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真情難辨

她和他兩年多來幾乎朝夕相處,從冷漠相對,到彼此唇槍舌戰,再到冰山融化,兩情相吸,生死相依,他們的感情是那樣的水到渠成,渾若天成,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和楚天舒在一起,沁梅覺得踏實安寧,他對她的包容和寵愛,讓她覺得小兒女的情調也竟然是這樣的溫馨美妙,讓人動心不已!

如果說江寧鬆目前正在度過他一生中和父親相處最溫馨的一段時光的話,與之相反,他的姐姐江沁梅,此時卻正深深陷入一段憂傷糾結的心緒當中。

那天在胡文軒官邸吃飯,因為養父提到了楚天舒的話題,沁梅情急之下狠狠搶白了他幾句,又抹著眼淚負氣跑出來。她不由自主地來到警備師,在自己父親曾經的辦公室外流連了許久,一腔惆悵孤寂的心緒難解。回到保密局上海站,在宿舍外遇到了來找她的虞水蓉。

虞水蓉帶著長輩不放心的神色看著沁梅,直到兩人進了宿舍,在床邊坐下,沁梅都是咬唇不語狀態。

“唉,你這個孩子!樣樣都好,就是這脾氣……”虞水蓉搖頭輕歎:“你媽媽是個多溫婉平和的人呐?你怎麽一點不隨她?”

“媽媽給我的也隻有一半的遺傳基因,那一半……可能遺傳印記更明顯吧?我更像他!”沁梅和虞水蓉天然母女緣分,走得很近,所以她一向愛向母親般的虞阿姨撒嬌,此刻心情不好的她還不忘繃著小臉調侃一回。說到那個“他”字,她故意俏皮戲謔地盯了虞水蓉一眼。

虞水蓉搖搖頭,用纖指輕點了一下女孩的額頭:“那也是你誤讀了‘他’!何時何地,審時度勢,克己隱忍,是一個紅色地工人員的必要技能,他尤其做得出色!不然,怎麽難為他陷身敵營半生了,還能安然無恙,百毒不侵,百戰不殆?”

沁梅感佩地點頭:“您究竟算他的知音,我為爸爸欣慰!得您如此評價,他……一切都值了!”

卻見虞水蓉微微皺眉,擺手歎道:“你先別說我們,你自己目前的狀態倒格外讓我懸心!”

沁梅噘嘴:“文軒爸爸一定又氣又惱,慫恿您來勸我的吧?”

虞水蓉深深看著她:“他倒罷了,也是被你頂撞慣了,對你這丫頭的將就和耐心也著實可憐!老實講,這份為父者的癡情,我都替他不平!可是,小梅,你知道,我關心,或者說是擔心的並不是這個。”

她攬過女孩的肩膀:“說說看吧,你和另一個……那個‘他’,究竟是怎麽回事?”

沁梅當然明白她口中的這個“他”指的是誰,卻不知如何答言,隻好默然。

其實沁梅心裏清楚,自己這一段以來鬱悶的情緒究竟是來源於何處。父親的離開隻是個誘因罷了,對楚天舒的情感的不好把握才是她痛苦糾結的情緒之所在。所以她才會對胡文軒在席間勸說自己要珍惜和楚天舒的感情那番話產生那樣大的應激反應。

可是自己究竟該怎樣辦?沁梅眼下完全找不準方向了!

自從那次小河邊再次談及信仰問題,楚天舒和自己勃然翻臉後,沁梅發現兩人的距離一下子變得更遠了。他似乎總有躲著她的情形。雖然在工作中,他仍然是和顏悅色地對她,但是沁梅卻發現他不再輕易和她說笑調侃,更不再給她任何機會,可以和他談論到任何敏感話題。

他一如既往的儒雅、溫和、內斂、持重,但是折射到她的眼中,滿滿的都是冷落和疏離!女孩覺得自己的心就像是一團滾燙的火球,被人冷酷無情地浸在了冰水中,溫度逐漸在流失掉……

無數次,她提醒自己,這位保密局上司,不過是一個鐵杆的國民黨特務,是一個死心塌地為他的組織、他的信仰賣命的可悲人物,是自己工作的對手和對頭,就根本不用在他那裏企盼什麽溫情,甚至是親情!

但是一想到他那次車禍危難中對自己的舍命相救,以及那場訂婚會上,他為自己做出的那份犧牲,還有這兩年來日積月累,逐漸形成的兄妹情誼,她總是會心痛心酸,不甘心,也不忍放棄。難道還有別的什麽情緒在嗎?

此刻虞水蓉單刀直入的一番懇切直言驀然驚醒了夢中人:“你如今分明是愛上他了!愛上了這個你不願承認、不願麵對的人!丫頭,你究竟是否自知呢?”

虞水蓉望著她的眼睛秀麗溫婉如昔,裏麵折射出的光芒,充滿親情,也充滿智者的睿智豁達。

“天呐!幹媽,您都說了些什麽呀?”沁梅直覺地用反抗語氣嚷道:“您怎麽會誤會如此呢?竟然說我會愛上……楚……那個傲慢可惡的家夥,那個楚大少爺?”沁梅急的臉微紅,直搖頭,腳也不停地跺著地:“怎麽會?怎麽會?不可能!絕無可能!”

“你這丫頭,急什麽呀?”虞水蓉覺得好笑,就親切地拍了拍她的麵頰:“什麽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呢?我這樣講,自然有我的一番道理!”

沁梅已經忍不住申辯起來:“好吧,我承認,我對他是有一份感情在,您是知道的啊,就是那次遇險後形成的兄妹情。我看到他是個善良有愛的人,再加上我一直很仰慕他的才華,我……我就動了糊塗心思,一心想把他拉入到咱們的陣營中來!誰曾想我是一廂情願呐,我太低估了他那方的勢力和影響力了,他根本是個外表隨和,內心冷酷的鐵杆保密局特務……所以,我才會糾結,才會悔恨!我恨我自己對敵人的頑固性認識不清啊,差點犯了大錯誤,其實鴿子姐姐提醒過我的……”

虞水蓉靜靜地聽著,清淺一笑:“真是這樣嗎?……可是,如果你僅僅隻是這樣看待他,看待那個叫楚天舒的青年,你就根本無從糾結!既然想明白了,麵對這麽一個徹頭徹尾的對手,你直接交手就好了,用得著傷心困惑到如今嗎?你的傷感和痛悔,其實每一個親近接觸到你的人,都看得出來!你的養父也一定明白,才會用那樣懇切的話來相勸你,不過倒被你搶白了一番,你分明是拿他當出氣筒了!”

