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鈴音絕(2)

他的思維漸漸散開,夕霧的影子在眼前也模糊起來,好像有一個聲音,是清泠的聲音,冷冷地在夜空中回**:“若生,原諒我。你拋下我,和要我去死有什麽兩樣?我不願意一個人去那個冰冷的世界,看著你和夕霧在一起,我心如刀絞。你明明是憐愛我的。我不忍心親手殺死你,隻有讓蜂須賀來做這件事情了!”

夕霧也聽到了那些話,是那個女人!她在做什麽?為什麽要讓我看不到呢?真的好恨!夕霧轉身從崖頂奔下,跌跌撞撞地摸索著。若生好像在身邊消失了,隻有越來越濃重的血腥氣。一個男子的聲音忽然在夕霧的耳畔輕輕說道:“跟我走吧。”

“你是誰?”夕霧努力睜大眼睛,她看不見,什麽都看不見。“我是天狐的朋友蜂須賀。”

“蜂須賀?”那好像是一個很可怕的名字。“若生他怎麽了?”

“你不是不想見他麽?我成全你了。”

“你殺了他?”夕霧焦灼道,喊得歇斯底裏。

“那就恕我冒犯了。”這是夕霧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很安靜,聽得到月光的流動聲。

若生,你真的以為自己有九條命?自己是死不了的忍者?這個世上沒有神話,連信長那樣的戰神都毀在了百姓們的詛咒聲裏。父親臨死時也聽到了這樣的聲音麽?血從血管裏麵噴薄而出的聲音,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了吧?為什麽,這次流血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父親?若生第一次感到驚恐,他不怕死,但怕夕霧的眼淚,她正循著血腥氣過來,還是一臉的茫然。“蜂須賀,你不要害她,否則我做鬼也不放過你。”若生氣息微弱,努力吐出這幾個字。“嗬嗬,你終於明白自己死到臨頭了。快安心地閉上雙眼吧,不要有眼淚或者仇恨流露出來,那會讓我內心不安的。”蜂須賀小聲地回應著。

夕霧她摸索著過去,隻有一攤血,粘稠地粘在手上,發燙。她拔下了頭上那根銀簪,哆嗦著驗證她憂懼萬分的現實。他們怎麽都沒了聲音?

周圍安靜得可怕。“若生,你不要死!”夕霧緊握那根銀簪,機警又絕望地尋覓著周圍的生氣。那張擔心到極點的臉,讓你明白,這也不過是一個被世俗之情緊緊捆縛的女子,根本無法飄然而去。當她覺察到一縷響動的時候,便揚起手上的銀簪撲了上去。“嗬嗬,真是一個可憐的女子啊。”蜂須賀沒有躲過這一刺,不幸的若生因為身上有著太多的孔洞放出了過多的血已經半跪在地上,維持著將死未死的姿勢,隻有那血水浸透了的手鐵鉗一般把著他的手腕。那樣子就像是一棵失去生命力的枯藤,死了還要把屍體緊緊地纏在蜂須賀這棵樹上。兩個人就是這樣僵持的姿勢。

一根銀簪而已,你以為它有多大的殺傷力?拚盡全身力氣的一刺,不過是豆點大小的一個血點。全身布滿兵刃的蜂須賀本來不可能給對方任何可乘之機的,不過是因為他的手被若生緊緊鉗住,不管那刀紮得有多深,若生就是不肯放手,生怕他騰出手來會傷害到夕霧。

蜂須賀看著腕上這點印記忍不住暗暗發笑,一滴血,生平第一次被別人得手,卻隻有一滴血。

突然,那傷口像被迅速拉長,成為一條蜿蜒爬動的紅線,伴著絲絲的風響,一縷血霧從手上騰空而起!

沒有疼痛,甚至沒有一點慌亂,蜂須賀不知道這一道血霧對自己意味著什麽。沒有什麽比看著自己的血那麽漂亮地飛出來卻無計可施更詭異,更恐怖。那血仿佛帶著昂揚的鬥誌,鐵了心要離開蜂須賀的身體,以至於全身每一寸血管所過之處全部都綻裂於肌膚之外,使得他的身體瞬間鮮血淋漓,周身的肌膚像被沿著經絡密密有條不紊地切割過,鮮紅的血線爬滿了全身,看上去可怖之極!

