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沈冰心結

他繼而悲哀又無奈地發現,自己竟然會由此患上了一種奇怪的強迫症——除了對沈冰無原則的將就、忍耐外,還經常愛在夜深人靜時分,在記起這段往事的時刻,一遍遍幻想著、逼迫著自己再做出一次選擇——是否念及親情,讓三伢子鐵舟留在身邊?還是遵從組織紀律,拒絕讓弟弟從軍在這裏?

顧傾城和沈冰忙碌在廚房間,邊做飯邊聊天。

看著沈冰手腳利落地煎炸烹炒,像變戲法一般不一會兒就弄出了幾盤色香味俱全的湘味菜,顧傾城不由得嘖嘖稱讚。

“嗨,這有什麽呀?我本來是土生土長的湘妹子,弄幾樣農家土菜有什麽稀奇的?倒是那個許若飛神通廣大的,不知道在哪裏弄來這許多的湘鄉食材來?你瞧,這臘魚臘肉、煙筍、豆豉……”沈冰笑著擺頭。

顧傾城還是一臉崇拜地看著她:“可是你的手藝好啊!我不成,我就會做幾樣極普通的家常菜……你是知道的,我是安徽人,打小又生長在湖北,對湘菜可是一點都不在行。我要好好跟你學上幾手,你知道的,你哥愛吃……”

“嗨,弄半天你的貓膩在這兒啊?”沈冰正將煙筍炒臘肉裝盤,此刻扔下鍋、鏟,擺手道:“甭在我麵前總提他!我做這桌菜可不是為他!哼!憑他……我犯得著嗎?我可是為著小鬆今兒個要回來,特意做給孩子吃的!畢竟是我們湖南伢子,應該嚐嚐地道的湖南土菜呢。以前在西安時,是沒機會做給他……”

沈冰的滿腹怨言讓顧傾城笑著搖頭:“你恐怕是口是心非吧?你剛才泡煙筍的時候還對我嘀咕呢,說是‘他’最愛吃這個……”

“我不過想起往事,順嘴一提罷了!”沈冰撇嘴:“要我主動做家鄉菜給‘他’吃,絕無可能!我是為了小鬆……”

“好了好了!”顧傾城上前擁住她:“別總是這般氣鼓鼓的了!我就是奇怪,你和他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家兄妹,如今又是一起工作的戰友,你哪兒來對他那樣大的成見呢?我看他也可憐,對著你這個妹妹算是將就到底線了。平日裏,你怎麽挖苦諷刺他都不理會,還總是賠笑對你!我跟著他時間也不算短了,何曾看到過江致遠如此這般服軟的?真搞不懂你們!”

“搞不懂就別問了!這是組織原則問題,不該問的別問!”沈冰玩笑著拍拍顧傾城的手:“就像上次你問起你的親哥哥方城。雖然我和他也曾共事過,牽扯到組織原則,有些事我也是不會說的。我隻能說,你的哥哥方城,是個好人。他的優秀,他的卓越,你怎麽想象都不過分!”

“我明白啊!”顧傾城感慨著。因為和自己哥哥方城的舊緣,她和沈冰能很快成為知心姐妹,但是善良溫柔的她還是想盡量做些什麽,和緩一下目前自己身邊這對“偽裝兄妹”的關係,不要那樣對立尖銳得讓人不安。

“冰冰,你聽我說。”雖然比沈冰還要小上兩歲,但是由於彼此和江靜舟間形成的偽裝關係,她目前是沈冰名義上的“嫂子”,所以,一向這樣稱呼她。

“你哥哥……他……不容易!這裏的局勢之複雜咱們都明白,他身上的擔子有多重你我更清楚!我,目前還算不了你們組織裏的人,可是起碼也算是你們的幫手吧?我看他整日忙碌、焦慮、運籌帷幄、日理萬機的,人是比以前都消瘦的好些,我實在是心疼啊!就算兄妹身份是假的,無論你和他,我和他……但是這份朝夕相處結下的親情總是真的吧?你別總頂他、嗆他好嗎?他真的不容易!算我求你啦!”

這番發自肺腑的話語讓沈冰也有些動容。她看了眼中波光閃閃的顧傾城一眼,輕歎道:“好吧,算我看在你麵上……我以後盡量注意。不過,別指望我會像你對他那般溫柔!你呀,一定是將對自己親哥哥方城的情感都移情到他身上了,我可不會……”

“如今他就是我的親哥哥,永遠的……”顧傾城悄悄拭去了眼中的淚花,沈冰望著她也感歎不已。

卻不料這份剛剛釀就的溫情氛圍沒維持多久,一場風波就來臨了。起因是江靜舟回家了,卻是孤身一人,並沒有帶回說好要回家過周末的寧鬆。

“哥,小鬆呢?怎麽沒和你一起回來?”顧傾城先忍不住問道,一邊接過他的公文包,又為他拿來拖鞋。

江靜舟邊脫著軍裝,語氣淡淡地說道:“他今天不回來了,封府那邊有點事。咱們吃飯吧!”

看到桌上豐盛的菜肴,江靜舟有些發愣,抬頭看時,正遭遇沈冰憤怒、不解的眼神。

“這麽多好吃的呀,還都是家鄉菜?這一定是冰冰的傑作了!”江靜舟對她笑笑,接過顧傾城盛來的飯,正欲動筷子,卻被沈冰伸手攔住了:“哎,你說清楚啊,小鬆為啥不回來?”

江靜舟無奈地看了她一眼,溫語解釋道:“小鬆的舅母病了,他近來一直在床前侍藥,這個周末就不回來了!”

話音未落,隻見沈冰端起煙筍臘肉等兩個菜盤子,向廚房走去。

“哎,冰冰,你在做什麽?這兩個菜你哥最愛吃,你端到哪兒去?”顧傾城忙追問著。

廚房裏傳來冷冰冰的聲音:“我是做給小鬆吃的!都搞清對象好不好?小鬆不在就甭吃了,我收起來,明天給孩子送去!”

