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菊花之約(2)

但是百姓都相信天狐就是一個忍術極高,富有俠義心腸的忍者,否則他怎麽會那麽了解百姓的疾苦,隨時奔馳在民間呢?若生開始也不明白,為什麽要做一個戴著忍者麵具的俠客?是好勝之心還是天生富有悲天憫人的心腸?抑或都有之。當他把差點被海寇們拐賣的少女們送回她們的父母身邊,看著那些重新團圓的一家人緊緊擁抱在一起時,他終於明白,所有的一切來自小時候的夢魘。他的內心有一個很深的裂縫,要用畢生去填補。光秀和阿鏡就好比死在海上的父親和殉情的母親一樣。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就是真情。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忍者也好,俠客也罷,都是一個麵具罷了,麵具下麵還是那個為了尋找真情行走世間的若生。

天正七年,也就是一五七九年,信長又討伐了據說對自己有謀反之心的家臣荒木村重。村重在信長的圍攻下,難以支撐,竟然拋棄妻兒、將士,潛入長子固守的尼崎城單獨逃命去了。

消息傳開以後,村重所拋下的有岡城陷入了一片慌亂之中,士氣徹底崩潰。十一月二十四日,這座堅城終於陷落了。

十二月十三日,信長在尼崎城郊外的七鬆地方,殘酷屠殺了荒木村重的妻子、兒女和仆從,以刺激躲在城內閉門不出的荒木村重。

弗洛伊士所著《日本史》中記載此事說:“他(信長)首先將一百二十名地位較高的女人綁在十字柱上刺死。第二次的處刑是對完全無罪的人處以殘酷的屠殺,其殘暴前所未聞。第三次處刑更加恐怖,毫無人道:他將五百一十四名民眾分別關在四間平房,其中有一百八十人是婦女;他收集大量的木材,放火將他們活活燒死。那些男女發出悲慘恐懼的喊叫聲,響徹原野……”

這隻是魔鬼上演悲劇的序幕而已,信長要逐步向固守不降的敵人施加壓力,直到他們都心神崩潰為止。

三天後,信長又下了命令,他要將荒木一族子女十六人、人質六十人,在京都六條河原活活燒死。

“今夜將是死人之夜。”信長揚言道。所有聽到這一駭人新聞的百姓都紛紛從附近的鄉郡出發,前去觀刑。

金烏西沉之際,村重一族的十六名子女,六十名人質在一片悲泣聲中被綁在了高高的十字架上。

那十字架與往日不同,是信長的傑作,全部立在六條河的河水中央。一旦那些十字架陷於火海之中,必將照亮整個河麵,和在水上綻放焰火一樣絢爛吧?到那時,就是遠在尼崎城的荒木村重也能看到自己骨肉的慘狀,定當痛徹心扉,懼不能寐。

想到這裏,信長就忍不住地得意。當人心被天下,權術之類的齷齪雜念所充斥時,做什麽似乎都在情理之中。

當周圍的百姓紛紛趕來,帶著無限驚恐和同情的眼光看著那些哀鳴不已的村重一族時,信長感到自己猶如統治世界的霸主一般高高在上。還有誰敢挑戰我的權威?等待他的就是此等的下場。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十字架的中間位置,上麵捆縛著的是一個小小的水晶般的生靈。即便快近日暮,那玉石般玲瓏剔透的臉龐還是在亂發下散發著遮掩不住的皎潔光芒。那個女孩子,是他在檢閱俘虜時發現的。雖然和荒木族中別的女眷一樣,為了逃避被俘時將要遭受的侮辱,也在臉上塗滿了髒乎乎的泥巴,但是那黑色的眸子猶如紫色水晶一般,一下子就吸引了他。

信長親自跳下馬,來到河邊,用頭盔舀起滿滿一捧水,走到這女孩兒的身邊,猛地潑過去,一張令天地失色的臉孔頓時呈現眼前。

“這分明是落於塵垢的一顆露珠啊。”信長捏起那張臉,嘖嘖歎道。

意識到主公的好色之心蠢蠢欲動,蜂須賀趕忙湊上前勸阻:“這是荒木村重的小女兒!留不得!”

