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海上煙波(1)

夕霧將臉貼在若生的胸前,隔著一層浸了血的細紗白布。他看上去還是一個孩子。長長的睫毛扇子般低垂,藏起了愛笑的眼睛……好久沒有這樣親近地注視他了。“你這樣沉靜,這樣好脾氣,就算我撫摸你的頭也不會像往常一樣厭惡地搖頭甩開我的手,你的唇失去了往常的溫度和氣味,那冷靜的弧線看上去孤單又悲涼。在你身邊,用手羽毛般輕撫你的肩膀,你的胸膛,你的手,你的腳,你的腿,沒有一處不是殘著鮮血。額頭,鼻子,眼睛,嘴唇,下巴都留有兵刃劃過留下的觸目驚心的傷痕。一般的女子看到你這個樣子都要驚慌失措地捂著嘴巴轉身逃跑吧?但我就是這樣愛你,愛你體內裹著的這樣重、這樣冷的靈魂。”

夕霧曾經盼望了很多次,日夜想著再見到他時,怎樣去親吻他的眼,他的嘴唇,但是現在她已經無心去想那些,隻想聽他說一句話,看她一眼就好。

終於她聽到了,他口中呢喃著:“冷……”

風雨迎麵襲來,利箭般倏然而過,穿透了身體。我感覺得到自己,卻看不到自己的存在。天空呈現出一片模糊渾濁的空曠。一根長長的桅杆,豎立的頂端吊的是一個脫離軀體的頭顱。

他鮮血淋漓,頭發蓬亂,在風中不甘心地搖擺著,搖搖擺擺,忽然睜開了眼睛,怒目圓睜,用日語道:“不投降不投降!”說著就墜了下去,落在了揚起的黃土之中。

俯視大地,全是迷霧和馬的嘶鳴。蒙古人,色目人,朝鮮人,漢人組成的方陣井然有序地與大批日本武士對峙。一個主帥模樣的蒙古人揚起手上的馬刀,用蒙古語大聲咆哮:“誰說長生天隻把陸地賜給了蒙古人,而海洋不應由蒙古人去染指?殺吧,殺死他們!蒙古人,是天地間一切的主宰!”

那個蒙古主帥,他手上的指環在光下閃閃發亮,若生明白了,他就是窩闊台。

戰鼓發出金鳴之聲,冰刃相接,襄陽炮發射出的火器震天雷沿山坡而下,形如車輪,聲震如霹靂,光閃似閃電,不斷在日軍中爆炸。爆炸時發出巨響猶如滾滾巨雷。那巨響在日軍的騎兵耳中是前所未有的震撼,他們都被嚇呆了,愣在那裏,茫然不知所措。而他們身下的馬匹則是驚躍狂奔,無法控製。百姓和軍士都亂作了一團。城內的倉庫也著火了,但忙著迎戰的日本人卻在蒙古人的攻擊前亂作一團,無暇顧及。

蒙古人在日本人麵前充分展示了遊牧民族的騎射本領。他們的弓箭都是短弓臂的複合弓,射程遠,箭飛如雨;而日軍的纏藤弓則弓臂長,射程近,過長的箭支使得他們射擊周期延長。閉塞的日軍更想不到的是,有著豐富沙場經驗的元軍,將所有箭隻都淬過毒藥,日軍中者無不肌膚糜爛。那些火炮所射出的鐵屑、瓷片給隊形密集的日本騎兵集團造成了極大的殺傷。前所未有的威脅,前所未有的敵人,日軍感到憤怒,他們按照一族一門的戰鬥組織形式,輪番與元軍進行殊死戰鬥。

“主公,我以戰死在您的馬前為榮!”一名日本武士大聲吼著衝向了蒙古軍。

若生疑惑了,我是什麽?他忽然在蒙古軍陣中看到了一張臉,非常俊秀的一張臉,那影子像是很熟悉,在哪裏見過。他的刀揚起的速度極快,一言不發地在亂陣中衝來衝去,具有一股懾人的氣勢。

對了,自己在父親帶去祭拜的祠堂前見過他。他在一幅畫裏,麵容甚至比父親還要年輕,還要大氣。

父親將年幼的若生輕輕放下,給了他一張蒲團,輕輕下令道:“宏兒,跪下。”

“不跪。”

“為什麽?”

“老師說,先祖是被千古唾罵的漢奸。”

“他不是。他是民族英雄,不得誌的民族英雄。”父親看著他清澈幼稚的那雙眼睛,認真道,“我們家沒有漢奸,隻有民族英雄,記住。”

若生正在神思,忽然看見遠處浮現出巨塔一般的雲堆,刹那間雲堆迅速飄散,遮蔽了天日,將整個戰場乃至日本城池都裹在了厚重的黑幕之中。

元軍終於退去,退到了海上。

若生的靈魂在海的上空遊**。黑漆漆的海上,看不到半片明空和雲彩。龐大的黑黢黢的元軍戰船在緩緩移動。看那船,船長都足有二三十丈,船高十餘丈,船上坐滿了遠征日本而來的戰士。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這是父親經常吟唱的《無衣歌》,它在一些漢軍將士的口中被反複地吟唱。

就連先祖張舜功,也倚在了船頭,悲傷地吟唱著。那空落的雙眸充滿了國亡家破的傷感,背井離鄉,妻離子散的痛楚。他歎氣,他苦悶,把一腔愁緒說給手下的一班南宋弟兄們聽。

若生看了都忍不住想哭泣。

等到海上狂風大作,若生看到了先祖和窩闊台等人陷入激烈的爭吵之中。

張舜功堅持不肯退兵回國。“我軍雖然人數不多,但現在已經深入敵境,好比昔日韓信淮陰背水一戰,隻能進不能退!況且當前的戰爭形勢對我們有利!隻要堅持苦戰,便能攻克大宰府,保住陣地以待援軍。”窩闊台卻搖頭道:“我軍兵困馬乏,進展步步受阻,我看還不如班師回朝呢。”

“不,我不回去,我不甘心。陸丞相,你泉下有知一定要保佑我。我要帶著這八萬水軍殺回國去,再立一個大宋!”