顧傾城正欲再說,江靜舟忙攔住她,隨和理解地笑笑:“你隨她好了,這裏不是還有這麽多菜嗎?”他夾了一筷子菜在碗裏,低頭刨起飯來。

三人默默不語地吃著。

“哥,明天我和冰冰到封府去看看小鬆吧?兩三周都沒見他了,我給他織的毛衣也織好了,正好給他送去。再說了,你剛才提到陳夫人病了?我們也算去探個病吧,從孩子身上論,眼下也是親戚了。”顧傾城輕聲征求著江靜舟的意見,後者微微點頭。

“要去你去,我可不去!”沈冰放下飯碗,冷冷道:“無端去攀附什麽權貴嗎?沒必要!”

江靜舟看了她一眼,並未答言。

“而且,小鬆和陳家、封家也沒必要走得太近吧?認個親也就罷了,這倒好,成天紮到人家裏,公然當起少爺來?小鬆的脾氣我了解,他心裏一定不好受!”沈冰雙眉緊鎖,不滿地嘟囔著。

江靜舟心底暗暗歎了口氣,臉上卻沒有掛上絲毫不悅的表情。他看著沈冰,仍耐心向她解釋著:“冰冰,我知道你是關心孩子。可是小鬆剛和那邊認親,走得近一些也沒什麽,人之常情吧?況且他也不小了,又性格隨和溫順,飽讀詩書,孝順明禮,心裏自然有一番堅持和機變,我們就別太擔心了!”

“哼!小鬆才來到這裏多久?你這個當爹的總共和孩子待在一處還沒幾天吧?說得好像你多了解孩子似的?敢情不是你帶大的!你能說你了解孩子嗎?你滿心疼他嗎?你是真心為他考慮了嗎?”

沈冰這番話讓顧傾城不安,她不等江靜舟反應,就忙插言道:“冰冰你這話就不對了!致遠哥是孩子的親生父親,血脈相關,父子連心,他怎麽不疼孩子呢?他又為什麽不能了解孩子的性格呢?哪個父親又不為兒女考慮呢?”

“嘁!”沈冰撇撇嘴:“傾城你別一貫製地袒護他了!你也未必了解他,我指的是你這位——哥哥!他的事兒多呀,家口多、親人多的,顧得過來嗎?我看他未必真心稀罕這個兒子!”

江靜舟被她搶白慣了,也懶得計較,此刻默默吃著飯,淡淡說了句:“好了,都少說一句吧?各人做好該做的事情就對了!”

他又看了沈冰一眼,溫語道:“你吃完飯到我書房去吧,我們談談正事。”

沈冰的火氣還沒發完,此刻就進一步頂撞道:“孩子的事情也算正事吧?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你就那樣放心把他扔到那樣的地方不管,你真忍心!”

“哪樣的地方啊?那是孩子的外婆家,你不要太過敏感了!”江靜舟微微提高了聲音:“總之,孩子的事情先放下吧,眼下我們有太多的正事要做!”

“在我這裏,小鬆的事就是正事!小鬆是我姐姐心愛的養子,是她親手帶大的兒子!可你呢?哼……也不想想自己的作為?當年……”

“夠了!沈冰!”江靜舟終於忍無可忍,起身怒喝了:“你別忘記自己的身份?我們是什麽人?目前的正事究竟應該是什麽?!”

這壓抑已久、突如其來的雷霆之怒讓眼前兩個女人都愣住了,空氣一下子緊張起來。

江靜舟盯著沈冰,口氣是少見的嚴厲冷峻:“冰冰,作為兄長,我可以忍受你的一些負麵情緒——偏激和任性,但是如果你把個人私怨,往昔那些誤會、別扭、糾結的東西帶到工作中,我就絕不能容忍!請認清你我目前所處的境地,何為重?何為輕?一切的一切,難道還要我來告訴你嗎?露表姐同誌!”

沈冰吊著臉,並不作聲,隻是用手狠狠地捏弄著衣角,顧傾城看看兩人,不安地起身:“你……你們談正事,我先……”

“小薇,你坐下,好好吃完你的飯!”江靜舟壓製住怒氣,換了平和的口氣對顧傾城道,又回望沈冰:“你也吃完飯,我們書房談!”

“是,雲表哥同誌!”沈冰恨恨地說了句,含著眼淚,轉身跑上樓去。

書房中,沈冰吊著臉,默默坐在江靜舟對麵。

雖然她心中委屈、憤恨情緒未消,但畢竟是一個資深地工人員,該有的紀律和素養還是讓她安靜地聽完了江靜舟對這段工作的安排,又就電台設立、密碼啟用,和寬城地下黨聯係等問題,認真和她進行了商議。

談完了工作,江靜舟舒了口氣,溫和地看著沈冰,語氣誠懇地問道:“好了,工作的事說完了,你還有意見,對我個人?請敞開說吧!”

沈冰別過頭去:“沒什麽可說的,我和你如今隻剩下上下級關係!就連這個兄妹名分都是假的!”

江靜舟深深歎口氣:“你就這樣看待我們幾十年形成的手足情分嗎?我很失望!真的,冰冰!”

他的眼中滿是溫情和惆悵:“雖然我早已明白,你的偏**緒來自於某些偏見,而你的任性,又多半來自一些誤解和未能解開的心結,但是冰冰,無論怎樣,我都看視你為我的親妹妹一般!就如當下的傾城,你們,都是我的妹妹,我的手足……”

“哼,說得輕巧!自以為是,自說自話!”沈冰吊著臉嘟囔著。

江靜舟的語氣轉而沉重起來:“以前,你在我身邊做聯絡員,咱們相處了整整三年,可是……一是當時情況特殊,所處環境險峻;加之當時你還太過年輕,所以對於你對我的態度——那份敵視和別扭,我是沒精力,也不忍心和你深談,失去了解釋的時機。可是,”他深深盯著沈冰:“如今你已經是個老地工人員了,有著豐富的鬥爭經驗,你的年紀,你的閱曆,已經讓我們能夠心平氣和地深談一次,把以往的糾結事情說清楚,談明白。總不能生活在一個屋簷下,共同承擔著艱巨的任務,還要處的別別扭扭、疙疙瘩瘩的吧?這不僅對咱們的相處境況不利,更會影響到將來的協作、工作!所以,冰冰,我希望你能敞開心扉來,說出你的真實想法!”

“你不覺得你有點明知故問嗎?”沈冰的話語和她的名字一樣,仍舊一如既往的“冷冰冰”。

江靜舟在心中長歎一聲,隻好自己為她解說:“其實,幾年前在上海,我和你姐姐相遇,也曾談及你……的一些糾結問題,你對我的一些看法……無非可以總結為兩層意思:兩種舊怨?”

