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誰的迷局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

陸十軍軍部餐廳中,眼下的氣氛是尷尬中帶有一絲緊張。

趙晉生被自己長官嚴詞訓誡了這番,頓時滿麵羞慚,不知所措,他不敢再多說什麽,垂頭喪氣地低下了頭。其他軍官也不敢再接口。飯桌上的氣氛驀然變了味道。

在屬下們的眼中,向暉長官一向是謙和內斂的,也是溫和儒雅的,他很少形於色,將極端情緒隨意釋放出來。

但是剛才諸位軍官議論的這些話,讓向暉鬱悶難耐,胸中憤懣憂心之氣填胸。他忍了又忍,實在忍耐不住,當著封正烈的麵,又不好隨意指責陸十軍的軍官們,隻好拿自己的手下的主將——N7軍38師165團團長的趙晉生開刀了。

封正烈也有些驚愕,畢竟向暉在他麵前如此聲色俱厲還是第一回,他搔搔頭,有點不以為然的神情表露出來。

江靜舟卻清楚向暉的秉性,對於他這番痛心疾首的問責,心裏明白其實他心中的傷痛遠遠大於憤怒——江山頹喪,馬蹄聲亂,何來擎天之柱,賴以拄其間?

他同情地望了一眼好友,將一聲歎息壓抑在心底。

向暉心下黯然至極,他巡視了一遍周圍的往昔兄弟,長歎了口氣,語氣與其說是肅然嚴酷,不如說更多的是蘊含了無奈和憂傷。

“弟兄們,軍人以服從為天職!身為黨國軍人,服從領袖,忠於黨國始終是我們這些人時刻應牢記的信念和準則。至於和誰打,何時打,怎麽打,自然有上方統籌謀劃,你我隻要帶好自己手下的兵,隨時準備盡忠黨國就好了,其他的……實在是多說無益吧?剛才那種種的牢騷和私意,讓人聽了不過徒生鬱悶、無奈之情,讓大家思想情緒更加暗淡低迷,鬥誌更加頹喪而已!”

說到這裏,他幾乎是仰天長歎了:“唉!懷著這樣情緒的軍官,又如何能帶得出一支強勁有力、勇猛作戰的軍隊來呢?咱們今後這仗還如何打?我堂堂幾十萬國軍精銳部隊,手握最先進的美式裝備、武器,難不成就不戰自垮,向共軍繳械投降不成?!”

這番慷慨激昂的話語讓許多人低首不語,更讓暗懷心事的江靜舟怦然心動!

壓抑已久的向暉直抒了胸臆,仿佛長出了一口氣,他望著一向尊重的,昔日的老長官封正烈,似乎在無言征求著他的意見,封正烈心中自有自己的一番心思,此刻隻是點頭不語,唯有長歎而已。

向暉又望向江靜舟,這個自己肝膽相照、割頭換頸的弟兄,似乎在默默求得他的支持和聲援。

就在剛才向暉拍案而起,說出那番痛心疾首、堂堂正正的話時,江靜舟就在心中暗歎不已:“向明光啊,這書生意氣終究會害了你!如今東北的局勢,寬城的危情,聰敏睿智如你,難道就沒個清醒的認識嗎?陸十軍、N7軍各部弟兄們長久以來的懷鄉思親、消極厭戰的情緒,豈可用一兩句嗬斥之語,加之長官權威壓製得住?這種情緒不會消亡,隻會隨著時局的惡化愈演愈烈!而你,向明光,如果能順勢而為,順應民意,方不負鐵血儒將之盛名!可是……你會嗎?”

江靜舟在心中為之喟歎,又想到自身的使命和任務,自己和向暉的知己情誼,以及難以預知的卻是必然的信仰和友情的殘酷碰撞,他的心中滿滿都是無法言說的傷感和淒涼!

他心中這般百轉千回地折騰著,眼前就對上了好友帶著懇切相求的目光。目前的向暉明顯陷入孤立無援境地,和大家有點話不投機。望著這個最相知的好友,他體恤他、憐憫他,甚至心疼他!他更理解他——這一番激憤和憂愁不是無的放矢,更不是無病呻吟,是目前不容樂觀的形勢讓剛來寬城履職的他已經陷入糾結難解的危局之中!

但是友情還在,不是嗎?此刻自己必須幫他向明光!

於是他勉強笑笑,輕語為書生意氣十足的好友解圍:“好了!明光兄也是心憂黨國,赤誠之心可鑒!隻是現今咱遠征軍軍官們好容易聚到一起,弟兄們不過是在一處發發牢騷和私意而已,也不必太認真了吧?明光兄你是新官上任,謹慎嚴肅一些也沒錯。不過有些事情需要慢慢考量,觀察,疏導吧!我建議,春宵苦短,來日方長,今晚隻敘兄弟情長,莫論國是是非。大家還是敞開心扉,盡管暢飲、暢敘、暢歡一場如何?”

封正烈點頭道:“致遠說的對!這裏隻敘老長官、老部下情懷,不必提那些令人煩心的事體!今晚聚會的主題是敘舊,一些有關時局的敏感話題就先放放吧,莫要壞了咱們喝酒的興致!”

他笑看著江靜舟和向暉:“按理說,軍中禁酒令是我嚴格製定的,不過今天情況特殊,我宣布,隻此一次,大家縱情暢飲,不必拘禮,咱們來個不醉不歸!”

副官送上了酒,封正烈這才發現問題:“咦?若飛呢?這種場合怎麽能少了他?這個出身遠征軍的小烈駒子?”

他望向江靜舟,後者隨意笑笑:“下午倒碰上小子一回,說是要去東城勘察一處防務,後麵估計能趕回來。和這些人歡聚,他不比誰心急?”封正烈方才點頭作罷。

其實此刻許若飛正和程睿、沈冰一起與寬城地下黨順利接上了關係,在秘密召開一個特別會議。根據老家指示,他們和寬城地下黨負責人,公開身份為博文書店老板的魏先生組成了臨時小組——曙光小組,負責颶風小組和城外東北野戰軍司令部的聯係。為了安全起見,颶風小組的負責人江靜舟沒有暴露身份,不直接和寬城地下黨發生任何聯係,隻是通過曙光小組和幾方取得聯絡,所以曙光小組的負責人為程睿。

四人通過這個簡短的碰頭會明確了各自分工,布置了任務,又傳遞了一些新的情報後就迅速解散。許若飛駕車先送程睿去了N7軍的一個防區,再將沈冰送回江靜舟官邸。

沈冰剛走下車,就看到顧傾城抱著個軍大衣跑了出來。

“許團長,你知道你們師座在哪裏嗎?帶我去找他!”

