三春你多大了,鮑三春說,我今年已經十四了。鮑三春記得,那時候若耶溪畔的鄭旦是那樣的美好,美好得能在陽光下數得清她垂在頰前的一縷細碎的頭發。

越後命人找來鮑三春的遺物,在苧蘿村裏給鮑三春修建了一個豪華的墳墓。墳墓建好的時候,她在宮中吃了一碗滿滿的米飯,並且打了一個飽嗝。越後很久沒有吃下這麽多米飯了,一來是為了節省糧食,二來是給百姓們做個韜光養晦的表率。麵對勾踐一直不解的眼神,她說,勾踐你記住了,我們就要打仗了。如果贏了,鮑三春的鑄劍術已經傳給了我們的工匠,我們不再需要鮑三春。但是如果輸了,他就又被搶去成了吳國的鑄劍匠,如此,他就更不需要存在了。

勾踐這天沒有心情吃飯,他說,其實我們都會不存在的。

但是我們不能因為都會不存在,就像你那樣甘於活得窩囊。越後的語氣咄咄逼人,勾踐,不要忘了你是大王,把飯吃下,現在你該前往校場巡視日夜訓練的將士了。這時候,勾踐清晰地聽見兵士開始訓練時的號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