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寬城重逢

很自然的,寧鬆暗暗將父親和向暉做了比較:他們某些特質很像,都是血氣方剛、熱血賁張的虎將猛士,有著灑脫威嚴的軍人風範;但他們的氣質又很不同,一個張揚霸氣,威風凜凜;一個恬靜隨和,從容淡定;但是他們都是一樣出眾的職業軍人,他們的鋼鐵意誌已經融化在了血液裏。

向暉坐在飛機舷窗旁,望著窗外雲卷雲舒沉吟不語。

這位N7軍38師新任師長一貫的儒將風采依舊。白皙秀潤的麵龐線條柔和,沉穩儒雅的神情總是帶著一縷與生俱來的安寧和平和。就是在心緒不寧,情感波動的時分,他也很少將明顯的喜怒悲憂情態寫在臉上,最多是眉毛輕蹙,嘴角略微抿起,表現出一絲思考和抉擇,堅持或放開的心理活動罷了。

就像當下,坐在飛往寬城的飛機上,他的心潮起伏不定,麵色望去卻仍是尋常凝重沉穩之態。作為一名書香仕宦家庭出身,曾為清華高材生,後又經過陸軍大學學習的少壯派將軍,他十分清楚眼下自己的選擇意味著什麽。“臨危受命”這個成語不時浮現腦際,飽讀儒學的他自然明白其出處,那句“臨危受命,挽狂瀾於既倒”的聖人名句並沒有給他些許安慰,倒是諸葛武侯在《出師表》中略顯孤傲自許的那句“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驀然閃現心頭,讓他徒生一絲悲涼、悲壯的情緒。

我這是怎麽了?現今的一切,不正是自己的慨然選擇嗎?向暉在心底暗暗自責、自歎,又是自嘲地一笑。

前兩天帶著家眷和親人們相別時的情景不由得重現眼前。

還記得同為軍中將領的兩個妹夫和自己談起時局來,竟然都是一副萎靡不振、感歎悲涼的神色,對自己此刻請纓赴東北危局,他們都表示出擔心和不理解。

妹夫們究竟是外人,在大舅哥麵前還稍許客套委婉,自己的小妹向敏的話就在不客氣中表達了所有親人的擔憂之情:“大哥,你真是書生意氣,衝動莽撞得很!也不看看時局,大家都在忙著安排後路,自己的,家人的!很多達官貴人在海外、台灣都開始購置產業、土地……可是你呢?卻打算毀家紓難,遠赴東北?就算你是效忠領袖、建功心切,可是你想到嫂子了嗎?還有娟娟兩姐妹?”

對於小妹的這番抱怨,當時的他清淺一笑,用“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這句玩笑話搪塞過去,但是周圍人,包括自己的夫人謝宛月臉上的淡淡輕愁,還是讓他心生不忍、不安的情緒。

但那時一切已然抉擇,身為將軍,當有慨然出征的豪情壯誌,豈能反做小兒女情態?此刻,讓向暉格外糾結的,卻不是上麵那番家事糾葛,倒是坐在自己身後的那位同行者剛才的一番長談,讓他心中泛起不平靜的波瀾。

那人正是胡文軒。這也是胡文軒的一次不平凡之旅。

不能不說胡文軒實在算得上是一個盡職盡忠、事業心極強,敏感度極高的保密局軍官。

自從江靜舟到東北任職後,胡文軒出於自己對黨國的赤誠之心,絞盡腦汁寫了一個報告,曆數了這十幾年來自己對江靜舟的觀察和審視,對江靜舟身上諸多疑點的分析和研究,指出了他目前任職東北軍隊主要職位的令人擔憂的因素和應該加以防範的必要性。

這份洋洋灑灑上萬字的材料他遞到了自己恩師——現任總統府高級參議的賈翊錕處,不知道恩師還將這份計劃呈往何處,隻是此事不久,他就被賈翊錕招到了南京,師徒兩人有一番深談。

他們興奮地策劃著、議論著,似乎達成了默契和共識。其結果是胡文軒將因工作上的一個失誤,失去軍統局上海站站長的位置,被貶到關外任保密局寬城站副站長。

賈翊錕看著愛徒寫滿堅韌不拔、愈戰愈勇的豪情的麵容,深深感歎:“古人有敢於臥薪嚐膽、不懼**之辱的美德,今日的胡鑒愛徒你,也要上演一部苦肉計,來完成你的夙願宏業,這當算一個壯舉!文軒呐,你對黨國的赤誠日月可鑒!作為老師,我為你感到驕傲,也感到無比欣慰!”

胡文軒平靜地笑笑:“老師謬誇了!實不相瞞,學生畢生最崇拜兩個人,一個是老師您,另一個就是我們過去的上司——軍統局的創始人戴老板。”

他帶著感情回憶著:“老師,您和戴老板也相熟,一定對他的生平事跡頗多了解!您知道學生我最佩服他什麽嗎?不是他雷霆萬鈞的強硬手腕,也不是他一呼百應的權勢和威嚴,而是他的百折不撓、堅韌不拔的精神,和忍辱負重、不計個人得失的品質。人人都知道他是軍統局第一把交椅,可誰知道他政治上的地位有多低?他連部長、次長一類的政務官也沒有當過,經軍事委員會明文公布的職級看,戴老板僅是副局長,由國民政府公布的軍階看,他也隻是個少將,他的局長職級和中將軍階都是在他殉職後才公布的呢。可是想想他老人家生前的能量,不僅在委座麵前那是特工第一人,在美國陸、海兩大區特工係統中也是赫赫有名的!羅斯福總統都曾經向委座提出要見見他呢。”

胡文軒說到這裏,長吸一口氣,繼續道:“所以,相較於前輩,對比黨國精英們的英勇感人事跡,學生目前遭遇到的這點損失,實在是算不得什麽!隻要有利於黨國事業,能為黨國當好清道夫,挖出和掃除異黨分子和不忠人員,胡鑒暫且失去一些小我利益,實在算是一件很無所謂的事情。這也是我畢生的追求和榮耀!”

賈翊錕忍不住鼓掌:“壯哉,文軒!你能夠這樣拋開個人得失,一心為黨國盡忠,甚可嘉勉啊!你就大膽地去幹吧,老師永遠是你的堅強後盾!”

胡文軒感動地點頭。

賈翊錕又關切地囑咐道:“剛才咱們議過了,你這次恰好可以搭乘向暉師長任職的飛機去寬城。這是一個絕妙的機會!文軒呐,上次我就囑咐過你,你一定要和向暉搞好關係,形成統一戰線。必要時,你可以打出我們這層關係,我和向暉他們家族的關係,你也是清楚的,你一定要利用好才對!”