許若飛奇怪地看著她:“今天遠征軍老戰友們聚會,我這就要趕了去……咦?顧姐你手裏拿的是師座的大衣嗎?這是要給他送去?”

顧傾城點頭:“他今天不知道慌個什麽勁兒啊,出門時大衣都忘了穿!這天還沒回暖,他那副滿是舊傷的身子……”

她顯然還另有心事,聽了許若飛的話,又有點遲疑起來:“原來是和那些老戰友聚會嗎?那我就不去了……若飛你把大衣給他帶去……再囑咐他一定要少喝酒,醫生都不讓他沾酒的!還有就是,就是……我也有一件重要事情找他,你告訴他,我晚上等他回來再說!”

一旁沈冰不由噗嗤笑了:“我說你這個妹妹也太肯操心!又是怕他凍著,又是怕他飲酒傷身,又是滿心不放心他那舊傷……至於嗎?他一向不是神勇無敵、所向披靡的嗎?我還以為他江致遠不是個凡人,有副鋼筋鐵打之身呢?哼,硬邦邦的、沒溫度的、沒感情的,就和他的心腸一樣硬!”她習慣性地用一副不屑的神情撇撇嘴。

聽到這話顧傾城又忍不住要替江靜舟辯護,不料未及開言,坐在車裏的許若飛已經緊鎖眉頭,冷冷還擊了:“他的心腸硬嗎?我倒認為這話無論如何輪不上你來說!”

口齒伶俐,直率果敢仿佛就是他許若飛的標簽,他也是憋悶許久,此番終於找到機會發泄出按捺在心中已久的一份強烈不滿之情。

“露表姐同誌,你對他的這種態度早就讓我忍無可忍了!憑什麽呀?憑什麽你可以對他肆意打擊、嘲弄;處處和他別扭、較勁;任意拿話噎他、嗆他?又憑什麽他要百般回護、忍耐、將就你?!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們相處的狀況,也別以為我們沒看出來一些別扭奇怪的情形?雲表哥……我大哥他對你的忍讓和遷就簡直可以用‘慘不忍睹’這個詞來形容!江致遠什麽時候吃癟如此了?我早就憤懣難平了!要不是咱們是一個戰壕裏的戰友,目前又在並肩戰鬥,我非要好好和你理論一番!你……太過分了!你難道看不出來嗎?他不僅是我們的領導,更是我們尊敬親愛的大哥!你對他的傷害,就是對我們這些人的傷害,這道理你懂嗎?!可是,不管怎樣你記住,隻要有我們這些人在,無論何人——親人,敵人還是故人,誰傷害他都不行!”

許若飛滔滔不絕、痛快淋漓地吼出了這番壓抑已久的肺腑之言,又恨恨地盯了被他罵愣了的沈冰一眼,扔下一句話:“我和程睿早就對這種情形不滿和擔心了!你等著雷表哥——程睿有空和你詳談吧!”不及看沈冰的反應,他一把拽過顧傾城手中的大衣,駕車一溜煙走了。

許若飛此番少見的聲色俱厲的言行讓顧傾城也愣住了,她膽怯不安地瞄了一眼沈冰,但見她麵色緋紅,卻也沒再說什麽。

聚會宴席還在進行中,封正烈宣布的“開禁令”不僅讓大家紛紛舉起酒杯,在座的軍官們似乎也同時放開了胸懷。既然前麵某些敏感話題不能提起,那麽就隻有敘舊懷舊這一個主題了。

在這遙遠的東北,在這微妙的大戰一觸即發的前夜,這些久經沙場、曆盡風波、九死一生的兄弟,借著酒勁,在微醺的狀態下,又一次回憶起了那個難忘的歲月,那場生死征戰,和不知是算幸運還是不幸的劫後餘生。

趙晉生扔下手中的酒杯,忍不住率先起頭唱起了那首難忘的軍歌: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係虜請長纓;

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

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

一旁的耿進忠、李長安等人都齊聲相和:

棄我昔時筆,著我戰時衿。

一呼同誌逾十萬,高唱戰歌齊從軍。

齊從軍,淨胡塵,誓掃倭奴不顧身!

忍情輕斷思家念,慷慨捧出報國心。

昂然含笑赴沙場,大旗招展日無光。

氣吹太白入昂月,力挽長矢射天狼。

采石一載複金陵,冀魯吉黑次第平。

破波樓船出遼海,蔽天鐵鳥撲東京!

封正烈、江靜舟和向暉幾人看著昔日的部下唱起這首讓人感慨萬千的歌子,不由得都動了情。

封正烈不由得感歎:“有多久了?我都沒聽到過這首歌了?可是每每聽起來,還是這樣讓人熱血沸騰!”

向暉顯然深深被感染了,他平日裏滴酒不沾,可是今天和往日的生死兄弟再次聚首,生性恬淡平和的他,也縱情一回,連飲了幾杯酒,不勝酒力下,更是性情有異於往日,在江靜舟等人看來,向暉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顯得特別的情緒激動。

他邊聽著歌,邊喃喃道:“這是我最想聽到的一首歌,也是我最怕聽到的一首歌!想起那些慘烈悲壯的往事,那些長眠在異國他鄉的弟兄們,怎不讓人扼腕長歎,摧心裂肝!”

“這首歌還會觸動我的另一段情思……”他帶著苦澀的微笑看看江靜舟,又望向封正烈:“軍座啊,以前每當您因為一些瑣事訓導致遠時,您總愛捎帶埋怨我,埋怨我這個他的副手,向著致遠、護著致遠,您總說我沒有原則,江致遠說什麽都是對的,有一次,您發火了,對我吼過這麽一句話,我至今難忘——您當時說:向明光啊,我簡直搞不懂你了,你這輩子是欠他江致遠什麽了嗎?”

他望著封正烈,笑得有些孩子氣般的純真,也有點淒楚的味道在裏麵氤氳:“今天,咱們兄弟相聚,又是在這個大戰將至的前夜,我心裏……實在是悶得慌,也感慨得很呐!有些話我一定要說出來,以後,不知道是否還有這樣的機會呢?軍座啊,我告訴您,我向暉真的是欠江致遠的!欠他一條命的人情呢!”

