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斷腸恨(1)

若生不知道怎麽回到了九鬼的府上。他坐在臥房內的榻榻米上,感覺到危險正在悄悄降臨。杉穀也當是凶多吉少。他開始仔細回憶和杉穀的這次衝突。

每年的四月六日,距東京四百五十公裏的小城伊賀都會忍者雲集,舉行每年一次的忍者大會。各個流派的忍者們會切磋忍者技藝。

當時,離明年的忍者大會還有半年之久,但是心虛的若生已經絕望透頂,決定逃離了。

“什麽忍者大會?連做忍者都不是我的本意呢!”前天晚上,就是因為若生的這句埋怨,師父杉穀徹底發怒了。

日本有諸多忍者流派,無名的忍者高手如雲。平常忍者都是不肯拋頭露麵,露出本相,但這次忍者大會的勝利者將得到傳說中的忍術絕頂奇書——《六韜》秘籍,據說是集忍術秘傳術之大成者。

這實在是一個不小的**,連平常無欲無求的杉穀都蠢蠢欲動了。可惜他沒有比試的資格,因為參加的忍者必須是四十歲以下的壯年,而他恰恰剛過四十歲,歸入老朽一列了。

為此,杉穀很是鬱悶,他的身邊隻有若生一個人有資格,偏偏是個不肯用心的笨蛋。於是,以往對若生的懶惰逃避並不苛責的他,由於心中的無名火作祟,漸漸對若生嚴厲起來。偏偏若生體察不到師父內心的苦惱,還是那副“天生我菜沒有用”的頹廢模樣,除了看書發呆就是下水捉魚,和忍者村裏的其他人猶如天差地別般的不同,好像一個天外來客般令人難以捉摸。

終於,杉穀的怒火在一天晚上爆發了:“你這個笨蛋,一樣吃伊賀的米,怎麽比不上智人、三浦他們勇敢聰明呢!”

若生當時正費盡力氣嚼著糙米飯,為咯到牙的那些沙子鬱悶,聽到師父的抱怨也很不服氣:“還不是像你一樣,每次淘的米都不幹淨?!”

智人正在旁邊樂得看笑話,聽到若生的話更加開心了:“哈哈,是啊,杉穀師父,因為若生是你的學生嘛,當然是笨蛋了!”智人話音未落,杉穀已經把手中的米飯非常利落地扣在了若生的頭上。這實在是一個不小的驚喜,把智人他們都給嚇壞了。杉穀指著散落的米粒大聲吼道:“臭小子,米洗得再不幹淨,還不是一樣把你給養大了?想當年你被人扔在沙灘上差點曬成魚幹,是我好心把你抱回來,像個女人一樣伺候你,你竟然敢說我的米不好吃?!”若生這才知道杉穀是真的生氣了,嚇得趕忙縮回頭去撿起散落在榻榻米上的米粒,討好似的塞進嘴裏賣力地吃著:“啊——好吃,怎麽不好吃呢?”

杉穀瞪著眼睛看著若生一副投降示好的模樣,還是怒氣未消。他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徑自轉身衝向了臥房。

之後,不論若生怎麽道歉解釋,老杉穀還是小孩子一般不依不饒,板著臉不肯和解。這讓若生實在鬱悶,常常是私下嘀咕道:“臭杉穀,又蠢又笨!天底下的女人都不肯要他,天曉得我和你這種粗人在一起生活有多痛苦!不理我也好,樂得清靜!”

的確,杉穀年過四十還是孑然一身。這也難怪,忍者村女人本來就少,就算是普通女子,誰願意嫁給一個高危職業的男人做老婆呢?況且,杉穀長得不帥,一臉絡腮胡子粗野直率,說話也不討女人喜歡,若生骨子裏是父親的文生氣魄,當然更不屑杉穀的做派了。

兩人僵持的時間達一月之久。久了,若生實在懶得去討好這個老男人了。

其實若生明白,杉穀早就知道自己並不是無所事事,每次他在密室之內研習父親留下來的那些秘籍,他相信杉穀並非毫無察覺。

忍者的居所向來是機關重重,暗室、轉門是非常普及的內部構造。

若生天生聰慧,每每在室內翻閱父親留下的那些武學秘籍便心潮澎湃。那些秘籍是杉穀發現昏厥的若生時,在他的貼身衣物之內發現的。

那些古籍大都已經發黃,有的頁麵甚至已經脫水失去原有的墨跡,模糊不可辨認。但是若生就是憑著內心的堅韌,將這些秘籍一頁頁翻來覆去地吟誦,揣摩,練習。

有的秘籍看來不過是修煉心法、筋道,似乎並無好玩的地方,隻有一本《斬馬刀》的刀譜,看起來要好玩得多。

刀譜的開篇就以王翰詩句為跋:古來賢聖歎狐裘,一國荒**萬國羞。安得上方斬馬劍,斬取朱門公子頭。

若生很喜歡這首詩,但譜名為斬馬刀,開跋說到的卻是斬馬劍,似乎有些矛盾,要知道在中國,刀與劍是迥然不同的兩種兵器,但是在日本,刀劍卻不分。

若生知道,斬馬劍是早在漢唐以前就有的,劍利可以斬馬也,斬馬劍由此得名。所謂的斬馬刀和斬馬劍有關聯麽?