“可是,可是……”沁梅欲辯難言。

虞水蓉同情地看著眼前這個年輕單純的姑娘,深深歎了一口氣,再次攬著她的肩膀,溫語道:“丫頭,你一定是身陷其中不自知呢!究竟還是太過年輕,你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心中所想的到底是什麽?我這個旁觀者給你點醒一下吧:這都多長時間了?你時時刻刻在乎著他的態度和情緒,關心著他的身體和健康,以他的樂為樂,以他的憂為憂。這分明是你心中已經有了他!兄妹情分和戀人感情是完全的兩碼事,小梅,你真的分得清嗎?”

這句話如醍醐灌頂般澆醒了沁梅!第一次有人這樣直接點醒女孩知道——她,竟然早就愛上了他?

沁梅默默體味著虞水蓉的這番話,竟然出乎意料地安靜下來,沉默不語。

“當然,這一切,倒也自然!少年鍾情,少女懷春,自古亦然!那又是多優秀的一個男孩!”虞水蓉幽幽的語氣透著長輩的關懷和感慨。

“可是,幹媽!”沁梅終於有機會反駁起她來:“即使您說的不錯,我真的是對他動了……那種感情,那也是我一時糊塗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一萬個不可能!”

看到虞水蓉皺起秀長的柳眉,一副“為什麽”的疑問神情,沁梅繼續自己的心靈抵抗:“幹媽,您知道嗎?我曾經暗暗發過誓的!我的愛人,一定要是我們自己的同誌,我們的戰友,是我們這個陣營裏最堅強的戰士!這是個首要條件,也是個絕對條件!原則問題是不能妥協的!所以,我再喜歡楚天舒,再欣賞他,甚至是依戀……他,都是不可能和他成為真正的戀人的!”

女孩的語氣決絕坦然,那雙漂亮清澈的大眼睛讓觀者心疼不已。在虞水蓉的眼中,她分明有著自己父母鮮明的遺傳特征——沈琬式的外柔內剛般的果決,和江靜舟那樣的淡定、從容和冷峻。

這番話卻無形中噎的虞水蓉無法辯解,她張了張嘴,想反駁她什麽,終於沒能說出口來,隻好望著眼前的女孩,再次歎了口氣。

糾結氣氛中,女孩的語氣變得幽然起來:“幹媽啊,您一定是懂我的,和我父母一樣!您也一定是最堅定的革命者!愛情之花,絕無可能在我和楚天舒之間開放,隻因為——我們終究不是一個陣營的人!”

她拉過自己幹媽的手,囁喏的神情暴露出她內心的掙紮:“而且,我爸爸曾經告誡過我,作為一名紅色特工,如果動了感情,那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如果再是兩個陣營的人之間產生了情感,那就更加會是一種悲慘的狀況了!幹媽,您是明白的,這番叮囑,是我的父親,用自己的血淚經曆教給我的!您說,我還會去重蹈他的覆轍嗎?估計這種事情要讓我爸知道了,他該有多傷心?又有多失望?”

這番話無疑讓虞水蓉心酸不已,她更加說不出話來。

女孩反而轉過了情緒,摟住虞水蓉,安慰起自己身邊的這位長輩來:“不管怎樣,幹媽,謝謝您來安慰我!我想清楚了,我和他,估計就是這樣的緣分了——對手,敵人!那超越階級愛恨的兄妹情,也不過是曇花一現般的虛幻罷了,究竟不能太過認真!您放心,從今往後,我會加倍注意的!我會理清自己的情緒,不再妄自糾結困頓了,更不能……像您剛才說的那樣,讓身邊人都看出情緒來,那樣的話,我就不是一個稱職的地工人員了!”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第二天中午時分,當江沁梅遇到楚天舒,就發現自己究竟放不下這份情緣,即使解釋為兄妹緣分,也終究是剪不斷,理還亂!

那時天空下著小雨,這**雨霏霏的天氣,更讓立在宿舍外廊間的女孩平添幾分濕潤晦澀的愁緒。

“兄妹情分和戀人感情是完全的兩碼事,小梅,你真的分得清嗎?”虞水蓉昨天的那句話讓她回味不止。她不由得默默梳理著自己的情感裏程——蕭嶽、楚天舒,兩個名字次第出現,糾纏在一處。

蕭嶽對她來說,是理想化的愛人——從延安時期,作為小姑娘的她,對他的那種極度崇拜開始,到後來潛伏敵營後,兩人有限的幾次相聚,其實蕭嶽和沁梅的接觸機會是少得可憐。在沁梅心中,和蕭嶽的愛情就像是童話故事一樣,越幻想勾勒,就越美好出塵。

但是對楚天舒的感情不是這樣。她和他兩年多來幾乎朝夕相處,從冷漠相對,到彼此唇槍舌戰,再到冰山融化,兩情相吸,生死相依,他們的感情是那樣的水到渠成,渾若天成,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和楚天舒在一起,沁梅覺得踏實安寧,他對她的包容和寵愛,讓她覺得小兒女的情調也竟然是這樣的溫馨美妙,讓人動心不已!

是的,蕭嶽的愛是神仙般的愛;楚天舒的愛,是凡間的俗愛,真愛——江沁梅第一次有豁然開朗的領悟感,她無奈地在心裏悄悄承認,自己對楚天舒究竟是動過真情的!

勘破真情,就是無言的傷痛!她和他,究竟是兩個陣營的人,就像昨天她和虞水蓉談及的那樣,不同階級、不同陣營間的溝壑,已經像無情的銀河一般,將他們牢牢釘在了彼岸。

“楚天舒!請你離我遠一點,再遠一點!不,也許根本是我應該避開他,離他遠一些!我們根本就不是同路人!做兄妹都不合適……此生我們有緣無分!不對,是無緣無分!”

