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海上鬼泣(1)
半個月過去了,伊賀的山穀還是靜寂。若生聽得到鳥鳴,但是看不到鳥兒在樹上的歡騰。武藏說,若生因為太過激憤,氣血上湧,導致眼睛隨時都有失明的危險。這對於一個忍者來說無疑是滅頂之災。不要說做忍者報仇,連回大明都成了奢望。若生覺得很是苦悶,他坐在那裏,感覺得到微風拂過麵頰,但胸口依然像被巨石堵住一般難以呼吸。如果能懷著平靜的心情長眠於新生的綠草之中,看著清澈的藍色天空,輕雲流動,那將是多麽愜意呀。好像這一切都要離若生遠去。
一隻鳥雀落在了若生的肩頭。“清泠,是你麽?”黃鶯的聲音在若生耳中是最熟悉的。“你就知道清泠呀?”有輕軟的東西落入若生的手中,好像是櫻花的花瓣。這個季節哪裏來的櫻花?若生握著手上的櫻花,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
“夕陽之光如此美麗,我正慎行,不虛度光陰。”好像有一個人在若生的頭頂吟誦,那聲音柔美動聽。
聽上去又不是清泠,若生循著聲音的方向問道:“誰在那裏?”
“暮色寂寥,不止我是隻無巢鳥啊。”聽到這副老成的口氣,若生興奮起來:“小蝦米,是你麽?”
“閑寂古池旁,青蛙跳進水中央,撲通一聲響。”小蝦米手舞足蹈地吟誦著,玩弄著手上的黃鶯。“這隻黃鶯是清泠的。我不喜歡這個妖女,不過我一直很好奇她的樣子。你那麽喜歡她,她讓你去送死你也會那麽聽話,自然是因為她的樣子很美吧?”小蝦米像是洞察一切。
“呃,嗬嗬,你小孩子懂什麽叫喜歡?她不是妖女,是我的好朋友。”
小蝦米嘻嘻笑了起來:“喜歡就是喜歡嘛,要不要我把她抓來送給你。”
若生隻當那是戲言,付之一笑。“唉,若生,你太不講義氣啦。在鳥羽的時候,不打一聲招呼就把我拋下了獨自走開。在岐阜,我救了你一命,你卻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你救過我?”若生有些犯糊塗了,那晚的事情實在是太混亂,尤其是信長手下的美濃眾忍向自己亂刀齊下,那時候的若生眼前隻有一片刀光。他忽然想起來,好像有烏鴉的叫聲。莫非小蝦米那時候也在?
“啊——這個問題,真的是隻有白癡才能提出來的問題。難道你眼睛瞎了麽?就算你眼睛瞎了,耳朵也不是聾的吧!你這個問題真的讓我生氣。”小蝦米撅起了嘴,初見若生時那種興奮的心情一掃而光。
“你不要生氣好麽,我的眼睛真的是瞎了。”若生勉強笑道。“咦,你真的看不到了?”小蝦米驚詫地看著若生,果然他的目光中沒有一絲神采,不禁黯然:“呃,這就不好玩了。我還想帶你去海上看九鬼嘉隆的好戲呢!”
“九鬼嘉隆的好戲?什麽好戲?”
“他的海船已經造好啦,再過兩天就可以下水。我等這一天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呢。所以特意找你來,沒想到你竟然在和信長打架。”
“我不太明白。”若生聽得一頭霧水。“信長想做日本的霸主,嘉隆想做日本海上的霸主,按理說,這兩個混蛋在小小日本稱霸也就算了,幹我鳥事。偏偏那個信長做了日本霸主不算,還要染指大明,侵吞朝鮮,做中國、印度、朝鮮三國的霸主。”
“哦,你怎麽知道?”
“什麽事情能瞞得過我雲夢?”
雲夢?!這個名字好像第一次聽到,若生一愣,呆在那裏:“雲夢是……你的名字?”
“什麽,雲夢是誰,你聽錯了吧?”意識到失言的小蝦米有些後悔,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幹咳幾聲掩飾道:“唉,若生,你的眼睛看不到該如何是好呢?明天晚上我會在伊勢灣放一場很大的煙火。你試過在海上放煙火嗎?”
在海上燃放煙火,聽起來蠻有趣。可現在的若生,已經喪失了玩樂的興趣,小蝦米眉飛色舞的描述在他內心掀不起半點波瀾。他在黑暗中摩挲著那隻黃鶯,心想清泠去了哪裏,她知道自己已經看不到了麽?