胡文軒有點猶豫:“老師上次的囑托我並不敢忘,不過您不了解的是,向暉和江靜舟的關係很是親密。據警備師參謀長朱孝義匯報上來的情況看,向暉和江靜舟是搭檔已久,惺惺相惜,互相維護的很!在一些問題上,他們明顯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一唱一和,配合緊密,經常讓朱孝義的工作陷入困境!”

賈翊錕語重心長地:“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向暉當年一直是江靜舟的副手,他們又是遠征軍經曆過生死線的兄弟,最後又同在淞滬警備師任職,感情好,走得近,甚至相互維護這都是很正常的。可是今非昔比!如今向暉是王牌師師長,其地位遠在江靜舟之上,很可能,他的副軍長命令也會很快下來了。這次向暉就職前,委座還親自接見過了,如今他又和江靜舟不在同一個軍,他們的關係就會微妙起來。而且,文軒啊,”賈翊錕拍拍胡文軒肩膀:“你還是太不了解他向明光了!此人出身名門,畢業於清華,又在陸大學習過,是委座最欣賞的那類儒將型將軍,你看他秉溫文儒雅之態,喜怒不形於色,不驕不躁,寵辱不驚,個人修養極高,平日裏自是一派和風細雨般的溫和,想必你就和他人一樣,因此錯認他性情柔弱,不堪大任了吧?”

胡文軒聞言微微點頭。

“大謬!大謬!”賈翊錕頻頻搖手:“其實你們真正都是誤讀了向暉!他的爺爺是我的恩師,他的父親是我的摯交,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向暉!”

他看著愛徒,認真為他剖析著:“其實,向明光這個人,可謂一個真正忠貞無二的職業軍人,黨國精英之才,他對黨國的赤膽忠心和篤厚忠誠,一點不亞於你胡鑒!從這點上講,一旦東北局勢微妙,江靜舟等人露出馬腳,向暉就會是你強有力的支持者和同路人!相信我的判斷,文軒,也請牢牢記住我今天這番話,一定要和向暉結成統一戰線,必要時,將會成為你對付江靜舟的有力武器!你要學會製造矛盾,利用矛盾,借力打力,該交的交,該攻的攻,從而實現咱們的既定目標!說起來,你跟蹤調查江靜舟幾十年了,現在也到了圖窮匕見的地步了。不最終弄個水落石出來,不僅你咽不下這口氣,我都十分不甘心!”

胡文軒點頭:“謝謝老師指教,我記下了!”

賈翊錕思索著:“所謂釜底抽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我想你可以早些把你寫的有關江靜舟逐項疑點和問題的這份報告拿給向暉看看,先給他一個感性認識。要知道,你這份報告,已經不代表你個人的思想,而是上方對他江靜舟的審查要點!我相信聰明如向暉,看了不會不有所感觸吧?”

就是記起老師這番囑托,胡文軒才主動移身向暉旁邊座位坐下,和這位斯文淡定的少壯派師長聊起話來。

“向師長此次任職N7軍,實在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昨天我和老師賈翊錕參議還提到了將軍呢。賈參議對將軍你是大加讚賞啊!讓我一定要竭盡全力,襄助將軍大業才是!”

“胡站長太客氣了!大家軍階相同,論起資曆來,恐怕胡站長還在向暉之上;論起私交來,有賈參議這層關係,大家也算是有緣吧?目前又都在為黨國效力,實在談不上襄助大業的話。向暉不才,惟願與胡站長精誠合作,互相支持吧!”

向暉淡淡微笑,謙和儒雅的神態依舊,讓對方感到舒服平和,胡文軒已經迫不及待地要深入下去了。

“向師長果然是虛懷若穀、胸懷錦繡的名將風範,胡鑒不勝感服!難怪老師一再叮囑我要和向師長多溝通,多接觸,多學習!其實……有些事情,非常微妙,恩師也是想讓我盡早和你接觸、商討,而且事關大局,黨國事業安危,胡鑒是一絲一毫都不敢懈怠的!”胡文軒含著深意笑笑。

向暉果然驚異,劍眉微微顰起,露出不解的神態來:“這樣嗎?此話倒讓向暉不安!請胡站長不吝賜教?”

胡文軒安慰地拍拍他的手,帶著親熱的表情道:“倒也不是我在故弄玄虛、危言聳聽,有些事非常微妙,有些人……不能不防啊!事關幾人的過往交誼、恩怨是非,胡鑒目前都不敢想到‘避嫌’兩個字了,必須和將軍肝膽相照,赤誠相見!”

胡文軒說的是晦澀難言,心有顧忌的樣子,向暉心地直白,便有些茫然,又有點關注,忍不住用鼓勵和親切的微笑相向:“胡站長不妨明示!況且,今後要同處一城,同為黨國效力,既為同僚,當承袍澤之誼!向暉知道和胡站長同庚,以後不妨就以字相稱吧,文軒兄?”

“很好,很好!”胡文軒胸臆大快,忙應承道:“明光兄言之有理!”

他趁熱打鐵,忙從隨身所帶的公文包中將早已準備好的一份文件取出,遞到向暉麵前:“請明光兄先看看這份東西,我們再深談不遲……順便多一句嘴,這也有家師的意思在裏麵。他老人家說過,有關危害黨國利益的事情,絕無小事,向師長是對黨國忠誠無二的軍人,應該明白一些真相和前因後果才是!”

向暉帶點疑惑的表情看看胡文軒,默默點頭,接過文件細看起來。

這正是胡文軒呈上賈翊錕有關江靜舟問題的一個分析報告,曆數了他近十多年來對江靜舟問題明察暗訪的結果,剖析了其身上的種種疑點。他注意看著向暉的神色反應,等待著他對這件事情的回應。

他不由得全神貫注地審視著眼前這位和自己年齡相當,但因為長相清秀,麵容白皙,因此顯得比自己小上幾歲的將軍——

他的麵容是清俊而平和的,兩道秀氣的劍眉微微蹙著,略顯剛毅的嘴角輕輕抿著,他的目光中有著疑惑和不解,也有著憂傷和無奈。

認真看過這份文件,向暉沉吟不語。片刻,他合上文件,將它輕輕放在一邊,回望著胡文軒。後者發現,這位青年儒將的麵容沉靜如昔,收起了剛才隱約自然流露出來的稍縱即逝的孤獨和哀愁的神情,眼中顯現出自信和穩健的光芒來。

“文軒兄,記得江師長給我說過,你們不僅是黃埔時期的老同學、老戰友,而且曾經結為盟兄弟?”