“明光兄,看來你真的是喝多了,都胡說八道起來?欠我一條命的話都說出來了?”江靜舟多少有點愕然的樣子,他笑著搖搖頭,關切地拍拍他的背,又讓身邊的一個軍官給他倒杯濃茶來。

封正烈既有點擔心他異於常態的情緒,卻又好奇於他的這個說法,就用疑惑和不解的目光看著他。

趙晉生等人聞聽此言,也覺得是新鮮話題,不由得都停住了歌唱,呆呆看著迥異於往常的向暉——那個在他們心中一向持重老練,處變不驚,很少宣泄自己情緒的老上司。

向暉接過身旁軍官遞過來的茶水,喝了一口,穩穩情緒,重新看向江靜舟,聲音裏帶著些疲憊和傷感:“致遠,你難道忘記了同古之戰嗎?那個掙紮於生死線的十二天?那場幾乎是險些全團覆沒的惡戰苦戰血戰?”隨著他帶著悲壯聲調的講述,所有人都陷入那場充滿硝煙的回憶中去——

緬北戰場上。

獨立團策應200師堅守同古整整十二天,已經陷入內缺糧彈,外無援兵,傷亡過半的絕境中。

團長江靜舟否決了副團長李文龍等人建議他聯係師部、撤出陣地以保存建製的建議,執意再次組織敢死隊發起一輪新的進攻,因為獨立團的榮譽不容玷汙。

許若飛來報告,敢死隊已經集結完畢。江靜舟搶過一挺輕機槍,欲親自帶隊上去,一旁的向暉急忙上前攔住他。

“團長,我這個參謀長還沒陣亡呢,現在還輪不到你上!”向暉的語調一如既往的平和鎮定,臉上甚至掛了一絲輕鬆的笑意。

江靜舟對他一瞪眼:“都到這個時候了,還分什麽官階嗎?就如戴安瀾師長宣誓時所說的那樣,無論官兵,唯有戰死沙場之份了!”他看看身邊手臂負傷的李副團長,對向暉道:

“再說,你和副團長已經組織了幾次衝鋒了?你看看你自己身上有多少傷了?”

“你瞪我也沒用,現在你說了不算!咱們三人有過約定的。”向暉不在意笑笑:“何況我身上都是小傷,沒妨礙的!你和李副團長堅守陣地,還是我帶人上!”

他搶過江靜舟手中的機槍:“江致遠你要記住,你是一團之長,是全團的靈魂,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輕言犧牲你自己!”

江靜舟無奈地看著這個換命的兄弟,忍住眼淚,幾乎是強製性命令道:“向明光!如果你還當我是你的長官,你必須執行我的命令!”

“不行!咱們戰前有過約定的,隻要我和副團長還在,就不能讓你親自上!”向暉清俊秀氣的麵龐上寫滿倔強,他直視著江靜舟,目光如炬。

李文龍和諸位軍官也齊聲勸阻。

江靜舟搖搖頭,他看看眾人,將向暉拉到一邊,壓低聲音道:“明光,你聽我說!我知道,你上衣口袋裏有張照片,那上麵是你的兩個女兒,可愛的孩子們,還都那樣小,像稚嫩的花骨朵一般!怎能少了你這位父親嗬護的肩膀?我雖然沒見過她們,可是我已經在照片上愛上了她們!我絕不能讓這樣兩個幼小的孩子失去父親!答應我,活下去,為了你的女兒們!”

他搶過槍來,猛然推開向暉,幾乎將他推了個踉蹌,自己帶著敢死隊衝了上去……

殘陽如血,照在淒涼悲壯的戰場上,到處是屍體,到處是死亡的氣息。

向暉、李文龍等人瘋狂地在陣地上逡巡著,在屍體堆裏尋找著江靜舟。

突然,趴在一個土丘上,渾身是血,幾乎認不出人形的江靜舟映入他們的眼簾,那挺機槍還牢牢地抱在他懷中。

“團長!”向暉低吼一聲,哭著上前,將他抱起,狠狠摟在懷中,心膽俱碎地放聲大哭起來。突然間,他感受到江靜舟的體腔內似乎還存有一絲微弱的心跳,他瘋狂地大喊,將江靜舟抱起,向救護所跑去……

哽咽抽泣中,語氣艱難地講完這段往事,向暉再次淚流滿麵:“就是那次,致遠幾乎是代替我搭上了一條命!他的頭部和胸部都受了致命的創傷,至今還有兩塊彈片都未取出來……後來在上海時,我親眼見到過他舊傷複發時的痛苦!也親耳聽到了醫生們診斷——因為位置特殊,這兩塊彈片可能會伴隨他一生了……”

聽了他的話,在場所有人都流下了眼淚。

封正烈擦擦眼眶,歎息道:“換命的兄弟!不錯,這是誰也替代不了的友情!”

江靜舟的眼淚也不知不覺流了下來,他背過身去擦了,用手捶捶向暉的脊背,帶笑勸慰道:“原來是這個說法啊?我說你嚇了我一跳呢!這其實是很小的一件事情吧?在那個時候,還顧得上考慮許多嗎?”

他頓了頓,為了安慰向暉,便掛了頑皮不羈的笑意在臉上,用輕鬆揶揄的口吻道:“其實啊,我是算過這個賬的。你看吧,那時候我是團長,你是參謀長,誰先死誰先抗戰革命到底了,兩眼一閉,隻當長眠休息了,也算值當的了,剩下活著的人,責任更重,還要帶好這個部隊,再次投入生死惡戰中!所以說啊,明光兄,你究竟是言重了!這怎麽能算你欠我一條命的人情?哪有那樣嚴重啊?”

向暉流淚抽泣不已,也不理會江靜舟的說笑。

江靜舟又笑看大家:“照這樣推論,我還要說他向明光救過我江靜舟一命呢。你們忘了過野人山那次了?”

江靜舟回頭緊緊盯著向暉,再次思緒飛揚,陷入往昔回憶中去——

“那次,在野人山,我暈倒後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明光兄你的懷中,你流著淚告訴我,說是李副團長剛剛殉國了!我當時覺得自己也實在是太累了,真想追隨李副團長的足跡,一覺睡過去不再醒來。可是你說‘江致遠,你不能這樣自私,你是團長,我是參謀長,是咱們把這幫弟兄帶出國,來到這個異國戰場上來的,現在,瀕臨死亡之境地,你怎麽能扔下我們一走了之呢?不行,江致遠!你不能這樣輕言放棄!你憑什麽隨隨便便丟下我們這些弟兄不管?你憑什麽?!’”

