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骨肉親情

誰說唯有愛情才是至高無上的?任何真情實感的親人間的愛,都不輸於那令人**氣回腸的愛情!人生在世,良心為第一要務,良心一壞,萬事皆休!無論愛情、親情,勇於付出,少問收獲才是正途。也是出於這種深刻的反思,他時常會在心底暗生愧意:也許特工這個職業本身就是反人性的吧?選擇了這條道路,祭獻的除了自由、安寧,寶貴的生命和絕對的忠誠外,應該還加上——良知。

黃昏的病房中,肅穆寂靜的氣氛格外濃厚,讓人莫名產生寂寥孤獨、萬般惆悵的情緒。

楚天舒一人靜靜陷身在這灑滿幽情愁緒的病房中,半倚在床頭,任孤獨和傷痛爬上自己的心頭。

沒有人知道,這一段時間以來,這個年輕人不僅經受著精神方麵的殘酷折磨,身體方麵也飽受磨難。

去年底,他完成了那份針對中共地下黨電台的圍剿整肅的方案預案,上報總局後,得到毛局長的大力推崇,總局指示他盡快完善,做出最新補充方案來,以在各地保密局站推廣。因此,這段時間,他在沒日沒夜地加班加點,想在近期完成手頭這項工作,他清楚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為了提神,大量飲用咖啡,猛烈地抽煙,也損害了他的健康。他咳嗽、失眠還經常會有低燒狀況出現。

他已經無暇顧及這些,更沒想到去醫院治療一下,這一切,不都是在他的計劃之中的嗎?他苦笑著,感歎著,幾乎自虐地看著自己一天天虛弱下去。直到那天早晨,他五哥的一個電話,將他帶入另一場親情糾葛中去。

那天早晨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將一向沉穩機敏、內持堅強的他,從身心兩方麵都擊傷了?沒有幾個人知道,沁梅當然更不曉內情。如今,一個人有此獨處的時間,楚天舒才能有機會回憶起那天早上難忘的一段經曆,在回憶中,暗暗舔舐著自己的傷口……

那天他在辦公室加了一夜的班,清晨來臨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快要虛脫了,身上一陣陣盜汗,又有發低燒的感覺襲來,他正想回宿舍躺下休息一會兒,卻接到五哥天愷從站外門崗處打進來的電話,說有急事找他。

他強撐起身子,用冷水洗了一把臉,以期讓自己顯得精神一些,但是兩兄弟一謀麵,他這種病弱頹廢的狀態,還是讓他的兄長嚇了一跳。

看到他打開車門,坐進車來,楚天愷盯著他的臉看了一小會兒,擔憂地問道:“老七,你臉色這樣不好,病了嗎?”

看著哥哥的一臉擔心,楚天舒搖搖頭:“病倒沒有,就是昨晚幾乎沒睡,感到困倦而已。”

楚天愷點頭:“那就好,咱們先去把正事辦了,回頭你趕緊去補個覺吧!”

“正事?什麽正事?”楚天舒有點莫名其妙。

楚天愷認真看了他有幾秒鍾,邊搖頭邊歎氣:“天!你連今天是什麽日子……都會忘了嗎?了不得,我看你真的是患上抑鬱症了!你這次不想回南京都不行了,我都會馬上建議四哥趕快想辦法調你回去。”

“今天……是什麽日子?”楚天舒神情迷茫地嘟囔著。

楚天愷有點驚異地望著他,無奈搖頭,回手指了指車後排那一大束白色玫瑰:“這個特殊的日子,我一直認為,咱兄弟幾人,最該不能忘的,就屬你了……”

他帶著淒楚的神情回憶道:“那時的你,血氣方剛,悲憤交加,和你六哥,拚了命要考入航校,要報仇,雪恨……”

猛然間想起來這個特殊的日子,楚天舒心中既愧且痛,他低下頭,喃喃道:“是我該死,竟然過得這樣迷糊了!大哥殉國的日子,我今年竟會忘得一幹二淨!我……”他難過自責地幾乎說不下去了。

楚天愷理解地點頭,發動了車。

楚天愷:“我知道你在上海,每年這個日子一定會去祭奠大哥的。這次不是剛好我也在嘛,就想著咱們弟兄一起去……而且,估計你馬上就要離開上海了,也未必能年年去那個地方了。”

楚天舒低著頭,久久說不出話來。

楚天愷苦笑著回憶:“當年大哥殉國後,你和你六哥雖然報考航校未遂,我想從那時起,你的軍人情結就結下了?到了還是從美國回來從了軍,現在又即將調到空軍……這一大圈子繞的,好在終究算是遂你心願!你不高興嗎?”

楚天舒默默沉思不語,許久望著窗外,幽幽道:“空軍!空軍……還是那個空軍嗎?”

細雨蒙蒙中,兄弟倆共打著一把傘,抱著花,來到墓地。

在他們大哥肖雲翔的墓前,一個瘦弱的女子佇立在那裏。畢竟是自己的親人,光看背影,他們也認的出來那是誰——他們的姐妹楚天歌,孤零零地站在墓碑前。

楚天愷低語弟弟:“這一路上我就在想,今天這個日子,也許咱們兄妹三人能在這裏遇見?果然,大哥顯靈……”

楚天舒默然不語。

看著楚天歌(白鴿)並未打傘,瘦伶伶的身子就那樣淋在雨中,楚天愷憐惜地走到妹妹跟前,將雨傘罩到她麵前。

白鴿有點驚訝地看到這一兄一弟出現在她麵前,她微微揚起秀眉,貌似平靜的麵容上閃出一絲激動卻糾結的神情。

“小歌,太好了!竟然在這裏能碰上你……你還好嗎?”

“五哥……我……還好!”

楚天舒一直默默站在雨中,看著哥哥姐姐帶點尷尬口氣在彼此問候著,自己卻不發一言。

楚天愷心痛地看著妹妹:“你看看你都瘦成什麽樣子了?小歌,不如跟哥哥回家吧!你……你先生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不管怎麽說,親人總是親人,我們不忍心看著你這樣下去!”

白鴿聽著,沉默著,她並不反駁,也不回答,隻是平靜的臉上寫滿了倔強。她默默搖了搖頭。

楚天愷歎氣:“我不懂你們那些信仰啊,主義什麽的,我隻知道我們是一家人!小歌,你真忍心和你的娘家,你娘家的階級,你的兄弟姐妹們永遠對峙下去嗎?”

他上前摟住白鴿的肩膀:“妹妹你聽我說,我已經在做準備,咱們全家都移民到國外去生活,你想去哥哥姐姐們都在那裏的美國,或者是你曾經待過的法國,都可以,哥哥這裏有的是錢,可以讓咱們全家人一輩子都衣食無憂!讓咱們遠離可怕的政治,遠離即將再次燃起的戰火,一家人團團圓圓聚在一起,該有多好!你說呢?”