蜂須賀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有人在暗中觀戰!“不要把傷口暴露在外,否則你會死無葬身之地。”耳邊忽然響起來那句話。是他!應當是他!一個緇衣白發的僧人慢慢走近,憐惜地看著蜂須賀。

“是你!”蜂須賀竭力按住身上那不斷爆裂的血管,萬分驚恐地看著那僧人。

“是我。”

“你沒有死!”

“這要謝若生。他讓我經曆了一場生死,從魔鬼手中搶回來我的本心。”

“可是……我明明看見你死在他的刀下?!”蜂須賀小六惶恐地嘶喊道。

失血過多的若生雖然無力睜開眼睛,但也忍不住微笑:“不錯,我是給了白戶兩刀。但那兩刀隻是中國的點穴功夫而已。我點了他身上兩個不傷及要害的穴位,隻是讓他進入了假死狀態。昏迷數日之後,他自然就會醒轉。”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哈哈,這還用問嗎?我是一個忍者,但內心也有一個自我。勝利不是靠著殺戮換來的,打敗對手的上策自然是要奪取對方的心魄。中國古話,攻心為上,你曉得嗎?殺戮是你和信長的真理,卻是我最鄙視的手段。靠著殺戮奪取天下的人,將來也會不安於位。那天,我知道了白戶的故事,明白他並不是天生邪惡的人,隻是盲從於忍者的身份,瘋狂的殺戮不過是他尋找心靈救贖的手段。本來,我利用了他內心的傷痛僥幸獲勝,就算大功告成了,但轉念一想,如果他還在你的身邊,肯定還要恢複魔性,依舊為患人間,所以我就將他踢到了崖下。”血水不斷地從若生的口中溢出,雖然感到大限將近,但想到那時的決斷,他還是欣慰和快意。

“明白了……白戶,你竟然背叛我!你知道我一直是很看重你的!”蜂須賀支撐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咄咄逼人地看著白戶。“阿彌陀佛——”白戶並沒有看蜂須賀,隻是自言自語:“如果沒有若生,我可能會一輩子得不到救贖。我殺的人已經夠多了,就算投胎九個輪回也未必能夠贖清啊。蜂須賀,放下手中的屠刀,和我一起皈依佛門吧。”

“瘋子!竟然過來勸誡我?太可笑了!”蜂須賀重振精神,舉起手中的火銃對準了白戶,“你們統統下地獄去吧!”

但話音未落,他就感到胸前重重的一擊,那是什麽?無數的黑色蝴蝶已經緊緊吸附在那些不斷溢出的鮮血上,它們身體綿軟輕飄,但是因為飽食了鮮血,個個大腹便便,像是在他的胸前壓上了一塊巨石般沉重,而他的心髒因為吸血蝶的貪婪已經暴露在肌膚之外,呈現出透明的紅色,為它們供奉出所有的鮮血:“清泠?!你……”

“你殺死了若生,我還能讓你活麽?”清泠看著被蝴蝶蠶食的蜂須賀,目光清冷。

蜂須賀看著快要僵斃的若生,在夕霧的懷裏瑟瑟發抖,不禁嘿嘿笑起來,“竟然死在你們兩個人的手上,哈哈,像做夢啊!”他忽然想到了本能寺大火那一夜,信長死前的情形。信長一邊拿起刀迎戰,一邊凶狠地瞪著自己暗中窺伺的那張臉大吼道:“那個內鬼,我知道你是秀吉的人,單等著看看我信長在光秀麵前怎樣覆滅嗎?倘若我不死,我絕對饒不了你!”

“不會的,我死不了的。我怎麽會那麽容易消亡呢?信長死了,他的家臣還在,現在是豐臣秀吉的天下,而我,毋庸置疑,必將是忍者世界裏麵的王者。就算是秀吉死了,我蜂須賀也不會死的。我,將永遠是最厲害的上忍。”

蜂須賀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裏,心遊神外。身上瀝瀝而出的血水已經幹涸,那些黑色的蝴蝶因為飽餐都暫時無法飛行,像是給蜂須賀蓋上了厚厚的一麵黑色錦旗。將他的真實麵目隱藏在黑色之下。

“不愧是忍者啊。死也要將自己埋葬在黑暗之中。”白戶歎息著,看著那具冰冷的屍體。

若生看著蜂須賀死去,如釋重負,徹底暈厥了過去。夕霧卻是不依,哭作了一團:“難道我的情意在你眼中如此微薄麽?既然知道對不起我,為什麽說走就走?我不讓你死!”