江靜舟的眼淚流了下來,他幾乎說不下去了。

向暉上前摟住他的肩膀,臉上盡是愧疚之情:“我知道當時你的傷勢有多重,病痛有多深!死亡在那時,對你,實在算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可是致遠,我不能放過你,你是我們所有人的主心骨啊,你是獨立團的靈魂,你要是去了,這個團剩下的弟兄,就隻能全團覆沒在那異國凶險的叢林裏去了!”

他的眼淚和江靜舟的眼淚流在了一處。他看著江靜舟,聲音有些發顫,他忘不了自己曾經的無奈和絕望。

“請原諒我,致遠!多少年了,我一直沒能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我一直想和你說聲對不起!你不知道,那時的我,幾乎是急瘋了,我已經顧不上體味你的傷痛,你的掙紮,你的萬般苦楚!我的冷酷和絕情變得讓我自己都不認得自己了!我隻知道,那時的我,不能沒有你,我們整個獨立團,不能沒有你!我幾乎是野蠻地硬拽著你向前走著,可憐你傷病交加,一次次昏倒在我的麵前……”他幾乎說不下去了。

江靜舟擦了一把淚水,看著向暉,強笑道:“我怎麽會怪你呢,明光兄?是你讓我重新萌生了責任感和使命感,從而迸發出強烈的求生欲望,才會有幸從那個死亡之地掙紮出一條命來!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你是不是也算救了我一條命呢?”

剛剛走進來不久的許若飛靜靜聽了片刻,眼下也已經是淚如雨下,他上前看著兩位上司,忍不住接上他們的回憶:“我還記得,每當宿營的時候,向師長總讓我將我們師座攙扶到他身邊,讓他躺在自己身上,他說叢林中太潮濕,我們師座傷病交加的身子已經不能再受涼了……”

封正烈點頭歎道:“共同闖過野人山的弟兄,割頭換命的情誼!結下的這份情豈是外人可以理解的呢?好在老天有眼,讓你們都順利闖過那道鬼門關,雙雙成長為黨國的將軍,棟梁之才!如今,又有緣相聚在這白山黑水,再次獲得並肩作戰的機會,你們應該珍惜這一輩子難得的緣分啊!”

江靜舟和向暉相顧無語,所有在場的軍官們也都相看淚眼,無語凝噎。

沉默已久,趙晉生他們擦幹眼淚,繼續唱起那首剛才沒有唱完的軍歌來。於是江靜舟、向暉和許若飛也加入到這個歌唱行列中去:

一夜搗碎倭奴穴,太平洋水盡赤色。

富士山頭揚漢旗,櫻花樹下醉胡妾。

歸來夾道萬人看,朵朵鮮花擲馬前。

門楣生輝笑白發,閭裏歡騰驕紅顏。

國史明標第一功,中華從此號長雄。

尚留餘威懲不義,要使環球人類同沐大漢風!

這場聚會就這樣結束於這慷慨激昂的歌聲中,給這些軍官們留下了畢生難忘的記憶,也讓江靜舟感懷良多。回到自己官邸,他連夜趕寫了一份報告,將今天看到聽到的陸十軍和N7軍各級軍官的思想動態,部隊士兵們的心態、言行做了一係列分析,形成一份報告。他要給老家最貼切的情報,解放軍攻城在即,敵人一方的心態和想法,官兵思想動態情況,有時候比敵人的火力布局、防禦設施等內容更為寶貴和重要。隨後他又囑咐沈冰盡快將報告傳出寬城,交到東野領導的手中。

接下來舉行的一場家宴,倒讓江靜舟真實看到了向暉心中的另一麵——他對局勢的準確研判,他內心最大的糾結所在。

這是一場純私人性質的聚會,顧傾城和沈冰在家中早早做好了準備。向暉帶著夫人和兩個女兒準時到來,十二歲的長女向嬋娟見到義父興奮莫名,撲到江靜舟懷中,纏著他馬上兌現以前許下的諾言——帶她去騎馬。江靜舟拉著兩個孩子好言勸慰,溫語體貼,其耐心程度讓沈冰都感動了,不由得低語顧傾城:“他對孩子脾氣倒好得很呢!”

“你還說他心腸硬嗎?那是你真不懂他!或者說是被偏見蒙了眼?”顧傾城對她玩笑道。沈冰不置可否。

封正烈夫婦帶著寧鬆隨後進來,向暉迫不及待地拉過寧鬆,介紹給自己的夫人謝宛月。

謝宛月是個溫柔嫻雅的女子,她和向暉是青梅竹馬的世家之交聯的姻,夫妻感情極深。此刻,她看到丈夫向暉對寧鬆這樣喜愛,又聽說孤高傲世的丈夫竟然爽快地認下了這個義子,也就格外留神注意眼前這個容貌清俊,靈氣逼人的男孩。寧鬆的儒雅穩重和純淨明快的氣質給謝宛月留下了良好的初識印象。

“小鬆,快到這邊來,見見你的兩個妹妹!”那邊江靜舟已經在招呼,向暉也忙推他:“是啊,小鬆,你們義兄妹該認識一下!”寧鬆點頭,聽話地走到自己父親麵前。

依偎在父親身邊的兩個小女孩映入少年的眼簾,大的不過十一二歲,小的八九歲的光景,穿著式樣、顏色一致的粗花呢洋裝裙,清麗可愛。

“寧鬆哥哥你好,我叫向嬋娟,妹妹叫向冰輪。我們還有小名,我叫娟娟,她叫妮妮。不過,我倆還有個更有意思的名字——大月亮和小月亮!好聽嗎?是江爸爸起的!”

年長的向嬋娟口齒伶俐地解說著,望著眼前長身玉立的大哥哥,莫名間產生了強烈的好感。

寧鬆笑笑,自然接口道:“大月亮、小月亮,不僅有意思,還很切合你們的名字哦!嬋娟、冰輪原本就是古人稱呼月亮愛用的詞呢。”

“啊?怎麽我還沒說你就知道了?”向嬋娟好驚訝,秀美的小臉上一對小酒窩忽現忽隱,很是可愛:“寧鬆哥哥你好神奇耶!”

