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父子重逢

看到他的麵龐,才會發現究竟還是個孩子樣。輪廓清晰的臉型和五官,秀氣而有特色的劍眉,剛勁個性的嘴唇,都讓江靜舟驀然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他仿佛記起自己的青少年時代,那個徜徉在故鄉江邊的青澀男孩。這就是神奇的血緣因素,毫無征兆間,江靜舟從眼前的少年身上,猛然看到記憶中自己的青春年少模樣。

三月的關外,竟然還是一片冰天雪地、白雪皚皚的景象。

才出飛機艙口,一股冷風襲來,走在前頭的許若飛回頭望著江靜舟笑道:“我怎麽覺得咱們像是來到另一個世界了呢?”

程睿和另外兩名軍官等在懸梯下,見到幾乎是跳下機艙的許若飛,兩個人忍不住抱在一處樂起來。

程睿不敢先和他肆意玩笑,忙上前迎住江靜舟,先是敬了個標準的軍禮,喚了聲:“師座!”看到江靜舟帶笑的容顏,又咧嘴改了稱呼:“三叔……真想你們呐!”

江靜舟用長輩疼愛的目光打量著他,笑著點頭:“小睿果然進步不慢,升中校了啊?”

許若飛這才發現,大笑著摟住程睿,說著要請客的話。一行人說笑著向停機坪上的幾輛車走去。

程睿是奉封正烈之命特意從寬城趕到沈陽來接江靜舟一行的。在他和隨行的兩名軍需官安排下,一行人住進了中街上的一家賓館。

聰敏體貼的許若飛早已覺察出江靜舟思子心切的情緒,剛住下,他就悄悄將程睿拉到一邊,低聲嘀咕了幾句,自己匆匆出門了。

這邊程睿指揮著喬思揚和幾個衛兵安頓下行李,又親手打來一盆水,照顧江靜舟盥洗。江靜舟用熱毛巾擦了臉,洗去了征塵,露出容光煥發的神采來,卻回頭看看,奇怪地問程睿道:“若飛呢?”

程睿抿嘴一笑:“去和送寧鬆來的人接頭去了。他說,一路上觀察您是心神不定的,就猜測您一定是心急火燎地想見兒子呢,他可不能沒眼色!”

“這小子……”江靜舟被晚輩說中心事,究竟有些不好意思,就微紅著臉嘀咕道。

這番情形讓程睿覺得好笑,明白內情的他也對自己三叔的父子情有相當大的同情成分,就笑著為他開脫道:“這也是人之常情呐!您和小鬆畢竟分別的那樣久了!讓人想來都有些辛酸……我記起以前在上海時讀到的魯迅先生的一句詩——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就是這個意思吧?”

這番話卻勾起往事記憶,引起江靜舟更大的感慨。他認真看著侄子,眼中滿是疼惜和傷感之意:“誰說不是呢?父子緣分,最不能磨滅的親情……卻又不能不讓我記起你的父親,我的大哥!想當年,一起在軍校上學,或是在部隊服役期間,他也總愛在我麵前提到遠在老家的你,描述著印刻在他記憶中幼小的你的形象……唉!那番慈父心腸,英雄情結,至今思之,仍不免感佩心酸!”

他的眼眶有些潮濕,掩飾著又用毛巾擦了擦臉:“他離家那年,你才多大一點呢?父子緣分,也是那樣淺!唉……想想後來的中條山之戰,那樣的慘烈,他身為少將旅長,也到了自己掄大刀和敵人血拚的地步!每次想到他殉國的情節,我這心裏都……”他難過地說不下去了。

程睿也傷感起來,他控製住心緒,忙用話安慰叔父道:“往事如煙,不堪回首!不過,父親若知道我在三叔的引領下,加入到更加正義光明的組織中來,當也含笑九泉了!”

江靜舟點點頭,又擺擺手:“唉!話雖如此,但是即使如你,也不能完全明了我和你父親的情誼!他是我永遠景仰和感恩的大哥,師長!他對我,對沁梅,還有她母親的恩情,我們此生難償!”

看他傷感不已,程睿心下不安,忙用話岔開:“都怪我,您和小鬆父子重逢的好日子,竟然說起這樣傷心的話題來……對了,三叔,不知道小鬆長得什麽樣子?像您嗎?”

“唉,我哪裏知道?我……”江靜舟苦笑著。程睿記起他們父子也是自從寧鬆半歲一別,再無謀麵之緣,不禁暗暗歎了口氣。正在這時,響起敲門聲,卻見顧傾城抱著一包東西進來了。

如今的顧傾城身份不同了,有關如何稱呼她的問題,讓程睿等人著實有些為難,剛見麵時人多可以含糊過去,目今這樣迎麵碰見,也躲不過去,他的臉微紅起來,顧傾城也是滿臉不自在。

江靜舟勘破內情,也難為情地搔搔頭,含糊其辭地吩咐道:“小睿,傾城如今算是我的妹妹,從我這方論,你究竟是子侄輩,若願意隨著沁梅叫……該叫她一聲姑姑……不過在這裏,為了掩人耳目,倒是叫……”

他的這番語焉不詳、別別扭扭的解說更讓顧傾城臉都快紅破了,看著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昔日的上司、同事,她羞澀地低頭做無措狀:“隨便吧,我想也不必講什麽輩分,叫名字也可……”

“那可不行!”程睿倒是認真,他一向是個務實篤誠之人,很多素質出自天然,也來源於德國軍校的嚴訓結果。此刻他正色道:“為了你和我三叔的安全,我們當格外小心才是,一個稱呼都馬虎不得!從今往後,我要大大方方改口叫你小嬸。”

顧傾城聞言難堪極了,忙低下了頭,江靜舟也臉紅起來,兩人極不自在的神情,倒讓程睿更加難為情,就借口去安排晚飯匆忙走了。

程睿離開後,顧傾城抖開手中的包袱,露出一件藏青色的毛背心來。

“哥,我給你趕著織了件毛坎肩。關外太冷了,你身上有那樣多的舊傷,不能受凍,但是又幾乎要全天候穿軍裝的,裏麵不能穿得很厚,不若把這個東西貼身穿上,倒能強些!”