他問的輕淺隨意,胡文軒此刻正繃緊心弦,不能不神情警惕,以充滿狐疑口吻相答:“不錯,可是,身為黨國軍人,忠誠盡職當為首務,胡鑒不說是大義滅親吧,起碼能做到法不容情?”

“哦,文軒兄多疑了,我的意思是,你和江師長相識多年,彼此了解頗深。但是我和他的淵源想必文軒兄也聽聞了,真正是同生共死,唇齒相依過,我們更曾是患難與共的難友和諍友!所以,我對他的認識和了解,自認不會比你這個老同學差?”

“這個嘛,我當然也有所耳聞!”

“那麽文軒兄,請恕我直言了。江師長一向是我的上級和搭檔,是我此生最敬重的人!我和他結識於遠征軍時期,是生死之交的兄弟,我們一起度過了人生最艱險灰暗的一幕,我親眼見證過他的舍生忘死和赤膽忠誠,他是在刀尖火海中滾過幾次的人,也是九死一生,從緬北戰場撿了一條命回來的人!他對黨國的忠貞和奉獻不比我向暉少半分!”

他說的義正詞嚴,鏗鏘有力,胡文軒不免有點難堪,正欲再辯,善解人意、宅心仁厚的向暉已經在勉力為他開脫解圍了:“文軒兄身懷大局,心憂黨國,此情此心當日月可鑒,向暉心下自然明白!但是老同學之間,磕磕絆絆幾十年,有些誤會、糾葛倒也在所難免。向暉也曾略聞一二,並不深信。隻是心下覺得,目前局勢堪憂,各方麵都該精誠團結、一致對外為上,兄弟鬩牆、煮豆燃萁,終究不是幸事!”

“明光兄差矣!”胡文軒回過神來,口齒自是不輸於眼前這位文人將軍:“楚漢河界,界限分明!有些原則的事情,決不能含糊其辭,以小事、誤會、糾葛論的!”

他侃侃而談,自然也是一番洋洋灑灑,正義凜然的神態:“某些人身上所背負的疑點也非一朝一夕,事關黨國忠義大事,斷不可輕視之!如今已然到了圖窮匕見,兩黨公然對壘抗衡,決一死戰之時,如果我們放縱一些可疑人員,疏於監管、防禦,一旦造成不可挽回之勢,就悔之晚矣!如何對得起領袖栽培?對得起你我肩頭這顆將星?”

向暉沉吟不語,不置可否。

胡文軒抑製住激動起來的情緒,繼續開導著:“至於我和某些人的個人恩怨、往年陳賬,自是不必再翻,但是如果涉及黑白道義,各自立場問題,就令人不能忽視!”

向暉微微搖頭苦笑:“文軒兄自然說的在理,但是我還有點個人看法倒是不吐不快。”

“明光兄但講無妨!”胡文軒坦誠地望向他:“明光兄為人赤誠篤厚,我是久聞美名,對於你的忠誠和道義,我從未有所懷疑!”

向暉搖搖手:“文軒兄,實不相瞞,有關你和致遠師長的同窗之誼我早已聽說,關於你和他的多年糾結恩怨我也有所耳聞。其實依我的性格,對這些是絲毫不感興趣的!但是不幸的是,咱們幾人總是有緣糾纏到一起,你今天又給我看了這樣的一份東西,有些話我就不能不說了。”

他說話的語氣還是那樣恬淡平和,但是胡文軒卻敏感地感受到了那裏麵的一絲不屑和不滿的意味,聰慧機敏如胡文軒,心底有點隱隱的失望之情浮起,不過他還是盡量壓抑住自己暗暗發涼的心緒,勉強笑道:“明光兄不妨明言,沒妨礙的!胡鑒願意領教一二!”

“文軒兄給我看這份文件的意思我自然明白,其實有些話是老生常談了,大家都早已心知肚明。一些無法言明、澄清的公案,經常是徒起口舌之爭,辯論起來實在沒有意思!在說明自己態度之前,我還是先給你講一個前兩天我去見委座時候的一個小插曲吧。”

他語氣緩緩地講述道:“前幾天,我去南京見委座,小談了片刻。委座直言對我說:‘我看你向明光是我心中的忠誠儒將啊,文人氣質,坦誠純淨!可是我怎樣還聽說了你的一些閑話呢?’我當時很惶惑不安,委座就給我解釋道:‘有人在我這裏匯報,說是向暉有共黨之嫌疑,其理由是你潔身自好,平日裏不合群,不抽煙喝酒,不玩女人,不貪汙腐化,出身名門望族,家中卻十分簡樸,僅有幾架古書,別無長物;夫人也是大家閨秀,卻衣著樸實,不戴任何金銀首飾,甚至兩個女兒也是身著布衣,自己坐黃包車上下學……諸如此類,總之,你向明光和別的國軍將領、將軍們做派嚴重不一致,倒是和共黨分子的行為和風格蠻搭調的,因此一定是有問題的!’”

向暉看了眼胡文軒,繼續講述道:“我聽了委座這番話,簡直不知道如何作答?如何自辯?委座笑看我說:‘你知道嗎?明光?我當時就罵了娘希匹!你們這些情報係統都是幹什麽的?你們心中的黨國將領究竟應該是怎樣一個標準?難道清正廉潔、潔身自好、卓爾不群、特立獨行的人,就是共黨嫌疑分子嗎?我們國軍的將軍們就沒有這樣的人了嗎?’說實話,文軒兄,聽了委座的這番話,當時我並沒有覺得有任何激動感恩和得意驕傲之情,我心中滿滿的都是淒涼絕望的情緒!而且,我也看出了委座也是這樣的心態!我的眼淚都流下來了……”

這個故事聽的胡文軒也是滿心淒楚,不由得輕歎口氣。

向暉低下頭,長吸口氣,穩定了自己的情緒,恢複到往日平和內斂的神態。他再次看向胡文軒:“文軒兄,我講給你聽這個典故,就是想說這樣一個意思:像我這樣處處謹小慎微,內斂低調,極力規避物議,時刻回避風口浪尖的人,不過是潔身自好,不願隨波逐流,惟願坐在家中清靜讀書罷了。這樣都會莫名其妙被扣上赤黨分子的帽子,那麽咱們某些情報機構是否應該反思一下了:這頂紅色帽子是否頒發的過於頻繁,過於隨性,過於荒唐了?有些事情,空穴來風,欲加之罪,讓人無法自辯,無法自清,不僅是很可悲的,而且會傷了一大批忠於領袖、效忠黨國的忠貞之士的心的!”