那隻黃鶯靜靜地看著自己的主人,主人的臉上沒有半點悲傷。

“清泠,快點醒悟吧。”白戶看著清泠,目光中滿是憐憫。“別用你那種假慈悲的眼神看著我。真是可笑。你以為自己是什麽?菩薩嗎?先贖清自己身上的罪過再說吧。”清泠咬緊了唇。她已經不可能待在若生的身邊,撫摸他冰冷的身體,近前一步都不可能了。軒轅眾忍都已經趕了過來。

“清泠,暮說他對不起你。他一直在愧疚,昔日沒有出麵救你母親一命。但你自己就沒有罪過嗎?”一頭金色長發的瘦馬站在清泠麵前,他說話時甚至不願意看她一眼,而是看著奄奄一息的若生。

瘦馬走開了,他背起了若生,風一般離開。剩下的是殺氣騰騰的眾忍,那目光就足夠把清泠殺死。“智人,我們認識好久了吧。”清泠看著那一縷消逝的光影,無限地惆悵。

“嗯。”智人艱難地點了點頭。“哈,時間真快啊!我記得小時候的你,明明是非常俊秀非常可愛的模樣啊!整個忍者村的村民都喜歡你。你怎麽變得這麽可笑醜陋了呢?”清泠抿起嘴角,輕蔑又俏皮地笑著。

智人看著那笑,不由得神思恍惚,想起昔日與清泠一起玩耍的快樂時光。

“因為我們是忍者啊。如果不想死,就得尋找一切機會生存,所以我變了,你也變了。像蛇一樣一層層蛻變,變得自己都不認識自己,自己都討厭自己。我知道你是個小氣的家夥,你肯定不會放過我對不對?”

“就算我肯寬恕你,他們也不肯呢。”智人看著清泠,那表情潮濕,晦暗。他可不是像若生瘦馬那樣輕易就忘記仇恨的人。“我求你寬恕,不代表我要苟且偷生。如果我想活,你們也未必攔得住我。”一行淚水從清泠眼中滑落。說著,她就轉身向海上輕輕一躍。時間仿佛猛然凝結,世間一切混亂的聲音都歸於永恒的靜寂。

那海空闊,安靜,吞沒了片刻的聲響,沒有半點水花。智人看著那海麵悵然,對於一個罪孽深重的人,以這樣的方式安靜地死去,有何不可?他的心甚至有些超然平和。時間就好比這海水,在眾人麵前回轉,白戶,智人,武藏乃至軒轅眾忍,他們看到的都是過去,過去而已。

現在是幾月?為何海水如此溫暖?

清泠徜徉水中,像是回到了母親的子宮一般愜意,多少年潛藏在她身體的壓抑瞬間隨著那海水**漾開去。她是很快樂的,像一個無憂無慮的水母盡情舒展了手和腳,開心地看著自己的長發像海藻一樣盡情地綻開。

看她這一生,肆意地傷害著任何想傷害的甚至毫無理由去傷害的人,隻因為她內心的道義防線早就在母親被父親牀殺的那一夜打破。她可以殺死很多人,但是永遠無法救贖自己的母親,無法填平那一夜淒惶帶來的心傷。

母親曾經是一個多麽美麗的女子?她在海邊駐足,海豚都會跳出來親吻她,她在田間勞作,鳥雀都會圍攏在她的腳邊為她歌唱。那麽美麗,也無法讓一個男人鍾愛一生,所以她不相信愛情。

做一條人魚吧,她是不會流眼淚的。

“清泠,你還不明白麽?若生是真的喜歡你。這麽多年,我最擔心你將來會有與我同樣悲慘的命運,被深愛的男人所拋棄。但怎麽也想不到,你根本沒有繼承我的善良,而是變得和你父親一樣凶殘。”

那歎息像是來自深深的海底,清泠感覺自己的身體瞬間與靈魂分離,輕輕地遊**,漸漸地**上了海麵。溫暖的不僅是海水,還有母親溫暖的懷抱。

白戶在上麵垂眼,看著腳下那海水,那是一雙最溫情的老山羊一樣的眼睛。海上,有女神出沒麽?有人破水而出,抱起了清泠。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身影,她在海上來去那麽自如,仿佛一直在海裏生長。當她仰頭看向靜靜窺視自己的白戶時,白戶看見一張美麗非常的臉。那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