白鴿微微苦笑了一下,抬眼看看兄長:“哥,你是商人,不懂政治,有些事情你是不會明白的!你這個美好的計劃也是不現實的,是海市蜃樓,是空中樓閣!不信,你可以回去問問四哥……或者,你不妨就問問眼前的這位國軍軍官先生吧,問問他你就會有答案了!你問他可以放棄眼前的一切,放棄對於我們的針對和敵視,放棄他們的立場,去配合實現你其樂融融的計劃嗎?”她看向自己的弟弟楚天舒,那目光竟然是犀利遠遠大於溫情的。

“老七……你說話啊?快回答你姐姐,快勸她回家!”楚天愷回頭示意著楚天舒,向他使著眼色,著急地問道。

楚天舒站在雨地裏,雖然他感到身上一陣陣寒戰,但是他還是咬牙忍住了,他咽了口吐沫,像是咽下了無盡的悲涼和無奈,盡量平靜地望著他的哥哥姐姐,微微搖頭:“我……我不知道!不過,人各有誌!三姐,我……”

白鴿淒楚地笑了:“老七,說得好!人各有誌!所以身為保密局軍官的你,才會如此的敬業!才會如此的冷漠無情!才會一次次暗中跟蹤我監視我,將你的親姐姐當做你的捕獵物一樣玩弄在你的股掌之中!”

楚天舒被她罵愣了!不過是瞬間,他突然明白了姐姐的誤會所在,他感到心上驀然像插了一把利刃那樣痛!而這番痛卻無法解脫!

“不,親愛的三姐!你是誤會你的弟弟了!當我從五哥手裏得到了你的地址後,當我知道你的丈夫被害,你陷入萬分悲傷的情緒當中時,我是那樣的不放心,所以才會一次次暗中跟著你的行蹤,一次次默默看著你孤獨憂傷的背影黯然神傷,我多想上前去安慰你,抱住你,用手足的溫情,弟弟的愛意,幫助你度過這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可是我不能……”

楚天舒在心底呼喊著,表麵上卻平靜如水。他不敢解釋,不能解釋,也無從解釋。

一陣寒風襲過,雨水更加冰冷侵人了。

白鴿打了個寒戰,忍不住咳嗽起來。

楚天舒幾乎是本能地脫下自己的外衣,上前披到姐姐身上。

白鴿微微一愣,也幾乎就在同時,她毫不猶豫地甩開了弟弟的衣服,將它狠狠地扔回到他的身上。

接過衣服,楚天舒才驀然醒悟過來,他手上拿著的是國軍軍裝外套!看著姐姐望著它一臉憎惡的表情,他呆呆地愣在了那裏,淚水慢慢爬上眼際。

楚天愷也瞬間明白了這一切,他沒有說話,將手中的雨傘遞給楚天舒,然後脫下自己的外衣,給白鴿披上。

白鴿沒有再拒絕,隻是任由哥哥摟住自己,這暖暖的親情,讓她的淚水盡情滾落。

楚天愷歎氣道:“我們不要再說下去了吧,在這個特殊的日子!唉……估計這場雨,就是大哥的眼淚,他在天堂也不忍心看到眼前的這一幕吧?”他的淚水也不禁落下臉頰。

片刻,他接過雨傘,對白鴿道:“天太冷了,小歌,我送你回去吧!”白鴿沒有抗拒,溫順地對著哥哥點了點頭。

兄妹三人離開墓地,來到汽車旁。

楚天舒已經全身濕透,他沒有上車,他帶著憂鬱的眼光看了姐姐一眼,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對楚天愷道:“哥,你先送姐姐回去吧,我想一個人走走。”

“老七!下著雨呢!你不拿傘嗎?”

他不理會身後哥哥的叫喊聲,也沒注意到姐姐明顯已帶有溫情和擔心的神情,執意轉身走進雨幕中。

此刻,在黃昏暗淡的病房中,楚天舒回憶起前情,依然心痛難耐。他突然覺得渾身發冷,忙裹緊了被子,將自己的一臉淚容藏到沒人看見的地方。

寬城的這個黃昏,舒緩的如小夜曲般靜謐溫馨,空氣裏流淌著一陣安寧、柔美的味道。

封正烈官邸前,江靜舟走下車,輕輕吸了口氣,仿佛要將這份安詳味道吸入腔內,安撫住自己不安糾結的心緒。

回眼看到跟隨他走下車的兒子寧鬆,倒是一副鎮定平和的神態,江靜舟不禁暗暗頷首。

和陳家的認親場麵,是江寧鬆一生難以忘卻的一幕。他在感受到一份別樣濃厚的骨肉親情外,又收獲了另一種母愛。

那個被介紹為他的姨媽的人——封正烈的太太陳紫瑜,是個容貌清麗、氣質雍容的女人,給寧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親情的感覺是微妙的,寧鬆瞬間感受到對方母愛光線的折射。

從寧鬆一進門看到這個孩子的第一眼起,陳紫瑜的眼睛裏就蓄滿了淚水。當江靜舟帶著愧疚和羞赧的表情,剛剛將孩子帶到她的麵前,還未說話,陳紫瑜已經淚水灑落腮邊。她一把抓住寧鬆的手,邊端詳著他的容貌,邊喃喃自語:“是小鬆嗎?讓我看看……是的,沒錯,沒錯!這孩子一點沒錯!江致遠……你……究竟沒騙我!這孩子的眼睛,和青青的一模一樣!是青青的孩子,是我們陳家的孩子!”

這話讓江靜舟難堪,更有一絲傷感,封正烈忙為他開脫:“阿紫你這說的是什麽話?我看你是樂糊塗了?致遠怎麽會騙你?難道你還懷疑他在這裏唱一出《狸貓換太子》不成?”

陳紫瑜隻顧拉住寧鬆左看右看,一邊擦淚不止,顧不上回答丈夫的嗔怪,一旁她的寡嫂——兄長陳錚瑜的遺孀韓湘玉忙上前來,含淚帶笑為小姑分辯道:“大妹是太激動,口不擇言了,致遠莫怪啊!”

江靜舟忙向她致意:“大嫂,我怎敢?千錯萬錯,都在我一人身上,實在是怪不得別人!隻是,您和……太太,身體都還好吧?”他說著,又忙引寧鬆見過舅母。

封正烈安慰住流淚不止的妻子,又讓大家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還未及寒暄幾句,陳紫瑜拉寧鬆起身,對眾人道:“你們聊著,我先應該帶小鬆上樓去……”她摟住寧鬆的肩膀,不由分說地拉著他急急地上樓去了。

封正烈看到江靜舟露出不解的神情,就笑著解釋道:“她自然有她的道理,你不用管!咱們先聊咱們的。”

江靜舟再次正式問候了昔日長官的遺孀,又向韓湘玉表達了對陳錚瑜的懷念憑吊之意。三人閑話一陣,話題逐漸談到寧鬆兄妹身上,韓湘玉忍不住歎息數聲。

“其實大妹好可憐!蘭兒是她一手帶大的,情同母女一般!卻不料那樣花朵般嬌嫩的孩子,又如天使般懂事可愛,小小年紀就……”她忍不住拭淚,江靜舟也深深低下頭去。

一旁封正烈也歎息:“是啊,致遠!你莫怪剛才你大姐那番話語……你是不知道啊,蘭兒走後,她頭發白了多少?曾經好長一段時間都精神恍惚的……”

“是啊,是啊!”韓湘玉忙接口解釋著:“幸虧老天保佑我們陳家,竟然讓致遠把小鬆找了回來!這下大家的情感都有個釋放口了不是?致遠呐,你也別怪大妹當年對你狠心狠意地發了那樣一句狠誓,她也是心疼孩子,更心疼她早逝的小妹!如今好了,寧鬆回來了,一切隔膜都不複存在了,從孩子身上論,我們究竟是親人,不是嗎?”