他深深歎了一口氣,繼續道:“況且,如今是兩軍決戰之際,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和江靜舟身份一樣,都是即將上前線與共軍決一死戰之人,如果身後站著不是一個督戰者,而是一個調查者、懷疑者,你認為,這仗還怎麽打呢?我們還有什麽心情打?”

胡文軒直覺自己低估了眼前這位文人將軍的定力和固執己見,目前的一切讓他有些灰心喪氣,就無奈地搖頭歎氣:“明光兄,我明白你的意思,也知道你和江致遠相交篤厚,不會輕易為我做的這份東西而動搖,我隻是給你提個醒而已!所謂各司其職吧,你們是戰將,是為了黨國衝鋒陷陣的人,而我們這些人,也是戰士,在另一個戰場為黨國清除異己,消除隱患。我們的任務不相同,但是目的是一致的,那就是黨國的利益始終高於一切!我相信你的忠誠,和我懷疑某些人的偽飾的感覺是一樣強烈的!我不求你馬上同意理解我的觀點,我隻希望你能睜大眼睛,看我怎樣揪出某些異黨分子,為黨國清除隱患和汙垢!”

向暉點頭:“我尊重你的盡職敬業,不過我想說的是,對一些事情,對一些人,我自會慢慢觀察,認真品味,但有一點我必須聲明:我是個有著自己做人原則的人,違背良心,兩麵三刀,陽奉陰違,在朋友背後捅刀子的事情,我向暉也是絕不會做的!”

胡文軒尷尬笑笑,隨即仍不甘心不放棄地努力著:“那麽明光兄,容我大膽追問一句:如果你的友誼和黨國利益出現了抵牾和矛盾,你會怎樣選擇?”

向暉回以淡淡微笑:“黨國利益永遠高於一切!”

此刻,向暉記起剛才和胡文軒的這場交談,微微歎口氣,生生將一絲隱憂壓抑在心底,個人榮辱,自身安危倒在其次了,關鍵是即將走入的這座城市,會發生些什麽?帶給自己一段怎樣的人生經曆呢?他不知道,隻覺得迷茫、困惑,有期待,更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一份莫名的蒼涼。

向暉、胡文軒各懷心思,同機來到東北。他們一行人在沈陽停留了兩天,又轉機飛往寬城。

當他們的專機在寬城機場降落,向暉等人走下懸梯時,看到N7軍除了正臥病的李軍長外的軍官們,都已經等候在停機坪了。

向暉和諸位軍官一一握手相識,他正想上來接他的專車時,聽到身旁的副官盧筱生對他低語道:“師座,您看,那邊又來了兩輛車呢!”

向暉放眼望去,兩輛軍用吉普快速開來停下,車上走下來幾個年輕軍人,下車後分別侍立在車身周圍,自然形成一種既如嚴陣以待,又似列隊相迎的氛圍,接著走下車的那位軍官也是戎裝齊整,態度淩然。但見他長身玉立,身段挺拔,合體的軍大衣勾勒出強健有型的身材,一雙馬靴透出幾分桀驁之氣,他一邊帶著頑皮的笑容望著他向暉,一邊利落灑脫、三下五除二地脫去手上的皮手套,似乎在準備隨時擁抱對方一般。

這人,正是專門趕來接他的江靜舟。

“這個狂狷不羈的家夥,擺上如此鄭重威嚴的陣勢來,不但是表示對老友的隆重歡迎,倒也同時給了某人一個小小的下馬威呢!”向暉心裏念叨著,心領神會地笑了。隨即有點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又感慨萬分地點點頭,回身吩咐手下:“筱生跟我上那邊的車,其他的人,按原計劃上車走吧。”

他快步走到江靜舟麵前,彼此看看,兩人狠狠地擁抱在了一處。

胡文軒閃身一旁,不動聲色地望見這一幕,皺眉歎氣,低頭上了車。

車子離開停機坪,飛快地向城裏開去。

這輛車上,江靜舟和向暉坐在後排,向暉的副官盧筱生坐在前排。

向暉忍不住打量著身邊江靜舟,帶著一絲得意的笑意:“哎,師座啊,你萬沒想到有這出兒吧?咱們這樣快就重聚了?”

江靜舟白了他一眼,故意冷笑著回答:“你還好意思笑呢?誰要以後在我麵前說向明光是個篤厚老成的人我就跟他急!”

他掛了頑皮的笑意對著老友:“我就納悶呢,那時在上海分別,我倒是難舍難分,你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當時我就在心裏嘀咕:這個文人氣質、多愁善感的明光兄怎麽忽然變得冷淡無情起來?敢情你瞞了這一出兒?深含不露,城府頗深啊?”

說到這裏,江靜舟突然意識到什麽,急忙問:“哎?等等!明光你剛才稱呼我什麽來著?”

向暉無意識地回味:“怎麽了?我剛才稱呼你是……師座啊?”

他隨即明白過來:“哦……嗨!這不習慣了嗎?在人前我一向這樣叫你叫慣了,這也沒什麽吧?”

江靜舟狡黠一笑,故意逗著他:“好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知道你的副軍長命令隨後也快下來了,你是借此為例,想讓我以後人前都叫你一聲‘軍座’吧?”

“江致遠!你說你這張嘴?!”向暉有點發急,紅著臉辯白道:“你知道我不會有那樣的意思!我是什麽樣的人你難道不清楚嗎?我白認識你了!”

看著他這幅窘態,江靜舟忍不住哈哈大笑:“老向啊,你怎麽還是這樣書呆子氣十足?我不過和你開個玩笑罷了,倒這樣認真急起來?真沒勁!”

“你才沒勁呢!有你這樣開玩笑的嗎?幸好這裏沒有外人,筱生原先也是你的部下,要是讓外人聽了去,難道不引起誤會嗎?口無遮攔的家夥!”他說著,驀然想起胡文軒給他看的那份“分析報告”來,心中還驅散不了在飛機上一路形成的鬱結之氣,他心中倒是為好友暗藏不平之意。

江靜舟自然不知道前情,沒法體會到他的心情,聽他提起副官盧筱生,不由看看前排的他,笑道:“嘿,我才發現呐?不過分開沒幾天,筱生已經是少校了?”

