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幽靈花魁(3)
若生對這一切茫然不知。天空中回**著超脫生死方為極樂的鍾聲,那鍾聲仿佛敲碎了若生的靈魂。他覺得自己這臨死之身時而飄上了雲霄,時而又化作空曠原野上的白霜,沒有了知覺。
這是一處密宅。若生不知道自己在那裏昏睡了多久。他夢見自己回到了甲賀忍者村。忍者村沐浴在一片紅色的光輝之中。
他輕飄飄地回到了那個和杉穀一起生活過的家,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夢中千縈百繞的最最親切的身影。杉穀在門前的廊下,微笑著低頭打掃庭院內踏腳石上的鬆針。一切都收拾得規規整整。他興奮得要歡呼,正要衝過去,熱烈地擁抱杉穀,忽然天色暗了下來。
腳下突然鑽出了吐著舌頭的一道地火,將他和杉穀生生隔開了。
若生用力揮舞手臂大聲喊叫,卻喊不出聲來,眼睜睜看著杉穀在那些地火的包圍之中,卻無法拉他出來。
他愕然。不像在人間,倒像是地獄。杉穀,暮還有武藏,他們漸漸都被地火吞沒,還有其他眾忍,忍者村的一切都湮沒在了地火之中。腳下就是地火,若生覺得全身都是熾熱。
轉眼間,地火之中的杉穀換作了赤腳穿著鮮血淋漓的囚衣模樣,而暮和武藏他們也都化作了火焰中的骷髏。
忍者村已經變成了地獄,處處有冥火在灼灼跳動,若生忍不住驚叫連連,他在噩夢中不斷呼喊,大汗淋漓。
“奇怪,這家夥怎麽總是不醒?”智人一連守護了三天,有些按捺不住。
“他中了很奇怪的毒。”夕霧正在廊下煎藥。她將煎出來的藥湯輕輕地用紗布濾過,盛在一個瓷碗內,放在了若生的嘴邊。她喂若生喝藥的動作非常溫柔小心,就像一隻母鳥在喂食自己的雛鳥一般小心翼翼,滿懷愛心。
智人看得都呆了。他從沒想象過這個遊街時看上去高不可攀的一個花魁會有那麽溫柔的舉止,他恨不能變作昏倒的若生享受這非凡的待遇。
“呃,我能不能問一下,你認識他麽?”瘦馬發問了。在他看來,這個夕霧對若生很是關心,體貼得如同情侶一般,不由得讓他很是疑惑,是不是兩人之間之前就有過什麽故事。麵對瘦馬和智人問訊的目光,夕霧抬頭微微一笑:“不認識。但我知道他就是傳說中的天狐。”
智人吃了一驚,緊緊盯著夕霧“:嗬嗬,你不會出賣我們吧?”
夕霧掩口笑道:“我怎麽能出賣自己的救命恩人呢?如果不是他,那個吸血鬼和那個妖女一定會殺了我的。”
“你這麽說我倒想起來了,他們為什麽都喜歡化作你的模樣?”智人眉頭一蹙,他忽然想起那次忍者大會上,庫賴就是化作了這副模樣,怪不得初次看到夕霧他就有莫名的毛骨悚然的感覺,原來根源是在這裏。
夕霧被他這一問竟然按住了心口,眉頭微皺,像被戳到了心髒一般,滿眼痛楚。這一問揭開了隱藏她內心多年的恐懼源頭。她一直生活在恐懼之中,那無可名狀的恐懼,不是來自家破人亡,來自信長的追殺,不是來自多年的飄離,被奴役的寒冷,而是很久之前,當她的身體猶如破了繭的蝴蝶,春花般層層綻放,散發出綢緞般葳蕤的光澤時,她時常能感覺到有另一種異樣的光芒在她身上遊離。
常常是在深夜,一個人對鏡梳妝,對著鏡內幽幽光亮,不經意間,會感覺到一股涼意。她無從捕捉,卻時常會感覺到它的迫近。這種詭譎莫名的氣氛常常搞得她夜不能寐,即便是父親被信長所殺,她被迫流落到京都,那種時常迫近的詭譎氣氛還是會跟隨她,令她日夜不安。
“哦?怎麽說好呢?就是奇怪的東西跟著我。”
“奇怪的東西?”
“是。有時候是晚上,也有時候是在白天。我梳妝的時候,常會從鏡中看到奇怪的東西。就好像有一雙眼睛在偷窺我,每次轉身卻尋不到它。開始讓我很是驚恐,幾年過去就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但怎麽也想不到有人會化作我的模樣。”
“可是,我明明看到你在吸食那個男人的鮮血。”瘦馬皺著眉頭,似乎對夕霧的解釋還是不滿意。
“哎,瘦馬,不可能吧,要知道他們都化作了夕霧的模樣,吸食鮮血的那個人就是庫賴,肯定不是夕霧啦!”