“我明白……”江靜舟始終未曾抬頭,一時哽咽難言。

“好了,你們哥倆先聊吧,我去看看晚宴安排得如何了?”韓湘玉離開後,好一陣,江靜舟才從悲傷中緩過勁兒來。

他記起一事來,就從隨身帶來的包裹中取出兩件衣物,遞到封正烈麵前:“這個是我離開上海時,阿蓮托我帶給您和太太的,說是她的一點心意!”

封正烈望著衣物沉吟不語,片刻,神情複雜地看著江靜舟:“阿蓮……那個倔強狠心的丫頭!虧她還記得我這個表兄?這都多少年了,我們兄妹再沒謀麵!”

他不住地點頭複搖頭,一副對往事感慨萬千的樣子:“前時聽說她出獄後,又進了保密局?那樣的組織,我是沒什麽好感!你說阿蓮這又是為哪般?唉,話說回來,她也不是當年孤苦無依的小姑娘了,我管得了嗎?就是覺得她孤身一女人家,漂泊不定的,總不是個了局!如今不該選擇加入一些背景複雜的組織,更不要再介入政治才對!”

他自語著,江靜舟默默聽著,並不答言。

封正烈卻突然盯住他,一副充滿狐疑的神情:“哎,致遠,你是怎麽回事?和阿蓮?你們當年分手的那樣決絕,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勁頭。後來抗戰中聽說你們又合作了,似乎恢複了些感情,現在……阿蓮依然孤身一人,你身邊卻有了顧小姐,這究竟……”

“感情這種事……誰講得清楚,道的明白?”江靜舟紅著臉低聲分辯道:“抗戰時期合作那可是家國大事,怎能計較兒女情長?這個豈能拿來說事?再說了,做不成夫妻也不一定就要是仇人吧?唉!總之,一切是緣,緣去緣來,無可奈何,船到橋頭自然直……以後的事情,誰說的準呢?除了祂老人家!”他指指上天。

“嘁!”封正烈不以為然地撇嘴,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繼續教訓著這個一直讓自己懸心,不知天高地厚、桀驁不馴的兄弟:“你這分明是狡辯!這些年據我觀察,你小子情感就是一個字——亂!到哪裏都有一些女人愛圍著你轉,弄得你搞不清方向了?臭小子總在走桃花運,豔福不淺呢!難怪當年你那位老同學總愛詆毀你一個詞——得隴望蜀,也就是喜新厭舊的意思吧?”

“哎,大哥!”江靜舟不幹了,好鬥的勁頭被他激起,雖然不敢大聲,語氣卻急促認真:“您也知道那是詆毀之意,您還當成個話題來說?我怎麽情感亂了?婚姻這件事,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古人更說得好——子非魚!哼!我就奇怪了,這世上為什麽總有一些人無事生非的,愛站在水邊,看我這條魚如何生活,胡亂猜度我的情感走向、喜怒哀樂呢?我真冤得慌!”

他劍眉微挑,咬牙切齒,氣急敗壞的樣子差點把封正烈逗樂了,幾乎要衝淡了剛才的傷感氣氛,封正烈忍不住搖頭:“你這張嘴啊……所謂得了便宜還賣乖,就是你吧?”

片刻,他收住笑,正色道:“致遠,今天這裏沒別人,我隻想問你一句,你給我說句掏心窩的老實話——不論阿蓮,還是顧小姐、某主編等等的什麽人,如果青青還在,你會如何選擇?”

他認真看著對方,卻欣慰地看到對麵這個貌似狂傲跋扈的少壯派將軍隻是微微低首沉思片刻,就抬頭平靜地看著他,語氣沉靜而坦然:“陳青瑜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若在,我何談選擇二字?”

“這才是我想象中的江致遠!”封正烈頷首微笑。

兩人正低聲分辯得熱鬧,就看到陳紫瑜摟著寧鬆下樓來,少年的眼角還殘留著淚痕,讓江靜舟略感詫異,未及細想,就聽到那邊韓湘玉在招呼開席了。

陳紫瑜一麵不停地為坐在身邊的寧鬆夾菜,一麵暗暗打量著坐在對麵的江靜舟,往事難免浮上心頭。

這究竟是怎樣一個男人?

當年,自己嬌生慣養,在兄姐嗬護下長大的小妹陳青瑜,就那樣死心塌地、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他!

作為無話不談的嫡親姐妹,她知道青青愛上江靜舟是在一個極為不合適的時段——那年江靜舟和虞水蓉結婚,金童玉女般的神仙眷侶讓年僅17歲的小妹心馳神往,情愫暗生,癡情的姑娘竟然無可救藥地暗戀上了和自己有間接親戚關係,如今該稱呼為“表姐夫”的江靜舟。

女孩自然是痛苦難耐,也糾結萬分。她唯有將這份羞澀難言的情懷向自己的姐姐傾訴。陳紫瑜安慰小妹,天涯何處無芳草?比他江靜舟帥氣的軍官多了去了,憑著陳家的勢力,依著陳青瑜的品貌,怎麽會找不到如意郎君?

“可是,姐!我就中意這個……他!哦,上帝,我該怎麽辦?他,符合我的所有春閨夢想,我的白馬王子的夢想!”妹妹陳青瑜楚楚可憐的神態讓她至今想起來都痛心不已。

“可是小妹,他已經屬於別人了,你醒醒罷!”那時的陳紫瑜簡直是恨鐵不成鋼般的生氣和無奈:“難不成你去橫刀奪愛,把他搶到手?青青你若有這般氣概,我倒欣慰至死了!”

陳青瑜可憐巴巴地看著姐姐:“你知道我不成……我哪點比得上阿蓮姐了?何況,我也不忍心!搶他?怎麽可能?那不是讓他為難嗎?讓他為難的事,我是不會做的!姐,你懂我……我就是個沒出息的小女人……”

“你真的是太沒出息!”陳紫瑜恨不能當場敲打妹妹一頓:“哪裏像我陳家的女兒了?你這個樣子,讓大哥知道了,非發脾氣罵你一頓不可!還有,讓你姐夫知道了,也要笑話死了!人家表妹風風光光嫁了,我們陳家小姐還在這裏做白日夢呢?”

為了打消這個癡情丫頭的傻念頭,陳紫瑜忍不住對她講了一樁密事——這個江靜舟,身份背景有點可疑,有人一直在告發他是共黨臥底!

陳青瑜聽了直搖頭,陳紫瑜以為妹妹不相信她的話,正欲再說從封正烈那裏聽來的證據,卻聽聞妹妹說出更讓她生氣加無語的一句話。

“姐,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話,是我根本覺得沒所謂!我愛的是這個人,這個叫江靜舟的青年軍人!和什麽黨派有何關係?他是什麽人我才懶得分辨,他是什麽人我都願意……願意此生相隨!”女孩聲音放得很低,近乎獨自囈語,且羞澀地垂下了頭。

這番話聽得陳紫瑜是又氣又恨,又覺得其狀可憐可笑,就搖頭歎氣不已,隻希望讓現實來打消自己妹妹的癡心妄想——沒看到人家江靜舟和虞水蓉是水乳交融、琴瑟和諧地在那裏過自己的小日子呢?

誰料想人算不如天算,自己小妹的那段白日夢竟然做成了——三年後,江、虞婚變,青青竟然真有機會成了江靜舟夫人!