副官盧筱生回頭笑道:“全靠兩位師座栽培!”

向暉點頭道:“筱生跟了我三四年了吧?也是正常晉升啊!想當年我才來上海,還虧你特意從三團挑了他來給我做副官,這麽些年我也是得心應手不少。”

江靜舟笑笑:“其實我本來是想讓筱生做我的副官的,那個許若飛不是一直嚷著要去下部隊任職嗎?後來沒想到恰好你來了,身邊也缺一個可靠的人,隻好把筱生就先給了你了。這也是各人的緣分吧!”

“咦?說起若飛來,我怎麽剛才沒看到他?”向暉有點詫異:“光看到思揚了,還有另外一個小夥不認識呢,也是你的副官嗎?”

江靜舟點頭解釋道:“若飛被咱們老長官看上眼了,去當他的警衛團長了,那個新來的副官叫靳鵬,也是老長官給的。”

大家隨意說笑著,氣氛輕鬆,江靜舟打眼看到向暉脖子上戴著的軍用圍巾,不由想起一個有趣的話題來,便抿嘴笑道:“一看你這圍巾,我倒想起典故來了!若飛那個小子太好笑了,一直在嚷著要向你學習如何著裝,對你是崇拜之至啊!他說向師長穿軍裝比別人都要好看,尤其是圍上這種圍巾。這種圍巾軍官們是個個都有,但是隻有你向師長戴上就和別人不同,有種誰都學不來的氣質和風範!我就笑話他,你這不是說的廢話?你要是清華畢業生,又在陸軍大學學習過,你也會有這種風範吧?他就不吭聲了。”

前麵的盧筱生忍不住笑出聲來。

向暉不好意思了:“敢情你們長官、副官沒事拿我尋開心呢?對了,致遠,我可從來沒見你帶過這種圍巾呢?在上海的時候也就罷了,關外這樣冷,你怎樣也不帶?”

江靜舟一揮手:“我不愛那玩意兒,礙手礙腳的!哎!都是軍人,都是將軍,看出文人和野人的區別了吧?”

他的話讓大家都笑起來。

那邊胡文軒坐在車上,心中鬱悶不已。

按照老師的妙計,他第一回合就敗下陣來。原想用自己精心準備的材料拉近和向暉的關係,進而引起向暉對江靜舟的不滿和警惕,沒想到,向暉看了材料,反而說了那樣冠冕堂皇的一番話,把委座都扯出來說事了,雖然態度和藹客氣,但是話裏話外卻透著不相信和不以為然,倒像是在暗指他胡文軒在背後搗鬼,構陷江靜舟嗎?想到此處,胡文軒氣憤加懊惱。

尤其是看到江靜舟大搖大擺地開著陸十軍的車,竟然那樣囂張地來接向暉,來接N7軍的主戰師長,這個狂悖無禮的家夥也太自以為是了吧?可是更令他感到鬱悶的是,向暉竟然還如此地配合他江靜舟!

你就看這二人見麵那副樣子吧:又摟又抱的,兄弟情深的情形昭然若揭,全不管一眾隨從屬下軍官在旁觀著。胡文軒覺得自己沒麵子極了,不但在飛機上給向暉做的思想工作白做了,而且那個無情無義的家夥當著眾人麵,對自己這個昔日盟兄、老同學竟然是視若空氣,充耳不聞,更讓他是羞憤交加。

向明光,你會後悔的!

江致遠,咱們走著瞧!

胡文軒在心中咬著牙,跺著腳,發著誓。

不同於那邊車上的沉悶氣氛,這邊江靜舟的車上是歡聲笑語不斷。

江靜舟道:“你這次來,可是掉在老戰友、老部下堆兒裏啦,估計光接風宴你就吃不過來了!你先見見那些人,然後找個機會到我家去聚聚,我要讓你見一個人!”

向暉抿嘴一笑:“是顧小姐嗎?老熟人啦,還用見嗎?”

“想不到篤厚持重如向明光,也如此不著調嗎?”江靜舟忍不住瞪他一眼:“壞家夥,想什麽呢?我說的可是一個你沒見過的人呐。說不定,你還會因此收上一個小徒兒,看看有沒有這個緣分吧?”

向暉笑著點頭:“好吧,一切聽你的安排就是!不過要是家宴的話,我建議你等兩天。”

“卻又是為什麽?”江靜舟劍眉一挑,露出疑問神情來。

向暉未及回答,前排的盧筱生回頭笑著解釋道:“夫人和兩位小姐也要來寬城呢,不過要到後天才能到。”

“哦?”江靜舟有點興奮:“我閨女也要來了嗎?我的大月亮,真想她了!”

向暉點點頭:“是啊,丫頭也很想你呢!總說要住到你這裏來,想念江爸爸,還有顧娘娘。唉,人說女生外向,我這丫頭更沒辦法,還遠沒到出閣的年齡啊,就惦記著別人家了!”

“看來你這個親爹吃醋了?”江靜舟嬉笑看他:“誰讓你當時大方將丫頭送給我的?誰又當年總說我偏疼女孩兒,有女兒緣的?”

向暉帶著理解的笑容看他:“好吧,就像你剛才說的,這是各人的緣分啊,強求不得,卻也逃脫不了的。”

他又想起一事來:“說到這裏,還有人惦記你呢,你的外甥女,沁梅。知道我這次來關外,托我給你帶來好些東西。我原本以為那位胡文軒也同機過來,沁梅會讓她爸爸幫她帶東西給你,後來看她把東西交給了我,我才記起你和胡文軒站長的那點兒恩怨來!其實……這次,他……胡站長的到來,你稍微留點神吧,別把關係弄得太僵,畢竟要在一個城市中,一個陣地裏為黨國效力,差不多能過得去就好了,何況你們中間還夾著一個沁梅呢,別讓孩子不好做啊!”

江靜舟露出有點不耐煩的表情,略皺眉頭:“今兒個才高高興興見麵,你能不給我立馬添堵嗎?”

向暉想起飛機上胡文軒對江靜舟那番詆毀之言,覺得他煩厭這個人倒也不全無道理,就帶點理解的表情點點頭。

“還是繼續說開心事,說你家的那兩位小天使——大月亮、小月亮,”江靜舟笑道,突然,他想起什麽來,奇怪地看著向暉:“不對呀,老向?我有點搞不懂你了?前兩年咱們在上海,你並沒有馬上接她們娘仨到身邊呢,怎麽這次到東北,局勢這樣緊張,你倒把夫人孩子都帶來了?”