寧鬆突然記起父親曾經告訴他的一件事——父親的這個義女,比自己的妹妹寧蘭小兩歲,但是容貌、神態、氣質卻和寧蘭很有些神似處。寧鬆對妹妹毫無印象了,每當想起這個手足,心中總是難免感到一種遺憾和淒涼,此刻認真打量著嬋娟,不由得就在腦海裏勾勒幻想起自己妹妹的樣子來。

看到寧鬆微微愣神,一旁向暉忙走上前來對義子讚美,同時為女兒解惑:“娟兒,你寧鬆哥哥小小年紀,卻博覽群書,心中自有一番錦繡天地。你和妮妮都要向哥哥學習才是!”

“好呀!我以後要跟著寧鬆哥哥學習,哥哥你別不要我啊?我一直有個心願——自己能有個哥哥,這下終於如願以償了!”女孩忍不住拍手。

“怎麽會呢?爸爸和幹爹都吩咐了,我們就是義兄妹啊,怎麽會不要你?”少年的回答也是毫不遲疑。

這份兄妹情從此結下,此情延續了他們的一生。雖然後麵有著種種波折,但是情緣勝於血緣,倒也是一段佳話。

此刻,在山雨欲來的寬城,這場三家家庭聚會的氣氛是格外溫馨的,仿佛預知這是最後的溫情一樣,一切都散發出異常絢爛的光彩來。

顧傾城和沈冰在廚房裏忙碌著,江靜舟和封正烈夫婦,還有向夫人謝宛月在客廳和娟娟、妮妮兩個孩子一起談笑著,逗趣著,不留意間,向暉和寧鬆卻悄悄離開了。

寧鬆請向暉來到書房,他有很多書中的問題要向幹爹請教。不知為什麽,寧鬆對向暉有著一種自然而然形成的強烈的親近感,他幾乎是瞬間崇拜愛戴上這個幹爹。

向暉也直覺地喜歡寧鬆。尤其是和寧鬆探討了幾個古文問題後,他不由對這個早熟而敏慧的少年更平添一份由衷的欣賞。他約寧鬆有空去他的官邸,因為在那裏,有他從關內帶來的幾百冊心愛的古籍圖書。寧鬆欣喜地答應了。

他們這種共同愛好的學業交流從此正常而頻繁起來。兩人由此結下了深厚的父子情緣。有時父子倆晚上看書交流的晚了,寧鬆就留宿在向暉官邸。這樣,除了主要生活在封正烈府上外,寧鬆住在向暉家中的次數甚至超過了在自己父親家。他對向暉的稱呼,也由幹爹逐漸演變成了更親昵的——爹爹。

江靜舟發現這番情形後,禁不住對向暉玩笑著感歎:“完蛋了!我這個兒子算白養了,完全被你收編了呢?”

向暉笑著回應:“誰讓你說過小鬆的性格像我甚至超過了像你呢?也是我們父子兩人的緣分吧。”

他又深深感歎:“致遠呐,小鬆勤奮好學,博聞多才,他的學識和他的年齡極不相襯。不能不說你小子太有福氣了!有子若此,夫複何求?”

在這次家庭宴會上,不同於家屬孩子間的溫情脈脈氛圍,當吃過飯,江靜舟和封正烈、向暉三人來到自己的書房時,他們談論的話題,又因為涉及時局而變得分外沉重。

封正烈再一次提到了上回他和江靜舟探討過的問題,關於寬城目前孤軍守衛的現狀。

江靜舟意外地看到,也許畢竟是在最親近的老長官、最摯親的弟兄麵前的緣故吧,不同於前幾天遠征軍兄弟聚會時,向暉表現出的自信滿滿,強勢決然的態勢,今天的他,竟然流露出消極頹喪、憂心忡忡的意味,盡管這種意味是微妙而隱含的,但是聰明睿智如江靜舟,還是瞬間抓住了!

他們談到東北境內國軍守軍現狀這個老生常談的問題時,向暉和封、江二人看法驚人的一致:寬城、沈陽、錦州已成困龍之勢!

交通線?生命線!

曾經的隱隱憂懼之情幾乎已經變成了目前的極度恐懼之心態!

恐懼的源頭就是這條線路能否保持暢通問題。但是致命的關節卻是讓人憂心如焚,不能安眠的——那就是目前這個問題,主導力量已經不掌握在國軍手上!

作為資深軍人,出身軍校的將官,有多年帶兵征戰經曆的他們,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麽。共軍顯然也不是吃素的,他們不會患上眼盲症,看不到這個要害問題的實質和命脈所在?

向暉深深歎息,緊蹙的眉頭上滿是憂愁和淒涼:領袖的顏麵和固執也許會預告著一場決戰的兵敗如山的前景!

江靜舟不能不承認向暉是睿智和敏感的,也是博學而通才的,在和他和封正烈分析東北形勢時,向暉甚至向他們對比了國共兩黨領袖對某些原則問題處理的迥異風格——

最高統帥目前無疑是為了麵子,讓幾十萬國軍坐困孤城,陷入絕境。沈陽、寬城、錦州的堅守意義何在?一旦共軍在東北的目的是先占領錦州來封閉國軍撤回關內的大門,一切就江河日下,為時晚矣!

而反觀共軍一方,同為軍事家和領袖的毛澤東,卻有令人歎服的“壯士斷腕”的氣魄。

在國共兩黨軍事實力對比不利於己方時,毛澤東竟然果斷下令放棄臨沂和延安兩個重要城市。尤其是延安,是共黨的首府,是他們的精神象征,如今毛澤東一聲令下,說放棄就放棄了,胡宗南辛辛苦苦搞的所謂“閃擊延安”行動,最後得到的不過是一座空城。

談到這裏,向暉幾乎是哀歎道:“我曾經看到過共軍報紙上刊登過毛澤東對放棄延安的一番精彩說辭——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不能不說這招太厲害了!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感!和這樣的人交手,和這樣人領導的軍隊較量,我們又有多大的勝算呢?”

聽到他這番發自肺腑的評議,江靜舟的心中自然升起由衷的自豪感!國共兩黨的交手,讓雙方領袖的軍事指揮水平,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和對比。正規軍校出身的蔣總統顯然遠遜於實戰經驗豐富的毛澤東。江靜舟此刻不僅為自己的領袖驕傲,更為自己身後這隻強大的人民軍隊而自豪。

聽了向暉的深入剖析,封正烈也心緒煩悶。他看著向暉,微嗔道:“既如此,你心明鏡一般,那麽在這次就職前,你曾經在南京被委座召見過,為何不趁機向領袖進一忠言呢?”