“你又在想清泠?”小蝦米像是洞察一切。“呃,沒有。我隻是,隻是擔心自己會不會永遠看不到白天和黑夜是什麽樣子。”
“跟我回大明吧。若生,我會請天下最好的醫生治好你的眼睛。”小蝦米拉住了若生的手,“到大明,治好你的眼睛,我們還可以卷土重來。喏,就像百年前的蒙古兵一樣,我可以讓父親給你大批的船隊,好多武士。那時,信長肯定不是你的對手,你就可以幫杉穀報仇了。”
“幫杉穀報仇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最厭惡的就是戰爭,你不要在我麵前提你的父親。他是誰,是可以主宰天地眾生的神仙嗎?我會擊敗信長的,不需要你們的憐憫。”若生有些激憤,他隱約感覺到小蝦米的父親或許就是讓父親屈死望亭山的那個混蛋。
“呃,你生氣了?我是把你當朋友才……”不等小蝦米說完,若生就要轉身離開了。
“喂,你去哪兒?”唉,真是從來沒有遇見如此無趣的場麵,小蝦米一向享受自己是眾人的中心,即便講上三天三夜也是有觀眾,有宮女太監熱烈地為自己鼓掌歡呼。流落民間的最大壞處就是半夜蹬被子沒有宮女幫你蓋,吃飯時不可以賒賬。話題不夠有趣就沒人會買你的賬,給你留麵子。
小蝦米歎了口氣,看著若生孤獨的背影,竟然不知道生氣,隻是鬱悶。
“杉穀的頭顱在我的島上,你要不要呀?”這不啻一聲驚雷,震得若生呆在那裏,轉而是欣慰。“謝謝你,小蝦米,救了我的命,還保住了父親的頭。”若生說到這裏又要哽咽。“受不了,為什麽你總是喜歡哭,喜歡愁眉苦臉呢?如果不是可憐你,我才不理你哪,太不好玩了。”突然,若生感覺到身體似乎懸在了半空,他感覺到耳邊有呼呼的風聲:“小蝦米,你在做什麽?”
“聽我的話,可保你安然無恙。”這話像恐嚇也像安慰。若生身不由己,他這是被劫持了麽?
莊子的《逍遙遊》中曾有過這樣的話:“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若生不知道自己在空中冥遊了多久,快要昏昏然地睡過去,卻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一個精靈般的聲音:“傻瓜,醒醒了!”
“呃,這是哪裏?”
“這是我的島國。”
“你的島國?”
“是啊,我給她起名叫扶桑。以後我在這裏自立為王,誰也管不著我。”
“啊……”若生心想該不是天方夜譚吧,這個丫頭怎麽就像混世魔王,沒有做不出來想不到的事情。
若生感覺到一點涼涼的東西落在了眼睛上。“你的病有點像我的母親,所以我想這個藥丸或許能夠治好你的眼睛。”小蝦米將眼藥一點一滴地滴在若生的眼睛上。“好啦,可以了!”若生奮力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臥在嶙峋亂石間,處處都是高達五六米的仙人掌樹。仙人掌樹上開滿了千百朵或黃或白的小花,那些烏鴉正在啄食仙人掌的花朵。
清爽的海風吹過來,腳下就是懸崖,一條羊腸小徑直通崖底,成群的海鷗在腳下盤旋著,歐歐呀呀地叫著。
白色的海鷗和黑色的烏鴉,碧藍的天空和翡翠般的海水,真是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世界。
一隻鷹正立在一塊巨石上,體形巨大。若生知道,這是菲律賓鷹,是世界上最大的雄鷹。
“是它帶我來這裏的吧?”若生問道。“你能看到了?”小蝦米滿臉的驚詫,很期待地看著若生。“是啊,我能夠看到了。這是什麽藥?”若生第一次知道什麽是神奇,他大為振奮,很是好奇地問著小蝦米。“靈丹妙藥,都是不可以外傳的。”小蝦米想到了什麽似的,縮回手去。
若生反應極快,一把抓住小蝦米的手,定睛一看,差點暈厥過去。
“就是這個?!”
“是。”小蝦米的手上握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若生看清楚了,那是一團鳥糞。
“啊,你這個死丫頭!”若生的手揚在空中,差點一巴掌過去,這個玩笑也太過分了。
“傻子,你要打我麽?我可是救了你呢,你總是這樣忘恩負義!”
看到若生目瞪口呆的樣子,小蝦米笑得前仰後合。但不得不說小蝦米這一招真的很靈驗,若生沒想到自己真的會複明。仿佛置身於夢中一般,但,這不是夢幻,他轉身看到了那個血淋淋的包裹,杉穀的死還是改變不了的事實。若生的鼻子發酸,呼吸困難,內心還是壓抑,難以擺脫的壓抑和傷悲。
“若生,不要再難過好麽。我想問你,你真的是中國人麽?”
“你都看到了?”小蝦米看著若生,笑得非常燦爛,點了點頭。
若生與信長對壘的那一場戲,她一幕不落地全看在眼底,戲中人肝膽俱裂,戲外看的人是非常非常的喜歡。尤其是那句“我們中國人是尚氣節,崇廉恥”,說得小蝦米忽然覺得不救若生隻看戲,有失君子以義為質的本色,於是開始默默念咒,喚來大批鴉兵。
“看你的樣子倒是蠻憨厚的,想不到你這麽狡猾,竟然能夠騙到本大俠。你怎麽來到日本島的?我很想聽聽你的故事呢!”