向暉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那張清俊飄逸的麵龐上寫滿剛毅、決絕的悲壯,還有一絲無奈的淒涼。那眼中讓江靜舟熟悉萬分的百年孤獨憂傷之情重新浮了上來,他下麵的話像車窗外的冰雪一樣寒澈無比,凜然逼人:

“實不相瞞,眼下的局勢你我都是清楚的。致遠,我選擇來東北,除了想和你,還有我的老部隊、老部下們同生共死,患難與共之外,還有,就是下了決心和共軍決一死戰,與這個城市共存亡的!所謂的風蕭蕭兮易水寒,我就沒打算活著回去了!我是帶著全家來赴這場國難的!”

他這番悲壯的話,讓江靜舟背脊瞬間爬滿冷汗。

向暉並非務虛之人,上述豪言壯語很快落到了實處。他來到寬城後,首先整肅軍隊、視察各部,其雷厲風行、快刀斬亂麻的行事作風不僅讓N7軍的所有人瞠目結舌、應接不暇,就連最了解他性格的江靜舟也是心生詫異、暗暗敬服。

他僅用了三天的時間完成了對N7軍38師及其他部隊的巡查摸底工作,接著實行了一係列合情合理卻不乏強硬手段的改革措施,將這個軍自李軍長因為傷寒病久臥病榻以來,形成的鬆散拖遝、紀律鬆弛的作風一掃而盡,換之以嚴謹整肅、井然有序的軍隊作風。所有軍官知道他的強硬背景,以及即將接任的要職身份,都是唯唯諾諾,唯命是從地執行了他的命令。N7軍風貌由此煥然一新。

江靜舟有次見到他,表示了自己對他果敢行為的讚賞和驚訝之意,向暉嚴肅地望著他,語氣沉重地說道:“有什麽辦法呢,致遠?你認為留給咱們的時間還多嗎?寬城已經危在旦夕了!和共軍拚命,拚的不就是咱們這群人嗎?沒有一支良好作風的軍隊在手,咱們隻怕……殉國都會更快一些呢?”

聽了他這番話,江靜舟又一次感到一股寒意襲上心頭。他是了解向暉——自己的這個摯交好友的,在他儒雅矜持的外表下,是一顆絲毫不弱於自己的頑強堅韌的內心,他對理想和信念的堅持,也絲毫不輸於自己半分!

江靜舟頓時感到心中的壓力仿佛又增大了許多,向暉來寬城,對自己來說,似乎不但不是一件手足相聚的好事,很可能倒是兄弟鬩牆的悲劇的開始!江靜舟的心中,有悲涼,有緊張,更有恐懼!

他的心情是從來沒有過的沉重。這段時間對寬城軍事措施的巡查和了解來看,寬城的防禦工事雖然不像國民黨吹噓的那樣“堅冠全國”,但是其堅固和複雜性也是令人堪憂。日本關東軍在此修築了許多永久防禦工事,國軍進駐寬城後,又加強了工事。

寬城守軍以中央大街為界分為兩個守備區,東半部歸陸十軍,西半部歸N7軍,司令部設在中央銀行大樓。以中央銀行為核心,以堅固建築物層層設防,市中心建築和街道都有地下坑道相接,構成核心守備,外圍設有寬三米深兩米之外壕,有縱射火力及鐵絲網、地雷、絆索、鹿砦、陷阱等工事。在江靜舟看來,解放軍要集中兵力強攻寬城城區,必然會付出很大的代價。

他將城防圖交給沈冰,囑咐她一定要親手交到寬城地下黨那裏,並且要將自己的擔憂和考慮傳達給上級領導,請他們加以參考。

交代完此事,三人圍桌吃飯時,江靜舟還是一副皺眉深思的表情,他這種食不下咽的狀況讓顧傾城不安起來:“哥,你怎麽總不吃菜啊?是飯菜不合口味麽?”

沈冰默默起身,走到廚房裏,端了一碟子幹炒辣椒過來,放到他的麵前,也不說話,自己坐下來繼續吃飯。江靜舟猛然回過神來,看看那碟辣椒,感激地對沈冰笑笑,夾了一筷子在碗裏,大口吃起飯來。

“還是冰冰了解哥哥!”顧傾城笑道:“你們兩個湖南人辣子吃得都厲害,我是甘拜下風呀。”

沈冰沒接她的話,她瞄了江靜舟一眼,微皺眉頭,臉上並沒有帶出任何情感來:“有些事情你急也沒用!就像你以前愛說的那句話——各人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就對了。明天我會和雷表哥去和這裏的‘家人’見麵,那邊自然會妥帖安排一切。你現在苦思冥想都是自己折騰自己,何苦來?”

“好的,冰冰,你做事我總是很放心!”江靜舟心裏感悟到她冷冰冰外表下的一絲關心之情,忙再次對她感激地笑笑。

沈冰卻不領情,將臉扭向一邊,繼續帶點不以為然的口吻道:“別亂表揚人,又不值錢!這裏的小組領導目前是雷表哥,還有骨幹成員雨表哥……哼,兩個人可都是你的死硬維護者!我不過是個跑腿的罷了,你若要表揚工作成績,盡管去誇他們好了!”

他看著兩個異姓妹妹,臉上掛了充滿關切的神情囑咐著:“寬城城裏目前特務分子活動猖獗,胡文軒對咱們家的人盯得尤其緊。你們現在的身份是我的家眷,要知道他這個長鼻犬可不是吃素的,所以平日裏大家進出務必都要多長個心眼!”兩人聽了,都認真地點頭。

江靜舟此次和向暉先後回到東北部隊任職,不僅讓封正烈欣慰莫名,同時讓這些獨立團的弟兄們激動萬分。在封正烈的授意下,江靜舟組織了原先遠征軍封正烈師的老部下,準備舉辦一次宴會,歡迎向暉任職寬城。

這天下午,他處理好手中軍務,正準備離開辦公室去赴這場宴會,突然看到喬思揚帶著抱了一包東西的寧鬆進來。

喬思揚送寧鬆進來後,就帶上門出去了。江靜舟有點驚訝地望著兒子:“小鬆?你怎麽會來這裏?”

寧鬆笑看著父親:“姨媽今天帶我去城裏的博文書店買書,然後她要去教會做禮拜,就先送我到這裏看看您,她等會兒會來這裏接我!”

江靜舟拉著兒子在身邊坐下,細細打量著他:“兒子,你在那邊還住的習慣嗎?”