原本這段婚姻陳紫瑜是不讚成的,自己冰清玉潔的小妹憑什麽要去給人家做填房?但是青青是鐵了心要嫁這個江靜舟,和姐姐幾乎鬧翻後,她說服了大哥陳錚瑜對她的支持,出麵和江靜舟談妥了這場婚姻。

後來姐妹和解,知道妹妹嫁了此生最愛的男人,生活幸福,她也就釋然了。雖然妹妹不顧她的強烈反對,冒著家族病犯的危險為這個男人生兒育女,但是畢竟也算為人丁稀少的陳家延續了一線血脈。

生活如河流安靜在流淌,誰料想在兒女們半歲時,青青會病發身亡。當時陳紫瑜雖然一直以來對自己妹妹癡情,江靜舟淡然的婚姻狀況心有警惕和不滿,但是她畢竟看到了令她終身難忘的一幕——

在自己妹妹的靈柩前,江靜舟像變了一個人,神形憔悴,痛不欲生,他默默為妻子守靈,茶飯不思,其狀可憫。

她又聽當時搶救陳青瑜的醫務人員告訴她,妹妹就咽氣在江靜舟懷中,江靜舟那時幾近瘋狂,抱著妻子的遺體整整坐了一夜,誰勸也不聽。

陳紫瑜暗歎這個男人究竟還是對小妹用了真情的。當時出於同情江靜舟痛苦的狀況,就沒有按原先計劃把寧鬆兄妹帶走,讓一雙小兒女留在父親身邊,安慰他的喪妻之痛。

卻不料風波陡起!沒多久,江靜舟竟然弄丟了雙胞胎兄妹中的男孩!是可忍孰不可忍?當陳紫瑜從滿臉愧疚的江靜舟手中接過瘦弱的寧蘭時,拋給他的隻有一句冰冷得讓人心頭打顫的話——不找回寧鬆,此生不必相見!

如今,雖然天使般善解人意的寧蘭走了,但是寧鬆被找到,送回親人身邊,陳紫瑜內心的寬慰和滿足之情難以言表。她不知道該如何和暖和孩子父親的關係,畢竟十多年的藩籬已經在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她沒想到她逝去的妹妹慧靈不散,還要幫助她世上的親人們找回溫暖,讓親情重生。

是寧鬆提起了一個話題。在飯桌上,寧鬆告訴父親,剛才姨媽帶他去看過母親和妹妹了。

看到江靜舟驚異不解的目光,封正烈忙解釋道:“哦,這樣的,樓上有一個房間,被阿紫設成了小小的祠堂,陳家的。這不是大嫂如今也住這兒嘛,這樣也算陳家祖先有地界祭拜了。”

一旁韓湘玉插言道:“陳家也沒別人了,我和大妹就商定了,也不用遵從什麽古禮了,什麽女子不入祠堂的,就把小妹青青母女的靈位也放進去了,這樣大家也好隨時祭拜。”

“原來是這樣!”江靜舟感慨不已,又帶著懇求之意望向陳紫瑜:“太太,請容我有個不情之請?我能否去看看……她們母女?”

這聲“太太”的稱呼在此情此景中顯得別扭和尷尬,雖然自從陳紫瑜和江靜舟決裂後,就逼著後者對自己改了稱謂,但是此刻聽在眾人耳中還是極不自然,寧鬆看看姨媽,又望望父親,小臉上寫滿擔憂和傷感。

江靜舟的這句哀懇之語已經讓陳紫瑜眼中蓄了淚,但口氣仍是冰冷如昔:“先吃完飯再說吧!”

眾人不敢多言,默默吃過了這餐飯。

“姨媽……”離開餐桌大家來到客廳沙發坐下,寧鬆望著陳紫瑜欲言又止,少年的大眼睛裏亮晶晶的,有波光在閃爍著。

“唉,小鬆啊,你以後別用這樣的目光看姨媽吧?看的我心都碎了!就像蘭兒當年,她一落淚,我這心就……”陳紫瑜傷感不已。

封正烈上前撫住妻子肩膀,笑勸道:“你看不下去不如就遂了孩子心願得了?寧鬆的意思你該明白?何況人要講誠信,當年你是怎麽說的?如今孩子回家了,你再埋怨人家當爹的可就不合適了!阿紫啊,你可是基督徒哦,博愛豁達心胸在哪裏?”

“這根本就是兩回事!”陳紫瑜白了丈夫一眼,又認真看向江靜舟:“你真的想見她們?蘭兒罷了,我知道那曾是你的掌上明珠!可青青?我那可憐的小妹,已經癡癡在那邊等了十多年了!那個不顧死活,隻要愛情的傻姑娘!”她再度落淚。

“太太,我……”江靜舟麵對這番含淚的質詢,竟不知該怎樣表白剖析自己的心跡?隻為長久以來,有關“青青”的話題,總帶有一種揮之不去、難以言說的愧意深藏在心底。

他的窘困之態讓周圍幾人不安、憐惜,遂不約而同地相勸起陳紫瑜來。

“好了,阿紫!殺人不過頭點地!你不可太過分了啊!”

“是啊,大妹!致遠把孩子都給你找到送來了,你還要怎樣?”

“姨媽,我能夠和爸爸一起再上去看媽媽和妹妹,也算我們一家團聚了……”

眾人的話讓陳紫瑜無法繼續繃住冰冷的麵孔,她拭去淚水,又一次認真盯住眼前垂首不語的男子:“江致遠,我再問你,你如今身邊女人也有了,親人也有了,兒子也回歸了,你真的還惦念著那對苦命的母女?”

江靜舟終於長歎一聲,抬起頭來,鄭重地看向陳紫瑜,一字一頓地答言:“青青是我的妻子,蘭兒是我的女兒,您說呢?”

陳紫瑜凝視他片刻,點頭歎息:“好吧,你隨我來!”

小小的祠堂寂靜肅穆。江靜舟跟著陳紫瑜走到供奉著很多牌位的神案前,看著她上前將一大一小兩個牌位再次移到了前排祭奠處。

眼前的情景深深刺痛了江靜舟的心!這一大一小的兩個木牌難道就代表著自己曾經的兩個至親親人嗎?有一股熱流瞬間闖入他的眼際,他咬牙忍住了。

封正烈、韓湘玉帶著寧鬆隨後上來,和陳紫瑜一樣,都在注視著江靜舟的舉動。

江靜舟卻無視射在背後的幾雙眼睛,他的思緒早已飛馳到過去的歲月中。

那年,他和虞水蓉在無奈中選擇“假離婚”,結束了一段熬煎的婚姻歲月,卻很快陷入一幕接一幕的悲情劇情中。

組織上帶來發妻沈琬早在三年前和他離婚的消息,他未及消化掉這場因誤會造成的悲劇,就聽聞了另一個讓他痛徹心扉的噩耗——虞水蓉的突然“犧牲”。

據當時的消息稱,和他分手後,虞水蓉和另一位同誌以戀人身份打入國民黨中統局,卻不料很快暴露,被秘密處決。

雖然後來證實這其實是一條“偽情報”,是中統局為了讓六名骨幹特工潛入日本培訓所放出的假消息,但是當時不明真相的江靜舟幾乎陷入感情的絕境中。剛剛暗萌心底的愛情之花就這樣夭亡,他覺得自己的心已經死亡,隨著蓮蓮的逝去而埋入黃土中了。

江靜舟暗暗發誓,經曆了和沈琬的婚姻悲劇,和蓮蓮的愛情悲劇,自己的情感之門已然關閉,此生不會再愛,不會再接納任何人了。卻不料青青就在那時走入到他的生活中。

因著往昔和虞水蓉的“婚姻”關係,他不僅和封正烈逐漸形成如父如兄的上下級關係,也結識了其姻親——194師師長陳錚瑜兄妹。

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他一向仰慕的另一個長官——陳錚瑜會突然建議他和自己的小妹陳青瑜聯姻。