沁梅在心中暗暗發誓,要將這份堅持銘刻在心底,隨時提醒自己,如何對付這個——敵人?

卻不料就在女孩百轉千回地糾結傷感時分,那個熟悉的身影猛然間會闖入她的眼簾——

楚天舒一身濕漉漉地出現在走廊的那一頭,他的步履有些蹣跚,身上的軍裝已然濕透,軍帽被他拿在手中,一頭烏發被雨水衝刷的像一團浸水的茅草般貼在頭上,印襯出格外蒼白暗淡的麵容,那往日裏英俊灑脫、靈動秀雅的一張麵龐,如今滿滿刻上的都是病態,晦暗虛弱,憔悴無力。

“哥,你這是跑哪去了?大雨天不打傘,沒事找虐呢?”沁梅瞬間忘卻了自己的誓言和決心,上前關切地拉住他,急切喊道。

“妞,沒事,我很好……”楚天舒淡然一笑,撥開女孩的手臂,向走廊盡頭自己的宿舍走去,步履卻有明顯的踉蹌。

沁梅終究不能放心,就跟上前去。卻見那家夥進了房門,直接將自己濕漉漉的身子扔到了**。

“哎呀!不講究的家夥!你這樣把床弄濕了,今晚還能睡嗎?”沁梅急著上前欲拉他,卻驚異地看到他的狀態明顯不對——麵色潮紅,呼吸急促。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前額,竟然燙的嚇人!

“天!你在發高燒?這……”沒等她說完自己的驚恐之意,就見**的人已經陷入昏迷狀態。

沁梅顧不得許多了,拉開**的被子,將他身子嚴實罩住,又轉身飛奔出去找人。如果她知道楚天舒剛才經曆了什麽,一定會更加吃驚的!

不同於上海那邊的**雨天氣,寬城這裏雖然春寒料峭,畢竟初春景象次第顯現。

江靜舟戎裝整齊地走在陸十軍的駐防大樓中,一身筆挺的軍大衣他通常是不係扣的,不過來到軍長辦公室外,他停了一下,想了想,動手將大衣扣子扣好,又下意識整整軍容,才微笑一下,敲響了房門,同時帶笑喊了聲“報告!”跟隨他身後的新任副官喬思揚忙止住腳步,向副官室走去。

“進來!”房間裏響起封正烈低沉渾厚的聲音,江靜舟推門進去,看到老長官正背對著門口,望向牆上的地圖,仿佛在思索著什麽。

“183師新任師長江靜舟前來報到,軍座!”江靜舟朗朗道。

“自己找地方坐。”封正烈並不回頭,手裏拿著個鉛筆仍在牆上的地圖描畫著。

熟知老長官秉性的江靜舟莞爾一笑,上前一步,立在封正烈身側,認真向他敬了個軍禮,聲音不覺提高了幾度:“軍座,江靜舟前來向您報到!”

“你嚷嚷個啥?我還沒老到耳朵背的地步呢!”封正烈皺眉搖頭,扔了手中的鉛筆,轉過身來,看著自己最欣賞的部下,又恨又愛地埋怨道:“江師長忙啊,日理萬機的,還記得有空來踏踏我這塊賤地?不易不易!”

“您不埋汰我心裏不舒服是嗎?”江靜舟在老長官麵前永遠是放鬆的神態,他帶著親切的神情假裝抱怨道:“我說過多少次了,江靜舟永遠是您的兵!再說了,前兩天在鄭司令長官那裏和您相見過了,這回我是專門再來恭恭敬敬向您報到的,哦?這份恭謹態度倒讓您挑理了?真沒天理啊!”他做出仰天長歎狀。

“沒天理的是你這個臭小子!還有臉在我這裏找理呢,虧你張得開這張嘴?”封正烈恨得上前戳戳他額頭:“你老實說吧,你敢和我講理嗎?江致遠你不虧心嗎?”

“我……當然……”江靜舟自然知道他指的什麽,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不是這就來向您負荊請罪了嗎?”

“這還差不離!”封正烈也才露出放他一馬的神情,招呼他來到沙發前坐下。

原來,一周前,江靜舟一行來到寬城。首先他向駐守寬城的最高長官鄭域國報到,被任命為陸十軍主力師——183師師長,同時見到了兼任陸十軍軍長的封正烈等一眾官員。

江靜舟闖入到陌生的環境中,不僅沒有怯意和不適,反倒是有種“如魚得水”的興奮感。

隻為他一向認定自己就是一個職業軍人,每當回到野戰部隊這種環境,他就會有強烈的歸屬感。雖然同樣是敵營環境,能夠待在野戰軍隊序列中,對他來說,也好過在大上海那種機關加部隊的格局。何況,這裏還有他的老領導,一眾的老部下。

他被任命為師長的陸十軍第183師,是全軍所轄三個師中的建製最大、人數最多的一個師,也曾是封正烈任過師長的嫡係師。因為當時陸十軍副軍長位置空缺,183師師長的地位就很微妙了。封正烈將這個重要的位置留給了愛將江靜舟,也是早有謀劃的,當然他個人做不了主,還是通過了鄭域國司令長官的首肯。

但是此時的寬城,已經山雨欲來風滿樓,幾乎算是一座坐在火山口上的城市。

在東北,國共兩軍之戰已進入白熱化階段。東北民主聯軍改稱東北人民解放軍,成立了東北軍區。經過保衛四平、三下江南、四保臨江等戰役,共產黨在東北已經建立根據地,進行土地改革和剿匪工作,壯大了軍隊。東北解放軍由抗日戰爭後之11萬人發展到逾100萬人。

而國軍方麵,卻是頹勢漸顯之態。東北國軍兵力下降到48萬,許多偽滿軍隊因失去生活來源而紛紛加入解放軍,大大增加了共產黨在東北的實力。

此時東北戰場已經成為當時全國五大戰場中解放軍數量超過國軍之戰場。國軍本著“重點防禦”之戰略,兵力集中在幾個中大城市,而解放軍掌握著鐵路沿線和廣大農村地區,將國軍分割開來,國民黨軍陷於孤立。解放軍已逐步掌握戰爭主動權,攻守態勢也隨之改變,東北戰爭進入了解放軍攻,國軍守之時。