江靜舟溫和地看著她,卻沒有動手接過毛活的意思:“不用,我外邊有軍大衣的,不會太冷。你自己留著穿吧,女孩子家,會更畏寒些!”

“我的師長哥哥,你沒看出來這是一件男士衣物嗎?顏色、尺碼,我如何穿得?”顧傾城噘嘴白眼起來:“別廢話了,你快上身試試,看合適不?”

江靜舟如今在這個妹妹麵前是一點脾氣也沒有,隻好接過背心,嘴裏還嘟囔著:“我晚上再試吧……其實真的是多此一舉!我不愛穿這東西!你該把它給若飛,他最講究穿著,平日裏穿身軍裝都講求效果,簡直是凍死都不肯加衣的味道呢!哦,對了,要不你給思揚好了,他年紀小,又是南方人,估計更怕冷些……”

顧傾城也不理會他的嘮叨,上前命令道:“你抬抬胳膊。”

“幹什麽?我說過我晚上會試……”

“不是,聽話,哥,抬胳膊!”

江靜舟下意識抬起胳膊,顧傾城上前用手仔細丈量了他的肩膀、胳膊尺寸,抿嘴得意一笑:“嗯,好了。”

“小薇你搞什麽名堂?”

“哥,你根本就說錯了,我才不是多此一舉呢,我預謀的是——多此兩舉!以前我弄不清你的尺寸,才試探著先給你織了件坎肩,這下弄清楚大小了,我馬上會動手給你織件毛衣,一件厚毛衣!”

“哎,小薇……”

“沒什麽哎不哎的,你能做的唯有服從!誰讓你是我哥呢?這是當妹妹的應盡的本分而已。以後這類事還多呢,你得學會習慣!”

“這丫頭……”江靜舟咧嘴,正欲說什麽,卻被顧傾城的話給截住噎回去:“至於你剛才說到的那個建議麽……你看著辦吧!許若飛、喬思揚是你的副官、秘書,你自己要關懷體貼他們我是沒所謂啊,想送禮你隨便,大不了我再重新給你織一件就是!哼,誰倒怕誰啊?你送你的,我織我的!你說說,你的部下多了,你還想送誰呢?程睿?還是你的那幾個衛兵?小張?小吳?你送多少,我織多少,一直織到你自己乖乖穿上身為止!”

江靜舟被噎得說不出話來,隻是瞪著眼看她。

“你瞪我也沒用!”女孩撇撇嘴,麵帶微笑扔下一句話轉身欲離開:“哥哥,你和小薇較勁,一定會失算的!”

江靜舟無奈望著她得意離去的背影,又笑又歎:“這個丫頭,如今倒把我吃得死死的!這個哥哥,還真不好當呢。”

這句感歎話音未落,江靜舟就會嚐到另一種當別人兄長的滋味來。如果說做小薇的哥哥是無可奈何,做另一個“她”的哥哥就是一件更加勉為其難的事情了。

許若飛回來了,興高采烈地比畫著:“師座,聯係上了,人也給你帶來了,在隔壁房間!”

江靜舟興奮地:“哦?都來了嗎?小鬆,還有……咱們的交通員?”

許若飛點頭:“嗯,想著交通員有事要和您談,這不是到吃飯時間了嗎?我就讓思揚先帶寧鬆去餐廳等著了,程處他們幾個也在那邊呢。”

江靜舟正欲出門,聽了此話,微微愣住,略帶埋怨地看著自己的屬下:“小鬆先去了餐廳?我說若飛,你急什麽呀?先把小鬆帶來給我看一眼,再去那邊不是?唉,你呀!”

許若飛忍不住莞爾一笑:“是您急什麽呀?這……不至於吧?這不是等於父子已然聚首,馬上又要朝夕相處了,也不急於這一時半刻的吧?”

“哼!不至於?你一個沒當過爹的臭小子,懂什麽?完全是自作聰明!自以為是!”江靜舟嗔笑著瞪他一眼,向隔壁房間走去。

推開隔壁門,進了房間,一個三十歲上下、身著素色旗袍的文秀女子站起身來,帶著認真的表情看著他。江靜舟一時愣住了。

許若飛忙上前為兩人介紹:“這位就是咱們颶風小組新來的交通員,代號為露表姐。她同時還即將是咱們小組新任的報務員。對了,同誌,我都忘記問你的本姓是?”

“沈冰?怎麽會是你?”江靜舟不理會許若飛一旁的嘮叨,熟門熟路地叫出對方的名字來。

“你好,雲表哥同誌,沈冰前來向你報到!”女子冷靜地伸出纖手,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嚴肅刻板。

“冰冰!”江靜舟握住她的手,百感交集,一時無語。

“師座,原來你們認識啊?那就更好了!”許若飛感歎著。

一旁的沈冰淺淺地和江靜舟握了下手,就忙將手縮回,同時卻皺緊了眉頭:“我們還是先說任務吧!”

她表情凝重地重新坐下來,對著落座在對麵的兩人講述道:“半年前,我回老家匯報工作,組織上剛好在找送寧鬆來東北的人選,就挑上了我。這次我的任務,就是充當你們的交通員,和寬城地下黨接上關係,同時,也兼任颶風小組的報務員,及時協助這邊和老家取得聯係!”