他這番話竟然差點讓江靜舟和向暉同時啞然失笑,他們相顧搖頭,啼笑皆非地一起看向封正烈。

“想不到智者千慮,軍座啊,您如今竟然天真到如此地步嗎?”江靜舟不等向暉回答,已經忍不住插言道:“您前番對我曾言到,此類忠言不僅由鄭司令長官等人多次勸說過委座,就是老頭子自己身邊的外國顧問忠告於他,他都聽不進去呢,明光兄一個剛剛履職新位置的少將師長,有能力做這件事嗎?”

向暉點頭:“致遠說的不錯,一切都不是我們能挽回的了。作為軍人,我們唯有盡忠報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罷了!”

“可那是幾十萬的軍隊啊,幾十萬條弟兄的生命!”封正烈憤憤然:“你們難道甘心嗎?你們就這樣忍心嗎?!我們千辛萬苦,從抗日戰場保存下來的這些力量,如今要消亡在這場糊裏糊塗的內戰中去!日坐愁城,坐以待斃!我實在是不能甘心,更不忍心!”

江靜舟點頭:“還有數百萬民眾的生命,數百萬家庭的悲歡存亡!僅僅一個寬城,就會有不可預知的後果。最近,每當我從這個城市美麗的街道經過時,我都會暗自喟歎:這一切,會毀於這場戰火嗎?”

封正烈點頭:“難道曆史注定我們要當這個千古罪人嗎?”

向暉不再接口兩人的話頭,他又記起剛才和寧鬆議論的問題來,那個讓他們義父子都感慨萬分的兩句古語,出自《老子》——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

他望向封正烈和江靜舟的目光中充滿了憂慮和孤獨。

晚宴過後,送走了客人,江靜舟來到顧傾城的臥室。

“哥,這麽晚了,找我有事嗎?”

“傾城,你前兩天說的問題我考慮清楚了,你收拾一下,做好準備,隨時可能會走,我打算送你出城!”

“出城?去哪裏?”

“不是以前告訴過你嗎?送你回老家,一個安定的地方,也是我們這些人最向往的地方——我們的家!”

“可是……我也早就說過的,我不會輕易離開你的,我要跟在你身邊!”

“傾城,你不是小孩子了,別總是這般任性!這是命令,是哥哥的命令,也是組織的命令!”

顧傾城低下頭,淚水慢慢爬上眼際。

“小薇,你別總這樣……聽哥哥的話!你再待在這裏會越來越危險,我實在是不放心!在你的問題上,我不能再犯任何錯誤,哪怕是極小的閃失……我不能對不起你哥哥,那個我親如手足的兄弟!”

江靜舟傷感地歎口氣,望著顧傾城露出一絲懇切的苦笑。

“哥……”顧傾城又感動又傷情,一時說不出話來。

就在前幾天,她遇到了一道難以逾越的坎兒,這個坎兒,自然來自剛到寬城的昔日的上司——胡文軒。

自從胡文軒來了寬城,顧傾城心中就感受到莫名的緊張,她預感到胡文軒絕不會輕易放過她這個布局已久的長線。

就在江靜舟和遠征軍戰友準備舉行晚宴歡迎向暉到任的那個下午,她在官邸突然收到一封不知經何人手送抵的密信,胡文軒約她立刻到保密局寬城站見麵。

因為一時也來不及知會江靜舟,得到他的指示,顧傾城恐怕胡文軒起疑,並不敢耽誤半點,便自作主張地去了站裏。

卻見外表文靜儒雅的上司冷冷一笑,從抽屜裏拿出了一份材料,遞到她手中。

匆匆瀏覽過後,顧傾城倒吸一口涼氣!江靜舟的詳細行蹤都記載在那份材料上,方方麵麵,言行舉止,事無巨細,詳細備至!

胡文軒用探究的神情看著她,略帶遺憾地撇嘴笑笑,貌似語重心長地說了這樣一番話:“薔薇啊,你是否已經被愛情衝昏了頭腦,想就此安安穩穩生活在江致遠身邊了?那個**不羈的家夥又是否答應給你名分了呢?無論如何,你不要太天真才好!你忘卻了我的那番忠告了嗎,在你離開上海來這裏的時候?保密局的家法很嚴,輕易不要觸動這條警戒線!”

他收起笑容,認真看著顧傾城:“我給你看這份文件有三個目的:第一,我說過的,會有很多你的戰友生活潛伏在你身邊,你永遠不會是孤軍奮戰,但是你也不可能輕易擺脫背叛自己的組織;第二,我想得到的情報,永遠唾手可得,你不過是我布下的一枚閑子,還沒有到用的時候呢!這第三嘛,”他微微冷笑:“我不怕你將我們這番談話轉告江致遠,作為黨國軍官,接受政訓部門的監督和審查是非常正常的,不隻是他,包括向暉,甚至是封正烈,都在上頭監控範圍之中!一切隻要好自為之,應該不會有及身之禍吧?反之,就不好說了……黨國利益高於一切,對於異黨分子和擅自造謠生事、動搖軍心者,我們這個組織就是最好的清道夫!”

顧傾城的心已經微微顫抖起來,她一直低眉順目地站著,幾乎不敢正視上司的目光。那目光如炬如熾,仿佛總能射穿她的內心,耳邊卻突然聽到了意外的一陣親切、輕柔之聲:“薔薇,我總覺得,你是不會讓我失望的?方城的妹妹,就是我的親妹妹……我甚至已經在心裏,為你起草請功報告,規劃你的美好前程了。”

顧傾城依舊不敢抬頭,那聲音就繼續漂浮在耳際,讓人不知所措。

“聰明如你,難道竟會看不明白嗎?你和江致遠如今這番不尷不尬的情形?愛情固然崇高無我,但是對於一段不好把握的感情呢?甚至算不上真正愛情的東西,值得付出許多嗎?……”

顧傾城幾乎帶著落荒而逃般的心態離開保密局寬城站。

當天晚上,她就將詳情告知了江靜舟,又憂心忡忡地提醒道:“看來胡文軒原來在我離開上海時說的那番話倒也不是純粹威脅恐嚇之言。保密局的人一定潛伏在我們周圍,你目前的安全真令人擔心!”