“可能是吧,說實話我也不相信夕霧這麽好的女子會作出那麽可怕的事情。”瘦馬搔搔頭發,有些不好意思地回應著。
等若生醒來,已經是三天之後。他的頭痛得厲害,眼睛睜不開,恍然之間看到一朵白色雲彩在眼前飄來飄去。世上有這麽輕盈的女子?
夕霧看到若生醒轉很是高興,握住了他的手:“你總算醒來了。”
她伸出手去,無限憐惜地撫摸著若生臉上那觸目驚心的紅色瘢痕,就像一個母親看著自己的孩子一般愛憐。那眼神有心疼,有愛憐,還有哀楚,指尖帶著一股淡淡的芳香,令人心眩。
“啊……”若生的舌頭開始打結,“你是……”眼前的女子太美了,好像在哪裏見過。“我是夕霧啊,在天滿屋,是你救了我。”夕霧說這話時,眉眼之間竟然有一絲羞澀。褪掉了華麗的藝伎裝,身著一件簡單的白色單衣更顯清純,像一朵潔白的百合花。
“哦。”若生的眉眼低了下去,“謝謝你救了我,我想我該回甲賀了。”他用手撐著腦袋,努力爬起身來便開始尋找智人和瘦馬,想要離開。
“不必如此著急吧。”夕霧看到若生這副舉止,十分驚慌,“其實是智人和瘦馬他們托我照顧你的。”
“什麽?他們人呢?”若生站在屋內,發現除了自己和夕霧,智人他們確實不在。
“他們回甲賀了。你身上傷勢太重,所以暫時把你藏在了這裏。你可能還不知道,聽說甲賀的忍者們並不希望你回去,他們說你已經做了太多觸怒信長和美濃派的事情,怕你回去,會給大家招來禍患,所以建議你還是留在京都比較好。需要你的時候,智人他們會飛鴿傳信給你。”夕霧吞吞吐吐地說出這些話,似乎很怕若生受到傷害。
聽到這裏,若生不禁微笑了,有一點點悲哀。甲賀忍者眾中有人對自己一意報仇,以天狐的身份遊走民間造福百姓的事情確實頗有微詞,因為他所做的已經遠遠超過了一個雇傭忍者的身份。
“我憑什麽相信你的話?”若生看著夕霧,靜靜地問道。夕霧拿出一封書信,若生接過一看果然是一封忍書,用軒轅眾特有的密語書寫,夕霧作為一個弱女子是絕對無法模仿這樣的文書的,況且那筆跡肯定是暮的,他非常熟悉。
看過信,他怔在那裏有些不知所措。這時,他看著夕霧,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我們好像很久之前見過。”
“是。”夕霧看著若生,眼睛泛上了一層水光。
“你為什麽這麽看著我?”若生有些奇怪,“我們真的見過嗎?”
“您說說看,在哪裏見過我?”夕霧說這話的時候垂下了眼簾,似乎有意要讓那長長的小扇子一般撲閃的睫毛遮住那一層水光。但看得出來,她的肩膀在抽搐,精巧的鼻梁上有一層小小的褶皺,已經開始抽泣。
“嗬嗬,說來你不相信,我第一次見到的不是你本人,而是那個吸血的惡鬼,他扮作了你的樣子。哈哈,當時我很吃驚,世界上還有這麽漂亮的女人!”若生大笑著,但他沒有說出來當時那種驚豔的感覺,血液都要凝結,呼吸都要停止。他最愛的應當是清泠不是嗎?除此之外不應當對任何女人動心的。用一派自嘲的口吻,似乎也掩飾不了自己動搖的內心。
夕霧聽到若生的話也笑起來,露出一排潔白的貝齒,抬起泛著淚花的眼睛:“真有意思。您是在讚美我的美貌?”