江靜舟點著頭,看向沈冰的目光帶著故人的親切。但是對方的神態和語氣都是平靜無波,甚至是帶著一貫的冷峻意味:

“還有另外重要的一點,就是彼此身份的問題。雲表哥同誌,根據以前和你的交往經曆,我將繼續以你家鄉表妹的角色生活在你身邊。因此,我名義上就是寧鬆的表姑,作為他這些年的監護人出現。我們的住處,是假定在了西安,剛好這樣可以解釋了寧鬆的口音問題。接到任務後,我專程陪寧鬆在西安住了兩個月,根據老家編好的他的這十年來的履曆,我們熟悉了西安的環境,寧鬆非常聰明懂事,他已經對他的這番假履曆倒背如流,所以你可以充分放心!”

“我當然放心,你做事一向周密嚴謹!”江靜舟發自內心地讚美道,對麵被讚美者卻露出明顯不屑的一笑。

她微微偏了下頭,似乎壓抑住一聲喟歎,繼續正色道:“那麽,我對你的稱呼,從今天開始,就要改口叫……‘哥’了,希望大家彼此適應熟悉一下!”

江靜舟望著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家小妹,滿心都是憐惜和溫情。聯想到和她姐姐的前緣,一股愧疚之情又總是揮之不去。他無視她的冷漠和賭氣別扭,溫和笑道:“好的,總之這樣很好,我還是可以像以前一樣叫你冰冰!你對我的稱呼嘛?若是不習慣直接叫哥哥,像以前在家那樣,叫金子哥也行啊!”

“不可能的!金子哥在我心裏早死了!”沈冰毫不猶豫地回絕了他,語氣冷得像是才從冰窖中拎出來一般:“我寧願再繞口也會叫你哥哥的!金子哥這個稱呼太金貴,如今的你隻怕擔不起!”

江靜舟被頂得頓時麵紅耳赤,手足無措。一旁許若飛也看出來眼前的兩人必有前愆,他不由得暗地同情起自己的上司和大哥來:何時看到江靜舟被話嗆到如此尷尬難言的地步了?這個女子不簡單呐!

他忙岔開話題為自己的大哥解圍:“工作談得差不多了吧?先撿重要的說說,以後來日方長呢。咱們下去吃飯吧,他們估計等急了。我們師座還沒見到寧鬆呢!”

看到江靜舟默然無語,沈冰站起身來:“好吧,工作先說到這裏。關於寧鬆,我多說一句,孩子懂事且知禮,雖然年少,有些事情他心底明白……認親的過程不會有問題。”

江靜舟感激地望著她:“我明白,謝謝你,冰冰!你如今作為孩子的長輩,以後還要操心不少!”

“這點你放心,又何消吩咐?”沈冰的臉始終板著沒一點笑容:“但是我也要言明,我心裏自然有著一杆秤!在我看來,孩子們自然都是好樣的!沁梅是我姐姐的親生女兒,寧鬆是我姐姐心愛的養子,如此而已!”

“好嘛,聽聽這小姑奶奶的口氣,分明是在暗示,在她沈冰的心中,這兩個孩子最好都跟我江靜舟擇開,沒任何關係才好!而她,隻是因為和姐姐沈琬的血緣親情才會關注護佑這兩個孩子的……沈冰,沈冰!這個倔強過頭的女子!”

江靜舟在心底嘀咕著,悄然苦笑一下,臉上卻依舊掛著溫和的笑意,語氣也分明是在好脾氣地順著她:“好的,你如今做孩子的姑姑很合適,你說的都對!”

這句明顯帶著退讓、親熱的話語卻絲毫沒有起到升溫作用,但見沈冰不滿地剜了他一眼,率先轉身向外走去。

走在通向餐廳的走廊上,江靜舟想起什麽,對許若飛指指顧傾城的房間。許若飛明了,一笑:“顧姐已經去餐廳了!”

“顧姐……”江靜舟咀嚼著他說出的這個詞,對他們對顧傾城的這個新稱謂顯然還有些不習慣,又想起剛才程睿麵對她的尷尬糾結神情來,禁不住咬唇一笑。

許若飛瞬間明白他的笑意,就輕聲解釋道:“她如今不是副處長了,您說我和思揚該怎樣稱呼她才對呢?思來想去,隻能稱姐吧?我們倒是想公然叫嫂子的,又怕您不自在了?”他說得自己先捂嘴輕笑。

“許若飛你又滿嘴胡沁?”這話讓江靜舟恨得牙癢,真想給他頭上砸一個爆栗才算解氣:“到地兒你趕快離開我身邊,滾到基層部隊鍛煉去!省得這番貧嘴貧舌地招人討厭!”

兩人輕聲說笑,一旁走著的沈冰似乎聽出來什麽,她輕蔑而不屑地一笑,快步走到了前麵。

江靜舟熟悉她的脾氣,隻好無奈笑笑。許若飛卻很詫異,看到自己的大哥屢次在這個女同誌麵前吃癟,心中憤憤不平,就悄聲問道:“這位什麽毛病啊?一直衝著您冷笑,又是哼又是啐的?”

“別胡說!”江靜舟拉住心腹愛將,想想還是和他說些實情,省得這個毛頭小子為了維護自己,再和這位沈冰姑奶奶鏘鏘起來,兩人都是暴脾氣,倒不好了。

“你小子以後嘴上有點把門兒的!我實話告訴你吧,她是……沁梅的親小姨!你……明白了?”

許若飛愣住了,眨眨眼,想起了解的自己大哥過往的婚姻軼事,心下明白一些。但想想還是不能服氣,就跌足做歎息狀:“哦,原來是以前的小姨妹啊?可是這也太凶了點兒吧?像個刺蝟似的,專門趕來紮人的?”

“許若飛?!你怎麽回事?我越解釋,緊著囑咐你倒還來勁了?雨表哥同誌,請你隨時和露表姐同誌搞好關係,這是命令,你給我好好執行,不得講任何條件!”