他微微苦笑一下:“首先是我和你姐姐的婚姻問題,那個陰差陽錯的不好結局,讓你對心目中的‘金子哥’失望了?那年,你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女,卻親眼看到自己的姐姐被姐夫背叛的悲劇,這對你的傷害是巨大的……當然,後來,我們都異途同歸地走到革命路上來,你也明白了一些真相,我和你姐姐的婚姻中的誤解因素,但是畢竟手足相關,你站在自己姐姐立場上,有一些怨尤之情也在所難免啊!”

沈冰繃著臉默默聽著,並不答言。江靜舟繼續說著,語氣卻逐漸變得艱澀起來:“我了解,其實你對我最大的怨恨之處還不在這裏!應該是……是因為三伢子對吧?鐵舟,他……”說到此處,他的眼眶驀然間濕潤起來,有霧氣籠罩過來。

沈冰早已淚水盈眶。她強忍住了,隻是緊緊咬著的嘴唇暴露出她的傷感和動情,江靜舟卻也暗暗忍住心痛,就要在今天破釜沉舟一番。

“冰冰,我不知道該怎樣和你提到這個名字?提到我親愛的……小弟弟?一切的一切,你姐姐都告訴過我了!我沒想到……”

他深深低下了頭:“是的,我沒想到,你和他,會有那樣一段舊情!更沒想到後來會發生那樣的悲劇!還有,就是……這一切,會對你造成那樣深的傷害……”

“你不要說了!”沈冰終於忍不住爆發了,她猛然站起身來,麵向驚愕中抬起頭的這個男人,劈頭蓋臉地吼出自己壓抑已久的憤怒。

“你還有資格提起這個名字——江鐵舟?你還有顏麵提到這個人嗎?還敢信誓旦旦地說他……是你親愛的小弟嗎?!江靜舟,你是個自私自利、冷酷殘忍的人,是個毫無手足親情的冷血動物!不是為了革命,為了任務,我一天也不要待在你的身邊!”

有淚水從她的眼中溢出,她不會讓眼前的男人看到這樣一麵的她,就急忙衝了出去。

屋外涼風吹過,吹落了沈冰的淚水,也將那溫馨又殘酷,浪漫複悲哀的往事吹到她的心頭。

那張永遠不會消失在腦際,十幾年來時常闖入夢境的溫潤麵容,又再次清晰浮現。那個叫江鐵舟的男孩總對他微笑著,說著在她看來是沒出息,總讓她想糾正反駁他的那句話:“冰冰,別怪我大哥!這一切真的不怪他……”

真奇怪啊,這都過去十多年了,這個被她少女時期稱作“鐵子哥”的男孩,總會在她的夢中對她這樣說,似乎冥冥之中,他也不放心他在世上的兩個親人——他的兄長,和他的初戀之人,會有所抵牾和對立?

鐵子哥,你總是這般善良,可是……

沈冰每每痛心的隔空和他對話,卻總是無法麵對他的善良,他的寬容,他無言的委屈和勸說。

往事如煙。

這對小兒女的愛情始於兩人的少年時代。當江家的長子金舟和沈家的長外甥女沈琬青梅竹馬、天作之合的婚姻得到鄉裏所有人的矚目和祝福時,江家最小的兒子——江鐵舟和沈家小外甥女沈冰的兩情相悅的這段情卻深藏冰下,少為人知。

“鐵子哥,我知道你喜歡我,當然……我也喜歡你!但是我們的事情,目前還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呢!”

那時的少女沈冰性格明朗活潑,不像姐姐沈琬那般溫柔嫻靜。她自幼胸襟爽直,敢說敢做,很有點假小子的做派。

江家的小兒子鐵舟比她大兩歲,長得清秀白皙,性格也活潑中透著文靜。他不像大哥金舟那般沉穩多才,也不似二哥銀舟那樣憨厚木訥,他是個思想跳躍,感情奔放的少年。

這樣的男孩自然吸引異性的關注,男孩也在朝夕相處中愛上了鄰家的嬌憨女子冰冰。

在鐵舟心中,大哥金舟和沈琬姐的婚姻就是渾若天成的神仙眷侶,是自己效仿的榜樣。從幼時起,才名譽滿鄉中的大哥就是他崇拜敬仰的對象,如今,在黃埔軍校就讀的大哥即將和文靜賢惠的沈琬姐成婚,而自己又能和嫂子的小妹相戀,這是多麽美妙的一件事?卻不料遭遇女孩這番令人蹊蹺的話語,讓少年陷入困惑不解狀態。

“冰兒,怎麽了?為什麽說出這樣的話?”

“鐵子哥,你不明白的!”少女皺起好看的秀眉,露出一副委屈狀:“我和姐姐自幼父母雙亡,寄居在舅舅家,舅舅舅媽就如同父母一樣。金子哥和姐姐的婚姻是大人們早就定好的,自然是皆大歡喜。可是我們……”

她微微輕歎著:“舅母好像看出了什麽啊,前幾天貌似有意在我麵前說了這樣一番話——現在時代進步了,講究婚戀自由,可是凡事還是要有個度才好,長輩的意見還是要遵從的。女孩家還是要講究三從四德,男女授受不親!這江、沈結親倒是好事,可是要是依葫蘆畫瓢再成那麽一對兒就要鬧笑話了!好像我們何家的外甥女、沈家的閨女沒人要了,就惦記著進江家的門兒嗎?”

少年聞言分明急了,拉住少女的手,辯解道:“我們不要聽這些!就連你舅母不是也說了——婚戀自由嗎?我們為什麽不能走到一起?冰兒,我愛你!一生一世隻愛你一人!你一定明白!”

少女垂下被喜悅和嬌羞之情染紅的臉龐,幸福地囁嚅著:“我明白啊,鐵子哥!我也是這樣……我們一定要在一起,永世不要分離!”

她也握住男孩的手,深情地望向他:“其實我早有成算了!我們先不要聲張。在這裏,我們要裝作毫無瓜葛一般,可是我們就快成人了啊,再過一兩年,咱們就可以遠走高飛,到可以祝福我們的自由自在的空氣下去生活,去大大方方承認和證明我們的愛情!”