在江靜舟眼中,當年的陳青瑜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因為姻親關係稱呼虞水蓉為“表姐”,把自己叫“表姐夫”,雖然那時的她已經是194師的一名少尉機要員,但是其單純文靜的模樣,天真活潑的性格,還是讓江靜舟總把她當小孩子一般看待。

石破天驚,其長兄竟然鄭重其事為自己的小妹做起媒來。他告訴江靜舟,自己的妹妹——那個乳名叫青青的女孩早就暗戀上了他,且態度堅決,非他不嫁。

江靜舟無比震驚且萬般無奈,心中暗暗叫苦不迭。陳錚瑜不同於封正烈,他為人嚴謹刻板,治軍嚴格,私德很好,一向讓江靜舟頗為仰慕。但是兩人畢竟是隔了一層的姻親關係,外加上下級,他無法像對封正烈那樣隨意玩笑,輕言拒絕。

身為地工的他還要考慮到身份問題,他不能和陳錚瑜弄僵關係,隻為194師是比自己所任職的封正烈的189師還要建製龐大的國軍軍隊,有很多重要的情報來源。江靜舟頗費躊躇,絞盡腦汁地婉拒著這樁姻緣。

卻不料“逼婚”形勢緊迫,連封正烈,以及自己的盟兄程鵬霖都加入到說客行列,江靜舟萬般無奈下,向上級組織暗暗請示,建議安排自己擇機調離189師和194師周圍,以化解這番危機。

他沒想到的是,壓向他這個已不堪重負的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竟然來自自己的上級組織!當時的情勢太需要有同誌打入到194師,收集更多的情報,來應付紅軍最大的對手之一——有虎狼之師名稱的194師。江靜舟如今麵臨的困境,無疑是最好的一塊敲門磚。

組織上指示他接受這門婚姻,和陳青瑜盡快結婚,爭取早日調入194師,接近它的中樞部門。最好能將身為機要員的陳青瑜成功策反,她是能接觸到很多核心軍事情報的人員,對我方的情報工作很重要。

不能不說江靜舟也並非鋼鐵心腸的機器人,他曾帶著強烈的情緒向上級組織抗訴過,但是最終還是選擇了服從,隻為他的個人利益和組織利益相比,實在是微乎其微。信仰的力量又一次迸發出強烈的動能,將這個紅色特工的個人生活軌跡再度改弦更張。

江靜舟就這樣再次走進了一場尷尬無奈的婚姻中。不同於和沈琬的渾然天成般的青梅竹馬初婚,和虞水蓉的“假戲真情”的戰友式組合,這場異黨夫妻的婚姻,一開始就埋下了悲劇的根苗。

江靜舟幾乎是身心麻木地走入到這場婚姻中,為了組織的利益,為了任務,甚至是為了自己的生存,自己的潛伏身份,他都沒法像當年和虞水蓉那樣,可以經營一場“有名無實”的假婚姻。他實實在在娶了陳青瑜,就要和這個女孩過上真實的夫妻生活。江靜舟痛苦過,糾結過,他唯有將感情緊緊封閉,如一具行屍走肉般將自己奉獻在婚姻祭壇上。

但他很快陷入更加痛苦的漩渦中。隻為這個叫青青的女孩竟然如此火熱地獻出了自己的真情實愛,濃烈的情感像烈焰般瞬間將他纏繞,裹挾著他一起燃燒,是涅槃還是毀滅,誰又能知道?

陳青瑜一定是嫁給了此生最愛的男人,她無怨無悔地付出自己的一切來經營這場看似不夠和諧的婚姻。她的溫柔、善良、純淨、透明,讓江靜舟每每心生糾結不忍之情。他不能拒絕她的溫情愛意,不能回避她的關切照拂,甚至——無法完成自己的任務!

策反陳青瑜?絕無可能!隻為這個女孩就像是一塊晶瑩剔透的美玉,毫無雜質,純淨璀璨。她不懂政治,不諳世事,在兄姐愛撫包裹中長大的她,根本不解“信仰”為何物!在她的心中,愛情至上,丈夫江靜舟就是至高無上的神,她無條件的相信他,無原則的依戀他,無邊際的愛慕他。如何將這樣的女孩拉入到自己的陣營中,令江靜舟頗費躊躇。他不忍心傷害她的善良,也無法褻瀆她的純淨,他唯有在心底暗暗祈禱:時光快快劃過,單純的女孩早日長大,變得成熟些,再成熟些,到那時,再……

身為機要員,陳青瑜掌握著大量的軍事機密情報,因著夫妻關係之親近,加之陳青瑜對他的絕對信任,江靜舟輕鬆自如地獲得了很多重要情報,其中也包括後來讓他蜚聲我黨地工史的“破解鐵桶合圍計劃”,挽救了十多萬紅軍的生命,建立了不朽的功勳,曾被領袖譽為“勝過幾個紅軍師的作用”,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可是誰能想見,當年的江靜舟曾經謹慎地遊走在任務和親情的鋼絲繩上,一次次在信仰和親情間痛苦地抉擇,在兩難的境地中掙紮。他在出色完成組織任務的同時,無形中等於一次次背叛著他和青青的感情和婚姻。偽飾——就像一把利劍,幫助他披荊斬棘,所向披靡地戰鬥在隱蔽戰線上,為他的信仰奉獻才智,也一次次殘酷無情地切割淩遲著他的心髒,讓他的胸腔裏滿目瘡痍,鮮血淋漓!

他也曾一次次在心底喟歎:誰說唯有愛情才是至高無上的?任何真情實感的親人間的愛,都不輸於那令人**氣回腸的愛情!人生在世,良心為第一要務,良心一壞,萬事皆休!無論愛情、親情,勇於付出,少問收獲才是正途。也是出於這種深刻的反思,他時常會在心底暗生愧意:也許特工這個職業本身就是反人性的吧?選擇了這條道路,祭獻的除了自由、安寧、寶貴的生命和絕對的忠誠外,應該還加上——良知。

但是江靜舟又是踐行自己信仰的絕對忠實者!他也曾做過一些努力,能否完成那項最難完成的任務——將妻子陳青瑜拉入到自己的陣營中來?於公於私,這都是一件兩全其美的事情。

於是,在兩人婚姻走向和諧的階段,在陳青瑜身懷有孕的時期,江靜舟還曾和她有過這樣一番對話,不料卻使他收獲了一番別樣的悲涼之情。

春夜繾綣,小夫妻私語喁喁。江靜舟擇機向妻子談到了信仰問題。

“青青,人人都有信仰,你的信仰在哪裏?”

“你明知故問呢?致遠!我的信仰就是你!”

“別胡說!小丫頭拿出正行兒來,好好回答我的問題!”

“你知道不是胡說啊,我也沒說假話!青青我的信仰就是——愛情,可是我的愛情,就是——你!”

妻子的話讓做丈夫的人啼笑皆非,他不知道怎樣再繼續這個好容易提及的嚴肅問題,還要不顯山,不露水。

聰穎睿智如江靜舟,也實在感到為難。理理思路,穩穩心緒,他語氣艱澀地談及各黨派之間的生死較量,又故意以輕鬆的口吻相問:“舉個例子吧,如果我們是兩個陣營的人,我們的信仰不同,你會怎樣選擇呢?是選擇愛情?還是信仰?”