看到上級大哥真急眼了,許若飛嘟嚕著嘴不敢再說下去。

三人前後腳進了餐廳,裏麵坐著的幾個人都立起身來迎接。

江靜舟一進屋,自然第一眼就去尋找寧鬆,那個多年未曾謀麵的兒子,那個已經記不清麵目的男孩。

猛然看去,他多少有點吃驚!那個站起身來,向著他們靦腆微笑的男孩,根本不是他原本想象中的瘦弱單薄的少年模樣。

這是一個身材頎長,結實挺拔的男孩,他的身量很高,和同齡人比,肯定是出類拔萃的,就是和身旁的喬思揚等中等身材的軍官比,也毫不遜色。他身著一件青灰色的棉袍,合體的裁剪更凸顯出頎長瘦削的身材。

看到他的麵龐,才會發現究竟還是個孩子樣。輪廓清晰的臉型和五官,秀氣而有特色的劍眉,剛勁個性的嘴唇,都讓江靜舟驀然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他仿佛記起自己的青少年時代,那個徜徉在故鄉江邊的青澀男孩。這就是神奇的血緣因素,毫無征兆間,江靜舟從眼前的少年身上,猛然看到記憶中自己的青春年少模樣。

少年也一直怔怔看著眼前的這個穿著筆挺威武的國軍將軍製服的中年男子。

關於生身父親的記憶,他腦海裏是一片空白。從他記事起,他的父親就是那個叫郭清寒的瘦削挺拔的青年軍人。從一身洗得發白的紅軍軍裝到後來新換上的整潔英武的八路軍軍裝,養父留給他的印象都是俊朗威武的標準的軍人風姿。

養父是個性格開朗的人,溫文儒雅,和藹幹練,他和養母沈琬感情很好,兩人為幼小的孩子營造了一個溫馨有愛的家庭氛圍。

養父對他和姐姐沁梅都很親,像自己親生骨肉般疼愛著。可能由於他和養父母生活的時間更長,幾乎在他們身邊長大的緣故,夫婦兩人都對這個小兒子格外表現出偏愛之情。尤其是養父,愛他是在戰友們中間出名了的,父子倆親親熱熱,羨煞旁人。在他成長的記憶中,從來沒有見到父親對他稍有異色,他總是很親切地微笑著,最愛撫摸著他的頭發,時時表現出鼓勵、愛護、欣賞的意味。

這就是寧鬆從小對父親的記憶,充滿了溫情和幸福,可以說他的童年生活裏從來未曾缺少過父愛,但是關於生父的印記,卻是從六歲時開始。

那年他在延安準備上小學,養母沈琬給他講述了他的身世,他才明白,眼前對他愛護有加的父母,隻是自己的養父母而已。

從那時起,小寧鬆開始幻想自己親生父母的形象。生母據說是早逝了,不知什麽原因,養母沈琬總是在躲閃回避和他談及這個話題,倒是生父,養父母都詳細給他講過他的事跡。他們告訴他,他的親生父親,是一位很了不起的紅色特工,長期潛伏敵營,智勇雙全,百戰不殆。

在延河邊上,寶塔山下,小小少年江寧鬆就一遍遍在心中描繪著自己生身父親的樣子,這一點點堆砌起來的形象設計,讓生父在他心中有了個大致的輪廓。但是,由於工作的隱蔽性,生父的照片在延安是絕密的,寧鬆從未看到過他的形象,所以,在他的拚湊圖中,這位父親的麵孔,永遠是模糊不清的。

如今眼前這個中年男子讓他暗暗驚歎不已。

劍眉朗目,清俊剛勁,那輪廓鮮明的臉龐,棱角分明的五官,都有一種來自天然的熟悉味道,仿佛他和他從未分開過,少年並不知道那是“鏡中人”印象,自己和父親長得是如此相像!

他一身將軍呢軍服,肩章領花,熠熠生輝。那光芒曾經刺痛過他的姐姐初見父親時的心,卻讓眼前的少年沒有相同的感受:這陌生的軍裝並沒有讓他對他產生太強烈的隔閡疏離感,因為畢竟是穿在自己親人的身上。讓寧鬆感到奇怪的是,原先擔心的尷尬、別扭、不自然、不好意思等情緒,一點沒有在此刻的他的心中出現。

是的,少年生就溫潤明朗性格,和他同父異母的姐姐那種糾結倔強的性情大相徑庭。他平靜而期待地望著生父,直覺眼前這位中年將軍威嚴挺拔的姿態讓他不由得要在心底暗暗喝彩:天然的職業軍人風範,不怒自威,傲然不群!作為男人,他欣賞;作為自己的父親,他更感到自豪!

父子就這樣深情對望著,久久不發一言,沒有任何舉動。周圍的人也陷入略微尷尬微妙的境地中。

片刻,程睿忍不住推了一下身邊的少年:“傻小子,發什麽呆?快上前叫人呐!”

少年不脫孩子氣,當著這些人麵,終究有點羞澀局促,又緊張糾結。他微微咬了嘴唇,忍不住回望一眼自己近來跟著的親人——表姑沈冰的臉色,仿佛在無聲地征詢她的意見。

沈冰滿心憐惜懂事純孝的男孩,她壓抑住心底的不以為然,冷靜地吩咐道:“小鬆,那是你爸爸,去招呼一聲!”

江靜舟心底波瀾起伏,有一股熱浪瞬間湧入眼眶,他強壓製住了它的流淌,隻是帶著沉靜的微笑,望著眼前長身玉立的少年——他朝思暮想的親生骨肉,張了張嘴,一聲“兒子”湧到嘴邊,卻凝噎住,悄悄滑落到心底。

這個無聲的來自父親的心底呼喚,別人自然無法感知,但是聰敏內秀的寧鬆卻在瞬間捕捉到了!這就是骨肉親情的絕妙力量,無法解釋、不可思議般神奇!