“你說的對,冰兒!”男孩也興奮地手舞足蹈起來:“就像上次咱們計劃過的那樣,我要像大哥一樣,去外地求學,然後……”

“然後,我也找機會跟了去,我們在那邊相逢……然後我們……”

“然後我們幸福地相聚,幸福地在一起……”

兩個人搶著對方的話頭表白著,幾個幸福的“然後”之後,是他們幸福的歡聲笑語……

沈冰流著淚回憶著,微笑著,又記起了那最後的“幸福時刻”。

那年,她陪著姐姐,抱著一歲的小外甥女沁梅,準備去廣州投親,去投奔自己從小就仰慕的大哥——如今的姐夫江靜舟。臨行前的那個春夜,這對癡情的小兒女在做著他們心中認定的“小別”。

“鐵子哥,我先去廣州,你找機會跟了來,咱們相聚在那裏,金子哥一定會為我們安排好一切的!我準備見了金子哥——哦,現在我該叫姐夫了,見了他我就會坦白我們的事情,他一定會幫咱們的!”

“沒錯,冰兒!大哥是最開明善良的人,也是我最愛的人,他又一向最疼顧我,一定會幫咱們的!我們廣州見!”

誰曾想,小別卻成為永訣!最美好的期待收獲的卻是最悲傷的結局。一切是命中注定的難逃的劫數嗎?一切為什麽都生生錯過,都向悲劇方向發展。

她親眼看到自己的姐夫手挽一位貌美如仙的年輕女孩正步入婚姻殿堂,姐姐始而無比震驚,繼而痛不欲生的神情讓她至今想起來都心碎不忍。

在姐夫的盟兄——那個沉穩憨厚的大哥程鵬霖的開導詢問下,姐姐不但私自隱瞞了自己和江靜舟的婚姻關係,並接受了程鵬霖的善意,將孩子交給他撫育,自己姐妹兩人來到武漢。

其實沈冰明白,當年的她們幾乎是走投無路,婚姻的無情背叛,讓姐姐無顏回鄉,隻好暫別女兒,帶著妹妹來到異鄉求生。

到武漢後,姐姐進了一家工廠做工,而她則在程鵬霖戰友的介紹安排下,進入軍校女生部學習,成為一名颯爽英姿的新時期女兵。

她沒有忘記和鐵舟的誓約,一直在打聽著他的訊息。

亂世無情。兵荒馬亂中,親人間的訊息是那樣的寶貴,也是那樣的渺茫,但是最悲慘的事情無過於意外噩耗的聞知。

江鐵舟確實如約來到了廣州尋親。但是他沒有找到自己戀人的下落,卻又被自己的兄長拒絕安排在軍中。他按照兄長的意願返回了鄉裏,卻不幸在隨後老家的一次兵禍中喪生。

得到這個確切消息時,事情已經過去好幾年了,那時的沈冰已經走到了紅色特工這條路上。多情又癡情的她,還是為這個遲來的噩耗大病了一場,並從此將心門關閉,再不曾讓愛進駐其間。

如今,年屆三旬的她依舊小姑獨處,這段舊情傷就像怎麽都難以愈合的傷口,碰觸時分,還會流出鮮紅的血液。

是的,就是眼前這個人,這個自小一起長大,一直是自己偶像大哥般的人物,自己曾經的親姐夫,一手促成了這場悲劇!

如果說,當年那場傷害了姐姐,給姐姐造成終身不可彌補的情感遺憾的假婚姻是為了革命,是為了任務,他江靜舟也做出了犧牲,是無奈中的服從和選擇,不能妄加厚非的話,那麽自己和江鐵舟的戀愛悲劇,就是他江靜舟犯下的不可饒恕的錯誤!

如果作為哥哥的他,當時念及兄弟情分,將小弟鐵舟收容安排在自己身邊,也許他就會成長成為一名堅強的戰士,就像方城那樣,即使難免犧牲、付出生命,也是值得的!也許,就此可以和同樣走上革命道路上的她重逢,完成一段佳緣也未可知?

可是這一切生生錯過了!鐵舟年輕生動的麵孔,永遠消失在曆史的塵埃中,他們的初戀花蕾,還未及含苞怒放,就遭遇風暴而夭折,這一切,怎麽不令人痛徹心扉?

沈冰也為此付出了半生的幸福和期待,她對他——始作俑者江靜舟的憤恨之情,就可想而知了。

如今,在這關外早春乍暖還寒的夜晚,沈冰痛檢了一番心曲,仍舊傷感不已,心潮難平。

同一時刻,江靜舟俯身在書房的桌前,也被往事燎傷了心緒。

那年,和虞水蓉假結婚不久,他調入封正烈的189師獨立旅情報處,正在絞盡腦汁進行情報收集工作,就遇到小弟來部隊投奔他的麻煩事。

他們同胞弟兄三人,分別名:金舟、銀舟、鐵舟,手足相關,感情篤厚。鐵舟乳名“三伢子”,是身為大哥的他最疼愛的幼弟,兄弟倆感情從小就很深厚,他知道弟弟一直仰慕他,也多次流露出想從軍的夢想,奈何當時的局勢讓他無法滿足弟弟的願望。

作為一名紅色特工,他剛接受了新的任務,走入一個新的環境,一切都是未知數,不可預知的風險實在是太多太多!敵營形勢的複雜,紛繁戰事的更迭,讓他還無法顧及自己小弟的前途問題。如果讓弟弟跟隨自己左右,作為一名隱蔽許久的特工,必然要涉及特殊的履曆、家世,以及相互身份如何隱藏的問題。弟兄共同任職一處,也必然增加一些暴露的危險因素。這種選擇從親情上講,他可以無所顧忌,但是從工作上講,從組織原則論,他必須要逐級請示上級,才能做出決定。

況且當時軍閥間混戰不停,如果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前提下,隻是讓弟弟參加到這種舊式軍隊中,那麽他的生命也是無法保證的。江靜舟不能不想到,那時他的二弟江銀舟已經追隨他的步伐從了軍,在另一個軍隊中任職;如果小弟鐵舟再從軍,那麽等於弟兄三人都處在亂世軍中,生命完全沒有保障,一旦都有個不幸,讓年邁孤寡的母親如何承受?歸養更靠何人?