無暇考究這些,單看斬馬刀的刀譜比起忍者的那些刻苦繁瑣的訓練要直接得多,若生握著刀想象著將來橫掃天下的情形就已經熱血沸騰了。

他想到了父親持刀在馬上縱橫馳騁,所向披靡的壯觀場景,那些場景就算被時間斷成碎片,在他的腦海中也是鏤刻般清晰。因為有刀譜,所以若生不會像普通的孩子一樣湮沒在生活的瑣碎之中,最終成為亂世的荒草。每次若生在房內獨自苦練,杉穀不是沒有察覺。杉穀是忍者,自然明白那些唐書的含義是什麽,但是那些古舊的文字對於一個中國人來說都是生澀難懂,何況是一個日本鄉土之中的忍者。或許這就是大唐的刀法吧,沒有花哨,沒有炫耀,卻更直接,更有威力。

於是杉穀便把期望寄托在了若生的身上,學會了這些的若生定當是一個了不起的忍者了!誰曉得若生天生不肯認同忍者的身份,看忍者村裏同類的目光都是疏離陌生的。這讓杉穀懊惱不已。原來自己養的是隻鷹呢,天生是不肯被馴服的。由此,矛盾便產生了。

若生不單不肯安心做忍者,還天天望著天空發呆。杉穀看若生的神情,便明白,這個孩子的內心裝了太多的過往,日本,甲賀,忍者村對於他來說不過是寄居之所罷了,遲早,兩人要分開,這對於孤單一身的杉穀來說也是痛苦。

若生是被寵愛慣了的,哪裏會體察得到杉穀內心的絕望,況且杉穀本就是一個少言寡語的人,更多的事情喜歡在心裏麵翻滾,絕不會說出來。於是,便負氣要出走了。

出走不過是想要師父後悔,重新找回自己在師父心目中的地位。

若生出走過數次,每次都是在半路上夭折。

第一次出走路上,若生餓了,嚼了從家中帶出來的飯團,忽然胃部感到一陣刺痛,那疼痛猶如電流一般迅速湧向全身,襲向心髒。他感到頭暈目眩,心頭一陣發涼,徹骨的寒意淹沒了他,定睛一看,杉穀竟然在前方擋住了他的去路。

那時候的若生還小,不過是七八歲的光景。

若生喃喃著:“師父,你真的要殺死我?”眼淚都快流出來,他感覺自己快要抓不住身邊的東西。

當他看著師父瘦削的身影向自己慢慢踱來,眼中閃爍著狐狸一般狡黠的目光,不由得歎息一聲:“做忍者真的要這麽殘忍嗎?連自己的徒弟都要殺!”

杉穀怒極了,撈起若生快要倒下去的身體,朝他腦袋上狠狠拍了一掌:“你這個笨蛋,快去死吧!”

沒等杉穀說完,若生已經沉沉昏死過去,杉穀無奈地看著他,將他一把抱起,扛在肩上,邊走邊絮絮叨叨:“連我的吹矢都躲不過,還這麽怕死。唉!”

迷迷糊糊中的若生就算神誌不清,也理解師父的抱怨不過是疼愛罷了,那時候的他覺得自己最幸福。每每想到這裏,若生臉上總是不自覺地漾起微笑。

師父這次怎麽會對自己的出走不聞不問呢?若生忽然感到後怕。杉穀的內心究竟隱藏了什麽?

信長的那次遇襲真的如清泠所說,和師父有關麽?若生如坐針氈,怎麽辦?重返甲賀的忍者村麽?好像不妥。

甲賀那邊必然布滿了信長的眼線。自己的行蹤都已被信長所掌握,何況是師父呢!

正在焦慮之中,忽見外麵火光通明,映紅了整個庭院。若生警覺,拉開障子門一看,大隊武士向這裏逼來。原來嘉隆要向自己下手了。

若生禁不住要冷笑。

“放火!”嘉隆一聲令下,武士們舉起手中的火把向若生所在的房內擲去。

火勢愈燃愈烈,誰也無法看清屋裏的人究竟陷入怎樣的險境。忽然,一條火龍從屋子裏麵竄了出來,電光火石般飛過眾人的頭頂。

嘉隆大驚,但旋即明白那肯定是若生,便大呼:抓住他!隻見若生將自己包裹在一個熊熊燃燒的火球裏麵,滾來滾去,所到之處武士們無不後退,根本奈何他不得。若生哈哈大笑:“嘉隆你是殺不死我的!”說完,渺無影蹤。

甲賀的忍者村一片死寂。若生在村內靜靜守到天黑。他沒有找到杉穀。那個簡樸溫馨的家,如今空無一人。

他來到了忍者村的長老暮的居所附近,潛伏在一棵樹上,靜觀其變。

忍者村的長老,暮,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已經活了多久,執行過多少次忍者的任務。忍者的生涯大多短暫,偏偏暮,出生入死無數次卻安然無恙。

暮看著天邊的星象,悵然道:“若生,你快點下來吧。”若生聽到暮在呼喚自己,便輕輕地從樹上躍下。瘦馬看著若生,很是吃驚:“你這個家夥,原來一直潛伏在這裏!”

若生沒有理會。

他隻是望著暮:“是誰出賣了我師父?”

“若生,我說了你可能要吃驚。”若生微微一驚,暮的神色裏麵有難以言表的複雜和遺憾。“大家都說是你出賣了杉穀。”

若生這才發現,周圍多了數名忍者村的上忍。如同要捕獵的髭狗一般,他們正在悄悄逼近,試圖將若生圈進自己的包圍之中。

“什麽?”若生感到一種威脅在臨近。

“有人在九鬼嘉隆的府邸內發現了你的行蹤。”

“可笑!那是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