這聲被噎住的呼喚讓可愛的少年的心瞬間熱了,他曾經可望而不可及的來自骨肉血緣的生父之愛就在眼前,還猶豫什麽呢?飽讀詩書,滿腹錦繡的江寧鬆從來就不是忸怩的孩子,更不是別扭古怪的少年。天生的好性情,一貫的豁達睿智的品格,讓他迥異於姐姐沁梅那略帶點糾結孤僻,冷傲警惕的性格特征,他覺得和眼前的父親,竟然像是久別重逢一般,有一種割舍不斷的親情在過去的歲月中仿佛一直將他們維係著,他們從未曾久別過,他們曾經彼此牽掛了許多年——一定是這樣!

少年嘴角上彎,形成他自身獨有的輪廓特色,讓江靜舟猛然記起了父子分別時那胖嘟嘟男孩的臉龐,如今這張臉變得秀氣俊朗,掛著明朗的笑意,那親切大方、語調清晰的呼喚聲宛若天籟之音飄入他的耳際:“爸!”

這聲親情四溢的叫聲讓江靜舟瞬間紅了眼眶!他幾乎是咬緊牙關才憋住了湧到眼眶中的淚水!他掩飾著走上前,沒有摟抱兒子,也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呼喚,隻是笑著雙手撫著他還稍顯單薄的肩膀,用力拍了拍:“好小子!竟然長得這樣高了?”

“爸,我都快十四了呢……”少年的笑意濃厚而親切,軟語溫馨。

“是的,是的,孩子!爸記著呢!”做父親的倒顯得局促不安,滿心歉意。

為了緩解自己的難以抑製的激動情緒,他有意搭訕著和兒子比了比身高,不到14歲的少年已經長到了父親的耳際旁,江靜舟欣慰地笑了。

這一個動作自然流暢,不著痕跡,仿佛真的像是生活在一起很久,隻是分別了幾年的父子那樣,他們瞬間找到了彼此的血脈親情。

江靜舟的心中尤其感慨!他沒想到,是這還未成年的兒子,用親切不別扭的溫情,喚醒拯救了自己這個做父親的人的情感,在眾目睽睽之下,親情流淌,水到渠成般自然,化堅冰於熱流,將一宗難言難解,甚至是難為情的特殊父子相見的糾結局麵,輕輕化解在這濃濃的血緣親情中去了。

大家這才坐下來開始吃飯。

寧鬆自然被安排在父親身旁。江靜舟不停地夾各樣菜到兒子碗裏,同時看不夠似的總是找機會打量著他。

顧傾城一向溫柔體貼的性情,心腸是格外軟,從江靜舟進門開始,看著一向堅強內斂的他,如今這般的舐犢情深的情形,早忍不住悄悄抹過幾次淚了。

程睿和許若飛是打心眼裏為他們的長輩、大哥感到高興!他不容易啊,親情對他來講,仿佛是個奢侈品,總伴隨著糾結和別扭存在於他的生活中。如今好了,寧鬆回來了!少年的溫和性情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心安、感動,就連始終板著臉,一副嚴肅表情的沈冰,都在不自知間神色稍霽起來。

許若飛不改開朗本性,總要開玩笑:“這個寧鬆就是不帶到跟前,走在大街上,扔在人堆裏,我也一眼能把他認出來!你們看他,簡直是和師座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幾個人聽了他的話,注意看看江靜舟,又看看寧鬆,都笑著點頭。

江靜舟沒理會他的話,也沒去注意眾人的表情。他一直在貪婪地打量著孩子。是的,也許在外人的眼中,寧鬆和自己長得是太像了,那輪廓分明的臉型,濃黑生動的劍眉,都是他的鮮明特征,但是隻有江靜舟心裏明白,心中百感交集著他的另外的特征——那雙大大的,有著長圓形狀的黑亮眸子和笑起來微微上翹的嘴唇,分明是他母親陳青瑜的翻版。

是的,就連那雙眼睛裏不自覺地流露出的那番來自天然的,無關乎情緒的淡淡憂傷的味道,都像極了他的生母!

這番孤獨憂傷的神情當年曾使他多次不安過!他是個臥底,是經常生活在一起的這群人中間的一個異數,無時無刻,他都需保持著清醒的頭腦,警惕的目光,繃緊的思維,別樣的冷靜。

那個昵稱叫青青的女孩,善良溫柔至極,對他傾心維護,全身心的相許。可是,也是這位年輕的國軍少尉機要員,正是他要策反的對象,起碼是他工作的目標,他要從她的手中獲取自己組織需要的情報信息,他要讓她在有意無意間做出背叛自己組織、自己家族的舉動!

這期間殘酷的對立矛盾該如何解決?信仰和親情如何兩全?自己的工作對象是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是對自己死心塌地般信任的人!這種悲催無奈的情形一次次折磨著他自認是鋼鐵不侵的內心!

時時刻刻,江靜舟就在過著這種走鋼絲般險峻的生活,最難麵對的,就是那雙會說話的無辜的大眼睛。

“致遠,我相信你,不管別人如何非議,你在我心中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我的丈夫江靜舟,是堂堂正正的黨國軍人,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發出異聲,我陳青瑜也不改這份癡情!你信我嗎,致遠?”

“青青,我信,可是……”

“沒什麽可是,隻要你不說‘我不愛你了,青青,快從我身邊走開吧!’我就會永遠守候在你的身邊!”

“青青你……”

“致遠,你說,你會說出那樣絕情的話嗎?”

“我……不會的……”

“那就好!”溫柔嫻淑的小妻子忍不住踮起腳吻了他一下,雖然身為夫妻,這樣的親昵還是讓江靜舟紅了臉:“別鬧,青青!”

“我沒鬧!我在等一個甜蜜的回答,你明白的……”年輕妻子臉上顯出紅暈,她在等著一個自然而然能夠從自己深愛著的丈夫嘴裏說出的那個約定俗成的“甜言蜜語”,三個字的真經!

自己當年又是多麽嘴硬啊!如今想起來,江靜舟不由地歎息,他從來就沒有滿足過妻子這個小小的願望,那句“我愛你”,他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是的,他愛過青青嗎?也許,是親人間的赤誠之愛,是朝夕相處的伴侶間的情愛,是夫妻間相濡以沫的真情,但是,都不是那個神仙眷侶般的——愛情!

