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鈴音絕(1)
“若生,帶我去大明吧。”若生從昏迷中醒來,聽到的第一句就是這句話。清泠關切地看著他,目光中充滿期待。
“這是哪裏?”
“一個很安全的,別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清泠,謝謝你救了我。我還是得回去。”
“為什麽?”
“夕霧在等我。”淚水從清泠的眼中落了下來,她卻無法怨恨:“你真的喜歡上夕霧了?”
“不是喜歡,是可憐。因為我,她什麽都看不到了。”若生說這話時充滿惆悵。什麽是喜歡?有時候它會蒼白無力,讓你絕望,恨不得一切沒有發生過。
“那如果我也看不到了呢?”
“嗬嗬,怎麽會呢?你還有那隻和你形影不離的黃鶯。”若生苦澀地笑著,心裏麵也在歎息,自己曾經想過很多次和清泠重逢的情形,卻沒想到是這樣,黯然神傷。
清泠呆在那裏,輕輕道:“夕霧的確很可憐。”心裏麵卻在想,“若生你真的要拋下我,讓我一個人孤單地去麽?這個冰冷的世界,我真的受夠了,你要是舍棄了我,我會怨恨,又會做出魔鬼一樣的事情來的!”她內心起伏不定,幾乎快要窒息。忍者眾都與她為敵,蜂須賀也不容她。失去若生的保護,她該怎麽辦呢?男人的心果然是會變的,曾經對自己那麽憐愛包容,現在有了夕霧就要變心。清泠明知道自己有過錯,但是那顆心怎麽也無法平衡。這種折磨還不如讓兩個人都毀滅,免得整天受羈絆才好!但是我也不能一個人去死,把若生留下。
眼看著若生遠去,清泠絕望透頂。她看著腳下,隻有茫茫的黃土和幾隻螻蟻。
若生日夜趕路,終於回到家康的轄境東海道軒轅眾的大本營,找到瘦馬和智人。
“哇,你還活著!這個家夥。”安全逃命的果心已經跟他們說過若生安然無恙,但是一想到清泠還在,瘦馬還是免不了擔心。
“夕霧呢?”
“夕霧!呃,夕霧一直在等你呢。”瘦馬說著,看向內室,方才夕霧還在追問若生何時會安全返回,那惴惴不安的樣子讓人生憐。
“如果世上有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子時刻牽掛著我,該是多麽幸福啊。”智人這樣歎息著,看著夕霧睫毛上掛著的那點點淚水,不由得想到了清晨田野間靜靜綻放的鈴蘭上的紫色露珠。她不但人長得美麗,而且心地還像水晶一樣純潔。若生那個醜八怪前世到底做了什麽,會修來這樣好的福氣?
“我還要見他麽?如果見一麵還是要分開,還是要無盡地等待,還不如不見的好。”夕霧越想越是躊躇,“這幾年,我已經習慣了沒有他的日子。”想到這裏,她的淚水又流下來,起身向外摸去,“如果我一個人能無所牽掛地離開就離開吧。”
智人和瘦馬怎麽也想不到,被傷透心的夕霧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為了逃避若生,決意離開了。
夕霧在月下獨行了很久。這是深山夜路,樹木被夜風吹得零亂地搖擺著,遠處傳來野狼號哭之聲,她不覺得害怕,把心留給風,雲彩,和寂寥的夜空吧。
“他不會愛上你的。”清泠冷漠的聲音還在刺傷著她的心,敲打著她的耳鼓,“他隻會可憐你,永遠不可能愛上你。”
“我已經不奢望他會在乎我了。不奢望就不會傷心,那我活著還有什麽意義呢?”那邊好像有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走過去,就可以投身入海了吧。心死了,或許還能做行屍走肉,但是,我的眼睛也盲了,行屍走肉也做不成了。這是天要絕我。”不知道為什麽,夕霧總是想到六條河原要被信長處死那夜,那些極為美麗的螢火蟲,那是不是母親在黑夜中閃亮的眼睛?