因此,於公於私論,當年的江靜舟都十分反對小弟鐵舟那時從軍入伍。他深愛幼弟,希望不到二十歲的他能過上一種相對平安、安定的生活,不要過早地裹挾到這亂世軍中、危險境地中來。他甚至在心裏計劃著,等到自己的情況再穩定一些,局勢有所好轉後,再將弟弟召喚到自己身邊,指引他走到一條光明之路上去。於是,他好言勸說弟弟回鄉,奉養母親,操持家務,不要過早步兩個哥哥的後塵,最起碼,能為江家留下一線血脈,一條根苗。

聰穎懂事的弟弟從小信服大哥,雖然萬般委屈,卻也沒有格外抗拒。現在想來,江靜舟屢屢痛心自責不已:自己善良單純的小弟,一定是在兄長麵前頗有羞澀之心,竟然沒有言明他和沈冰的戀情。在得知沈琬姐妹遠走他鄉的訊息時,他也隻是長歎一聲,沒有向哥哥說出任何隱情。

往事依稀難辨,卻已是“俱往矣”,如今得知前情舊事的江靜舟追憶起兄弟倆永訣時的情形,仍然悲情難耐。可愛又可憐的小弟,就那樣遵從了兄長的意見,默默踏上了回鄉之路。誰能想到,造物弄人,那竟然會是一條不歸之路……

後來,小弟逝去多年後,江靜舟和沈琬滬上相見,才從她的口中驚悉當年小弟和沈琬的妹妹沈冰會有一場未了的情緣!從那時起,本來就對小弟之死深感內疚的他,又背負上另一層深深的負疚之情。

他多次在一人獨處的時刻回憶起往事,暗暗做著一次次的心靈審視:究竟當年自己是否錯了?

如果自己當時能夠果斷一些,將小弟毅然留在身邊,繼而把他發展成為助手和同誌,會不會就從此改變了小弟的命運?也許還會因此成就一段美滿的婚姻,不至於釀成如此令人痛惜的悲劇——自己最鍾愛的幼弟鐵舟不幸夭亡,從小一起長大,還有姻親關係的鄰家小妹沈冰帶著情傷守身不嫁……

這一切悲劇,竟然都來源於他當初那個貌似輕率的抉擇!江靜舟痛定思痛,直覺欠下了不可彌補的一個良心債。

他繼而悲哀又無奈地發現,自己竟然會由此患上了一種奇怪的強迫症——除了對沈冰無原則的將就、忍耐外,還經常愛在夜深人靜時分,在記起這段往事的時刻,一遍遍幻想著、逼迫著自己再做出一次選擇——是否念及親情,讓三伢子鐵舟留在身邊?還是遵從組織紀律,拒絕讓弟弟從軍在這裏?

一次次痛苦的糾結過後,江靜舟發現自己總會做出那種與自身信仰無悔的選擇——就因為他始終不會忘卻自己的身份職責所在——他是一名久經考驗的紅色特工!

今晚,他果斷選擇和沈冰揭開心靈的傷口,就是想和她一起勇敢麵對往事糾葛,解開心結,更親密無間地合作,更好地投入到新的戰鬥中去。但是沈冰的強烈反應還是深深刺痛了他。他理解她的痛苦和糾結,決定先放下這段心事,繼續讓時間來證明、淡化、調解這一切。他相信沈冰也一定會逐漸領會到他剛才說過的那番話——

“……把以往的糾結事情說清楚,談明白,總不能生活在一個屋簷下,共同承擔著艱巨的任務,還要處的別別扭扭、疙疙瘩瘩的吧?這不僅對咱們的相處境況不利,更會影響到將來的協作、工作!”

作為資深地工的她,一定會用自己的理智和克製管理好自己的情緒,更好地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對這一點,江靜舟從不懷疑。

想到這裏,他輕輕籲了一口氣,也同時收拾好自己的心緒,考慮起一些頗為繁瑣的軍務起來。他不由得記起前不久,在封正烈那裏得到的一個意外的消息——有兩個和自己密切相關的人物也即將來寬城,注定這裏的局麵會不平靜起來。

那天封正烈的辦公室裏,氣氛是沉重而凝滯的。

封正烈和江靜舟對著沙盤研究著,思索著,封正烈望望身旁的江靜舟,眼中既有落寞,也有期待:“致遠,你來這裏也已經十來天了,該轉的地方你也轉了,該視察的部隊你也視察過了,這寬城城裏的防禦工事你也都看到了,對於目前的形勢你是什麽看法?”

江靜舟咬著嘴唇沉思著,一言不發。

封正烈有點急了:“哎?你倒是說話呀?我等你的這番感想也好幾天了,可你倒好,這麽些天在我眼前晃過多少圈了?卻是沉得住氣,一言不發!真有點反常啊!”

江靜舟離開沙盤,直接來到左牆前,那裏掛著一幅東北三省地圖,他查看著,思索著,蹙著眉,微微搖頭,仍然不發一言。

又耐心等了他片刻,封正烈有點無奈地苦笑道:“致遠呐,你小子是成心熬煎我不是?這不是你一貫的做派吧?江師長,在獨個玩深沉呢?我可給你說啊,你要是在我麵前整這套虛頭巴腦的東西,信不信我能撤了你?”

“您看您又急了?”江靜舟回頭微微一笑:“軍座啊!其實我在計較著怎麽開言才好?是實打實地講出我的肺腑之言呢,還是投您所好,說些虛與委蛇的假話?老實講,眼下的我,倒真是有口難言!”

“廢話,少給我玩兒這個裏格楞!”封正烈又衝他一瞪眼:“誰要聽你的假話空話大話?當然要聽你的實話,大實話!在我這裏,你有啥不好講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才對得起我對你的一向倚重呢。”

江靜舟點頭,拉著封正烈在沙發上坐下,笑道:“那好吧,我就直話直說了吧。軍座,寬城在我的眼中,目前不過是一座孤城罷了!”

“唔?此話怎講?”封正烈雖然心下明白,但是被江靜舟這樣斷然說破,他還是驀然感到心驚。

卻見眼前這個心腹愛將淡然一笑,語氣平靜地道:“這樣吧,軍座,我們先不說眼下這座城市的情況,我先給您分析一下東北目前的局勢吧。”

“目前我軍在東北有60萬軍隊,看起來人數眾多,但是實際上被分割於寬城、沈陽、錦州三個孤立的據點,各不相連,首尾難顧。這種態勢,勢必使部隊對後方補給的依賴性變得很大,這對我們是很不利的!所以依我看,目前咱們這邊的形勢,即使不是命懸一線,也是已成危卵之勢!軍座啊,您是軍事家,也是戰略家吧,您打過的仗可比我多多了,您難道看不明白嗎?如果我們的交通線一旦被共軍切斷,那麽會是怎樣一種可怕的態勢呢?我們這些人的結局,無非就是八個字——困守孤城,坐以待斃!”