解放軍冬季攻勢結束後,國軍在東北隻剩下寬城、沈陽、撫順、本溪、錦州、葫蘆島等據點,沈陽、寬城之補給全靠飛機運輸。鄭司令長官抵寬城後,下達了“加固工事,控製機場,鞏固內部,搜購糧食”之策。

寬城有很多永久性碉堡和地堡,市中心建築和街道都有地下坑道相接,構成核心守備,外圍設有寬三米深兩米之外壕,有縱射火力及鐵絲網、地雷、絆索、鹿砦、陷阱等工事。時寬城已是一堅固防禦之大城。國軍進駐寬城後,又加強了工事。國民黨報紙稱寬城防禦工事“堅冠全國”。

根據老家的指示,解放軍即將展開寬城戰役。江靜舟小組的任務,就是在陸十軍內部進行策反分化工作,力爭陸十軍以及N7軍的起義倒戈,同時做好兩手準備,一旦策反不成,將要從內部搞到敵人行動方案和寬城駐軍的詳細情況,力保配合解放軍的攻城計劃。

江靜舟自知身上的擔子有多重,雖然陸十軍和N7軍有他的很多老部下,也有他提前布下的閑棋,如陸十軍情報處長程睿等人,但是目前兩軍的內部情形十分複雜,國軍依靠寬城得天獨厚的地形攻勢,以及先進的美式裝備,很多軍官和共軍決一死戰的心態還是較強。

江靜舟初來寬城,立即馬不停蹄地視察了自己的183師的各個部隊,力圖摸清情況,早做謀劃。

所以,重任在肩的江靜舟絲毫不敢懈怠,他顧不上和老長官、老部下們敘舊言情,甚至來不及安頓和處理自己的家務事。顧傾城目前是他的秘書,而且在人前還和他假裝有著那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此時帶著寧鬆住進他的師長官邸就是很順理成章的一件事;沈冰以他的表妹,孩子的監護人身份也跟著住了進去,這是江靜舟的特意安排——沈冰肩負著他們小組和老家的電台聯係,在師長官邸接發報都要安全而隱蔽些,正是所謂的燈下黑。這樣,江靜舟就暫時在寬城有了一個較為穩定的家。起碼在外人眼中看來,這個家是很完整很溫馨的。人們注意到,在這個少壯派長官——江師長家中,有他的女人、孩子和妹妹,一家人其樂融融,這也無形中是一個很好的偽裝。

以上這些家庭瑣事都是副官許若飛幫助他安排妥當的,這也是跟隨他多年的這位副官為自己長官打理的最後一件事情。

許若飛隨江靜舟來到寬城,在江靜舟的早先謀劃下,和封正烈不謀而合,將他任命為直屬於陸十軍軍部的警衛團團長。

許若飛失望極了,在江靜舟麵前抱怨道:“師座啊,我原想在您的183師下麵的主力團任職,這樣活動麵就更廣了,可以直接拉出一個嫡係團策應在您的身邊,如今幹上了這個警衛團團長,豈不是要困死在軍部了嗎?”

江靜舟深深望了他一眼,帶點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道:“我都不知道該說你什麽好了?聰明外露,腦子糊塗!”

他盯著許若飛看了有幾秒鍾,看到他撓撓頭,一副沒明白的樣子,隻好歎口氣,繼續啟發道:“未來這場大戰,你說是一個團重要呢,還是一個師,甚或一個軍更重要呢?如今軍座是難得這般信任你,將警衛團交到你手中,許若飛啊許若飛,你一向精明過人,難道竟然看不出這裏麵的意義所在嗎?這真是瞌睡了送上枕頭的美事呢,我求都求不來呢!”

許若飛這才心中豁然開朗,他不好意思地笑看江靜舟:“師座,我……”

“我什麽我?許若飛你可給我聽好了,陸十軍所有最高級別的軍官的人身安危和身家性命都攥在你許團長手中了,你給我小心行事吧!”江靜舟瞪他一眼,帶著又恨又愛的表情搖了搖頭。

許若飛忍住笑,鄭重地給他敬了禮:“師座,我明白了,您就放心吧!”

江靜舟也就莞爾一笑:“明白了就好,許團長麻溜上任去吧!”

許若飛再次羞赧笑笑,瞬間又想起來一件事情:“對了,師座,您這兩天帶著思揚去下部隊了,我可是最後一次盡副官之職啊,就按您的事前計劃和吩咐,把您的家務事安排好了,顧姐、沈冰和寧鬆他們已經住進了您的寬城師長官邸,一切都安頓下來了。”

江靜舟點頭不語,許若飛的這番話勾起他另一段心事。自己來了一周,忙忙碌碌下部隊巡查,還沒顧得上將一段重要家事向封軍座做一交代呢。

“我的老長官,一定在心底暗暗罵娘啦!”江靜舟在心底自嘲一笑。

此刻,望著封正烈緊盯住自己的麵容,江靜舟無奈笑笑:“其實,孩子我已經帶來了,隨時聽候您的安排,關鍵是太太那裏……”

封正烈大手一揮,攔住他的這番話頭:“孩子的事情等會再說,你先老實交代自己那樁屈心的事吧!”

“屈心的事?我江靜舟何時做下屈心事了?”江靜舟有點困惑起來。

此刻在遙遠的上海,楚天舒覺得自己就在做著一件屈心的事。

那天淋雨後,他引發重症肺炎,高燒不止,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轉,睜眼就看到那個倔強孤傲的小丫頭守候在自己床前。

“唉,你守了我多久?累壞了吧?”他虛弱無力的聲音裏帶著昔日的關心和溫情,這個頗具意外的情感回歸竟然讓女孩胸臆大暢,忍不住調侃著撒嬌:“何止是累呢?你應該感謝我救了你一命才對!”

女孩邊說邊衝著他撇嘴:“不知你犯了哪股子牛勁了?竟然下雨天跑出去淋了個透心涼?你忘了你前一陣總咳嗽不見好,病根早落下了的?好嘛,這下雪上加霜,差點要了你這條小命呢!”

