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風中之花(2)
清泠沒有絲毫要躲的意思,她忽然掏出一塊牡丹樣的絲巾,向臉上一抹。可憐的三浦瞬間發現清泠不見了,他大驚失色:“咦,這是什麽忍術?若生你看到了嗎?那個死丫頭,她,她跑掉了!”
若生卻不禁微笑了:“原來清泠的忍術已經這麽厲害了!連長腿瘦馬都抓不住了!太好了,我總算可以放心了。”
清泠冷漠的聲音在空中回**著:“瘦馬,從此以後你在我麵前就是一匹笨馬了——”
瘦馬悻悻然地在溪水邊坐下。陽光不知道何時自雲層後麵透了出來,將他籠罩在一層金輝之中。他的頭發天生是卷曲的,膚色也是發亮的古銅色,看上去與眾人迥然不同,聽說他是村中忍者長老暮從海上買來的洋夷。
戰國時期的日本,海盜生意是非常紅火的,國內戰備資源不足就四處襲擾周圍鄰國也是常有的事情,在海上買來洋夷做奴隸也不算新鮮。但是暮並沒有把瘦馬當做奴隸看待,反而將其當做自己家族的一分子,因為他看好瘦馬獨特的天分,相信他一定會成為一名不可多得的忍者,於是將自己的忍術毫不吝嗇的悉數傳給了他。
在村落裏麵,瘦馬也是孤獨的人,但是他沒有不開心的時候,因為他不像若生那樣總是心事重重。
“什麽是月女?”若生有一件事情還不是很明白。“呃?”瘦馬有些尷尬了,這是他無意中發現的秘密。本來不想道破的,想不到若生這麽心細,也難怪,以他對清泠的牽掛,自然要問個究竟了。“月女就是靠姿色完成忍者任務的女子了。”瘦馬快言快語,讓他婉轉含蓄實在是太難為他,“現在是亂世,隻要能夠打敗敵人,什麽卑鄙的手段都要派上用場啊!難道你沒有聽說甲斐的巫女道館嗎?聽說那裏的月女越來越多了,已經有好幾百人了呢!”甲斐?若生知道瘦馬所說的甲斐,那裏也是忍術頗為發達的地方,除了伊賀、甲賀,甲斐、武藏、越後、信濃、紀伊等地區也是忍者聚集之地。“月女?難道就是像中國古代的西施、貂蟬之類的女子,將自己當做犧牲品,換取主人所需要的利益?”若生懵懂地思考著,漸漸為清泠難過起來。
“是啊,我真的很想去甲斐,看看那個巫女道館呢!聽說都是些美麗的女孩子,隻是戒備森嚴,外來者很難闖入。唉,清泠她真的沒有必要這麽做,隻有家破人亡無處可依的女孩子,走投無路才會去出賣自己。”
若生明白了,他感到一種無法言喻的悲哀。
後來,他去過甲斐的巫女道館。很悲涼。
站在那棟平常百姓都不願意一窺的道館前,若生覺得昔日那個清泠正在被複仇的欲望所湮滅。
她是想把自己徹底地埋沒在戰國的糞土之中麽?館內,每一個女子都是花樣的妖嬈,亦低賤。為了完成忍者的任務,隨時可以出賣自己的身體。由此,沒有多看,若生就默默地走開了,開始了自己一個人的流浪之路。
怎麽也想不到,清泠還在暗中關注著自己。難道她知道自己曾經去巫女道館找過她?
若生坐臥不寧了。清泠,應當是受傷了吧,否則不會猝然離開。隻是,現在去哪裏尋她呢?正在苦苦的思索之間,忽然,麵頰上有微涼的風掠過。若生睜開眼睛,發現那隻黃鶯竟然在屋內昏黃的暮色之中盤旋飛舞。
行將日暮,一個人戴了竹笠,匆匆行進在鳥羽的街頭。黃鶯飛得忽高忽低,若生緊緊跟隨不敢有片刻放鬆,最終竟來到郊外的一片草莽之中。撥開荒草,一座搖搖欲墜,即將崩塌的神社赫立眼前。鳥居前蹲著的一座殘破不堪的石像依稀可以辨認出那是一尊狐狸,在石像後麵,有一縷血跡正緩緩滲出。
若生拔刀出鞘,一步步逼近。果然,石像後麵有女子微弱的呻吟,斷斷續續。莫非,此處暗藏凶險?
若生停刀在手,有一絲狐疑:難道清泠正在敵人的挾製之中?
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傳來:“你要管束得了自己的心。不要再讓我失望。”
緊接著,一個女子微弱的聲音呻吟著:“我……不會再令您失望。”
若生的身子忽然飛起,如一隻蜻蜓一般輕輕點在那尊狐狸石像上方,悄然無聲。
若生並不是一無是處的忍者,他隻是不願意將自己的忍術暴露在日光之下。
看清楚了,那個蒼老的聲音是屬於一名鶴發老者的,如果不是鮮麗的和服,精心打理的發髻,僅從滿臉的皺紋和醜陋的五官來看,你很難辨認出這怪異老者是男是女。難道她就是掌控巫女道館的望月千代麽?這好像和傳說中的望月千代大相徑庭呢!忍者間流傳的望月千代是絕頂妖嬈的女子,就算是要幻麵也不必把自己弄得如此惡心吧?