他突然止住了話題,沒有再說什麽,隻是安慰她別著急,一切由他來想辦法應付。

如今,他的辦法明確告訴了她。原來他操心的並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她這個妹妹的安全問題,為此他想到了解決的辦法,竟然還是那個讓她最不滿意的結局——讓她出城,離開他的身邊,她直覺不能接受。

此刻她忍不住要再爭取一下,就上前拉住他的手:“哥,求你再聽一下我的想法吧?”

江靜舟點點頭,和她在一旁沙發上坐下。

“致遠哥,這兩天我也考慮了很久,我知道你是為了我的安全考慮,想讓我早日脫離險境。可是你千萬別忘了,你如今身挑重任,有很多大事在等著你去做。所以眼下我絕不能離開你!也許我沒有能力絕對保護你的安全,但起碼能在你身邊做一層保護色吧?我被你送走了,在這些人眼裏失蹤了,你也就等於暴露了!你的計劃和行動呢,你的使命呢?你如何去完成它們?”

她輕輕歎口氣:“何況有時候,真假難辨時分,我這方還可以得到胡文軒那邊的一些消息也未可知?哥,其實,你應該相信我的能力!你難道不記得了嗎?我曾經是特務訓練班各項成績特優生,我曾經有十多年的特工經曆!相信我,我不但會保護好自己的安全,我還要為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答應我吧,哥!就算看在我哥哥——方城的麵子上……如果他還活著,一定會支持我的想法的!”

這番入情入理的話讓江靜舟眼眶發潮,他努力穩定了自己的情緒,正想說什麽,機警敏感的顧傾城又用話堵他的嘴,繼續表著決心:“真的,致遠哥,請相信我!局勢雖然緊迫,但是寧鬆他一個孩子還不是都沒出城的?我……雖然比不上冰冰那樣經驗老到,能幫到你,但是我也有我的作用不是?我留在這裏,絕對不給哥哥你添麻煩,也會充分保護好自己的!你放心,如果真到了非走不可的程度,我小薇一定乖乖地聽從哥哥的安排,我保證!”

她溫柔但堅定的目光打動了江靜舟的心,對於這個妹妹,他心裏隻有憐惜和疼愛,他搖頭歎息著繳械:“好吧,拗不過你這個倔強丫頭!凡事小心……以後我再找別的機會安排你出城!”

事情暫時商定,兩人心底暗暗鬆口氣,又在各自感歎著彼此間這真切深厚的異姓兄妹情誼。是的,這份純潔高尚、無怨無悔、生死追隨,為兩位當事者深知,卻很難被外人理解的情分,將注定義薄雲天,伴隨他們的一生。

曙光小組的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在江靜舟周圍布置了一個堅實的情報通道,將陸十軍和N7軍的布防情況、內部狀況源源不斷地傳遞給東野司令部,為解放軍攻城提供了可靠的情報參考。

在曙光小組中,程睿和沈冰關係比較親密,兩人姑侄相稱,說話親切隨意。因為當年沈冰和姐姐到廣州投奔姐夫江靜舟時,遭遇姐夫“新婚”鬧劇,姐妹倆走投無路間,幸得程睿父親——江靜舟的盟兄程鵬霖出手相助,一手安排了沈冰姐妹的工作和生活。沈家姐妹一直對此事感恩戴德,沈冰也將程鵬霖當兄長一般崇敬愛戴。如今在工作中和程睿相遇,沈冰不由得將這段崇敬之情化作長輩式的嗬護加注到程睿身上,她雖然比程睿大不了幾歲,卻看視他為子侄輩,關愛有加。

程睿也像對自己的姑姑一樣尊重沈冰,但是他目前又是她的直接領導,有些工作要相攜完成。最令他為難的是,他和許若飛都看出來沈冰和江靜舟的別扭關係,總想力爭做些工作,加以調解,誓有破冰之舉。

此刻,程睿斟酌著語句,支支吾吾地和沈冰談到了她和江靜舟的關係問題,沈冰吊著臉,並未向眼前的晚輩說明她和江靜舟往日的糾葛起因,隻是鄭重其事地向這位年輕的“領導同誌”做了自己絕不會因為私我情緒和個人恩怨影響工作的承諾。

程睿認真聽完沈冰的話,輕淺笑笑,溫語勸說著:“您和我三叔都是老地工人員了,是我們的長輩,也是工作上的前輩,我一點不擔心您在工作上的自控能力和把握尺度。但是,小姑,我今天實在是想以晚輩的身份勸您一句:請您放鬆一些情緒,對您自己,對我三叔……雖然我不清楚你們往昔有什麽糾葛,也不能單方麵武斷地要求您忘卻一切往事,但是,我想替我三叔說句話——您放下針對他的別扭心緒和態度吧!隻因為,他付出的實在是太多,他承受的東西也太過沉重!讓我們這些他身邊的人為他傷感,為他心疼……我們不忍心他再承受任何來自自己親人、故人的誤解和責難了!”

沈冰不說話,默默地聽著,程睿的語氣沉重而憂傷:“誰能像他那樣,苦戰敵營二十餘年,忍受了太多的離散、傷逝、悼亡……他的委屈,他的傷痛,他的悲情,誰又能真正體味得到?人們永遠看到的是他威風凜凜,無比風光的一麵,誰能真正走入到他的內心,觸摸到他傷痕累累的心靈呢?”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是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滿身舊傷,有幾塊彈片至今無法取出,也許今生今世都要留在他的體內了!可是,隻有我們這些跟隨在他身邊的人才能明白,那些彈片帶給他的,不過是肉體上的尚能忍受的苦痛,可是真正流著血,永遠不會痊愈的,是他內心深處的傷口,那些情傷……來自他的親人,他的友人,他的同誌……”

“他有過幾次婚姻,但是留下的,唯有刻骨銘心之痛和無法彌補的遺憾和傷情!他有過幾個兒女,但是更多享受到的,卻是骨肉離散的悲涼和再相見時陌生、隔膜的糾結狀態!他經曆過最愛的女兒夭亡的慘痛經曆,也忍受過親生骨肉任性的指責和疏離,他還內心糾結著自己親手送走孩子,自身陷入愧悔交加的悲涼和無奈的境地!”