“咳咳咳……”楚天舒不知如何作答,剛好一陣咳嗽襲來,他用手背捂住嘴,輕咳了幾聲。

沁梅忙伸手為他拍背,候他平靜下來,又順手為他整整身上的被子,嘴裏的數落聲可沒停歇:“還好你強撐著回到站裏,又還好恰巧遇上了本姑娘!哼!不然的話,你真要出危險了!”

楚天舒此刻倒是完全清醒過來,自然而然回憶起前情,不由自主地歎息一聲。

沁梅誤會成他心下愧然,就忙摸摸他的額頭,溫語安慰道:“好了,好了,你別愧疚了,注意將養身子為上,再別別扭就好!”

看到楚天舒始終沉默不語,女孩玩心又起,就繼續揶揄著他:“而且,也沒啥不好意思的吧?以前你救過我一命,這次我幫了你,兩兩相抵,倒是兩不虧欠,兩下相安了。”

楚天舒哪裏顧得上細聽沁梅的軟語嘮叨,他的心神都還在那天發生的一切上——雨天,墓地,手足抵牾……一切讓他黯然神傷,不能自已,忍不住再次喟歎一聲。

看著他瘦弱憔悴的麵龐掛滿傷感之意,沁梅有點心痛了,她上前抓起他的手,用勁握握,像是要傳達一份暖意給他,楚天舒任由他握著,不語沉默。

這份溫情並沒有維持多久,在沁梅眼中,這個不知好歹的家夥又恢複了往日冷漠怪異的神色。

就像當下,當沁梅舀起一勺粥,喂到他唇邊時,竟然遭到了一陣無言的抗拒。半靠在床頭的楚天舒別過了臉,露出拒絕之意。

“又怎麽了?醫生說你要多吃東西,才可以快些恢複!”

“我有手有腳的,又不是癱瘓病人不能動,我自己來!”別扭家夥搶過女孩手中的粥碗,拿勺子向嘴裏刨了幾口粥,就將碗放在床邊桌上。

“你什麽毛病啊?才能坐起來,就耍少爺脾氣?”

“是啊,我是少爺,自然會有仆人服侍,如何勞動得起你這位大小姐了?”

“哎,楚天舒,你真算是天下第一字號的沒良心家夥!你不能起身的時候,怎麽不拒絕我服侍你呢?你昏迷時候我咋照顧你的,你知道嗎?”

“辛苦了,我感恩!不過,如今我好了,你也可以回去了。”

“我偏不走,我愛留在這裏!”沁梅又氣又恨,吊著臉坐在床邊。

楚天舒也不讓步,一改往日隨和儒雅之氣,露出固執己見的孩子氣來:“那好吧,我走就是!我惹不起總躲得起吧?”他翻身就要下床,沁梅忙拉住他,正要板臉訓斥幾句,卻見門開了,小芮進來。

“這……這是怎麽了?楚總……郭少尉?你們?”

沁梅還未及答言,楚天舒倒像看到救星一般:“哎,小芮,你來得正好!快扶我一把,剛才醫生說讓我再去拍個片子呢。”

小芮怯生生看了沁梅一眼,卻又不敢違拗上司的意思,忙上前攙扶了他出門。

“楚天舒,你這個家夥!你……屈心不屈心呐?!”

身後響起女孩透著委屈,帶著哭音的喊叫聲,楚天舒咬咬嘴唇,心底長歎一聲:“丫頭,我就在做屈心的事情,你最好躲開我!”

留下沁梅獨坐病房中,她鬱悶之極,走到窗前,背對著門坐下,望著窗外新吐綠芽的柳樹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門開了,似乎那家夥回了病房,沁梅並不回頭,恨恨道:“你不是要躲開我嗎?還回來幹什麽?這裏高級病房有的是啊,你重新換一間休養好了!哼,沒良心的楚大少爺!”

“錯了,是楚家七少爺!”一個陌生冷峻的男音響起在身後,沁梅嚇了一大跳,忙回身站起,卻見一個中年男子立在麵前,身後還跟著一些隨從模樣的人。

慌亂中沁梅瞥見那男子不過四十上下,俊朗斯文,身著一身深灰色的西服,領帶、衣扣一絲不苟。他的麵龐很溫潤儒雅,一雙眼睛卻讓人過目難忘,隻為那雙眸子極為有特點,驀然望去,清亮如漆,卻又寒冷如冰,直看到人心底。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沁梅,正想再說什麽,卻見一個隨從從門外進來,低語道:“屬下去問過了,七少爺去拍片室了,您看……”

“好了,我們等他一會兒吧。”中年男子揮揮手,自然灑脫地坐在另一個隨從恭順著為他搬來的椅子上,望著沁梅,輕聲相問:“如果我沒搞錯的話,你就是郭沁梅少尉吧?”

“你是?”沁梅疑惑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和職務。

“天舒的四哥,田宇。很意外能見到你,郭小姐!”那聲音客氣中帶著一絲冷冷的孤傲之意。

寬城封正烈辦公室裏,上司、下屬的相見一如既往充滿玄機和親熱,還有那永不疲倦的調侃揶揄。

“軍座,除了寧鬆一事還沒有來得及向您匯報外,我倒不明白我還做了啥屈心事?”江靜舟輕鬆笑笑:“也罷,估計您是見了我就想罵罵,過嘴癮是吧?那您隨意好了!”

“哈,江致遠?小子又輕狂起來了?你以為如今你是我第一主力師的師長,我就不敢罵你了嗎?”

“我可絲毫沒那樣想過您呐!您損我罵我不是家常便飯嗎?什麽時候又心慈手軟過?我早就有充分的免疫力了!誰讓您既是我永遠的長官上司,又是如父如兄一般,我這輩子估計是孫猴子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了!”

“聽聽吧,我說一句,你就有一百句在等著我呢!你江致遠的嘴可從來沒省過油哈!”

“不是啊,”江靜舟笑著解釋:“您經常是高興也罵,生氣也罵,喜歡也罵,討厭也罵,我都習慣了!何況這次我是的確有把柄在您老手中攥著呢?”

