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地獄變相圖(3)

武井的堅持和直言不諱也讓其他家臣忍不住上前一起勸諫。因用兵冷靜而常被委以墊後重任的佐久間信盛也開口了:“禦館,我也有話要說!”

織田信長定睛一看是向來少言寡語的信盛,不由得發怒了:“信盛……你也跑來湊熱鬧!趕緊去做好戰前準備,今夜我們就要行動!”

佐久間信盛也是戰戰兢兢,勸道:“禦館,延曆寺乃是日本佛教之母山,自桓武天皇以來,不知道出了多少高僧名典,一直是皇宮仰護的聖地。自古至今,延曆寺從未受到侵犯,沒有人敢這麽做。您這麽做簡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其他各國大名一定會以此為借口向您挑釁起兵的!”

織田信長看到家臣們幾乎異口同聲的反對之聲,變得暴躁起來:“一群蠢材!比睿山延曆寺裏麵的那群和尚早就丟掉了最澄大師的衣缽。他們還算什麽和尚,分明是一群暴虐的武夫。誰要是和他們作對,他們就要出兵消滅對方!有幾個高僧就可以抹殺他們犯下的罪惡嗎?日夜拿著百姓的供給,擁著民間的女子尋歡作樂,已經荒誕之極!況且這些惡僧還包庇我們的敵人淺井和朝倉,對我們的勸導置若罔聞!他們是披著羊皮的賊!!我這麽做是為國除害!”

信長說得擲地有聲,眾家臣反而無話可說。實際上,如果不是比睿山的僧眾攜兵自重,成了信長布武天下的絆腳石,又怎能招來如此滅頂之災呢!況且信長信奉無神論,根本不信佛。戰國時代一般的大名都會進奉金錢給各個佛寺以求家族的興旺,隻有信長不但不進奉金錢,反倒要求各佛寺捐錢給他。在他眼中,那些狂妄的酒肉和尚與嗡嗡叫的蒼蠅沒有什麽兩樣,現在不撲殺更待何時?

看到眾家臣還是遲疑之色,信長又正色道:“不必理會天下人會怎樣眾說紛紜,要相信我們這麽做是為了平息天下的戰亂,複興王道,順應天意。我們每天修身養性,一心為百姓謀福,難道不應當挺身而出剿殺這群匪僧嗎?”

明明是殘忍過分的屠戮寺僧之舉,但到了信長這裏就冠冕堂皇義正詞嚴。

看到還在原地發怔的佐久間信盛還是難以接受,信長忍不住暴喝道:“還不快去!別在這裏礙手礙腳,大家都各自待命,隨時準備突襲!”

信長一意孤行發出了進攻命令。但是,外界對於信長的意圖卻一無所知。因為他使出了聲東擊西之策,在外麵四處放風說“將要攻打本願寺”。那些沉浸在榮耀與荒**的生活之中的比睿山僧眾們,在日夜尋歡作樂之時絲毫沒想到信長鎖定的標靶正是他們。就在那一夜,信長的大軍突然越過湖水攻打對岸的阪本,沒有半分準備的比睿山延曆寺隻能任人宰割,那些尚沉浸在歡騰之中的男女老少瞬間從夢中驚醒,猶如驚弓之鳥一般光著腳從寢室之內爬出,到處亂跑,尖叫著四散逃命。火攻之後不久,信長軍從四麵八方攻入。

光秀奉命殺入山內,看到這地獄一般的情形,心內很是不忍。此時手下的士兵來報,一些女子和孩童跑到了他的陣營內尋求保護。

“殿下!我們該怎麽辦?”那些女子和孩童大多是僧眾的女眷,大都是從夢中驚醒,帶著驚恐跑了出來,個個披頭散發,衣不蔽體。“先把他們保護起來吧。”光秀看著那些被吞吐的火舌映射的一張張滿布淚痕的臉,內心很是沉痛,“我去求一下信長殿。”僧眾雖然可惡,但是懲戒一下即可,何必大開殺戒?

