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風中之花(1)
她,若生,還有智人他們自小就在甲賀的忍者村裏生活。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直到長大各隨其主,紛紛投奔他方。
她出走的那天正是櫻花的花期。
若生早上醒來,忽然發現師父杉穀已經不辭而別。煮好的米飯還散發著香氣,看來剛走出不遠吧。
那段時間,杉穀變得越來越繁忙,早出晚歸。在若生的記憶裏麵,師父外出幾月不歸也是常有的事,他早已習慣。
甲賀的櫻花開得很寂寞,不像在別處,樹下總是有人頭攢動,觀者如潮。
當若生有心去賞的時候,那些櫻花早已**然無存,送給流逝的溪水了。
一夜之間綻放,又一夜之間凋零,像極了忍者的一生。小時候,陪伴若生賞花的同伴有好多,如今,他們似乎於空氣中蒸發了一般,不知道去了哪裏。當然,每個人小時候的玩伴裏麵總有最要好的一個。若生記得小時候在櫻花樹下那個穿著牡丹樣和服的小女孩,明眸皓齒,麵色粉白,笑容比櫻花還燦爛,而如今,她的麵目竟然在腦海中漸漸模糊,再也拚湊不起來了。
雖然和她近在咫尺,但是卻再也看不見她的臉。“若生啊,你怎麽還是發呆?!該去練習吹矢了!”杉穀嘶啞的嗓音遠遠傳來,若生懶懶的從草地上爬起來,向那個杉穀走去。哦,這個討厭的老家夥並沒有外出呢!隻是倘若和他一起在家的話,不知道還會給自己出什麽樣的難題。
但還未走近,他就開始發笑了。倘若不是她的身體過於嬌小,那聲音和麵目與杉穀絕無不同之處。
她是甲賀忍者村裏最年幼的女忍,也是忍術最奇特的忍者之一,清泠。
清泠,已經喪失了原有的麵目。雖然外號是“千麵鬼女”,但實際上當是“無麵”吧。這有什麽呢?德川家康門下的名忍服部半藏,為了便於喬裝改扮,時男時女,拔下了整副牙齒。忍者可以隨時犧牲掉身上的任何部分,隻要是執行任務所需要的。
每天早上當斑鳩開始在窗前歌唱時,她就要起床給自己描繪不同的臉,各種人皮麵具,各色油彩,乃至黃楊木製成的假牙,嬰兒胎毛乃至獸毛製成的各色男子須眉。她可以為自己描出一張完全屬於另一個人的臉。
這樣精絕的易容術不是家傳,來自何處大家也無從知曉。隻是由此甲賀的忍者再也看不到清泠的本來麵目了,清泠與眾忍者也越來越是疏離。
傳說有人看過她在溪邊洗臉,洗去油彩後她的真正的臉就是一塊什麽都沒有的“白布”,然後她又開始慢慢地對著鏡子在“白布”上畫上一張臉,所以每次她洗臉後的樣子都不一樣。這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不過清泠很樂意大家這麽虛傳自己,忘記清泠本來的麵目,隻記得甲賀的“千麵鬼女”,這不是很好麽?
曾經有外部落忍者潛進甲賀,想要揭開她的真麵目,還未靠近就一命嗚呼了!因為她手中的八方手裏劍沒人可以躲得過。
“若生,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清泠的聲音有些憂傷。
“告別?”若生有些茫然了。
“我要離開忍者村了。”清泠的目光開始遊移,望向虛空處,或許在吞咽要湧出來的淚水也說不定。又一個人要離開自己了。
忍者村所居住的都是忍者家族,作為忍者家族的後代,一經降生就必須接受殘酷的命運現實——或者成為忍者,或者死。
若生無法體會到清泠的內心是否有憂傷,但是他清楚得聽到淚水在心裏湧動。
清泠是孤苦的,和自己一樣。或許比自己還要痛苦。他隻記得父母的樣子,不記得何時和父母分開,或許內心深處為了回避痛苦,已經有意淡化了那些讓自己難過的記憶。平時除了悵惘,痛苦不多。但是清泠,是眼睜睜看著父母死去的。
還是那次,若生和同伴們第一次潛入京都,第一次看到忍者受“活剝皮”之刑,那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驚險刺激之旅。眾目睽睽之下,冰冷的刀刃剜入肌膚,鮮血溢出之時,人性泯滅,道義不存。人間撕下偽善的麵具,**出地獄的本質,身臨其境者都要為之驚懼膽寒。那時候,究竟死去的人是鬼,還是活著的人才是鬼呢?
回來的路上,大家還不斷談論著行刑過程的恐怖,受刑者的痛苦。
人類就是這樣,喜歡從危險和驚悸之中尋找特別的樂趣。戰栗中的快感會充溢全身,讓大腦中樞變得特別興奮,也特別善談,來緩釋自己所受到的刺激。但此時,對於被宰割者的同情大多早已散去。
智人說到行刑當時內心的驚懼之時竟然興奮得像夜空中的烏鴉一樣手足舞蹈的哇哇亂叫:“唉,真是痛苦啊,民間傳說的地獄之苦也不過如此吧!”