封正烈搔搔頭,收住笑意,指著江靜舟正色道:“的確,這次我是揪住你的小辮子了!說說看吧,你的幸福美滿生活?”

“這從何說起?”江靜舟不好意思起來:“您是指我和傾城吧?嗨!其實,並不是您想的那樣!”

“唔,原來那個女中校閨名傾城啊?”封正烈笑道:“好嘛,我說呢?古語雲: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難怪把我們鋼筋鐵骨的江師座都傾倒了?”

“您瞧瞧您說的這話……”江靜舟不依了:“像是長官該說的嗎?我的大哥,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們……我們……”他卻辯解無門,隻好搖頭。

“我想的哪樣啊?”封正烈哂笑道:“我不過是一片癡心呐!就想著我最鍾愛的部下能夠有個好的感情歸宿;我的兄弟,能有個幸福小家庭,身心得以滋養生息一下……哼!卻不料,熱臉貼人家冷屁股上了!有人跟我打太極,玩虛頭巴腦那一套呢?”

“哪能啊?您是我大哥,我……”江靜舟更加不好意思起來。

“算了吧!”封正烈直撇嘴:“我真後悔自己是太相信你小子這張嘴了!本來嘛,孤男寡女,男婚女嫁,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可是就是有人愛假清高,假撇清!我問你,上次在上海探病的時候,是誰當時和我說的,這輩子絕對不再找女人了,兩次婚姻傷透心了,和這個女下屬是一清二白,永遠不可能搭界的?致遠啊,你說這些話屈心不屈心啊?哼!如今看到這樣的情形,我都為你臉紅!那個顧小姐眼下可是公然住到你的官邸了呢!”

江靜舟大窘,臉色緋紅,卻明白如今是有嘴說不清,況且他目前也不打算說清楚。他和顧傾城現階段儼然已經相處得很默契,雖然還不算同誌,起碼同行間的心有靈犀和刻意回護就很令人心安。江靜舟再次意識到,他們之間的相互掩護和保護都是至關重要的。所以,此刻在封正烈麵前,他隻能啞巴吃黃連,不敢理直氣壯地公然為自己辯解什麽,這對於一向伶牙俐齒,無理還要搶三分的江靜舟來說,簡直是一種折磨,他都要憋屈死了!

想到大局,也隻好打碎牙齒咽回肚裏了。江靜舟按耐住性子,既然是無力辯白,也隻好望著封正烈嘿嘿一笑。

封正烈嘴上損著他,其實心中是在為他暗暗高興和欣慰,畢竟這個像他兒子一樣總讓他牽掛的江靜舟,如今也算有個安定的窩了,有個知冷知熱的女人照顧了,他也放下一些心。從父兄層麵放心,從上級角度也更加釋然,封正烈很明白,當時國民黨軍隊高層有個不成文的習俗,對於獨身不婚的高級軍官,在任用問題上,老頭子是有所顧忌的。

他看著江靜舟似乎帶著愧意,憨憨對著他笑,就不好再糾纏這個問題讓他難堪,他轉換了話題:“如今,再算另一筆賬吧?說說孩子的事情。”

江靜舟按照事前編造好的經曆,把尋找寧鬆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他的聲情並茂的講述,讓封正烈唏噓不已。

看到軍座動了真情,江靜舟又帶點真誠,帶點無辜地笑笑,主動提到了那個敏感問題:“軍座,我知道太太那邊對我成見頗深,主要還是由於寧鬆失散一事!這一路上我就在想呢,怎麽能找個適當機會,把孩子送到太太那裏去認親呢。畢竟寧鬆身上有陳家一半的血脈,軍座您和太太又一直勒令我一定要找到孩子的……所以,這一切都要靠您斡旋呢。如何讓孩子進陳家的門,如何認這門親,我是不敢做主的……我甚至都不敢出頭露麵的!”

他知道封正烈愛妻是出了名的,寵妻怕妻也是出了名的,所以幹脆單刀直入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將皮球聰明地踢回到上司麵前。

封正烈看著他點頭複搖頭,有點啼笑皆非,又分明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你個江致遠,我就奇怪了!說你笨吧,你還時常玩些亂七八糟的小聰明;說你聰明呢,你有時候又笨得出奇!”

他看著江靜舟垂首不語的神情,深深感到自己這個愛將實在是孩子般的不爭氣,就接著數落道:“何況你是寧鬆的生身父親,自然該你帶著孩子去認外婆家,這點你沒法躲哈!傻小子啊,難道這種小事也要我為你支招嗎?眼下寧蘭不在了,你能碰巧把失散多年的寧鬆找回來,也算天可憐見的,終於遂了你大姐的心願了!她感激你還來不及呢,怎麽會恨?如今你隻要大大方方將孩子領進她陳家的門,直接往他姨媽懷裏一推,有多大的恩怨過不去的?真真是豬腦子,不開竅得很!”

江靜舟心下釋然,對眼前這位上司加大哥的人是又感激又欽佩,便笑著湊趣:“您這次罵的有理,罵的正確,我實在是笨的出奇!怎麽就沒想到這一層呢,看來生薑還是老的辣啊!不過,主要還是……知妻莫如夫吧?”他說到這兒,忍不住摸摸鼻子,偷偷笑了。

封正烈用手指作勢虛彈了他腦門一下:“渾小子!我替你支招,你倒諷刺挖苦我起來?沒大沒小的!”

江靜舟嬉笑:“怎麽是諷刺挖苦呢?您和太太的伉儷情深是眾所周知的呀,我們羨慕還來不及呢。”

封正烈點頭,帶點教訓的口吻道:“不過此言倒也不虛!起碼比你這不知好歹,不懂得憐香惜玉的渾小子強多了!想當年你和青青,小貓小狗似的,總有些別別扭扭的,人家青青那樣百般溫存待你、依戀你,你小子貌似有點冷冰冰,若離若即,裝腔作勢的,我理解為你年少輕狂,渾不懂事呢?倒害得我們兩口子私下裏為你們操了多少心……”

“軍座,您又提那些事!”江靜舟有點埋怨地望著他。

封正烈心下了然他的不自在和糾結所在,就淡淡一笑,不再繼續這個雖然年代久遠,卻依然讓當事者難堪加憂傷的話題。

兩人沉默片刻,江靜舟轉移話題,對著他上司痞痞一笑:“軍座,那我就找個時間,帶孩子登門向太太謝罪吧,也等於當麵認親了。”

封正烈點頭道:“從你一來寬城,我就等著這一出呢。不料你小子倒沉得住氣,來了這一陣,才顧及到此。姑且念你是新官上任,軍務繁忙吧!看你這陣子不在,我也沒敢告訴家裏實情,就怕阿紫急著要看孩子,你大嫂如今也住在我府上,兩個女人聽說了,一準兒沉不住氣,立逼著要見小鬆呢!這樣吧,我來安排一下,你明晚帶孩子去我那兒吃晚飯,一切就算公開了吧!”