這話卻讓做妻子的咯咯笑出聲來:“致遠你真逗啊,總像小孩子一樣愛胡思亂想呢!”

女孩咬著指頭看著自己深愛的夫君,語氣輕鬆,語義卻堅定不移:“我如何需要選擇?都說過了,我信仰的是愛情,我的愛情就是你,這原本是一回事啊!”

江靜舟更加哭笑不得,女孩的“歪論詭辯”卻透著無法直視的真情,他都不知道該怎樣繼續誘導下去,直覺自己簡直快成了一個陰險小人了。

但是還是要努力一下,要能講透一些道理給她,是自己越來越強烈的一個念頭——是的,日久生情,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深深愛上了這個純淨無私的女孩——可能不是像和蓮蓮那般的恍若結緣前世的絕妙愛情,但是濃烈的親情,卻像是萬年叢生的古藤,已經將他緊緊纏住,不能掙脫!

小妻子回答的倒也毫不含糊:“大哥,大姐……還有……未來的他!”她羞澀地望望自己的下腹。

因為身材瘦弱纖細,已經懷孕五個月的小母親還絲毫不顯懷,但是那份幸福的神態,已經讓人觀之心動。

“可是,如果我和你的親人們,你的哥哥姐姐,不是一個陣營的人,你該如何選擇?”

江靜舟覺得自己問的殘忍,卻不料對麵的人兒仍是一副輕鬆應對狀態:“可是你們本來就是一個陣營的人呐,致遠你問這樣的問題毫無意義呢!”

“我是說,如果……設想一下,不幸發生了這樣的悲劇,呃,很殘酷,很無情,對吧?青青?可是我們原本就生存在這樣一個殘酷無情的世界上!這樣的選擇絕對不是天方夜譚,是每個人都可能麵對的!隻要戰爭一天不結束,對立態勢一日不消亡,就會有無數人被逼著要做這樣殘酷無情的選擇!有時候,我們會無奈,會糾結,更會痛苦,心碎……”

他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陳青瑜也收住了笑容,正色看看丈夫,思索片刻,臉上掛出毅然決然的神情來:“致遠,非要我選嗎?如果……你一定要我來選擇,我的選擇是——我死!”

“青青你胡說些什麽?!”江靜舟突然間急了,斷然發出的嗬斥聲幾乎嚇了自己一跳。

女孩那邊卻平靜無波,她的神情是那樣的無助、無辜。

“是真的,致遠,我沒有說笑!我有多愛你,你一定明白!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了你,我獨活又有什麽意義?可是,我也好愛我的家人,我親愛的哥哥、姐姐!我不能失去他們,他們就是養育我長大的父母!致遠,如果可能發生那種悲慘的情形,你和我的兄姐們之間必須選擇一方,我肯定不會在你們之間抉擇!我會……選擇自己消失,你們就當我沒出息吧,就算我逃跑好了!”

女孩委屈地低下尖瘦可憐的臉龐,靈動的大眼睛溢滿了憂傷:“我死了……就不必做這道讓人痛徹心扉的選擇題了吧?”

“青青!”江靜舟突然上前,將妻子一把擁到懷中,緊緊摟住她,下頜抵住她瘦削的肩膀,含著淚,嘴裏夢囈般不停地念叨著:“我們不做這種選擇!不要!青青!原諒我,原諒我!是我的錯,是我太殘酷!太無情!我們永遠不做這種選擇題……”

這是第一次他這樣主動擁抱她,親昵她,陳青瑜一定激動至極,江靜舟記得自己那時的感受——女孩的身體一直在他懷中顫抖。

這也是他最後一次和妻子談到信仰問題,從此他將這種問題永遠封在了心底,不再提及。

世事蒼涼,一語成讖!這是怎樣一場悲劇呢?

江靜舟就這樣癡癡地望著妻子的牌位出神,直到陳紫瑜將一個香盒也移到旁邊,他才幡然醒悟。

他從旁邊的香盒裏取出三炷香,點燃了,小心翼翼地插在了牌位前。再次認真看著那牌位上三個黑色的字眼,任萬千浪潮一股股衝擊著自己的心房。千情萬緒,總是無法言說。對於這個癡情到極致,奉獻到獻身的女人,自己除了愧疚,就是悔恨、痛惜、傷情……

這樣的駐足凝望讓人心碎神傷,這個男人眼中的哀痛之意也感染了身邊的每一個人。

封正烈心下不忍,他是了解江靜舟的秉性的,此刻要解圍於他,就歎了口氣,黯然道:“人死如燈滅啊,隻要心中想著,也就是應有的情分了!致遠呐,你也不要太過傷感了!”

江靜舟似乎有點茫然地回望了他一眼,輕輕搖頭,又忍不住長長歎了一口氣。

他再次認真地回眼看著牌位,突然叫寧鬆:“兒子,你過來!”

寧鬆聽話地來到父親身邊。

江靜舟撫著兒子的肩膀,聲調裏帶著些許淒楚的味道:“你剛才祭奠你媽媽了嗎?”

寧鬆點頭:“是的!剛才姨媽帶著我,給媽媽上了三炷香,告訴她,她的兒子……終於回家了!”

江靜舟忍住淚,拍拍兒子的背,顫聲道:“好孩子!那麽,爸爸對你還有一個請求!現在,你當著爸爸的麵,在這些親人麵前,給你媽媽跪下吧!”

寧鬆有點意外,但是看到父親眼中含著的淚水,早熟而善良的他,瞬間理解了父親的苦衷,他依言懂事地跪在了母親的牌位前。

江靜舟聲音很輕,卻是清晰地說道:“你給你媽媽磕三個頭吧,代表我,向她表示一份歉意!你告訴你媽媽,就說我對不起她!這麽多年了,戎馬倥傯,一直沒能有機會去她的墳前祭奠!可是……我心中,是永遠忘不了她的!將來戰爭結束了,我一定找機會帶你一起去看望她!請她再耐心等一等吧……”他的眼淚終於落下。

寧鬆磕了三下頭,幾乎是哭著重複了父親的話,在自己的生母牌位前。

望著兒子跪在牌位前的身軀,江靜舟的淚水如走珠般滾落在胸前,那刻骨銘心的一幕曾經被牢牢禁封在心底,此刻卻又一次殘酷地呈現在他麵前:

那年深秋的夜晚,屋外大雨傾盆。陳青瑜病危,隻剩最後一口氣,她依偎在江靜舟的懷中,慘白無色的臉上,一雙大眼睛死死盯著丈夫,癡癡地看著。

陳青瑜虛弱地咧咧嘴,連最後的笑意都完成得如此痛苦艱難:“致遠,謝謝你,我好幸福,因為我先死……我說過的……你如果不在了,我無法獨活!如今……我能先走……真的好快樂!”

江靜舟聞言淚如泉湧,他突然意識到妻子應該期盼什麽,她一直就在期盼著……他忙低頭吻住她被冷汗濕透的鬢角,低聲呢喃:“還有什麽,你想要什麽……我如今……都聽你的!”