“我是被杉穀收養的棄兒,父親是來往日本的商戶,在琉球海麵上被海賊給殺掉了。”若生心情灰暗,想了想,勉強編了一個前因。
“哦,原來你父親也是海上的商戶啊!嘻嘻,我們是同病相憐啦。”小蝦米的眼珠子骨碌骨碌直轉,笑嘻嘻地坐在了若生旁邊,很愛憐地看著若生。
秋日的陽光透明似水,若生覺得一縷明媚照眼,有些眼暈,心底不免暗暗歎了口氣:死丫頭,什麽同病相憐,分明是從大明皇室逃出來的女子,尊貴非常人,卻要扮作商戶的女兒。所謂兵不厭詐,你騙我,我自然就要騙騙你了,大家彼此彼此,將來是仇家也不一定呢。但是他無心多想這些,杉穀的屍身還不全。
“你到哪裏去?”小蝦米大喊起來。那個若生,不但不謝她的救命之恩,還拿了那顆死人頭,向那段羊腸小徑走去。“我要離開這裏,回甲賀。”
“什麽?剛才不是說好,和我回大明嗎?”
“你不是都看到了嗎?我在信長麵前立下誓言,終有一日要為杉穀報仇。”
“杉穀不是你的親生父親,你還要為了他和信長作對?”
“在我心中,杉穀和親生父親一樣重要。”
“不要回去送死啦。”若生仿佛聽不到小蝦米的話,仍舊向下走。忽然,一隻海鷹俯衝直下。那隻海鷹體形龐大,未等若生明白,便瞬間抓走了杉穀的頭顱。“還給我!”若生大怒,拔刀便向那隻海鷹斬去。海鷹早已飛旋到海空上方,若生身形驟起,緊追不舍,但遍體鱗傷,根本無力支撐多久,直直地墜到海崖下麵。小蝦米在海崖上看得真切,看到若生落葉般墜到崖底,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若生墜入的是一個無底的深淵。而這個深淵竟然藏著駭人之處。從海上看,崖穴藏在海平麵之下,根本看不到入口。浸在海水中的若生,忍不住大聲慘叫,那些傷口遇到苦鹹的海水,有多痛苦可想而知。這也就是小蝦米為何要壞笑了。小蝦米蹦蹦跳跳地來到崖底,對著洞口大喊:“若生,你不會變做鹹魚遊走了吧?”若生嗆了幾口冷水,掙紮著遊向崖穴的邊沿,但卻被一隻幹枯的手給牢牢抓住了。那隻手很涼,像是從古墓中爬出來一般,若生吃了一驚,看到那隻手慢慢從海麵伸出,向自己伸了過來。若生定了定神,仔細看看,赫然明白那不過是一段斷了的死人手臂。因為海中的暗湧而被送出了水麵。把那截樹枝似的骷髏殘肢握在手上,若生開始發呆。那隻手骨節寬大,令人聯想到一個彪悍的民族,尤其是指上的指環,那是一段馬骨雕刻而成的。那指環非常的光潔瑩潤,泛著玉石一樣的光澤。“這是什麽?”不等若生反應過來,小蝦米已經一把把那段骷髏奪了去,要摘那個指環。那指環像是已經和指骨融為一體,很難取下,小蝦米稍微用力,那指骨已經啪的一聲折斷,斷為齏粉。小蝦米得意地將指環套在手上,忽然吃驚:“怎麽還有蒙古文字?”
不等她回頭,發現若生已經不見。若生意識到一段曆史正橫亙在眼前。他向海水深處潛去。那些洶湧的海水下麵,像是一個巨大的天然墳場。他不記得遠征的蒙古軍曾經到過這一帶海域。但那個指環無疑是蒙古人的。他看到大段大段黑黢黢的船體,四分五裂,船體上甚至載有保存完好的巨大的組合式弓箭,發石機,回回炮,然而更多的是早已成為魚穴的一具具白骨。他們很多保持著落水前的僵斃姿態,嘴巴大張,似乎正在發出慘叫聲。
少許陽光從海麵上折射進來,在海底落下一塊塊明滅不定的光斑。魚兒成群結隊地繞著白骨遊弋,令人全身發冷。
忽然,眼前的一具白骨動了起來,若生一驚,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那具白骨,方才還在海藻的覆蓋下,呈僵斃姿態仰臥著。但仿佛是剛剛蘇醒一般,緩緩地爬了起來,他的上下頜骨一張一合,向若生發出含糊不清的喊叫。若生不由得毛骨悚然,他拔出刀來,忽然意識到手中的刀在水中的力度豈能與陸上相比?
正在猶疑,忽然發現又有數具白骨在蠢蠢欲動。刹那間,若生以為自己誤入鬼城,這實在是不可思議。
那些白骨行動遲緩,走起來也是虛脫無力的樣子,但越來越多的白骨像得到召喚一般,若生沒有多想,身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便一個翻身向海麵上遊去。
小蝦米正在玩弄手中的指環,看到若生出來,便大聲喊著:“快來看這個指環,在發光呢!”
一縷光在透明的指環內透射出來,那縷光映射到海上,瞬間,幻作放射狀的光圈,像是受到召喚一般,海麵上數百個骷髏探出水麵。若生大驚,小蝦米卻覺得很是好玩,興奮地大聲歡呼。
看到那些骷髏越來越近,甚至擁了過來,若生毛骨悚然,轉身問小蝦米:“你做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