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若耶宮的地上建築一天一天的在拔高,每一個白天,越國的工匠都赤膊上陣揮汗如雨。但是沒有人會知道,同樣是這批工匠,到了夜裏,他們就揮起鐵鍬深入到了地下。那是令人驚歎的場麵,工匠們總共分成五組,每組二十個人。當前麵十個人揚起的三角狀鐵鍬**進土層時,後麵十個人抬起的籮筐已經迎了上去。籮筐很快就裝滿了吳國地下潮濕的泥土,它們被抬出地道,在夜色的掩護下倒進若耶宮的一個個施工現場。

半個時辰後,負責鍬土和抬土的十個人前後替換。等到他們一個個勞累得氣喘籲籲,連腰都直不起來的時候,另外一組的工匠就列隊奔了上去。每天都是如此的循環,當所有的工匠都輪上一遍後,這條隱秘的地道已經延伸到了又一個不知名的路口,而天光也就在此時緩緩地亮了起來。

工匠們抖去身上的塵土,灰不溜秋地爬出洞口,他們相互看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將木棚裏的洞口蓋住,然後彼此在心裏隱秘地笑了。

洛襄那天來看西施,她告訴西施,若耶宮的竣工典禮就在幾天以後,現在還差一個花園沒有建好。臨走前,洛襄向西施借走了子歸,還讓西施送她一盒香粉。洛襄說,你明天就可以去靈岩山下,我會帶著子歸,在一棵梓樹下等你。

洛襄在這天夜裏去了若耶宮的建設現場,她手上捧著子歸,子歸興奮地看著遠處跳躍的篝火。在一個工匠的帶領下,洛襄走進了那個木棚裏,她看見工匠將一個洞口打開,說,就在這裏。洛襄於是蹲下身子,將子歸扔進了洞裏,子歸感覺一陣陰冷,縮著身子回頭看了一眼洛襄。洛襄拍拍子歸的後腿,說,去吧,一直往前跑,主人會在那邊等你。

子歸最後看了一眼洛襄,它機靈地扭轉頭,然後便撒開四條腿,一路歡快地奔跑了出去。洛襄覺得,哪怕是一萬隻子歸在奔跑,地上也聽不出半點聲音。

若耶宮竣工時,為了那片花園,越國的工匠去到姑蘇城一段幹涸的護城河裏,他們挖來很多淤泥,一包一包埋在了花園的土層下。撒上花籽後,工匠們告訴吳國的監工,淤泥是很好的肥料,到了來年的春天,若耶宮的花朵必將開得十分嬌豔。西施和夫差就是在工匠們埋好肥料的時候來到了現場,西施那時抱著子歸,工匠們看見她時一個個歡欣鼓舞,對著她和夫差興奮地叫喊起:吳王,吳王!

夫差牽著西施的手,在眾人的歡呼中笑得很開心,他看見工匠們一次次地將機靈的子歸扔向了空中,子歸嚇得抱緊身子,四條腿都不敢張開,茫然地看著天空下的人群,然後它又安然無恙地被工匠們接住。

洛襄就是在靈岩山下將子歸還給西施的。西施那天在靈岩山下想起自己剛來到吳國的那一年,範蠡曾經跟她說過,以後可以多到東邊的山腳下走走,那是勾踐和越後幽羊替夫差養馬的地方。但是西施現在站在東邊的山腳下,看見早先的馬房早已拆除,除了一棵迎風的梓樹,山下並沒有什麽特殊的。

西施在梓樹下見到了洛襄。洛襄抱著子歸,正在給它梳理皮毛。一陣風吹過,西施聞到了香粉的味道。

館娃宮幾乎和若耶宮同時建好,所以越國的工匠也就應該回去了。西施這天站在送行的人群中有點孤單,她似乎覺得自己一下子都記不大清楚故鄉苧蘿村和若耶溪的樣子。他想,白猿子山現在還會在人間嗎?五泄瀑布還是那麽急匆匆地將水簾砸下嗎?這時候,西施看見一張似乎是無比熟悉的臉,那人穿著越國的鎧甲,是一名過來迎接工匠回國的軍人。西施皺緊眉頭,在腦子中急切地搜索,許多景象一頁一頁翻過後,她終於朝人群中叫了一聲,喂,你等一等!

川流的人群中,軍人仿佛知道西施要叫住的就是自己。他那時正背對著西施,但猶疑著想要邁出的腳步最終還是慌張地停了下來。西施上前,筆直走到軍人跟前,說,我應該見過你,就在苧蘿村。我記得你的這隻手,它長了六個手指頭。那天夜裏,你穿了吳國的軍服,從苧蘿村的村東一直殺到了村西。

軍人頓時在西施不可抗拒的視線裏陷入戰戰兢兢,他似乎想要辯解一場,但看著自己不爭氣的手指時,話到嘴邊卻還是說出一句,原諒我,我隻是奉命行事。

是奉誰的命?西施上前一步,直直地盯著軍人。軍人來自遙遠的越國的西部,他原本沒有名字,因為家鄉是在一個名叫姑蔑的城池,所以越後就叫他姑蔑。姑蔑眼神飄忽,又迅速搖頭說,不,殺死你父親的不是我,那天我是衝在最後一個。

西施像一截木頭,久久地站立在人群中。她閉上眼,聽見那群嘈雜紛亂的越國口音正離自己遠去,聲音如同一場退隱歸去的潮水。西施想,這會不會是一場夢?父親竟然是死在越國的刀劍下。當初為了讓自己仇恨吳國,為了讓自己去越宮受訓,越國的軍人換上了吳國的軍服,他們一路從苧蘿村的村東殺到了村西。