若生聽得到,舜功的血液裏麵燃燒著一種難以遏製的仇恨,對那個占據了自己大好河山的種族的仇恨,也湧動著難言的悲涼和壓抑。他戰戰兢兢,他舉步維艱,被自己光複大宋的理想壓得喘不過氣來。

這寂寥的大地,隻有我聽得到你心裏麵在想什麽。海上,台風漸起,那些和舜功一樣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南宋降軍們終於決定起事,斬殺真正的敵人蒙古軍了。但他們誰也沒有想到,一場更大的陰謀在等待著他們。蒙古人在他們的米飯裏麵下了毒。

若生伸出手,它隻是一片透明的無法觸及的塵埃而已。他無法阻止什麽,隻有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漢軍將士痛苦掙紮著死去,沾滿毒液和嘔吐物的扭曲的臉在那個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的夜觸目驚心。他們大聲詛咒著野蠻蒙古軍的狡詐和貪婪,大聲哭喊著,要回自己的江南故土,心有不甘地撐著最後一口氣和蒙古兵做最後的搏鬥。

毒發將死的舜功提著一口氣,刺死了正在冷眼旁觀的出賣了漢軍將士的朝鮮叛賊。窩闊台坐在樓船的最高一層看著腳下慘死的漢軍將士冷笑,卻被狂嘯而來的台風卷入了海底。

若生清楚地記得舜功那張臉,那張臉,是一張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那張臉堅毅,沉著,即便是身不由己地死去,也是有不屈的恨意。

他在被拋入海中時,還是喊著大宋萬歲。若生的靈魂隨即追隨到了海底,用自己並不存在的身體去擁抱舜功即將冷卻的屍體。

他忽然向若生道:“你為何流淚?生在亂世是無需流淚的。你應當感謝神賜給你自由的靈魂,看到我今日之恨。”

夕霧感覺握著自己的手漸漸有了溫度。若生是睡著的,但是夢中的他卻學會握緊了自己的手,好溫暖。

人真的是神之子,即便無法說話,有了眼睛和手,還是會心心相通。夕霧握著那隻手,就像駐入若生的內心一般,她覺得好安穩。

倘若他醒來,我一定全心全意地侍奉他,不讓他再感到難堪和愧疚才好。

若生長期的昏迷,對於夕霧來說簡直是生不如死的心理淩遲。她一次次責備自己,倘若那夜沒有負氣出走,是不是就沒有今日之禍了呢?

就在她懷著愧疚疲憊不堪地睡去時,若生卻偷偷醒轉了。他聽到窗外黃雀的叫聲清亮,沒有什麽比清早醒來看到夕霧朝露玫瑰一般的模樣在自己身邊更愜意的事情了。

“天狐”要離開德川家去大明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家康耳中。“半藏,你說該怎麽辦?”家康沉思半天,拿不定主意。“我也不知道,所以前來問大人的意思。”半藏眉目之間有著莫測高深的陰冷。“現在所有的忍者都歸你統領,是走是留還是你來決斷吧。”

家康責備地看了半藏一眼。這一眼中的涵義令在一旁傾聽的明智光秀,不,應當是光海和尚吃了一驚。

“按理說,德川家的忍者應當為主家服務一生,斷無自己隨意出走的自由。”半藏就此拋出了心底的狠念,“不管大人怎樣想,我已經放棄了惋惜和不舍,決定心平氣和地接受這一現實。”

“必須得這樣麽?”“恕我直言,大明本來對日本所知甚少,所以我們這邊的各位大名才可以去乘亂劫殺求貢。亂了這麽多年,大明還是找不到禍頭的根源,這都要得益於我們戰國的一個‘亂’字。但當今日本天下事,若生都了然於胸,這樣的人到大明去,難免不會危及日本的安危。”

“既然如此,那就勞托你親自為他預備回大明的船隻。”家康微閉雙目,沉悶道,昔日讓若生替信康行介錯之職,並未想到要做這樣的決斷,但偏偏行到這一步,看來也是天意吧。

若生將歸國的日期定在了這一年的秋季,乘著信風可以一路南下,直達福建。

智人和瘦馬,還有其他軒轅眾忍,都很是不舍,但還是很開心地為他送行。

夕霧更是開心。她將幹枯了的櫻花藏在懷內,說要隨若生一起去他的故土,看愛人究竟在怎樣的地方度過了童年時光,“我要和你一起去踩那裏的泥土,呼吸那裏的空氣,這樣才算圓滿的人生。”

踏上了船板的夕霧高興地跑來跑去,一掃以往的陰霾之氣,像一隻歡快的小鳥,每日清晨都會在若生的床頭歌唱。

船在海上行駛了一日有餘,等到第二日太陽落山,到了黃昏,海上涼風習習,陽光映紅了夕霧的臉,她獨立在船頭還是不肯回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