遭遇過虞水蓉——親愛的蓮蓮,江靜舟的心已經被帶走了!縱使那時他聽聞了虞水蓉“犧牲”的傳言,他的心也找不回來了,被一起埋葬在她的倩影消失的遠方。

他不能騙青青!遵照組織的命令,他娶了她,和她做了夫妻,但是他沒法將愛情送給她,不是他不願意、不舍得,是他的愛情已經死亡了,隨著蓮蓮的離去而消亡,如果蓮蓮不能複生,他的愛情就沒法重生!

除了愛情,他可以給她一切,親情、友情、甚至是戀情,唯獨愛情不可以!

他回避著,躲閃著,用他苦戰敵營多年練就的特工本領掙紮著,但是他悲摧地發現,青青是個多靈透的女孩,她的善良,不會蒙蔽了她的雙眼,她的溫柔,不會淡化了她的敏感,她一定感受到了某種真相!

“唉,致遠!我知道,你說不出來那三個字……因為我知道我根本就沒有真正走進過你的內心!不過,我不會怪你,這一定是我的原因,是我做得不夠好!或許,你隻是選擇了婚姻,我卻自作多情般選擇了愛情!但是我能等,真的,致遠,我能等!總有一天,也許,你會……”

女孩低下溫柔如水的麵容,深深歎口氣,那失望憂傷的神色暴露出自己被擊碎的一片芳心,也同時揉碎了他的心。

時過境遷,單純明淨的女孩終於沒能等到自己渴求的一切,隻是悄悄將一股與生俱來的千古愁情恨意,遺傳到親生骨肉的雙眸中。

寧鬆的眼睛像極了他的母親!此刻,父子重逢,猛然相對間,看著這熟悉的雙瞳,一股悲酸悔愧的潮汐再次襲擊了江靜舟的心!

“爸,您別夾了,我的碗裏都放不下了!”寧鬆小聲提醒著父親。江靜舟猛然從回憶中驚醒,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將寧鬆的碗裏夾滿了菜。

他自嘲地笑笑。為了掩飾這份尷尬,他首先側身搭訕著向沈冰介紹了身邊跟隨自己的幾個人。

提及顧傾城的身份時,他有點尷尬難言,沈冰卻一臉了然神色,隻是看著寧鬆問:“小鬆,知道該如何稱呼嗎?”

顧傾城紅了臉:“寧鬆隨沁梅叫好了,叫姑姑罷!”

沈冰搖頭:“沁梅是沁梅,寧鬆是寧鬆,不一樣的!小鬆不妨叫阿姨吧?原該這樣叫!”她說著掃了江靜舟一眼。

顧傾城好脾氣地笑笑:“也好,不然咱們兩個姑姑,倒讓孩子作難,叫不清楚了!”

就這樣好歹說笑間將寧鬆如何稱呼顧傾城的難題解決,在別人尚可,江靜舟卻很是暗暗鬆了口氣。不知為什麽,他悲哀地發現,沈冰來了,他不自在的日子也跟著來了!江靜舟難免心裏發怵,又不能言說。

他又拍著兒子的背,向他重新鄭重地介紹了程睿、許若飛、喬思揚等人的身份,包括封正烈派來的那兩名軍需官:“除了小睿你該叫大哥外,餘下幾位,按理你都該叫叔叔才是!”

許若飛笑了:“別人倒罷了,思揚比寧鬆才大五六歲,應該叫哥哥吧?”

江靜舟搖頭:“從我這裏算起,都應該叫叔叔!”

許若飛笑笑:“那沁梅可一直叫我若飛哥呢?”

“誰讓你在她麵前不擺出長輩樣子呢,可怪誰來?”江靜舟戲謔地對他撇嘴微笑。寧鬆突然發現自己父親竟然有著如此頑皮的一麵,心裏溫暖,覺得親切感更是徜徉在心頭。另一種親近感自然來源於他們剛才話裏提到的另一個人,他的一個至親手足。

“爸,我姐姐她……還好嗎?”少年問得語氣恬淡溫和,卻溢滿親情的味道。

江靜舟笑著對兒子點頭:“她很好,也很惦記你呢!”

寧鬆靦腆一笑:“我和姐姐從西安分手後,她去了重慶,好幾年沒見麵了。”

江靜舟注意到因為有外人(那兩個軍官)在場,他很自然地將延安這個地理位置轉換到了西安,不由感歎於他的成熟和謹慎,似乎和剛才沈冰說得很相符,這是個懂事穩重的孩子。江靜舟心下釋然,疼愛地看著他笑笑,寧鬆也回報給父親一個燦然笑靨。

“那……還有寧蘭呢?我還有個妹妹叫寧蘭不是嗎?她……”

兒子自然而然問出的這句話令人猝不及防,如利劍般直戳到江靜舟的心頭。寧蘭是他心頭永遠不能愈合的傷口,任何時候觸及,都會引起他的傷感。

“寧鬆,有些事以後再說吧!快多吃點菜,就不知道你口味如何?可不可口呢?”程睿機靈,忙用閑語岔開這個憂傷的話題。

寧鬆是敏感懂事的,知道必有蹊蹺,於是不再多言,和眾人一樣,默默吃完了這頓飯。

晚飯後,寧鬆很自然地跟著父親來到他的房間。

在他們身後,許若飛體貼地將寧鬆的東西送到了江靜舟的房間,笑看他:“師座,今晚寧鬆就住在您這裏了!”

江靜舟這才發現自己的房間是個套間,裏外都有床。他笑著點點頭,許若飛識趣地趕快離開了。

江靜舟招呼兒子一起坐到沙發上,從口袋裏掏出那枚木雕打火機:“兒子,你剛才不是問到你的妹妹寧蘭嗎?這個就是她留給爸爸的東西,她已經……不在了!”