卻意外地看到懷裏的她掙紮著搖頭:“我不要……不要你再說那三個字了……真的!我希望……你能……記住這三個字……忘——了——我!這樣……你以後才能……有幸福……我要你……幸……福!”最後那個“福”字她已經無力說出,不過做出了個口型,身子就軟軟地陷落在丈夫的臂彎中!永遠地陷落……

此刻,江靜舟凝視住妻子的牌位,椎心之痛仍令他心在顫抖,身子也不由得輕微抖動起來。

爺倆剛才那番對話早已讓一旁站立的陳紫瑜和韓湘玉泣不成聲,封正烈也流了淚。此時他上前挽扶住他:“致遠,你要當心自己……”

江靜舟回頭苦笑著看向自己的大哥:“您昨天說的沒錯,年少輕狂,渾不懂事!現在想來,我虧欠青青的太多,實在是罪不可赦……也許這一切,今生都是我的罪孽,我不知道來生是否還有機會,去彌補一些我的過失和……無情!”

韓湘玉將寧鬆扶起來,送到陳紫瑜身邊。陳紫瑜擦去淚水,望向江靜舟的目光已是溫情脈脈:“過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致遠,我今天要告訴你的是,我原諒你了!其實從孩子一進門,我就原諒你了!無論如何,我們都是親人,這樣一個孩子,就像一條紐帶,將咱們緊緊連在一起了!”

江靜舟頷首:“是的,太太!您和軍座對我的大恩大德,靜舟此生都難以報答!”

陳紫瑜搖頭:“你還這樣稱呼我嗎?當著孩子的麵……”

“大姐……”

一場別扭的認親場麵終於有了溫馨的走向。陳紫瑜將寧蘭的一些遺物交給江靜舟做念想,又一次引起了他的深刻傷感之情。在他的要求下,眾人先退出了,留他獨自在妻女的靈位前默默祭拜了許久。

等江靜舟擦幹眼淚,回到客廳時,陳紫瑜已經在那裏等著他來首肯自己的一項動議了。

“致遠啊,我有個建議想對你提,卻又有點說不出口呢。”陳紫瑜一手拉著寧鬆,一麵笑看江靜舟。

江靜舟淡淡一笑:“大姐的意思,一定是讓我把小鬆給您留下,讓您來親自照顧他,我猜得對嗎?”

陳紫瑜被他說中心事,忍不住笑:“嗨,致遠,難怪我們家這一大一小的都迷戀你,把你當心上寶看待呢,卻原來你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兒呐?”

“這一小自然是過去的青青啦。那一大嗎?就是如今的——他!”陳紫瑜指了指封正烈:“他也把你看成是掌上寶,不可或缺呢!”

“瞧瞧你這都是什麽比喻嘛,簡直是擬於不倫!”封正烈對著太太搖搖頭,他又看看江靜舟,對太太道:“不過你這個要求我可不能支持,根本就不合情合理麽!人家致遠和孩子也失散得這樣久了,好容易父子團聚,親香勁兒還沒過呢,你就生生把孩子從人家身邊搶走,著實過分啊?”

“嗨?你這個人?怎麽說我和致遠搶孩子呢?我的意思是小鬆住到我這裏來,我能更好地照顧他!反正在一個城市裏呢,致遠想見他,他隨時可以回家的呀!再說了,你不是常常掛在嘴邊的,什麽局勢危急啊,軍務繁忙的?他一個大男人家,現今又在你手下任主力師師長,多少事情在等著他處理呢?他哪裏有精力經管孩子呀!”陳紫瑜有點急了,對封正烈瞪眼道。一旁韓湘玉忙兩邊相勸著。

封正烈一心為江靜舟著想,就仍不鬆口:“人家致遠目前也不是單身了,身邊有顧小姐了。再說孩子的姑姑也跟著來東北了,她一直是小鬆的監護人,怎麽就經管不了孩子了?”

“你這人真可惡,你到底……”陳紫瑜還想繼續和封正烈理論,江靜舟忙溫言勸說兩人:“大哥,大姐,你們別爭了,聽我說一句吧!”他笑對封正烈道:“其實我明白大哥是顧及我們父子團聚問題,我自然感懷在心!”

他又看向陳紫瑜:“大姐您更是一片好心,想替我教管孩子,讓我專心軍務,我同樣心知肚明呢!您二位都是為了屬下、弟兄在著想,我還能說什麽呢?”

“還是致遠心底明白!”陳紫瑜點頭讚道,又白了一眼丈夫,然後回頭笑著看江靜舟:“致遠啊,我絕對不是在和你搶孩子呐。你看小鬆都這樣大了,是你的兒子,誰又能搶得走呢?我是想,你剛來東北,軍務這樣繁忙,一定注意力不在孩子身上。你身邊的顧小姐,我雖然沒見過,但是聽你大哥說起過她;還有你妹妹,孩子的姑姑,她們兩個人都太年輕,沒當過娘的,如何懂得帶孩子呢?我雖然也沒有生養過,起碼年齡大上她們幾歲吧?何況,孩子的舅母也在這裏啊,我們老姐倆總比她們有經驗吧?小鬆放在我這裏,是不是更合適呢?”

江靜舟摸摸鼻子,笑著應對道:“您說的不錯!”

韓湘玉也笑:“大妹你瞧你這張嘴,讓人家致遠說什麽好?不答應都不行了呢。”

陳紫瑜都不理會,隻是在得意地笑:“我看這樣好了,讓小鬆平日裏住在我這裏,周末回到你那裏如何?不耽誤你們父子團聚,你想他了,隨時一個電話,這裏有車就送他回家了!孩子姑姑如果想他了,隻管隨時來家中玩好了。還有你和顧小姐,經常可以來這裏吃晚飯什麽的,大家團聚,熱熱鬧鬧的有多好啊!如今有這個孩子,我們就是一家人啦!”

寧鬆本意實在是不想離開父親,畢竟父子團聚不久,他還沒享受夠那濃濃的父愛呢。

可是他是一個成熟懂事的孩子,他知道父親目前的身份和使命,也知道自己的職責和作用,就乖巧地望向父親,輕聲道:“我一切聽爸爸的安排。”

所有人都看向江靜舟。

江靜舟望著寧鬆懂事溫順的麵容,心底不禁有些發酸,他抑製住自己的情緒,笑對孩子道:“你姨媽如此疼愛你,你就先在這裏住上一陣吧!陪陪姨夫、姨媽、舅母。何況,你媽媽的靈位也在這裏,就算是守孝,你也可以借此陪陪你媽媽,這也是應當應分的……”他的話,又讓幾人紅了眼圈。

陳紫瑜感動地看著江靜舟:“致遠,你放心,我會像對自己的兒子一樣對小鬆的,你看寧蘭和我以往的情形就明白了!以後你也隨時過來,大家經常團聚,不是很好嗎?我們原本就是一家人呢。”

江靜舟勉強笑道:“我明白了,大姐!不過小鬆今天還要和我回去一趟,收拾一下自己的東西,然後再搬過來。您還不知道,光他那些書,就有幾大包。”

封正烈好奇:“小家夥這樣愛看書嗎?”

江靜舟笑道:“可不是,飯都可以不吃,書卻一刻也放不下!我們這個傻小子,就是一個小書蟲!”

陳紫瑜很高興:“這是好事啊!鬆兒!”她不知不覺中已經把對孩子的稱謂改為了昵稱。

“所謂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真是個胸有大誌的孩子,不錯不錯!”韓湘玉也一旁笑讚。

“趕明兒姨媽和舅母帶你去逛寬城裏最大的書店,你喜歡什麽就買什麽!”陳紫瑜親熱地建議道。

寧鬆靦腆一笑:“謝謝姨媽和舅母!”