“哈哈,蜂須賀,你總是擺脫不了忍者的習性,草木皆兵啊!”信長看著這樣的絕色,忽然覺得江山也不重要了,那占有欲烽火燎原一般燃了起來。但不等蜂須賀再出麵勸阻,小女孩兒就冷冷地拿下信長那隻操著生殺大權的手,跟上被押解的眾犯,轉身繼續默默地上路了。這個舉動高貴又冷漠之極,信長那熾烈燃起的烈火倏地撲滅了。

女孩兒被綁上了十字架,信長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她。她微閉著雙目,像是被架開兩隻翅膀的白鴿一般,雙手被反綁在十字架上,哼唱著民間流傳的某民謠:

烏鴉啊烏鴉,花心的鳥兒,不分明月與黑夜,為求偶歌唱,想見佳人夜難眠。

信長和周圍戒嚴的士兵都覺得奇怪,一個快要死了的女孩兒,或許還不懂得男女之情,怎麽會唱著和這絕境這麽不和諧的歌曲。

信長忽然明白,荒木姬妾眾多,這女孩兒或許自小在失寵的母親身邊長大,耳濡目染的自然就是這些怨艾情歌。

那女孩兒唱著唱著眼淚落下來,淚珠掛在長長的黑色睫毛上,像水晶般閃爍,看上去就像在夜色中為失色玫瑰而流淚的夜鶯,楚楚可憐。

夜空中,忽然飄起了一團一團藍色的磷火。“媽媽,是你嗎?那藍色的磷火一定是你不滅的魂靈!”女孩兒看著那磷火,歇斯底裏地喊起來,“你來帶我走吧,讓我們化作並排行進的磷火,一起走吧!”

顯然,女孩兒的母親先前已經被信長燒死了。觀刑的百姓聽到女孩兒稚嫩又淒厲的哭喊,無不感到痛楚,有的落下了眼淚。“還不如一刀砍死哪!那樣痛苦還少一些!這些孩子真是可憐啊。”

一群黑色的烏鴉正在飛離巢穴,如同引領受刑人前往地獄的使者一般。

忽然,平靜的河麵上冒出了大量水花。那些水花外翻,就像是在河麵上了盛開了大量的白色**,汩汩而出。水花噴濺得老高,似乎水下正醞釀著洶湧之勢,像是要火山爆發一般。

信長正坐在高處觀刑,看到這種異相“咦”了一聲:“那是什麽?”

正在眾人詫異之間,一團黑色的影子自水中躍出,掠過河麵向信長飛去!

“保護禦館!快!”暗中潛伏在信長周圍的蜂須賀大驚失色,忙對周圍的美濃忍者發出命令。但是不等他下達命令,已經有人提前行動了。

就在那個刺客飛向信長的時候,一道白色的光影猶如光練一般橫貫在信長麵前,持刀向來者飛去。

信長看到身邊人反應如此迅捷,很是得意,正是他的手下愛將清泠。

“噗”的一聲,來者在清泠的刀下化作了碎片!得手如此之快,令人意外。當清泠看到碎在刀下的不過是一件武士裝時,頓時明白自己上了大當。真正的刺客已經在河水的另一端迅速躍上了岸,抬手之間,將所有的行刑官和武士斬殺殆盡,那些高高的十字架像被收割的稻子一般齊刷刷地倒下。所有的婦孺得到一線生機,反手拾起死去武士手上的武士刀砍殺著衝出一條血路,各自逃命去了!