說到這裏,程睿的眼中已經有星光在閃爍:“我三叔是個鋼鐵鑄就的硬漢,臥底敵營幾十年,久經考驗,百戰不殆,任何凶殘狡詐的敵人都打不垮他!可是我三叔他又是一個鐵骨柔情的男人,任何一點來自骨肉的溫情和愛意就能讓他心滿意足,熱淚滿麵!”

他掩飾著回身擦了淚,歎息著繼續說著:“其實……跟在他身邊久了,我和若飛都有一個共識,我們最怕他流露一種情緒……那種不為人知的一麵來,唉!當真是讓人心痛不已!”

“一種情緒?不為人知的一麵?”沈冰不解地望向他。

程睿點頭:“那就是——他的愧悔之情!你是否能相信?強勢威猛、內持穩健如江致遠,會經常流露出虛弱、不堪一擊的一麵嗎?”

沈冰忍不住相問:“究竟是怎麽回事?小睿你老實告訴我,他……他的那一麵?”

程睿歎息著:“三叔背負的太多!很多不該他背負的心理負擔他總難以放下,也許,他天生就是這樣一種人,永遠嚴於律己,總覺得虧欠別人的太多,卻唯獨忘卻了自己心靈的安寧和祥和……”

他忍不住講起了深藏自己內心深處的一件往事,一個讓江靜舟終身愧悔難平的心結。

“其實這個悲慘的故事並不是三叔講給我聽的。您還記得我曾經回老家學習過半年嗎?我遇到了三叔當年的恩師——他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閻崇光同誌。他一直很掛念昔日的學生、愛將,他知道我和三叔的親密關係,給我講述了一段鮮為人知的往事舊情——”

“當年,三叔在189師做情報工作,將大量的情報輸送回了老家,為根據地的鬥爭,為紅軍戰友的存亡立下了卓越的功勳。但是就在那時,他自己卻遭遇了一場極為慘痛的骨肉永訣的事件……”

“他的二弟江銀舟是個樸實憨厚的湘中伢子,追隨他的腳步來到軍營謀生。三叔嚴格遵循秘密工作的紀律,在親兄弟麵前也沒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他利用關係將弟弟安排在封正烈旅的友鄰部隊中做文書,後麵又千方百計找機會趁著兩個部隊在和我軍一場鏖戰的混亂時分,讓手下的交通員將弟弟送到了蘇區,參加了紅軍。”

“江銀舟始終不知道自己的大哥是個紅色特工,但是參加紅軍後不久,他就因為維護一名投誠士兵的權益,被自己的人當作反革命抓捕了。不幸的是,當時正值蘇區肅反運動如火如荼,他被押入死牢……”

“‘江靜舟’三個字就代表著忠誠……”沈冰聽到此處,忍不住默念著這句話,悄然喟歎:“你三叔他……他肯定是拒絕了?”

程睿盯了她一眼:“您一定了解他,也一定知道他會做出怎樣的抉擇?三叔當時這樣回答那位一直跟隨在他身邊的年輕的交通員——我不可能給老家發這樣一通電報,原因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句話——‘江靜舟’三個字就代表著忠誠!”

沈冰的眼眶也濕潤了,那個總也忘不掉的男孩麵龐又閃現在她的麵前。“鐵子哥,銀子哥……”她心痛地說不出話來。

程睿的聲音變得更加沉重、傷痛起來:“他的二弟就這樣活活失去了年輕的生命,而且是喪失在自己人手中!那個年輕的交通員曾經沉痛萬分地向閻崇光同誌講述了後麵的情形——在得知弟弟殉難的消息後,三叔他幾天不休不眠,茶飯不思,人瘦了一大圈,也老了一大圈!事後,對著和自己有兄弟般情誼的交通員說了這樣一番話——”

“‘你一定認為我是個無情無義的人吧?心硬如鐵?全無心肝?就眼睜睜看著自己弟弟失去生命而不施以援手?可是,你知道嗎?我本名叫江金舟,從我改名叫‘靜舟’的那天起,我從了軍,也同時走到了革命這條路上來!我一向認為,冥冥之中似有天意,我的名字‘江靜舟’三字,就是為了革命而生的!它已經不屬於我個人,而屬於我們的組織,我們的信仰,我們這些人畢生追求的東西!我可以用‘江靜舟’這三個字為黨服務,為老家搜集傳遞情報,為我們的軍隊、我們的戰友帶來生機和勝利,但是唯獨不能用它來謀一己私利,來為自己謀求解決哪怕是一丁點的私事……是的,我無權讓‘江靜舟’三個字成為一種砝碼,向組織提出額外不恰當的要求。我的崗位在這裏,我無權幹涉老家的工作,也無權為自己的弟弟辯誣什麽……’”

程睿的語氣變得哽咽起來:“最後,他歎息著說出的一番話,更讓聞者心碎神傷、不忍猝聽——‘作為一名特殊戰線上的戰士,我自是無怨無悔!可是,作為一名兄長,我卻是殘忍而絕情的!我是個罪人,對不起我的弟弟們!這種悔愧之情注定要伴隨我終生……’”

這番話同樣狠狠撞擊到沈冰的胸口!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可是不能發出任何聲音。隻好低下頭,將一股澎湃激**的心潮暗暗壓抑在心底。

“忠誠!紅色特工的忠誠……”沈冰在心中一遍遍咀嚼回味著這個詞匯。

“小姑,這就是我的三叔!別人也許不能理解他,可是我們應該能!因為我們都是他的親人,更是他相濡以沫的戰友!”

他長吸口氣,眼神中透出堅韌不拔的光芒:“真正是他的戰友也都能懂他!您現在應該明白了吧?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的人這樣欽佩他、愛戴他,無怨無悔地追隨著他?為什麽我們不允許任何人去傷害他,哪怕是這種傷害是無心的,有原因的,甚至是來自他的親人,他的手足……”

接著,他含淚帶笑解釋了一個讓沈冰更加難以置信的事實:“還有件事,您可能也想象不到?您知道當年三叔身邊的那個交通員是誰嗎?您一定聽說過他!他就是後來我們颶風小組的一個隱形成員,一個同樣戰功赫赫的紅色特工——霆表哥,方城同誌!”

沈冰果然驚訝萬分:“是他?傾城的哥哥?”

“是的,榜樣的力量果然無窮!他們都建立了各自的殊勳,都是我們這些人學習的楷模!”

程睿的話再次讓沈冰陷入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