鄭旦的身份暴露,是因為那名真正的洛襄回來了。真正的洛襄哭哭啼啼地回到伯嚭府中,她是被那個楚國的丈夫給拋棄了,她現在回來是向伯嚭謝罪,同時也希望伯噽能替她去楚國討回公道。比如說,她想要當著眾人的麵,去扇那個男人兩個耳光。

可是洛襄並不知道,當初那個長著漂亮胡子的男人帶她去私奔,是因為受到了範蠡的慫恿和利誘。範蠡給了他很多金子,說,你隻要帶上她,走得越遠越好。而這一切,也是得到了伯嚭的默許,因為隻有如此,伯嚭才能堂而皇之地將鄭旦替換了洛襄送進吳宮中去。

伯嚭不許回來的洛襄露麵,他將洛襄關在一間房子裏,然後到了一天深夜,他萌生了殺意。阿布探聽到了伯嚭府中的這則消息,他決心要為伍子胥出一口氣,所以在夫差有一次出宮巡查的時候,他突然跑到了道路中間,並且在夫差的馬前跪下說,大王,我是伍子胥將軍的手下,我有事情要向你稟報。

夫差聽完阿布的話,說,你可以起來了。說完,他扭轉頭,看著另一匹馬上的甘紀。他對甘紀說,這事,隻能由你去查清。

回去宮中的路上,甘紀的一匹馬走得很慢。艾陵之戰後,夫差有一天曾經跟他說過,選一個吉祥的日子,他要為甘紀和洛襄操辦一場隆重的婚禮。夫差說,其實我心中早有此意,我也看得出你們兩人的心思。甘紀那時很是喜悅,他望著垂頭在不遠處,似乎已經默默答應的洛襄,覺得自己這麽多年的心願終於就要實現,然後他止不住想起了那一年木瀆城裏的梨花。

鄭旦那天看見甘紀遠遠地朝自己走來,甘紀的眼裏無比灰暗,像是落滿了風吹起的塵埃。鄭旦說,你怎麽了?

甘紀依舊無助地看著鄭旦,他把所有的話都給省略了,隻是說,我不想離開你,我們一起去懇求大王吧。

朝堂上,伯嚭知道自己難以自圓其說,他搶過衛兵手中的一把劍,昂起脖子,即刻就要在夫差麵前自盡。夫差抬起腿將他踢了出去,夫差說,夠了,我不想再見到有人死去。再這樣下去,吳國都沒有將軍和大臣了。但是,伯嚭隨即被革職。

鄭旦在牢中接受無數次的拷問,夫差一次一次問她,你是不是越國的間諜?被捆綁的鄭旦靠在一截木樁上,始終隻說一句,隻要大王覺得是,那就肯定是。夫差最後說,推出去斬了。

這時候,甘紀在夫差麵前跪了下去。甘紀叫了一聲,大王,然後就舉起一把長刀直接斬斷了自己的一隻手臂。甘紀扔下刀,抱著剩下的那半條手臂,手臂的切口上血流如注。甘紀將額頭一記一記磕到地板上,他說大王,甘紀求你了。隻要大王同意讓我帶走她,甘紀甘願接受流放。

西施也跪了下去。想起和鄭旦在一起的一切,她淚流滿麵。西施說,大王,成全他們吧。像這樣的一輩子相愛,太難了。

夫差痛心地看著滾落在地上的甘紀的手臂,潸然淚下時,他對甘紀說,你好糊塗,是誰同意你砍了這截手臂的?甘紀的額頭再一次磕到了地板上,他說,大王,甘紀不能再陪你了,但是甘紀會一直想你。

那天夫差緊緊地摟著西施。他一直摟著西施走到殿堂外,眼看著鄭旦扶著斷了臂的甘紀一步一步走遠。那時候,宮中的地麵上,灑下了甘紀一滴一滴新鮮的血。夫差看見黃昏緩緩降臨,黃昏將整個落寞的宮城團團包圍,他對西施說,這麽多人都走了,現在隻剩下你還陪著寡人,寡人覺得很孤單。

西施靠在夫差的懷裏,直到這個黃昏再也見不到鄭旦的身影。那時候,西施靠著夫差靠得更緊了,她擦幹眼淚說,大王,回去吧,外麵起風了。

夫差後來經常會沒日沒夜地思念起甘紀並且思念起伍子胥,這樣的時候,他會一個人黯自神傷地躲到鑄劍的密室裏。他把所有的思念和悔恨都砸進了舉起又落下的鐵錘裏,經過一陣徹底的揮汗如雨後,他便十分疲倦地癱坐在地上,對著窗外遼闊而遙遠的天幕,呆呆地睜著眼睛直到天明。但是夫差有一天在走出密室的時候,在護城河的一座石橋上聽見阿布前來向他稟報,越國有一個叫鑄鋪的地方,現在打造出了一大批鋒利無比的鐵劍。阿布說鑄鋪熊熊燃燒的爐火,升騰起曠日持久的濃煙,幾乎熏黑了越國所有百姓的眉毛。夫差望著這一天剛剛打開來的蛋清色的天光,他對阿布說,或許越國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但是我們不怕!我們吳國從來就什麽都不怕!又說,阿布兄弟,你得留在我身邊,我從來就沒有象現在這樣需要你。

阿布怔怔地望著夫差,他一直以來都不怎麽說話。但是他現在卻恍然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聽見過兄弟這樣一個詞眼了。他茫然無措地將頭低了下去,看見腳下的護城河裏,高漲的春水正流得很急。

夫差也看著春水,春水流過時,他想起了蕭颯也想起了弟弟公子山,又想起了芸妃和顏王後,想起了叔護和伍子胥,並且最終想起了甘紀以及那個身份虛假的洛襄。夫差想,人生可能就是一場春來秋去的水,慶幸的是,他現在還有西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