“爸?!”寧鬆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聽父親用略帶傷感的語氣給他簡述了寧蘭的往事,以及她的死訊。

“爸!您要想開些……”天性孝順純良的少年不知道該如何安慰自己的父親,卻見父親帶著淒楚的神情在望著自己微笑:“寧鬆、寧蘭……無論怎樣,你們就該是永遠連在一起的兩個孩子!如今蘭兒走了,你的來歸,讓爸好欣慰,也一定會讓一些親人感到慰藉的!”江靜舟目前還無法向兒子說明寧蘭的身世,但是他要開始向兒子灌輸一些為人子之道——道理和道義。就在這樣輕鬆有愛的氛圍中,父子倆幾乎徹夜未眠,一直在愉快地聊著。

寧鬆隨身帶著的一大包線裝古書引起了江靜舟的驚異,他問起了這些書的來曆,從這個話頭開始,他才了解了寧鬆的過去。

寧鬆的人生經曆也無疑是非常奇特且充滿玄機的。

當年,他被交通員送往蘇區,不久就遭遇五次反圍剿失利,紅軍被迫北上轉移。剛滿周歲的他又被年輕的交通員送回自己在淮南的老家。

所幸的是,他遭遇到的這個監護人——年輕的交通員是個成熟穩健、負責任、有愛心的地工人員,在兩年後,得知中央紅軍已經在陝北建立了新的根據地後,又不辭勞苦地將他送到了延安。

三歲的他被交給了離開生父後的第一個親人——父親的老上級,當年黃埔時期的政治教官閻崇光。這個從此被他稱為閻伯伯的人,當時負責著中央情報某機構,雖然工作繁忙,卻對他關愛有加,一直帶他在身邊撫育。

不久,他又遇到了生命中的又一對親人,從此有了父母的記憶。

養母沈琬被調到閻伯伯手下任職,那時她和丈夫郭清寒跟隨紅四方麵軍經過長征,在會寧會師後來到延安,閻崇光伯伯是唯一知道他的生父江靜舟婚姻曆史的人,他將寧鬆的情況告知了沈琬。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沈琬毅然將三歲的寧鬆接到了自己的身邊。

他的丈夫郭清寒支持並襄助了妻子的此項善舉,這對攜手兩萬五千裏長征走來的革命夫妻,都有著水晶般的心靈。從此寧鬆有了溫暖的家庭和慈祥的父母。

他們居住的地方叫王家溝,是陝北一個普通的村子,在這裏寧鬆又結下了一段奇妙的師生緣。

他們母子二人居住的窯洞的房東,是一對老夫妻,為人和善,和沈琬母子處得很好。老先生姓魏,曾經是光緒年間的一名秀才,是這裏十裏八鄉出名的文化人,他無兒無女,卻收藏了半個窯洞的古典書籍,經史子集,諸子百家,應有盡有。

沈琬很尊重這兩位老人,雖然她當時在社會部任職,工作很忙,但是隻要回來,她就像女兒一樣和老人聊天,也抽空幫他們挑水掃院子,做一些家務事。老兩口也很喜歡這位溫和親切的八路軍女幹部,經常在她不能回家做飯時,讓寧鬆到他們家中吃飯。

不久,姐姐沁梅也被送到延安,當時寧鬆正在延安的列寧小學讀書。母子三人度過了一段溫馨和睦的家庭生活。

後來,沈琬調往抗日軍政大學任教,沁梅也在十五歲那年上了抗大,離開了家。不到八歲的寧鬆因為要繼續在附近的列寧小學上學,在老夫妻的一再要求下,就寄養在了他們家。

其實,老兩口早就把寧鬆當做自己的親孫子看待了。尤其是魏老先生,從五歲起,就開始教寧鬆古文,從三字經,百家姓開始,隨著寧鬆的長大,又相繼在他的輔導下,讀了四書五經,諸子百家等曆史典籍。

魏老先生對寧鬆情有獨鍾,在寧鬆剛開蒙不久,他就和老伴說,他幸運地發現了一塊璞玉!他喜歡的,不隻是寧鬆的聰明和懂事,令他驚異和讚歎的是,這個孩子有一種奇怪的“慧根”。

魏老先生飽讀詩書,滿腹經綸,是有著自己獨特的處世哲學和識人眼光的。他認為雖然人之初,性本善,萬物生而平等,但是人的慧根和某些與生俱來的“善果”卻是上天的旨意,是神佛的安排。他堅持認為,人間的極少一部分人,是生來完成大使命的,他們肩負拯救眾生的職責,所以就表現出特立獨行的個性來。

在他的眼裏,寧鬆就是這樣一個孩子。

他在寧鬆很小的時候,就觀察到這個孩子的與眾不同,他懂事、明理、克己、自尊。他的善意溫和的性格仿佛是與生俱來的,他總是快樂自然地幫助別人,用親和力極強的微笑麵對每一張麵孔,從不和任何人發生爭執,也從不給大人帶來任何麻煩。

魏老先生曾經為了觀察培養他,故意用一些小事來考驗他,卻發現這樣一個令人感慨的事實:小小的寧鬆就是這樣一個孩子,他將一切善行當做自己樂於去做的事情,當他幫助了別人,成全了別人的時候,他就會感到無上的快樂;可當他哪怕是無意做了他認為不正確的事情時,他就會感到非常沮喪,會自省自責很久。

魏老先生非常感慨於他的天性純良和天資聰穎,他更加認真地教授他的學業了。就這樣,十歲左右,寧鬆已經在這位先賢的傾力指導教引下,通讀了大量的古文經典著作,奠定了深厚的文化根底。