說到這裏,江靜舟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又重重歎了口氣:“所以軍座,您要問我對現狀的看法,對形勢的分析……實話實說,我是絕望加憂慮!在我看來,我軍的各路精銳部隊看似穩穩駐紮在東北境內,實際上已是困龍之勢,危在旦夕!一旦共軍想方設法切斷咱們與關內的聯係,斷了咱們的後路,咱們就隻能被人家關門打狗、任其宰割了!”

封正烈麵色沉重地點頭:“致遠呐,你算看到問題的實質了!其實這個態勢我早就發現了,也重視到了,還和鄭司令長官商議討論過,鄭司令長官多次進言上方,可是奈何上頭不聽啊!老頭子一意孤行,根本聽不進去這些!別說我們這些底下將領的建議了,聽說就連美軍顧問也曾建議他應該將我軍精銳部隊撤回關內,避免孤軍陷入危境之勢,比如說,可以將N1軍、N6軍撤至關內,或者可以撤到南線同第5軍、第18軍會合,都將會給共軍造成極大的威脅!可是惜乎老頭子絲毫聽不進去這些良策啊!”

他有些無奈,有些憤憤然地望著江靜舟:“上次的國防部擴大會議你也參加了的,你還記得老頭子的那番有關東北局勢的著名論調嗎?”

江靜舟笑笑,以自己博聞強記的功力,輕鬆複述了統帥的話:“我們今天要度德量力,不必要求做全麵的控製,但必須守住幾個重要的據點——如寬城、沈陽和錦州——以象征我們國家力量的存在……”

他冷笑著對封正烈道:“您聽聽這話吧,老頭子分明還是把‘要麵子’放在第一位呢!”

封正烈苦笑道:“麵子!麵子!到時候隻怕連‘裏子’都要輸出去呢!”

江靜舟默默歎息道:“軍人以服從為天職,領袖意願如此,奈何奈何?”

封正烈悲歎:“唉!數十萬的軍隊日坐愁城,惶惶不可終日,此局何時可解?誰人能解?前途未卜,各盡天命吧!天意乎?人力乎?”

聽了他這番發自肺腑的痛心之言,江靜舟認真看了看封正烈的表情,不禁同情地歎了口氣,繼而莞爾一笑:“軍座啊,我才發現,作為咱陸十軍的第一長官,兼東北剿總的副司令長官,原來您的心態竟然是如此灰暗低迷?不過也難怪啊,經過剛才咱們那樣一分析,當前的局勢還真的是前途未卜,令人憂心忡忡!唉,看來這仗難打了!”他嘖嘖歎道。

封正烈對他一瞪眼:“這不是咱兄弟倆在私議嗎?難道還需要遮遮掩掩、羞羞答答不成?不過一碼歸一碼,我可告訴你啊,致遠,在外邊你可給我打起一百倍精神來,千萬不可流露出一絲一毫的頹情廢意來!要知道,你可是我主力師師長,多少將士在看著咱們的言行舉止,士氣很重要,可鼓不可泄!別這仗還沒打,自己先萎靡不振起來!”

江靜舟淡然一笑:“這個屬下明白。”

封正烈撓撓頭,強打精神道:“其實啊,也不是完全那樣悲觀的!咱們的優良裝備,寬城城內固若金湯的工事要塞,也不是聾子的耳朵,光擺設了!就憑上述兩點也夠共軍喝上一壺的了!我可以這樣自信地說,以目前共軍的兵力實力,想和我們決戰寬城,估計勝算大頭還絕對在我們這一方呢!”

封正烈歎氣:“你如今明白了我急調你來這裏的用意了吧?我是要用你這員虎將,作為我的左膀右臂,準備和共軍在此決一死戰呢!致遠呐,你這次可要給我爭口氣,打出我們陸十軍的威風來!”

江靜舟點頭:“屬下一定勉力為之,願不辱使命吧!”

封正烈想起了什麽,果斷轉移了話題,離開了兩人一直議著的沉重話題:“哦,對了,我今天找你來,除了想聽你說說局勢現狀外,另外這裏還有兩件好事等著你呢!給你一個人,一個消息,說吧,想先要哪一個?”

“人?什麽人啊?您不會又是……”江靜舟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的長官。

封正烈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剜了他一眼:“放心,不是給你做媒找女人!再說了,你小子還需要別人給你找女人嗎?你自己招惹上的還經常脫不了手呢。”

他看著江靜舟,語重心長地囑咐道:“這裏不比上海,關外局勢複雜,部隊情況也很微妙,你身邊絕不能沒有得力護衛的人!你看我把若飛從你身邊要走了,擔任警衛團團長,就是看上他不僅是咱們遠征軍老班底,忠誠可靠,而且身手敏捷,為人機警靈活。讓他擔任咱們軍部的保衛工作,我也可以放心睡覺了。不過,對你可就不利了,我看你目前身邊新任的那個副官,叫什麽……喬思揚的,太年輕了,不堪重用!據說是學生出身,從你的秘書做起的,他的槍法、身手顯然都比程睿、許若飛差遠了!你才來關外,這下部隊巡視,去陣地視察,城裏城外,進進出出,來來往往的,身邊隻帶這麽個貼身副官,我是不能放心!”

他拍拍江靜舟的肩膀:“所以我考慮再三,從我的幾個侍從副官中挑了一個忠誠可靠、槍法出眾的,準備送給你,我把人已經叫來了,就在門外候著呢。你看了若滿意,今天就可以帶了去!”他拿起電話正準備叫人,卻被江靜舟攔住。

“謝謝軍座的關愛,不過我覺得沒必要呢!思揚雖然年輕,但是為人機警,忠實可靠。他雖然沒有野戰軍作戰的曆史,但是跟了我這一年多了,若飛也時常在教導著他,無論槍法還是身手都有很大的進步。再說,我自己也是行伍出身的老軍人了,自會有防身之策,格外小心的。您身邊用慣了的人,還是留在您這裏好了!”