但不及他去找信長,尋求庇護的這些婦孺就倒在了血泊之中。“啊——等一等!怎麽回事?”光秀措手不及,看著衝過來向婦女兒童大開殺戒的那群兵士,頓時怒火中燒。

“這是信長殿的命令!不論**惡僧侶還是高僧智者,都可揮刀斬殺,不必保全。”

“什麽?太……(殘忍了)”但向來隱忍的光秀還是把後麵的話咽了下去,眼睜睜看著那些無辜者在麵前淒慘地喊叫著紛紛倒下。

光秀還是按捺不住,找到了信長:“是否可以聽我一勸,這些婦女和孩子都不可能反抗信長殿您,是不是可以網開一麵,讓他們下山?”

信長的麵孔已經被火光映得通紅,在僧眾的嘶喊和兵士沸沸揚揚的叫罵之中,光秀的聲音太微弱,他幾乎聽不清,也無暇去聽。

光秀明白了,信長是肯定不會放過這群羔羊的。像是鬼門殿大開放出來的惡鬼,他正瞪著眼睛看手下的兵士將一群僧眾連同女眷趕回僧舍去,堆上了柴薪。

一把火,四千五百多間精致的廟舍化成灰燼,三千多人被大火活活吞滅。而那些被僧人們藏匿在寺中的美女孌童被捕後,除了極少數被信長的手下收納,也一個個地在信長麵前首級落地。信長慣用的一套就是敲山震虎,殺雞儆猴,他以為天下的百姓受腐朽的僧侶蠱惑已久,一把火燒光一來可以震懾自己的對手,二來可以讓百姓們徹底清醒,豈不知這樣會讓百姓們更加恨他。

若生趕到比睿山下的時候,已經是滿目荒敝。當從噩夢中驚醒的僧眾向四方發出求救信號時,已經在劫難逃。

甲賀伊賀的眾忍潛入了比睿山,奉暮的命令,要找一個人。一個傳說中行蹤比忍者們更詭秘,更能蠱惑人心的人。但是若生並不相信這個人的存在。走到山腳下他就要冷笑,人算不如天算,既然如此厲害,為何對信長的突襲毫無察覺,和比睿山的僧眾一起做了甕中之鱉呢。看來此人的法力還是不夠高強呢,還要等眾忍前來搭救。

大火之後,山門領內包括延曆寺根本中堂、日吉社三王二十一社,以及諸佛像、靈社、僧坊、經卷都被熾熱的火舌猛烈地吞噬,化作飛灰。

“全都是屍體!怎麽找?”三浦瘦馬還沒有深入寺內,就已經被撲鼻而來的屍焦的味道給窒息了。

“有本事的話自己爬出來啊!估計早就死在亂兵的手上了!還要等我們來找,分明是白費力氣嘛!”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一個聲音氣若遊絲地傳出來。“啊,還有人活著哪!”智人大喊起來。

一個肥胖的老年女子搖搖晃晃地從亂屍堆中鑽出來,向若生他們迎去。

“是果心大師麽?”智人眼尖,看到白色的影子就迎了上去。暮說,果心是印度婆羅門教僧侶遺孤,是一個深不可測的人物,所謂婆羅門教與印度教並沒有本質區別,都信奉梵天、毗濕奴、濕婆三大神,主張善惡有報,人生輪回。

輪回的形態取決於現世的行為,隻有達到“梵我同一”方可獲得解脫,修成正果。“喂,智人你瘋了?果心應當是位和尚才對,這明明是個老婆婆嘛!”