夕霧就這樣一步一步循著海浪的聲音過去。
“小姐,一個人走夜路不覺得害怕嗎?”一個粗鄙齷齪的聲音。
“哈哈,看她那個樣子,原來是看不見的呀。”一隻手伸出來,在夕霧麵前來回晃了晃,夕霧的眼睛卻動也不動,一片茫然。
“誰說的?我看得見。太陽很大的時候,我能看到它的光亮。月亮很美的時候,我也能看到。”她確實能看到,隻是隔了一層霧般。智人說過,不再哭,眼睛會慢慢好起來。但是,現在她又想哭了,一隻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摸來摸去。
這是幾個山賊。抱著轆轆饑腸,在山間窺伺了這麽久,卻搶不到一粒米。兵荒馬亂的年月,謀生真是不易呢!不過,有一個女人可以聊以慰藉,也不錯啊。幾個人像餓極了的狼一樣將夕霧圍了起來。
“你們要做什麽?”
“小姐,深夜跑到海崖上,莫非是有什麽排遣不開的心事?來,告訴我,我幫你。”一個首領模樣的山賊提著一把破爛的武士刀湊了上去,貪婪地嗅著空中那一縷似有若無的香氣,淡淡的女人香,真是摧心蝕骨。
“不許調戲她!”一個冷峻的聲音,從夕霧的身後傳來。山賊們這才發現,一個男子在後麵不遠處冷冷地看著他們。因為身著青灰色衣裳,與夜色融為了一體,他們竟然沒有發覺。
“嗬嗬,不要這樣冷酷無情嘛!”山賊首領無視那威脅,就勢要抱住那單薄的身體,但還未靠近,同伴們就發現一道光影從那身體當頭而下,那山賊被齊刷刷地劈作了兩半。
“咦,夕霧,這刀好像鈍了些。你要耐心等一下。”若生說這話的時候,將目光落在了剩下的幾個山賊身上,不多不少,還剩三個,他將刀鋒隨意對準了其中一個。誰是第一個沒關係,遲早都要受這懲罰。
夕霧覺得有黏滯的東西噴濺到了臉上,她看不到自己的白色衣裙上有著點點紅色血跡,像無數小梅花。
“若生,不要為了我殺人。”夕霧慌亂地阻止著。如夢初醒,若生忽然停下手中的刀。那幾個山賊看到這樣子,馬上作鳥獸散,消失不見了。若生抱著夕霧那瘦削的肩,那雙眼睛,還是那樣美麗,隻是沒有任何光彩,也沒有見到他應有的喜悅。“還好你安然無恙,但凡有一點閃失,我會把所有人都殺了,你信不信?”
“真的嗎?”
“真的。”
“那你不如先把自己殺了。”夕霧臉上掠過一絲不悅,“現在的天狐和以前不一樣了吧?殺人也殺得這麽容易。”
若生頓時語塞,剛才的舉動確實殘忍,他甚至無心去想對方是否真的該死。這和平常的自己是很不一樣的。
“呃……你知不知道你擅自出走讓我多擔心!”
“為什麽要擔心?你何時擔心過我?”
“我……”
“我很想問你,這幾年你從來沒有想到過我嗎?”
“我……”一絲淒涼的笑在夕霧臉上浮現出來,很冷很冷。
“那個天狐,他一直在救人,救不同的人,他認識的,不認識的,很多很多,但是有一個人,祈禱了無數個日夜盼他來救她,他卻聽不到她的心音。她一直在等他,等他來救,等得安土城都變荒涼,天守閣成了一抔土,他還是不來,等得雙眼被淚水浸泡得什麽都看不見,他還是不來……”
“夕霧,原諒我。”
“如果我在信長麵前低下頭去,在秀吉麵前低下頭去,是不是就沒有資格恨你了?”
“不是。”
“所以,為了不喜歡自己的人讓自己承受生不如死的痛苦,都是庸人自擾,我一直都是一個無法超脫的愚蠢的女人。現在我悟開了,覺得沒有什麽放不下,沒有什麽可以羈絆我,就讓我自由地飛走吧。不要讓我再看見你,你不需要為我的盲目擔心,我也不需要為你的安危寢食難安,這不是很好麽?”