“嗬嗬,用讚美好像還遠遠不夠。”話一出口,若生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在第一次討一個女孩子歡心。
“但如果讓我來講我們的初遇的話,可能會更有意思。”夕霧吸了吸鼻子,盡量不讓自己帶著哭音說話。
“嗬嗬,我很想聽聽,還有比看見庫賴那個毛腿怪物頂著你這樣漂亮的一張臉招搖過市更好笑的事情?”若生說著向前傾了傾身子,做出非常感興趣的樣子。
夕霧看著若生興致勃勃的臉,卻是一副要哭的模樣。她用一塊絲帕用力捂住了嘴巴,以防自己隨時情緒失控哭出聲來一般。緊接著她忽然抬起那藍灰色的眼睛,看著若生,就像一顆幽幽的藍色星星在仰望皎潔的明月一般,淒然一笑。這表情好美,令若生都渾然不覺地看著她那精致完美的嘴唇上揚的弧度,完全被吸了進去。
夕霧顯然是個多情的女子,努力的克製並沒有成功,那表白還是結結巴巴地說得非常可憐:“我……記得,第一次見到您的時候,我閉著雙眼,被綁在一個冷冰冰的十字架上,唱著媽媽留給我的兒歌,等著跟她一起去死。忽然我就看到了你,像是一尊神一樣從天而降……”可憐的夕霧抽噎著說到這裏,就說不下去,嘴巴已經完全裂開,趴在了黃綠色的榻榻米上哭得一塌糊塗。
若生驚在那裏,赫然明白,連忙過去把她抱在懷裏,安慰著:“好了,夕霧,我知道了!不要再說了!”原來,她就是那個傍晚被自己救出來的荒木的小女孩兒。那時的夕霧蓬頭垢麵。除了記得她眼睛清亮,若生根本無暇顧及其他,怎麽也不會想到她就是庫賴一直描摹的對象。再想起那一日他將她送給那一家農戶的情形,更是唏噓不已,夕霧緊緊抱著他害怕離散的樣子,真是讓人生憐心酸。
“你怎麽會做了這裏的藝伎?我明明是把你送給了一家農戶。”
若生問到這裏忽然覺得問得無聊,夕霧一定是無法在農戶家過活,被迫去做藝伎。
“你走之後不久,阿父就去世了,阿母病重,為了求一點藥錢,我賣身去做了藝伎。”夕霧說到這裏緊緊抱住了若生,“你可能不知道,我根本不想去做一個普通的女子,那樣的話我會淹沒在人群中,永遠沒有機會找到你。自從你救了我,我存在的意義隻在於你。所以,我努力走好一個出色的藝伎該走的每一步路,隻是為了有朝一日再看見你。”
“呃……夕霧,我不太明白。”若生真的懵懂了。麵前的這個夕霧好像和昔日自己從十字架上救下來的那個小女孩不一樣。“天狐,我日日夜夜盼望的就是你。天滿屋的媽媽正在讓那些男人為我的‘水楊’(**權)競價,我度日如年,如坐針氈……”說著,她緊緊抓住了若生的手,那手在止不住地顫抖,“你知道黃曆上今天是怎麽說的嗎?‘吉凶守衡,開啟命運之門’!”
“等等,夕霧,你究竟在說什麽?我怎麽都不明白。”若生腦子轉得很慢,“什麽是‘水楊’?”夕霧看著若生,臉上泛紅,用手輕輕扯起襯袍的前襟向兩邊拉開,接著用手敞開了和服的內衣,從胸口往下露出一線雪白的肌膚……若生呆在那裏,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美的東西。他開始覺得頭暈,腦袋裏似乎有一百萬隻蜜蜂在那裏嗡嗡作響……京都的夜很涼。清泠赤著腳走在泛涼的石板路上,飄飄然。
在天滿屋,她第一次用上了“丹那”的忍術,就將若生和智人製服了,這似乎是一個很好的兆頭。從此,不再會有威脅自己的忍者。但,這個世界好像更加冰冷,威脅也將更多。
她扯住袍袖的領口,似乎窒息得喘不上氣來。寒氣從腳底直接襲上了心頭,周身嚴冬一般的寒冷。她不明白,這是用忍術“丹那”的結果,還是心太涼的緣故。
在京都的另一個地方,信長的議事廳內,蜂須賀正跪在榻榻米上,向信長訴說清泠的失手。
“本來已經穩操勝券,但不知她怎麽想的,忽然放手,讓那個‘天狐’逃走了。”
“聽說她賜了天狐一刀,這已經比你好多了!”信長淡淡一笑,讓蜂須賀所有的話都作了東流水。
“呃……是,她在這次絞殺甲賀忍者的行動中功不可沒。”蜂須賀硬著頭皮轉變了語鋒,話說出口的時候他還在懷疑這句話到底是不是從自己的牙縫中擠出來的,“我相信,有了清泠,甲賀那群忍者會無處逃遁。”
“哈哈,希望吧。我希望以後的日本,隻有一支暗影部隊,就是我的美濃眾,其他的都變作我手掌上的蚊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