“抓住他們!不要讓他們跑了!”正想看著人間活地獄的慘烈景象在眼前上演的信長怎麽也想不到還有人膽敢在眾軍士麵前行刺自己。

於是,那些武士們迅速反應過來,提刀向逃命的婦孺們追去。但抬手之間,巨大的衝擊波已經呼嘯而至,那個人手上的刀是如此的厲害,數十顆腦袋已經紛紛落地。

“是天狐!”有人忽然大聲叫嚷,其他武士們意識到什麽,一種巨大的威懾力使得他們忽然放下手中的武士刀,麵對迎麵而來的刀風,四散逃開了!

光秀和信長都看到了這一幕,清泠也看到了。“天狐……是若生?”清泠幾乎不敢相信。那人的刀風是那麽強悍,讓她想起了瞬間將碎骨女斬做萬段的若生,不可能!若生怎會有如此高大?清泠也不敢想象,分開的這一段歲月會讓那個比自己還要矮半頭的少年變得如此茁壯魁梧,但,天狐的眼睛是紅色的,那一抹紅的穿透力看得她心驚。不好,他又殺過來了!隻見若生臂下裹挾著一個剛從十字架上解救下來的少女,正是那個唱歌的女孩兒。她早就因為即將受到火刑的驚恐而嚇得雙腳發軟動彈不得,驚鳥般蜷縮在他的懷裏。但若生怎能輕易放過信長。他不顧身上還有一個累贅,仍舊風馳電掣一般向信長殺了過來,咬牙切齒道:“你這個嗜血的惡鬼!”

信長現在有了防備,早早舉起手中的火銃。那是一支佛郎機人贈送的火銃,上麵鑲嵌有紅色的寶石和藍色的碎瑪瑙。它的華貴不在於裝飾的華麗,而是它乃是世界上最先進無雙的火器。嘭一聲響,若生的前胸濺開一片血花。

“哈哈,你的手腳再快也逃不過我的火銃!”信長看著若生瞬間的一滯,頓時得意忘形。

此刻的若生胸前一麻,但並沒有倒下或者反身而逃。他反手打開若蓮花狀,向前胸抹去,那些鮮血淋漓的血肉裹著火藥鐵砂等雜物都被吸附了出來。緊接著,那些黏著血汙的穢物向信長飛去,可憐的信長躲閃不及,被罩了個滿頭滿臉。

“啊……天狐真的是一個妖物!”一邊目瞪口呆的光秀看到若生自救的怪異行徑,忍不住讚歎道。若生不過是用中原的氣功保存實力而已,他確實已經負傷,世界上哪兒來那麽多神仙怪體?他是普通人,此刻憑著尚未渙散的氣力,他一個旋身帶著那少女飛身離開了,瞬間,無影無蹤。

岐阜的天守城內,信長第一次有了深深的沁入心髓的驚恐。那個天狐,真的太可怕了。“禦館還在想那個天狐嗎?”清泠換了一身華麗的唐裝,輕輕依偎在信長的身旁。她的臉此刻比得上京都的任何一個太夫,那是一張精致絕美連蝴蝶見了都要停翅親吻的臉。信長看到,忍不住也將她攬到近前輕輕地親吻著:“知我憂者清泠也。等我得了天下,封你做明貴妃怎樣?大明就是你的領地。”

“整個大明都是我的?”清泠仰起臉,一臉的天真和驚喜。“當然。”信長信心滿滿地擦拭著那支華麗的火銃。“禦館,還是不明了我的內心啊。女人,天生就是生長在男人身體上的藤蔓,隻要有了你的寵愛,我什麽都不稀罕。”清泠閉上眼睛享受著信長的愛撫,溫柔地說著自己都不相信的情話。“哈哈,真的嗎?”信長扳過那張臉,想要看透對方的內心一樣直視著清泠的眼睛,“但為什麽蜂須賀總是要我小心你呢?”“他那是嫉妒吧。我的臉隻屬於您一個人的,天下人都看不到它的真麵目。這還證明不了我對您的真心嗎?”“哈哈,如果對我是真心的,你就不會在我向天狐發銃的時候膽戰心驚了。你和那個天狐有說不清的關係吧?”信長忽然死死扼住了清泠的喉嚨,沙啞著嗓音低聲道:“我現在還記得你臉上那種驚恐的表情,就差說出‘小心’兩個字了!”