“夕霧,你知道我心裏有喜歡的人。”
“所以,我不怨恨,讓我走吧。”她的腳步很輕,腳下有涼風。若生忽然意識到了,她是要怎樣去自由地飛。是,從海上輕輕一躍,像飛鳥一般,她就自由了。
“夕霧,你真的不肯原諒我?”若生大聲呼喚著夕霧,夕霧摸著山下海麵送上來的腥涼海風,聽著那鬆濤,如釋重負。
“夕霧,我去安土城的天守閣找過你!我去過!但是你在信長的懷裏……”若生說到這裏,忽然覺得無趣。夕霧身子一顫,反倒是哭不出來了,眼睛狠狠地看著若生,雖然她什麽都看不到。
“後來呢?你就走了?”若生無語了。
“後來,有人告訴我你在天守閣裏麵過著囚鳥一樣的生活,日夜與死人頭睡在一處。我又去了,沒看到你,看到了牆上的那些**,那些黑色墨汁纏繞出來的**,看那些**從開得溫柔雅致到狂亂,我忽然讀懂了你的內心。我很難過,我承認,我愚蠢,讓你為我承受了很多很多痛苦,但是你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我會好好珍惜你。”
“若生,不是我不給你機會,而是你根本就不喜歡我。不要為了良心去做自己不情願做的事情,不要再可憐我。”夕霧一想到被若生拋下的情形就心酸痛楚,“我願意讓愛著的那個人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包括他想要的愛情,他喜歡的人。如果他幸福我就會高興。可是,我不是聖人,很多次,嫉妒和仇恨,也同樣會折磨我的心。事實上,如果我真的看到你身邊有別的女子,我恨不能拿起匕首殺死她們。如果我可以像清泠一樣隨意殺人的話,那我的手上一定沾滿了情敵的鮮血。”說到這裏,夕霧的身子微微顫抖,因心底的盼望完全轉為了怨恨,一想到被拋離的日日夜夜她就忍不住要流眼淚。漸漸地,已經不是流眼淚而已,她能感覺到那顆心髒跳動得越來越虛弱無力,全身虛軟,心力交瘁到了極點,還是擺脫這種痛苦的感情生活吧!
“慚愧!夕霧,我讓你傷心了。但是你這個樣子,是需要別人照顧的。我不能放下你獨自離開。你這樣會讓我一生不安的。”
“謝謝你,還能為我著想。”淚水又從夕霧的眼中溢出,“今晚月光真好啊。我覺得能和你共度這一晚美好時光,已經很滿足了。你去大明吧。我不會讓你牽掛的。”說著,夕霧一步一步迎著海風,向海崖上的突嘴走去。“……你不要這樣!”若生看得出來,夕霧那傷心欲死的表情絕對不是女孩子負氣而已。他正要伸手去攔,忽然一隻手慢慢地從陰影中伸了出來,扼住了若生的脖子:“女人真的是容易被感情所左右的動物。嗬嗬,所以我從來都不肯完全信任手下的女忍。”
緊接著,又一隻手從陰影中伸出,手上的利刃直接插入了若生的胸口。若生感覺到一股熱熱的**從身體內部不斷湧出,那血是噴湧而出的,有噝噝的聲響。
他已經動彈不得,咬牙道:“是誰?”一個龐大的身體從若生頭頂的天空緩緩落下。那些巨大的手和腳,數目繁多,使得他看上去像一隻巨大的蜘蛛,每一隻手腳上都有著散發著寒光的利刃。
若生感到了窒息的痛苦,這些手腳都緊緊捆縛在他的身上,越縮越緊。
野鵠刀呢?他已經來不及拔刀出鞘。
“若生,怎麽了?”夕霧聽到響動,循著聲音問去,好像有痛苦的呻吟。
“哈……沒什麽!”他本來是想笑的,但鮮血從若生的口內噴出,讓他呼吸困難,真的……很疼。這些利刃插入的速度極快!他能清晰地聽到肉骨被利刃切割的聲音,噗噗的聲響,還有血,原來是這樣熱的,能夠燙到肌膚!人生自古誰無死?
“嗬嗬,夕霧你不要怕,無論聽到什麽都不要害怕。不管發生了什麽都沒關係,我就在你身邊,永遠都不會離開你!”鮮血已經沒到腳背,看夕霧滿眼的慌亂,忽然覺得心很疼,揪心一樣的疼。生離死別,原來也不過是一瞬而已,讓你有很多的話要說,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