若生憂傷道:“或許他會後悔自己做了忍者吧?”一直默默不語的清泠,突然開口了:“那個人,是我父親。”她的聲音並不憂傷,眼中有淡淡的笑意。就是這笑意,撐著父親一聲不吭地挨過了那一千多刀,也嚇呆了周圍的一行人。原來,清泠邀他們同去觀刑乃是為了與父親訣別。若生頓時驚愕。在此之前,他們一直記得清泠的父母早在很多年以前就離開了忍者村,拋下清泠一個人遠去了。在還沒有生死概念的孩子眼中,遠去了就當有回返之日,怎麽會是如此呢?
這是若生第一次真切體會到什麽是生離死別。他赫然明白,為什麽清泠的雙腿一直在發抖,麵色那麽慘白,眼中似笑非笑,神情那麽怪異。清泠看著深邃的夜空,幽藍的雪粉飄然而下。她不哭泣,隻想在內心為父親吟誦送魂之歌。此後,她隻愛夜晚,夜晚靈魂出遊之時,或許可以與父母相聚。行刑時,她看著行刑者和觀刑官,忍不住要發笑。
記得中國古書有雲:殺人是“陰事”,無論被殺的人是否罪有應得,他的鬼魂總是會來糾纏判決的法官、監斬的官員、行刑的劊子手以及和他被處死有關聯的人。所以古人習慣在“午時三刻”行刑,希望陽氣最盛時行刑,可以抑製鬼魂不敢出現。但父親走時,霧雨迷蒙,陰氣四溢,此後,他的鬼魂定當糾纏不休,生啖仇者血肉以泄內心之痛!然則,這世上有鬼魂嗎?不過是冤死者的妄想與寄托罷!有鬼必有神啊!眾神聽到受難者的哀鳴為何不肯現身呢?可見,世間鬼也好,神也好,都是當局者自己。藉此,就讓我來做那個鬼吧。
“若生,我的父親他——是被出賣的。”清泠說這句話時,淚光在她的眼中閃爍,黯然而下,洇開了臉上薄薄的那層胭脂。那雙眼睛在月光下散發著麋鹿一般哀楚的光芒。
從那刻開始,若生再也看不見清泠的本來麵目了。即使在同伴麵前,她也要將臉隱藏在麵具之後。
“你要去哪裏呢?”若生知道這麽問是徒勞的。在忍者村經常會有人不辭而別,即便是家人也無從得知他究竟去了哪裏,就算是心有牽掛,也不可以多問。
“呃,我的意思是,希望以後還可以見到你。”
清泠微微一笑:“見到我?等我們各為其主自相殘殺的時候嗎?”
若生的臉忽然漲紅了,生氣地嚷道:“當然不是了!我發誓,永遠不要做忍者!我討厭這樣的人生!”
清泠嗬嗬笑了起來,忽然用杉穀的口吻嚴厲道:“作為一名忍者家族的後代,一經降生就必須接受殘酷的命運現實——或者成為忍者,或者死。如果你不想承認我這個養父,就走吧!”
若生的心一痛,目光頓時黯淡下來,不說話了。清泠大笑起來:“你這個傻瓜,我是逗你玩的呀!”若生鬱悶地抓起一把石子向溪水中扔去,嘟囔著:“殘忍的玩笑,太無聊了。”清泠歎了口氣,忽然想到了什麽,她抬袖遮麵,待袖子落下,瞬間換上了一副嬌俏可愛的女子的笑臉。若生抬眼一看,頓時像被電擊一般呆住了,那是童年時的清泠的可愛模樣。
清泠用童稚的聲音輕笑著:“等我可以卸下麵具,我們就可以相見了。”
若生怔怔地看著清泠,良久才緩緩道:“如果你想見我,隨時都可以,我永遠都是你的朋友。”
沒有等他說完,清泠已經頭也不回地向前去了。
這時樹上跳下一個人,大吼道:“清泠,我也是你的朋友啊!你這個傻瓜,真的要去做那個老巫婆的月女嗎?”
剛剛淌過清溪的清泠,聽到呼喚笑容馬上僵住了,忍不住回頭大聲嗬斥道:“瘦馬,誰要你多嘴!”
三浦就是外號“長腿瘦馬”的三浦。三浦長得身子細長,兩條腿快若閃電。他是村裏跑得最快的忍者,就算是放眼日本島國,跑得過三浦的人可能也不存在吧。三浦不像智人一樣說個不停,大多時候保持沉默,這才是真正的忍者應當具備的素質吧。隻是沉默著的三浦更加可怕,因為他的真正特技是藏匿術,就是可以讓身體進入幾乎隱身的狀態,和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沒有人能看到他。
在清泠與若生告別時,三浦早就潛伏在櫻樹後,傾聽很久了。看到清泠毅然決然地要離開,終於忍不住跳了出來:“清泠,難道在這個村裏隻有若生一個人是你的朋友嗎?為什麽離開不告訴我們呢?”
清泠閉著嘴巴不說話,三浦繼續發著牢騷:“原來你心裏麵在乎的隻有若生一個人啊!哈哈!”
清泠看著三浦,她的臉忽然變成杉穀的模樣:“身為忍者,要懂得保守秘密,就算是身邊的親人也不可以講的。若生和你們不一樣,他不會殺人,也不會害我。”
“呃?!”三浦頓時憤怒起來,“原來你把我們都看做敵人。”
清泠:“或許將來會成為敵人呢。”
三浦忍不住撲向清泠抓了過去:“你被那個老巫婆換過心了嗎?怎麽變得這麽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