再看地上躺著的那個少女,奄奄一息,蒼白的臉掩蓋在亂發之下,除了漆黑的眸子和發白的嘴唇,實在難以看清她的麵目。但憑直覺也知道那是清泠無疑了!
隻見地上的清泠身體畸形地扭曲著,翻滾著,貌似十分痛苦。清泠喘息著哀求道:“再給我一點藥好麽?”那老忍看著地上的清泠,嘴角的微笑殘忍又戲謔,“如果你折返回去,殺掉他,從此以後你就可以擺脫毒藥的控製,不是很好麽?”
聽到對方的威嚇,清泠的身體顫抖的更厲害,卻沒有屈從的意思。
若生大怒,輕輕一躍,刀鋒直衝而下,這種偷襲太突然,那名老忍一聲不響地撲倒在地,身首分離了。
“若生,是你麽?”清泠難以置信地看著若生,大驚失色。
“是我。”
“若生,我記得你是不會用刀的。”清泠的目光說不上是驚喜,還是哀傷。
“我在忍者村從來不用。”
“……原來如此……你並不是我看到的那個樣子。”
“嗬嗬,就像你習慣將自己的樣子隱藏在各種麵具之下一樣,我也習慣隱藏自己的本相。”
“這麽說來,我就放心了。”
清泠淒涼的一笑,“你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我會走。但你要告訴我,為什麽找我。”
“因為……”清泠看著若生,似乎有難言之隱,“你還記得千草山信長被刺的那件事麽?”
“當然記得。”
“那是杉穀幹的。”
“什麽?”
“信長已經派人四處查探你師父的下落,還有你。”
“那師父呢?”
“他已經離開了忍者村,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所以,他們就逼我來追尋你的下落。我尋遍了伊勢灣的海港,想通知你快點離開,但怎麽也想不到你會棲身在九鬼的府上。隻好裝作刺客——”
未等清泠說完,若生就忍不住發問了:“清泠,他們是誰?難道你現在在為信長賣命嗎?”
“那又怎樣呢?清泠的父親是被杉穀他們殺死的。隻有投身於信長,才能與你們忍者村相抗衡,一雪前恥呢!”
一個陰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若生悚然一驚,回頭,隻見原本斃命於自己刀下的那名老忍竟然獰笑著看著自己。
“怎麽?剛才那一刀——”
“你是殺不死她的!”清泠驚懼地喊道,“若生,快逃吧!”
“是斷頭術麽?嗬嗬,不巧,我太小看閣下了呢!”若生重新將刀收回手中,做出隨時出擊的架勢。老忍抹去頸上的鮮血,含在口中,那動作猶如僵屍般詭異生硬:“我已經是不死之身了,不是什麽斷頭術那種雕蟲小技可以比擬的。”
“什麽?不死之身!哈哈,太可笑了!”若生似乎並不肯接受這種敗局,“要知道,我可是死不了的忍者呢!從今天開始,我要讓眾忍知道若生的存在!”
“這好像是孩子負氣的話。”老忍的聲音粗噶難聽,但是笑意盈盈。
“哈哈,我手中的刀可是童叟無欺的。”若生猱身躍起,那刀已經電光火石一般飛射出去。
清泠打了一個寒戰,她明白了,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若生,並不是她眼中的那個樣子的。當然,換作是誰,朝夕相處的人竟然以截然不同的麵目出現,都要吃驚的。
那刀和日本的刀流沒有任何關係。在若生躍向高空,向地麵旋轉側擊時,刀的走向實在是變幻莫測,在黃色的餘暉下映射出如漫天羽毛一般迷幻的光影,令人無從閃避。
瞬間,清泠隻覺得眼前一片靜寂,了然無聲,那老忍已經碎為齏粉。
若生抓起老忍的一片殘骸,冷笑著:“你還會重生嗎?”那微笑很殘忍,帶著天生的勝利者的驕傲,睥睨一切的狂放,和他的父親很相似。清泠的眼中忽然有了淚水,原來若生是如此的強悍,強悍到深不可測。
而他的強悍和自己又有什麽關係呢?她還不甚清楚,淚水已經奪眶而出。
若生看著清泠,眼中也是笑意:“清泠,你看到了。我出走不是因為無法忍受大家的嘲弄,是忍者村的空氣讓我窒息。”
清泠隻是微笑,笑中帶淚,頻頻點頭。“現在,你該告訴我杉穀在什麽地方了吧?”
“為什麽又要問?”
“你的神色欺騙不了我。”
“難道你不知道麽?若生,你每次出走,你的師父都要費盡心力地尋你回去。”
“你是說?他一直在跟著我?”
“因為你每次都走得那麽堅決,他實在是不忍強迫你繼續過自己不喜歡的生活,隻有默默追隨你。他說希望能夠看到你平安地離開日本,尋找自己的樂土。”
“這是師父和你說的嗎?”
“是。”
“他在哪裏?我要去見他!”若生仿佛預感到什麽,惴惴不安。師父一定是陷入困境之中,倘若真的如此,率性出走的自己定當難辭其咎。
清泠看著若生,神色十分哀傷:“若生,還是趕緊離開吧。其他的就不要多問了。”
“為什麽?”但是若生的詢問得不到回答,清泠的身形已經隱沒在一片細霧之中。
現在日色已經全沒,除了四處彌漫的細霧,是死樣的靜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