清泠被掐得喘不過氣來,她仿佛看到蜂須賀正在身後冷笑地看著這一切,淚水瞬間湧出:“禦館,你還是不相信我?我明明是在為你擔心,你怎麽能懷疑我和天狐有勾結呢?我根本對他一無所知啊。”

“嗬嗬,是麽?”信長細長的眼睛露出笑意,“那就好,為了證明你對我的真心,我希望你能夠幫我秘密除掉這個天狐。”

“是,清泠一定辦到。”清泠被掐得連連咳嗽,眼淚都出來了,一股寒意襲遍全身,隻有忍著怨恨做出很忠順的表情。

在荒蕪的山間,若生抱著一團小小的軟軟的軀體行走在山路上。

“還要走多遠呢?”縮在他懷間的那個小東西問道。

“哈,還要堅持一段時間吧。現在到處在打仗,百姓們都流離失所,要討一口飯吃也不容易呢。”若生惆悵道,這個孩子該送到哪裏才好?自己是個忍者,總不能帶一個小孩子出生入死吧?

“你是誰?為什麽要救我呢?”“嗬嗬,我就是一個無名的忍者。沒有那麽多為什麽,殺戮柔弱的女子和孩童是非常殘暴無恥的行為,我必須要阻止信長那個瘋子啊。”若生一邊回答,一邊忍不住要鬱悶,這個女孩兒腦子裏麵哪兒來那麽多為什麽呢?逃亡的路上,她會不停地問,你為什麽要殺信長,為什麽那麽多人裏麵單單要救我一個,為什麽那些武士都殺不過你,為什麽百姓們看著信長殺害我們都不敢反抗呢?

“因為同情和可憐弱小,就要豁上自己的性命來救我們嗎?你真的是全日本第一勇士呢!”那小女孩抬起頭來,眼淚汪汪地注視著。這個在刑場上拒絕了信長的赦免與垂涎之心的荒木村忠的小女兒,此刻,在若生的懷裏無比馴服,像仰望自己父親般仰望著若生。

“哈哈,我天狐為了維持正義拋頭顱灑熱血也在所不惜啊。不過,我是大明人,可不是日本人呢。”

“哦?大明人?大明都是勇士嗎?”“嗬嗬,大明是知禮儀,講究法製的一個國度,不過也有戰亂和信長那樣可惡的家夥。”“你帶我去大明好麽?我已經沒有一個親人了。”女孩兒說到這裏又抽泣起來,身體緊緊地縮到了若生懷裏,似乎藏在那裏就可以永遠逃避外間的凶險。

“哦,你怎麽又哭了?放心吧,我會把你當親人來照顧的。不過,現在你先乖乖地在這戶農家待一段時間好麽?”若生知道那場血腥的浩劫在女孩兒的內心留下了多麽恐怖的陰影,一想到必須要將她拋給農家過寄居的生活,就很是心疼。

前麵不遠處,已經有了炊煙嫋嫋。一對老夫妻站在農房前笑盈盈地看著若生,他們多年膝下無子,聽說有人要送一個乖巧可愛的女孩兒來,頓時高興極了。

那女孩兒因為吸入了鎮靜的安息香,在若生的懷裏已經沉沉睡去,睡前口中還不斷地呢喃著:“天狐你一定要來看我啊。”

若生看著那女孩兒粉白的麵頰,額前柔滑的短發,眉目之間的清秀之氣,不由得歎息不已。這麽好的女孩子像是山間高貴的百合一般,正是承歡父母膝下的年紀,現在卻要背著心頭的陰影過日子真是可憐呢!可惜我是一個忍者,注定無法承擔你這羈絆的。你一定要過得幸福安康,我才會放心呢。

就這樣,荒木村重的小女兒流落在了鄉野。若生,又以天狐的身份行使他忍者的任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