“呃,難道暮會讓我們來救這個鶴發雞皮的老妖怪?”若生也是感到詫異。他們還是自顧自奔向各個僧房,看這副狼藉的樣子,找到活人是不可能的,隻有找一具屍骸回去交差啦。

“唉,失敗啊失敗啊。”那個婆婆坐在地上不住歎息著。她的身後是堆得如同一座小山的屍體,“信長這個惡賊,我恨不能生吞他的肉,活剝他的皮。”

這句話讓眾忍都停下了腳步。“果心師父果然還是老頑童的脾氣,玩心不改。求你快恢複本相吧。”若生看著那婆婆,出奇的冷靜。“嗬,若生就是若生,竟然不會被我的幻術所惑。”婆婆的聲音徒然變得渾厚蒼涼,“也難怪欺騙不了你,你是魔王再生呢。”

方才,就在信長要將僧房內的男女付之一炬的時候,一個人大聲喊道:“等一等!我要和信長喊話!”

“什麽?這時候還想見禦館,趕快就死吧!”一個足輕將那個人推到被關押的人群之中,正要用火把點燃那堆柴薪。

但那個人極力抵抗,雙手舉著一個卷軸,跪在那裏大聲呼喊著。

“放他過來。”信長聽到那邊的聲響,皺著眉頭嗬斥道。

那人搖搖晃晃地過來,信長一見,很是吃驚,這不是日本本土和尚,他的皮膚、臉都曬得黝黑,頭上裹著白色的頭巾,額頭上塗著著紅白交叉的油彩。像是一個傳教士?不是,好像是印度的僧人。

這僧人的身體瘠薄消瘦,一副形銷骨立的模樣,好像隨時都會倒地。但他眼睛清澈,和眼中遍布紅血絲的信長相比,有著修行者的自信與冷靜。火在他身後熊熊燃燒,給他單薄的身影塗上了聖像一般燦爛的光輝。

但信長是手持屠刀就以為可以俯瞰一切的人,懶得去問這個僧人的來曆,隻是問道:“你想做什麽?”

“這是《地獄變相圖》,您一直想要的,你希望讓它和這些人一起葬身火海嗎?”

“什麽?《地獄變相圖》在你的手上?”信長吃了一驚,“你是果心?!”

“我要禦館一個承諾,您是要畫,還是這些人無辜的生命?”

“哈哈,你是在和我談條件啊,太可愛了!”信長抹抹下巴上的胡子,忽然覺得很是可笑。不錯,《地獄變相圖》的確是他垂涎已久的東西,他也知道這幅畫一直在一個喚作果心的人的手上。但是,天下和一幅畫比起來孰輕孰重,他還是分得清的。可是,近在眼前,還是免不了有一窺真容的欲望,“既然如此,那就呈上來讓我看上一看。”

“《地獄變相圖》所繪的是什麽呢?”信長帶著疑問打開卷軸。想不到這卷軸有如此之長,兩個兵士展開,足足有五十米之寬,果然此畫有獨特之處。

信長打開卷軸,怔了一怔,瞬間心魂出竅,好像恍惚間來到了汪洋海上,碧波浩瀚。那汪洋之中,一隻巨大的烏龜在海上起伏不定,一截枯木隨波**漾,這是什麽意思?隻聽果心在一邊念念有詞,喃喃道:“佛言:人在三惡道難得脫,譬如周匝八萬四千裏水中有一盲龜,龜從水中百歲一跳出頭,寧能值木孔中否?諸比丘言:百千萬歲上恐不入也。所以者何?有時木在西龜在東,有時木在東龜在西;有時木在南龜在北,有時木在北龜在南。有時龜適出頭,木為風所吹在陸上。龜中百歲一出頭,尚有入孔中時;人在三惡道處,難得做人過於是龜,何已故?三惡處人,皆無所知識亦無法令,亦不知善惡,亦不知父母,亦不知布施。更相啖食強行食弱。如此曹人,身未曾離於屠剝膿血瘡,從苦入苦從冥入冥。惡人所更如是。”他所誦的是《泥犁經》。

信長並不曉得這些,他也不信佛,但卻在果心的喃喃吟誦之下漸漸地失神。一邊的光秀卻看到信長發怔的異樣,暗暗吃驚,忍不住在旁邊推了推信長:“禦館,禦館!”