“我一切很好!姨夫、姨媽、舅母對我都很好,爸,您別掛心我!”寧鬆笑著回答父親。

他將懷中抱著的包袱打開,取出一本書來,遞給父親:“爸,這是您上次和我提到的最想看的一本書——《曾胡用兵語錄》,我在書店遇見了,就給您買了來。”

江靜舟接過書,還未細看,就見兒子又將包袱抖開,拿出一件衣服來,江靜舟認出,是那件顧傾城給他織的毛衣,他上次送給兒子穿的。

寧鬆看著父親,語氣有點遲疑地:“爸,這件毛衣還給您吧。傾城阿姨又給我織了一件。這裏天氣太冷了,您……您還是把它貼身穿上吧!”

江靜舟接過毛衣,放到一邊,點頭不語。寧鬆看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

江靜舟笑問:“我家小才子還有話講?”

寧鬆帶著靦腆的表情道:“爸……其實……我想說的是,即使您不喜歡穿這件毛衣,完全可以收起來的啊,千萬別再隨便給別人了!我覺得,您那樣做,會傷傾城阿姨的心的……這不好!”

“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麽啊?”江靜舟疼愛地摸摸兒子的腦袋,笑嗔道:“別操心大人的事情!”

寧鬆認真看著父親:“爸,古人說過,好話一句三冬暖,其實一件小小的事情,哪怕是無意的一個舉動,是暖人還是傷人,差別是好大的!我總覺得,不應該隨意傷害任何人,也不應該隨意辜負別人的善意……爸,您會不會覺得我好迂腐啊?”他帶出羞澀的樣子來。

父子正說著,喬思揚進來稟報:“師座,向師長來了!”

江靜舟一愣,隨即笑著對寧鬆道:“真巧了呢,我正想讓你見他!”他忙對喬思揚道:“快請!”

“致遠,我算提前到了嗎?”向暉笑著走了進來。

江靜舟把寧鬆帶到向暉麵前。

向暉有點驚異地看著眼前的少年,他以前從江靜舟嘴裏知道他有一個失散多年的兒子,這次來寬城,又從封正烈那裏得知江靜舟找到了孩子,還帶到了此地。但是望著眼前個子高高、文靜內斂,眉宇之間盡得江靜舟神韻的男孩,還是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來。

“這個,就是你的……那個兒子?”向暉指著寧鬆笑問,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來。

江靜舟忍不住笑了:“什麽這個兒子,那個兒子的?我就這麽一個兒子啊!老向,你怎樣是一副被嚇到了的樣子?”

“不是啊,致遠!”向暉也好笑:“我想象不出來你竟然有這樣大的一個兒子?不可思議!真是不可思議啊!”他說著連連搖頭。

江靜舟忍住笑,進一步介紹道:“江寧鬆,民國二十二年出生,今年14歲!他不過個兒高一點罷了,也不值得你驚訝到這樣吧?”

“不錯!不錯!長得很好,很舒展的一個少年,模樣也和你像極了!致遠,不能不讓人感歎你的好福氣呀!”向暉由衷地稱讚道。

“光是感歎嗎?沒有羨慕、嫉妒?”江靜舟得意地笑了,他又向寧鬆介紹了向暉,有關如何稱呼他的問題,還故意打了個磕絆。

“呃?應該稱呼你向叔叔,還是向伯伯呢?”

“你少裝,也少廢話!好歹我大你幾天呢?當然該叫伯伯!”

寧鬆懂事文靜地笑笑,不等父親提示,就忙稱呼道:“向伯伯好!”

向暉感動地摸摸他的頭發,笑對江靜舟道:“這孩子我喜歡!我一下就看出來了,小家夥可比你強多了,比你隨和、謙和,更比你善解人意!”

江靜舟笑著點頭:“這點倒不假。明光我告訴你,其實我和寧鬆一重逢,就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我們家寧鬆性格好類你呢,你接觸幾次就明白我這話了!”

“好吧,如果真那麽像我的話,不如送與我做義子倒也合適?”

“沒問題啊,我正想讓他拜你為師呢。你是我最崇拜的大才子,我們家這個小子,也是個一刻也丟不下書的小書蟲,跟著你就對啦!”

江靜舟又笑:“何況我已經收了你的小公主做幹女兒了,現在回送你一個兒子也不為過吧?”

向暉指著他,笑說:“一言為定啊,致遠,你可不許後悔!”

“幹爹!”寧鬆叫的比剛才那個伯伯還利落幹脆。

不知為什麽,寧鬆覺得和眼前這位父親的摯友是那樣的有緣,第一次見麵,他就對他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好感和親近感。

在父親和向暉笑談間,寧鬆一直在悄悄地打量著向暉——

才一照麵,向暉就讓寧鬆心中驀然浮現出那個美好的成語——玉樹臨風。

他軍裝嚴謹,緊束的腰帶,鋥亮的馬靴,雪白的手套一絲不苟,顯現出訓練有素的職業軍人風範;合體收身的軍裝,映襯挺拔有型的身材,一條草綠色的圍巾鬆鬆繞在頸間,襯在軍裝領內,別有一番韻味;他帶著溫暖的微笑打量著自己,眼梢掛著長輩關愛親切的愛意,那微微揚起的秀眉,又帶點好奇和探究的意味,隱隱露出一絲難得的孩童般的純淨氣來;他身上最有特征的,還是那股濃濃的書卷味兒,這種出自名門、與生俱來的氣質,加之後天的修為,歲月的沉澱,顯得格外出眾和令人沉醉;他的麵容線條是柔和的,五官清秀飄逸,盡得風流韻味,作為一個文人,他必是清俊脫俗的那一類;奇怪的是他又偏偏是位將軍!久經沙場的經曆,多年軍旅生涯之錘煉,讓他眉宇間自然鎖著一種英氣,一種少壯派將軍身上應有的狂狷氣!這身美式將軍服相得益彰地展示了他秀挺的身材,他又賦予了這身軍裝不落俗套的寓意,文武兼修的風尚自然讓他卓爾不群,在哪裏都是一道奪人眼球的風景!

寧鬆最著迷於向暉的那雙眼睛,一種淡淡的哀愁和孤獨似乎如影隨形地漂浮在那裏,在明眼人那裏,也許僅僅讀出了那裏麵隱含的幾許傲氣和霸氣,但是寧鬆卻讀得懂它深刻的含義,那是一種高處不勝寒,曲高必寡和的千古惆悵之意!