上海軍醫院病房中,江沁梅平靜地望著眼前這位不速之客,敏感注意到他剛才和自己招呼時用的是“很意外見到你”而不是“很高興”,女孩倔強不屈的特性瞬間被激發出來,她嘴角微微抿起,露出一絲不馴服的神色來。

田宇何等聰明之人,自然感受得到。他深色稍霽,語氣也和緩下來:“令叔父和令尊大人我們都熟識,郭小姐雖然是第一次謀麵,卻也沒有陌生之感呢!”

對於此等客套之語,沁梅輕淺一笑,並不搭言。

田宇沉吟片刻,卻有深入談談的意思流露出來:“郭小姐和舍弟相識更久,聽說還有過遇險經曆?天舒年輕心熱,卻有時也莽撞得很,如有得罪郭小姐處,還望莫怪!”

“田將軍此言何謂呢?我有點聽不大懂!”沁梅直覺不喜歡他的深沉,就冷冷回敬道。

田宇卻不罷休地繼續著自己的話題:“有些事情啊,紛紛擾擾,眾說紛紜的,我也不大理會!隻是我這個七弟宅心仁厚,冰心如玉,自幼又善良多情,胸無城府,總是不能叫人放心!”

他認真看向沁梅:“我平日裏對他的管束也是嚴了些,也是秉承家中高堂之令。唉,總之啊,是真正叫人不能放心!”

他一連聲說出的“不放心”讓沁梅心生不以為然之意,聯想到剛才楚天舒的“惡行”,就更加憤慨難抑,便直言頂撞道:“田將軍好生奇怪,對著我這個局外人——一個小女子倒講起自己的家事來?我真聽不懂,也搞不懂呢!”

她揚起俏麗的瓜子臉,輕鬆說笑的口氣充滿自信和蔑視:“楚長官是我的上司,他善良也罷,邪惡也罷,是宅心仁厚還是心存狡詐,是冰心如玉還是心機沉重,都和我毫無關係!軍人以服從為天職,這個倒是我明白的!長官為大,長官偉大,如此而已!”說到痛快處,她還忍不住輕哼了一聲。

“呃……”以田宇的身份,何嚐被人頂撞至此?他無語笑笑,也不好認真和眼前的丫頭計較什麽,何況他還吃不準自己弟弟和眼前女孩的真正關係呢。

正在尷尬處,楚天舒回來了。看到自己哥哥和沁梅的神情,他猜到了幾分,便讓小芮先出去了,回身招呼兄長:“哥,你怎麽來了?”

田宇淡淡一笑:“我是碰巧了,原本陪侍從室主任來上海視察,卻偶然聽聞你病了的消息。你說,我要是不看上你一眼,回去如何向老太太交差?”

楚天舒拉過沁梅,向哥哥半含半露地介紹著:“這就是小梅,我和您說過的,就像妹妹一樣!這次我病著,多虧她悉心照料!”

田宇笑著點頭:“剛才我有和郭小姐聊過兩句,是個直爽幹脆的女孩!多謝你對天舒的照顧,下次到南京一定到舍下玩玩!”

“你好了就好……”他親切的神情讓沁梅無法繼續冷漠對立下去,含糊著應了這麽一聲。

楚天舒愛憐地望著她,柔聲道:“這下你放心了吧?這都多少天了,你守著我也沒能休息,不如回去好好歇歇?”

“也好,你們兄弟估計也有體己話要講,那我先走了!”沁梅格外配合他,溫順地點頭,又和田宇笑笑,就離開了病房。

田宇一直似笑非笑地帶著審視的目光看著兩人這番小兒女情態,此刻見沁梅離開,房間裏隻剩下弟兄兩人,就忍不住問道:“老七,你這段……是認真的嗎?”

“哥,你都說些什麽呀?你認定我是個虛偽矯情的花花公子不成?我和小梅兄妹般相處,以後如何發展,一切隨緣吧!”

楚天舒淡淡解釋道,又想起剛才進來時的疑問,就看著哥哥,認真問道:“你剛才沒和她說什麽吧?小丫頭脾氣倔著呢!你要是像對我那樣,總板著一副道學麵孔,在她麵前指手畫腳的,估計要被她嗆到!”

“好嘛,這就護上了?哎,老七,別說啊,這還真是一個倔強有個性的小姑娘!就是脾氣忒生猛火辣了些!”田宇笑著搖頭:“不過你也好不到哪裏去!在外人麵前,裝的溫文儒雅的,小豹子的利爪隻會在自己親人麵前露出來!你們這一對強脾氣的小冤家要是在一個屋簷下生活,指不定鬧出什麽大動靜呢?”

“戀愛婚姻自由!楚天宇學士不會繼續道學麵孔吧?”楚天舒認真囑咐著哥哥:“總之,你以後不要為難這個丫頭就好了,我護她護定了,一生一世!”

“沒出息的家夥,這媳婦還沒進門呢,就急著把自家人扔腦後了?愛咋咋吧,我都懶得管你!”