信長畢竟是信長,聽光秀這麽一喚,頓時驚醒,差點被果心迷惑,真是可惡!但是,他的眼前已經看不到任何東西!無論怎麽定神搖頭,他麵前彌漫的隻是汪洋,霧氣靄靄,滔天的巨波,像是要把自己吞沒,可怖之極!

信長驚惶之下站在那裏,嚇得不敢說話,意識到什麽似的,像是一個發狂的瞎子一般他揮舞著手臂,聲嘶力竭地大吼:“妖術,是妖術!射死他們!快射死他們!”

頓時箭如雨飛。光秀頓時愣在那裏,他潛意識裏麵還希望果心能夠給信長帶來一些訓誡,讓他停止這種瘋狂的舉動,想不到卻讓信長更加瘋狂。

那些婦孺全部倒在了血泊之中,最後被付之一炬。果心瞬間消失了。

幻術成功,攻心卻失敗。這讓果心很是痛苦。

他坐在亂屍堆上像個孩子一樣痛哭。誰讓他遇見了第六天魔王呢?想讓他像一般人那樣受到感化是不可能的。

“隻是靠一人的綿薄之力,怎麽可能救得了比睿山的僧眾呢?”若生聽到了果心的哭訴,在一旁感傷道。

“信長一定是從異界降臨人間的妖怪。”果心黯然道,“如果不是光秀,我怕是要死在這裏了。”

光秀?光秀不是死力效忠信長的麽?怎麽還會向果心施以援手呢?原來光秀趁著信長神誌不清大發瘋癲之際,讓手下放了果心一條生路。否則,眾目睽睽之下,果心幻術再高,也不能有逃脫的機會。

似乎幸運的隻有果心一個人,除了僧眾,數百座佛塔被毀,日本曆史上延續了七百多年的佛法王城就這樣灰飛煙滅。信長的暴虐掀起了軒然大波。武田信玄聞訊之後馬上指責信長的暴逆無道,批評他是“佛法王法破滅,天魔旬之變化也”,使信長日後被人稱為“第六天魔王”。然而到了江戶中期的朱子學者新井白石對此一事件的看法,則是“亡山門者,非信長也,山門也”的論點。但即便是山門眾僧不知檢點,這一把火也燒得過分。要知道,這場大火中喪生的不僅有與織田信長作對的僧侶,還有許多無辜的百姓。

後來的白河法皇曾經於詩中感歎道:“潺潺鴨川比睿山,武將專權世遭殃。火燒僧宅弑百姓,天魔惡鬼是信長!”

但是信長呢,毫不介意對手們的評論。對他來說,比睿山在民眾心中享有極高的號召力,讓它化為烏有,百姓內心的精神寄托就全部倒塌,他信長就可以取而代之,這對社會新秩序的建立無疑非常重要。

但是信長不知道,他這種粗暴的做派也深深刺痛了身邊一個人的心。明智光秀漸漸感到迷茫,內心開始偏離這位魔王了。

信長對此也很是不悅,因為他聽說果心竟然安全逃了出去,到了甲賀。這實在是匪夷所思。

“怎麽回事?光秀,那夜我不是命令你們射殺那個妖僧了嗎?他怎麽能夠逃得出去?”一日,信長在議事會議上忽然向光秀發問,這已經成了他內心的一個謎團。

“呃,您都說他是妖僧了。當時,我也親眼看到衛兵將他射殺了。”光秀沉靜道,以光秀清傲的氣質,向來不屑於說這樣的謊話來應付主上,但他的性格也在信長的神經質下變得扭曲了。漸漸地,說謊成了習慣。

“這個妖僧,不知道施展了什麽法術,明明就是一幅畫,我打開之後怎麽感覺像是快要被淹死了呢?啊——真是奇怪。感覺那水已經淹到了我的脖子,我驚駭地快要說不出話!這個妖僧如果和甲賀伊賀的那群亂民混在一起,後果不堪設想啊。”權勢越來越大的信長,開始夜夜不安。自從那個幽靈一般的小人混入他的帳內之後,他經常噩夢連連,不斷地夢到那個小幽靈在他耳邊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