寧鬆由此自認自己和向暉會是一類人,是一種忘年的知音相知情分。

很自然的,寧鬆暗暗將父親和向暉做了比較:他們某些特質很像,都是血氣方剛、熱血賁張的虎將猛士,有著灑脫威嚴的軍人風範;但他們的氣質又很不同,一個張揚霸氣,威風凜凜;一個恬靜隨和,從容淡定;但是他們都是一樣出眾的職業軍人,他們的鋼鐵意誌已經融化在了血液裏。

這是向暉和寧鬆結緣之始。

如果說,最初寧鬆隻是給向暉留下了一個淡淡的良好印象的話,那麽很快,多次的相交相聚,向暉驚喜地發現,寧鬆幾乎是他此生遇到的最有緣、最欣賞的一個晚輩。

是的,向暉就曾這樣感慨地告訴江靜舟:寧鬆是你今生的一個奇跡,是我今生的一個奇遇!

到場的軍官除了封正烈和江、向兩人外,有過去獨立團的中高級軍官們,如趙晉生、耿進忠、李長安等人,此外還有官職較低的一眾軍官,他們現在都分別就職於陸十軍和N7軍。

當年在獨立團,江靜舟是團長,向暉為參謀長,在副團長李文龍殉國後,就是靠他們兩人咬緊牙關,精誠團結,將這支部隊帶出了令人望而生畏,不堪回首的野人山,最大程度保存了這支抗日軍隊的建製,讓幾百名兄弟回歸故土。此刻,大家相聚在異鄉,別有一番滋味氤氳在每個人心頭。現今又一次共同麵臨一場大戰惡戰的前夕,這場聚會就顯得格外令人喟歎。

起先的話題是輕鬆而隨意的,現任陸十軍113團團長的耿進忠率先開起了玩笑:“我今天來的時候,有人問起我是去赴什麽聚會啊?哪個派係的?黃埔?陸大?還是雜牌軍呢?我一下子被問得愣住了。”

“這個是不好回答吧?”現任N7軍38師165團團長的趙晉生接口道:“現今國軍中愛講個派係,這種詢問倒是再正常不過呢。你們看啊,江師長出身黃埔軍校,向師長出身陸軍大學,這兩個派別算是正門嫡出吧?是老頭子最看重的出身呢!其他,咱們幾個,最多隻能算旁門左道、雜牌軍吧?”

“嘁!這種問題有啥不好回答的呢?”目前任121團團長的李長安有點不服氣道:“你就大大方方地告訴他們,這是遠征軍弟兄大聚會!遠征軍,響當當的名頭!經過遠征軍的軍隊沒有弱的,參加過遠征軍的人也沒有一個是孬種!”

“說得好!”封正烈讚道:“咱們遠征軍的弟兄們一個個都是從血海中拚出來,從刀尖上滾過來的!這份豪情壯誌,這種壯懷激烈情懷,豈是尋常之輩所能理解分享的?”

“可惜啊,這種榮譽如今一去不複返了!”趙晉生感慨道:“其實細細想來,我倒羨慕起舍身殉國的李副團長和那些永遠回不來的弟兄們了!他們雖然長眠在異國他鄉,但是舍身抗倭、為國盡忠的軍人榮譽終究保持住了,他們起碼是死在了抗日的最前線,可謂死得其所,埋骨土猶香!可如今呢,咱們想要這樣光榮的死法而不可得!”

“為什麽?”坐在他旁邊一個叫李浩的軍官問道:“馬上我們就要和共軍在寬城決一死戰了,立功的機會也是有的啊!再說了,軍人嘛,血戰沙場,馬革裹屍。要活難,要死還不容易?”

“哎,那能一樣嗎?”耿進忠忍不住插話道:“遠征軍時代,是槍口一致對外,是在打小日本兒,身為軍人,死一百回都值得!可如今呢?禍起蕭牆,煮豆燃萁!中國人打中國人……你們說說,能一樣嗎?”

耿進忠繼續發泄著久久壓抑在胸的不滿情緒:“何況,我和你們的感受更不同,我是東北人,目前國共兩軍陳兵東北,在這塊黑土地上馬上要展開血雨腥風的一場大戰混戰,不管勝敗誰家,最後倒黴的,都是我的家人,都是我的父老鄉親!”

另外一名叫陳鐸的軍官插言道:“那咋辦?反正這場大戰已經無法避免,古人雲,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在咱們這裏,不就是共黨未滅,何以還家嗎?當兵吃軍糧,就是這個命吧?能活著是福,反之也就隻好認命了!”

李長安有點憤憤然接口道:“身為軍人,倒也早就勘破生死關了。不過總得死得明明白白,死的值當吧?我同意晉生兄和進忠兄的意見,手足相殘,自己人打自己人,有意義嗎?有道理嗎?說來說去,總是一場悲劇!即使因此建功立業,也不是什麽值得炫耀的事吧?!反正我們底下的弟兄們常常和我爭辯這件事情呢!我們就舉個例子來說吧,這些來自關內的弟兄們,家都在那邊,家中弟兄兩人,哥哥是共軍,弟弟是國軍,這一上戰場,兄弟執戈相見,情何以堪?這不是悲劇又是什麽呢?”

趙晉生忙接口:“我們那邊也一樣啊,我們團就有很多這樣心態的士兵。還有一些弟兄家在匪區,那裏正在搞什麽土改,家家都分了地,你讓他們這些人,再拿起槍,用槍口對準分給他們家土地的人……他們能有鬥誌嗎,還談什麽戰鬥力?”

“趙團長!”一直沒開言的向暉突然厲聲打斷了他的話。

他的麵容冷峻嚴酷,語氣雖然聽出來已經極為克製,但仍透著強烈的不滿和不安情緒:“趙團長你說話造次了!別忘了你當下的身份!”

他的神情貌似依舊平靜如昔,說話的語氣已然冰冷侵人:“作為我堂堂N7軍38師主力團團長,你剛才那番言論不僅讓我心涼,更讓我心驚!你是我的老部下,又是一塊闖過生死關的兄弟,我自然不能惡意揣測你是在為共軍做宣傳,但是你這種情緒,卻是讓我極度不安的!身為黨國軍人,大戰將臨,不僅不思退敵良策,群策群力,鼓舞士氣,反而妄自菲薄,萎靡不振,消極厭戰,動搖軍心!你讓我如何放心將我的165團交付到你手中?!”

向暉的這番聲色俱厲的問責讓所有人陷入沉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