“我是熟悉她的脾氣,又了解你的秉性才好心提醒的……哎,誰讓你是我哥?”楚天舒總愛拿這句貌似“不夠講理”的托詞回擊哥哥的質問,且百試不爽。

準備動身去封正烈府邸赴晚宴的那個黃昏,出發前,江靜舟把寧鬆叫到書房,望著兒子純淨斯文的麵容,欲言又止,神情糾結。

寧鬆看出父親的難言之隱,平靜地望著他:“爸,您是想對我說什麽嗎?一定是想……說說我的母親對嗎?我的生母……”

他微微歎氣,那雙酷似母親陳青瑜的大眼睛裏,流露出和他年齡不相符合的孤獨和憂傷。他低頭囁喏:“從來沒有人和我真正講到過我的母親!沈琬媽媽當年的講述也是語焉不詳……我實在是好想知道,我的生母,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江靜舟怔怔地望著兒子,幾乎不忍去麵對那雙清澈無辜的眼眸。他有點艱澀地組織著自己的語言,來表述一份糾結難言的情緒。

他的語氣很平靜,但是心中已經波瀾陣陣。該給兒子說的道理,他還是要講透徹才好,畢竟這裏是敵營,兒子才14歲,他不是特工,無奈他已經身入險境。一路上,沈冰一定認真給他教授了很多應對的技巧和過往經曆掩藏的說辭,但是此刻作為父親,要叮囑的,要強調的,自然還有很多很多。江靜舟是個性情中人,他卻也沒曾想,眼下自己最想對兒子講的,竟然不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卻是一份小我而真實的情結。

“小鬆,雖然你才來爸爸這裏沒多久,但是我已經看出來,你是一個懂事大氣的孩子,也是一個很有胸襟的少年。所以今天我沒顧及你的年齡,想和你說前麵一番話。你也是知道的,今天,你會去見你母親娘家的人,不管他們是什麽階級,什麽身份,從你的生母的血緣上講,他們都是你的親人!無論何時何地,何種境遇下,你母親的親人,都是你此生血緣相連,骨肉難斷的親人!這事關人倫孝道,也事關天地良心,飽讀詩書的你,當懂得這番道理……可是一些特殊的情形和局麵,爸又不能不告訴你。”

江靜舟的臉上明顯是憂慮和無奈的神色:“目前正是處於兩黨紛爭決戰的關鍵時刻,這裏究竟是敵營,一切的莫測風險,一切的波譎雲詭的形勢;親人間的信仰之爭,骨肉間離,種種的人生悲喜劇,也許是你這個小小年紀無法想象得到的!”

寧鬆明澈的大眼睛望著自己的父親,嘴角勾起一抹溫存而理解的微笑:“爸,您放心吧,我當然懂!相信我吧,我不會讓您為難的,更不會讓您失望的!”

他頓了頓,咬著嘴唇,低頭沉吟片刻,再抬頭時,望向父親的眼神已經充滿了堅定、果敢和決然,當然,江靜舟還在那眼神中讀懂了他對自己父親的難得的親情體貼。

“爸,我知道您的擔心所在!可是您隻要記住兩點,就可以放寬心了——我是江靜舟的兒子,我還是紅都延安長大的孩子!”

江靜舟的眼眶瞬間有些潮濕,他感慨地點點頭,兒子自信穩重的微笑,讓他覺得格外熨帖和放心。他不想再多說什麽了,相信自己的骨肉,相信眼前這個飽讀詩書,斯文豁達的少年。江靜舟的心中,再次湧動著父愛的感動和滿足!

兩人下樓來到客廳,卻見沈冰和顧傾城已經等在門邊了。

沈冰上前摟住寧鬆的肩膀,仔細打量了他的衣著,點頭道:“小鬆,記住姑姑以前對你說的話,在外婆家要小心些,能少說話就少說話,言多必失,畢竟他們是……”

顧傾城如今和她廝混得很熟了,儼然姐妹相知,就用調侃語氣笑道:“你別嚇著孩子了,他才多大啊?再說了,就算不是一條路上的人,也是孩子的至親,能有多大問題呀?”

她看看寧鬆,記起另一番心思來,倒是有點擔心,就回望一眼江靜舟,又小心翼翼地對寧鬆道:“小鬆不會就留在那邊了吧?這一來二去的,我們娘幾個都廝混熟了,可真有點舍不得!”

剛才沈冰那番吩咐江靜舟就有點不以為然,卻也不好駁她,此刻就衝著如自己妹妹般溫柔的顧傾城露出嗔怪之意來:“好了,你們也忒婆婆媽媽的!小鬆這是去自己外婆家認親,哪至於想到那樣複雜了?就是留在那裏住一陣,不也正常?”

“哼!究竟不是自己帶大的孩子,敢情不心疼呢!這像是親爹說的話嗎?”沈冰已經在旁邊冷笑著接口:“早知如此,就不該將孩子從那邊接過來!父子團聚,哼,有名無實!”

“冰冰你少說兩句罷!”顧傾城忙拉她,又對她使眼色。看到江靜舟一副隱忍的神態,顧傾城好生不忍。

“你總護著他!”沈冰瞪了顧傾城一眼,對寧鬆道:“一切小心!”就轉身上樓了。

江靜舟悄悄歎了口氣,正欲帶寧鬆出門,卻又被顧傾城叫住了。

她用手在寧鬆肩膀上比劃著,嘴裏念叨著:“我量一下你的身材,好給你織件毛衣呀!”

“不用了,傾城阿姨,”寧鬆懂事地回答著她:“您前兩天給我織的這件,我爸都給我了,今天才上身呢。不用再麻煩了!”

他拉開自己的棉袍袖子,給顧傾城看他身上穿的一件藏青色毛衣,正是她幾天前熬了幾夜為江靜舟趕織出來的那件。

顧傾城似笑非笑地看著江靜舟,江靜舟摸摸鼻子,裝作咳嗽,不去看她的眼光。

她不由得在心底歎氣,當著孩子麵,也不好說什麽,就微笑著為寧鬆整了整衣領,柔聲道:“傻孩子,那件毛衣顏色你穿就老氣了。你先這麽湊合著也行,阿姨趕著重新給你織一件鮮豔的,你再把這件給你爸爸吧。他身上滿是舊傷,不能受凍的!”

這話讓江靜舟有點愧疚,便低頭不語,臉上掛了尷尬至極的表情。這番神情被聰穎的寧鬆瞧破,卻身為小輩不好說什麽,就懂事地對顧傾城微笑著點頭:“謝謝阿姨!”

父子倆終於動身去封府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