“不知好歹的臭小子!我是愛護你你感覺不出來嗎?”封正烈用手作勢敲敲他腦袋:“你知道嗎?前一陣出現好幾次軍官遇襲案,陸十軍、N7軍的都有!如今你的身份、地位特殊,你可別在我這裏夜郎自大、渾說大話!我的江師長,要知道,目前你的安全可直接關係到我們全軍的利益,我就是不心疼你這麽個人,還在意你位置的重要性呢!”

“別在這裏盡耍貧嘴!小子,認真聽聽我說的吧!我給你的這個副官叫靳鵬,四川人,說起來還應該算是你的小師弟,也是黃埔出身,當然比你晚多了,少校軍銜,槍法那是百裏挑一!他跟了我三年了,為人可靠,機敏過人,給你當侍從副官再合適不過了。俗話講,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從你手上相繼要走了程睿和許若飛,也知道他們都曾是你的心腹愛將,如今回報你一個這樣的人才,也算對得住你了!”

江靜舟不好再做推辭,隻得答應了。封正烈撥了電話,不一會兒,一個25歲上下身形利落的年輕軍人走了進來。

“軍座,江師長,少校副官靳鵬前來報到!”年輕人敬了個很規範的軍禮。

江靜舟看著他,麵容清俊,身材適中,軍容齊整,動作標準,典型的素質良好的職業軍人形象,不由得點點頭,貌似隨意地問道:“剛才聽軍座講,你也是黃埔的?幾期呢?”

靳鵬恭敬地答道:“回師座的話,我是黃埔軍校成都分校第8期的,抗戰時入的伍!”

江靜舟點頭:“很好!”

封正烈吩咐道:“靳少校,從今天起,你就到江師長身邊擔任侍從副官一職,一定要處處留心,務必保證他的人身安全。江師長身邊原有一名喬副官,是經常跟隨他的,一些貼身事務就還由他打理。你是主要負責你們長官人身安全的,相當於貼身衛士的角色。總之,你給我把眼睛睜大了,時刻以保障你們長官絕對安全為己任,記清楚了嗎?”

“是!請軍座放心,卑職一定竭盡全力保護長官的安全!”

封正烈滿意地點點頭,揮揮手,讓他先出去了。

江靜舟笑看封正烈:“恭敬不如從命,大哥,您的關愛屬下唯有後報了!人已經收下,您再接著說另一個好消息吧?”

封正烈笑笑:“當然是好消息!我說了,估計你小子要樂得蹦起來呢!”

“那您就快說啊!”江靜舟果然好奇。

封正烈笑笑,故意慢條斯理地問道:“致遠啊,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這麽多年了,你的搭檔、同僚、朋友、部下一大堆的,你最看重誰?和誰最相得,最談得來呢?或者換言之,你的所有朋友搭檔同僚中,你最喜歡誰?”

“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嗎?當然是向明光!”江靜舟不加思考地脫口而出:“他也是您的心腹愛將呐!您忘了從遠征軍時代我們就是搭檔了,而且還是您總愛讓他和我搭班子,教給他如何轄製我對付我呢?”他看著封正烈,一臉壞壞的痞笑。

“臭小子,沒良心!那是轄製你對付你嗎?人家向暉這麽多年了,一直做你的副手,都是在協助你、幫你好不好?還有臉說呢,你就瞧瞧你自己那副臭脾氣吧,還有你那個強嘴驢般的德行,給你自己,還有我惹過多少麻煩啊?我也是沒辦法了,所以時常私下和向暉有交代,必須幫你熄火、消災、擦屁股!你還不領情呢?在我麵前嚷嚷起來?”封正烈恨不得手指戳到他額頭上教訓著。

封正烈笑著點頭:“這還差不多,是句良心話!若飛以前也和我提過,在過野人山那段,向暉對你的近身照顧。如今告訴你吧,向暉!沒錯,就是你最喜歡的搭檔老友——向明光,馬上要來寬城了!”

“什麽?向明光?他要來這裏?太好了!”江靜舟果然聽了興奮無比:“軍座,您快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老向他也來咱們陸十軍任職嗎?”

“你想得倒美!”封正烈微歎道:“其實我倒也想啊!向暉是除了你之外,我最想招至麾下的一員戰將了!可惜啊,他被N7軍的孫將軍看中了,給委座建議,讓向暉去那邊任職,任38師師長,這個38師可是精銳之師,原本是孫將軍的老班底呢。聽說委座前幾天接見了向暉,問了他的履曆和經曆,對他的人品風範是大加讚賞啊!原本想讓他直接代理N7軍副軍長的,後來老頭子又改變了主意,還是讓他全力帶好38師。不過他代理N7軍副軍長也是遲早的事情了。”

“不錯啊!明光兄這次是走鴻運啦?話說人家N7軍可比咱陸十軍強多了,是嫡係王牌軍。在委座那裏,簡直就是親生兒和私生子的區別!”江靜舟戲謔笑道。

“就你怪話多!”封正烈笑著白他一眼:“你來東北前,明光沒有同你說過他的想法嗎?”

江靜舟不解地搖頭。

封正烈:“上次在南京見麵的時候,向暉聽說你可能要到東北任職,就曾向我表示過,也想追隨你過來,回到咱們老部隊來!向暉這個人你應該最了解了,重情重義,尤其對你江致遠可以算得上情深意重,處處維護啊!他多次表示就願意和你搭檔,當你的副手當習慣了!而且,他為人穩重謙和,正派內斂,這麽多年了,有他在你身邊,我是最放心的了。很多時候,向暉就像是你身邊的一個滅火器!可是天不遂人願呐,他到不了咱們陸十軍了!”

江靜舟沒顧得上注意封正烈的話,他回憶起在上海和向暉告別時候的情景了。當時他就覺得很奇怪,按照自己和向暉的深厚友誼以及向暉的性格特征,兩人分別的時候,向暉竟然沒有太多傷感和不舍,倒是很灑脫,很淡然的樣子,而且還對自己說了一大堆“有緣無緣”的話,現在想起來,估計那時候他一定在計劃著來東北任職的事情了。

想到這裏,江靜舟笑道:“看來這次明光兄是要獨當一麵了!真好!依他的能力,早就該這樣了!軍座,您雖然一直是他的上司,但是論起對他的了解來,您一定不如我。明光兄他為人謙和低調,事事不愛出頭,其實他的各項能力,隻有超過我,很少有不及我的呢!就說遠征軍過野人山那次吧,人人說我這個團長是獨立團的主心骨,是大家的希望所在,其實當時我是傷病交加,自顧不暇的,能把這隻部隊咬著牙、拚了命帶出來的,主要是依靠當時任參謀長的明光兄的力量!”