事情說定了,幾個人都鬆了口氣,陳紫瑜更是眉開眼笑,摟著寧鬆不鬆手。

封正烈看著太太,微笑搖頭,對江靜舟道:“老娘們家,總愛婆婆媽媽的,真是沒有辦法!哎,致遠,其實我欣慰的倒是這番繁瑣的家務事解決了,我們就該騰出精力忙正事了。”

他正色看著屬下:“現今這般局勢,你總要狠狠助我一臂之力才是!這幾天走下來,你難道還不明白嗎?寬城如今是什麽局勢?真正是危如累卵!這番危局,我總要借你江致遠為左膀右臂,來幫我苦撐!如今既然一切思想情感包袱都放下了,就全力以赴和我征戰沙場吧!這場大戰,已經迫在眉睫了,箭在弦上,破釜沉舟,我們要打好和共軍的這一場生死決戰!”

未等江靜舟接口,陳紫瑜不滿地向丈夫嗔道:“好了!實在厭煩你們這群軍人動不動就決戰、死戰,喊打喊殺的!既然是公事,你們以後到辦公室再談不行嗎?今天是認親時間,算是喜事一樁啊,不要說那些動殺機的戾話!”

第二天,江靜舟將寧鬆送回了封府,從此他就常住那裏了。沈冰對這項決定十分不滿,奈何江靜舟主意已定,雖不和她直接交鋒抵牾,卻也總是巧妙地回避和她談論這個問題。沈冰心底暗暗生氣,卻也沒辦法。

轉眼半個月過去,就在江靜舟在東北逐漸適應環境,逐步展開工作的時候,遠在滬上,颶風小組的留守人員,沁梅等人,也經曆了一些工作上的變動。

首先沁梅遭遇了一場傷感的分離,她的偶像上級,大姐姐般親切體貼的白鴿調走了,一個代號為“木匠”的新的負責人來到了上海。

白鴿走前和沁梅見過一麵,她向她介紹了“木匠”同誌的情況,告訴她那是一個精通無線電技能的我黨的一個老同誌,他曾經根據上海地下黨提供的,來自敵人內部的情報,將我們地下組織使用的電台的功率進行了改造,雖然是用因地製宜的土辦法進行的一項改造,卻頗具成效,將電台的功率由原先的100多瓦,降到了10瓦之下,這樣使用起來就安全多了。

白鴿沒有告訴沁梅,這個關於電台功率的情報,就是她提供給老家的,而她的情報來自於弟弟楚天舒,就是那次微妙的遭遇電台搜查,姐弟相逢時,楚天舒給她的提醒之一。白鴿認為,這是弟弟出於對自己姐姐關愛的一次善舉。

想到要和白鴿分離,沁梅傷感不已,白鴿也紅了眼圈,不過她依舊拿出與生俱來的豪情和灑脫來,和沁梅相約在新中國相聚。

按照組織紀律,沁梅沒有問白鴿的去向,但是她隱約猜到了,因為某次白鴿曾經透露過自己的一個願望,那就是到丈夫曾經戰鬥過的地方去工作。兩人依依惜別。

世事艱險,身份使然,陰差陽錯中,很長一段時間,沁梅並未將自己身邊很親近的兩個人——白鴿和楚天舒聯係在一起。

倒是那天和白鴿分手時,一件奇怪的事情成為存在於沁梅心頭很長時間的一個謎團——

當沁梅無意說出自己最近在醫院照顧那個保密局上司時,她看到白鴿的臉上明顯閃過一絲痛惜的表情。後來她又有個奇怪的舉動,當她們在街上要分手時,白鴿突然又叫住了她。

白鴿在一個水果攤上買了一隻當時很少見到的柚子,又細心地用刀劃開剝出瓤來,用紙包了,遞給沁梅。

沁梅不解其意,白鴿猶豫了片刻,笑著解釋:“替我送給你正在照顧的那位病人吃吧。你說他曾經救過你,像是你的哥哥一般,那麽我也應該感謝他一次,謝謝他救過你,救過我的這個小妹妹!”

一向大大咧咧的沁梅當時絲毫並沒有想過這裏麵的不自然之處。她將柚子帶回病房,拿給楚天舒吃。

楚天舒奇怪於沁梅如何知道自己酷愛吃柚子的習慣?沁梅忍不住告訴他實情,當然她隱去了白鴿的真實身份,隻是將她描繪成了自己的一個結拜姐姐。楚天舒聽後沉思不語。

楚天舒坐在**,捧著那隻柚子在默默流淚……

很快,另一場令沁梅糾結心痛的分離又已到來。

楚天舒終於完成了他的那份補充方案,他將所有資料整理上報後,動身去了南京。

他沒有正式和沁梅告別,隻是前麵工作中無意流露出要回老家休養病體的意思。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身體,那斷斷續續總不見好轉的咳嗽,沁梅理解了他的選擇。她絲毫沒有察覺這就是兩人親密接觸曆史的終結。

走前,他托小芮將一個盒子交給沁梅。他走後幾天,這件禮物才到了沁梅手中。

沁梅疑惑中打開盒子,看到裏麵裝滿了花花綠綠的東西——那種楚天舒經常放在辦公桌上,總愛嚼吃的口香糖。

盒底有張一寸見寬的紙條,那熟悉的字跡清麗修長:“這種東西能幫助人放鬆神經。這個世界已經很緊張了,我們太需要偶爾放鬆一下。祝你放鬆心情,綻放笑容!”

“哼,你走了我就放鬆了!楚天舒,你最好永遠別回來!我永遠不要再見到你!”

女孩默默在心底嘶喊,淚水卻不覺中滾落腮邊。

一周後,她去胡文軒那裏吃飯,用餐期間,看到養父放下碗,心事重重地看著她片刻,長歎一聲:“常言說得好,聽人勸,吃飽飯。阿梅啊,你這個丫頭太倔了!你可能永遠意識不到,你錯過的東西,是多麽的寶貴!”

沁梅知道他之所指,她佯裝不覺,沒有回應。

當時她任務在肩,無暇他顧。她從虞水蓉那裏得知,楚天舒的那份電台計劃的所有詳細文件,已經通過貞德之手迅速傳回老家,通知各地地下黨做好防範措施;而她們小組的任務,是同時通報滬上地下黨采取有效的防範手段,防止敵人下一步的電台突擊搜查。

另外一些途徑也傳來消息,楚天舒的這份計劃堪稱天衣無縫,用胡文軒的話說,是一份“天才之作”,得到了總部,甚至是國防部的通令嘉獎。胡文軒因此得到了一枚雲麾勳章,楚天舒這方的獎賞更令人瞠目結舌,他獲得再次提前擢升軍銜。不過,當他的晉職命令下來時,他已經正式調入空軍,所以順理成章地成為當時少有的最年輕的空軍上校。

這天,檔案室裏,沁梅四顧無人,悄聲對虞水蓉笑道:“幹媽,您知道我最佩服的一個人是誰嗎?就是那個——貞德同誌!多少次險境、絕境,都是在他的情報指引下,使我們能做到全身而退!哼,某些人算得了什麽?什麽博士、精英的?在我們紅色地工的鐵拳下,還不是灰飛煙滅?”

看著虞水蓉笑望著自己,沁梅進一步得意地發表著自己的獨特見解:“我發現啊,貞德同誌就是楚天舒這類人的天敵,是對付他的強勁對手!我們總是戰無不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