江靜舟感慨道:“是啊!所以他這種品質在咱們這裏實在是太少了,我和他十幾年的兄弟,也算得上肝膽相照了!無論何時何地,明光兄的人品總是讓我感服!”

封正烈:“好啊好啊!不管怎麽說,雖然你們目前不是在一個軍裏,究竟在一個城市駐防,你們兄弟能相聚總是喜事啊!到時候把咱們遠征軍老部下們都召集起來,大家好好聚聚!也互相打打氣,如今寬城的防衛,就靠咱們這兩個軍了!”

江靜舟笑著點頭,向暉能來寬城的事情,讓他興奮莫名。

封正烈又想起另外一件煩心的事情來,卻和江靜舟有關,他又不能不說。

他看看心腹愛將,撓頭道:“你也別隻顧著高興了,還有件事杵在這兒呢,你聽了未必能繼續笑出來。”

封正烈皺起眉頭,搖頭走了幾步,看看江靜舟,又停下來搖搖頭。

江靜舟樂了:“什麽事情讓我神勇無敵的老長官都作難了?說出來,屬下為您分憂!”

“嘁!你為我分憂?你少惹事我就阿彌陀佛了!”封正烈搖頭歎息:“我說致遠啊,你可真是個香餑餑,各路義兄義弟的,怎麽都衝著你來了?我告訴你吧,你的那個老同學,昔日的盟兄弟——胡文軒,也要來寬城了!”

“哦?”江靜舟聞言劍眉微挑,果然是一副感興趣的模樣:“胡站長,文軒兄?他怎樣也來了?不會是為了追蹤我、調查我、監控我而來吧?哈,若是如此,我江靜舟倒真成了個人物了?有這樣強大的吸引力?”

“又耍貧嘴?我看你還是給我認真對待!”封正烈是一貫的懸心神態:“這個總不會是巧合吧?昨天我得到這個信息,實在是有些意外!”

他搔搔頭,斟酌著用語,省的再無端激發了眼前這位桀驁不馴的跋扈部下的怨氣來:“這麽多年了,你們當年義兄弟間這點恩恩怨怨我都懶得聽了!雞零狗碎、婆婆媽媽的,全不成個體統!”

他指指外邊:“那個胡文軒胡少將,是一門心思認定你有問題,身份可疑,背景不純!我看他是絞盡腦汁、處心積慮,調查來調查去,可總也拿不出個具體可信的證據來!他倒也不累,還是緊緊咬住你不放,其執著忘我、堅韌不拔的勁頭我亦歎服!”

江靜舟撇嘴微笑不語。

封正烈看著他頑皮不羈的神情,又有點生氣,手指向他:“還有你,也是個極不省心的家夥!總愛和那個一根筋的人較勁,針尖麥芒,半斤八兩,毫不相讓!你們見麵就掐的毛病是討厭極了,太有損各自的威儀!哪裏還有黨國將軍的氣派風範?我倒替你們臉紅臊得慌!”

“唉,其實我早看出來了,那胡文軒何時是你江致遠的對手了?隻是他這般費盡心思、鍥而不舍的精神,我倒詫異的很!不過蒼蠅不抱無縫的蛋,總是你自己做得不夠好,有把柄落在人家眼裏,才會有這樁煩心事吧?”

“您說這話我可不愛聽!古人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卻又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軍座您若也懷疑我,又何必千裏迢迢把我召喚來呢?我這個有疑點的人,您用著不鬧心嗎?”

“你少在我麵前嘚瑟拿嬌!有無疑點我心裏自然有數!臭小子還來將我的軍不成?”

封正烈狠狠瞪了愛將一眼:“我不過是想給你提個醒:既然人家來的蹊蹺,你就要格外留神才對!做好自己的事,倒也不用怕什麽,但是言行要謹慎當心,不要再有什麽辮子抓到人家手中!”

“您放心吧,對付我這位盟兄,我如今都懶得思考了,見招拆招罷了!”江靜舟懶洋洋地回答。

封正烈緊鎖眉頭:“其實我心裏也憋屈得緊!你說某些組織真是沒名堂吧?在各地軍中無孔不入,無所不在,專門盯自己人,整自己人!如今已是大兵壓境,決一死戰的危難時刻了,他們還盯著我的主力師師長不放?想想真讓人要罵娘!”

“一向如此,奈何奈何?不然怎會有‘風波亭’和‘莫須有’那些曆史公案了?”江靜舟倒是淡然:“隨便他們好了,我是沒所謂。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聽天由命吧!”

“不,致遠!你倒不必太過悲觀灰心!”封正烈反倒安慰起他來:“這裏是寬城,不是上海,更不是南京!你放心吧,隻管幹好你自己的事情,那個胡文軒你根本不用理會!我看他能怎樣造次?他要是敢在我們陸十軍裏製造摩擦,搞的我軍心不穩,瞧我怎樣拾掇他!”

江靜舟感動地笑笑:“您一向護我,我明白,也感恩!”

“那就給我拿出實際行動來,別光耍嘴皮子,光說不練!你江致遠要是不給我打好這場大戰,不能為我分憂,看我又怎麽拾掇你!”

“軍座啊,您一向英明睿智,又何出此言呢?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能否打贏這場大戰,不在您,也不在我,甚至都不在……老統帥那裏!世事難料,各有天命,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有些態勢不是我們這些人能力挽狂瀾的了!”

江靜舟卻緊接著又給他了希望的念想,隻為這位少壯派將軍在上司麵前又露出他一貫的沉穩、淡定、胸有成竹的風範來。

“可是大哥,我倒可以保證的是——無論任何時候,何種境地,我江靜舟都會當您為我的大哥、親人,和您共進退,同生死,共同創出一條生路來!為我們自己,我們的手足親人,更為我們手下數十萬條生命!請您一定信我!”

江靜舟認真說了這番話,語氣鏗鏘有力,更感染封正烈的,是他堅毅從容、誠摯坦然的眼神。

封正烈凝視住他,心下大慰,頻頻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