這段獨特的求學經曆帶給寧鬆畢生的影響力是巨大的,它不僅讓這個聰穎敏慧的少年養成了受益一生的勤學篤行的良好習慣,積累了遠遠超出他的同齡人的學識知識,而且博大了他的胸襟,開拓了他的視野,讓他擁有了過人的膽識和見解,所謂“讀史讓人明智”,江寧鬆的通才碩學讓他在何時何地都能展現出異於他人的品行,卓爾不群,風采難掩。

魏老先生自然找機會和沈琬談了他對寧鬆由衷的欣賞和偏愛,對這個孩子的異人天賦和純良的品行,他是格外讚歎欣慰的,他認為寧鬆讓他的晚年實現了一個很久以來的夢想,那就是聖人所說的人生三大樂事之一的一件事,對讀書人來說,也是最高境界的一件樂事——擇天下英才而教之。聽了老先生的這段話,沈琬不但欣慰,而且是感同身受。

作為孩子的養母,她是感慨萬分的:她身邊的這兩個孩子,性格、稟賦都是那樣的迥異,雖然他們有著一個共同的父親。

可能是源於自小顛沛流離的不尋常的人生經曆,女兒沁梅養成了敏感倔強,鋒芒畢露,潑辣果敢的性格,很多時候,她就像是一朵帶刺的玫瑰,有意無意之間會讓周遭的人嚐到被刺痛的滋味。

沈琬理解女兒的這種個性的形成,她也盡量用自己的母愛和寬容來引導她、教化她克服身上時常顯現的驕嬌二氣。但是天性使然,而且沁梅年齡已經不小了,要徹底改變她的這種性格,似乎已不大可能,沈琬覺得,隻能寄期望於年齡和閱曆的增長,來平和和化解她這種年少輕狂的偏**緒。

於是寧鬆的品格就很讓沈琬感慨了!這個孩子同樣生長在骨肉分離,孤苦無依的情形中,但是寧鬆卻生就溫婉寧靜的性格(那時的沈琬自然不會想到孩子的性格更多的遺傳了他的生母陳青瑜的特征),小小年紀,就顯現出自己生父的名諱昭示的那種絕高的境界——淡泊明誌,寧靜致遠。

他不似他姐姐那樣尖刻敏感,他性情溫和,寬容內斂,他的性格就像是一汪清水,不但清澈透亮,而且充滿柔和,開放和接納。

寧鬆這樣乖巧懂事的秉性,給了沈琬很大的精神慰藉。而且她欣喜地看到,他不僅有敏而好學、勤奮務實的品格,而且又具有行為豁達、篤信善良的美德,他的品學兼優的德行得到了周圍長輩們的一致誇讚。沈琬一度將兒子當成了自己的驕傲。

沈琬是個寬厚而大氣的女人,在她的身上,既有農家妹子與生俱來的善良和樸實,又有經曆過多次生死磨難後豁達穎悟的智慧。在獲知江靜舟的真實身份和那場假婚姻的實情後,沈琬陷入深深的自責和悔恨中。誤會已經造成,錯誤不能彌補,當她在延安巧遇前夫的兒子時,她自然而然間將強烈的親情化作母愛,傾注到這個幼年失母的男孩身上。

她現在的丈夫郭清寒出身書香門第,是個政治覺悟和修養品行都極高的革命者,出於對妻子沈琬的深愛,對自己地工戰友的深情,他也將從未揮灑過的博大的父愛,給予了自己的養子。

後來,沈琬曾陪同患肺病的丈夫去上海治病,和江靜舟有過謀麵,往日恩怨已如煙塵般消散在曆史的蹤跡中,三人握手相談,沈琬對前夫有過這樣的承諾:

“金子哥,你放心,無論何時何地,何種境況下,寧鬆都是我和老郭的親生兒子,你不要有任何牽掛,做好你自己的事情,最好,再……擁有你自己的幸福,這很重要!”

沈琬沒有食言。她用自己卓越的母愛,為幼小無依的寧鬆撐起了一片天。

後來在延安整風運動中,那場因為寧鬆的生母問題,向他們母子倆排山倒海般壓來的災難,是刻骨銘心的,但是,它卻因此拉近了母子的心靈距離,讓他們的心貼得更近了。

懂事的寧鬆在困境中撫慰母親,成為母親的精神支柱,他們母子二人依偎著,共同扛過了這場磨難。

遭受了周邊人的淩辱和白眼的幼小寧鬆,原本是惶恐不安,滿心委屈的,可是當他麵對著正痛苦地承受著來自自己同誌的責難,暗地哭泣的母親,九歲的他油然升起男子漢的氣概來,他覺得應該像個男人一樣,來保護自己的母親!他知道母親最牽掛的是什麽,於是他不再哭泣,不再向母親質問抱怨什麽,反而用自己的小手為她擦去了淚水,用微笑鼓勵著沈琬。

他這樣告訴沈琬:“媽媽,您別哭了!我們以後不用再聽別人說些什麽,我隻相信您!古人曰,清者自清,謠言止於智者。您放心吧!我要更加努力地學習,為您爭口氣,用自己的好成績來告訴所有的人,我是個好孩子,不是什麽狗崽子!”沈琬看著兒子臉上和他年齡不相稱的成熟和堅毅的神情,一陣心酸、欣慰難禁,忍不住摟住他失聲痛哭。

那次不尋常的磨難過去後,沈琬又有點擔心,她害怕這件事情會影響到孩子的身心健康,就曾經和他深談了一次。

在不違反秘密工作紀律的原則下,她給兒子講述了他的父親江靜舟的一些往事,告訴了他,他有一個英雄的父親,他永遠應該為這樣的父親感到驕傲。

小寧鬆流下了眼淚。懂事而早熟的他讀懂了養母的話,覺得自己更加明白了親情和愛的定義。於是,在這場令人膽戰心寒的磨難過後,關於給自己帶來了“莫須有羞辱”的生母,寧鬆的心裏沒有種下恨,反而栽下了愛的種子。

長大後,他從姐姐口中明白了父親和養母曾經的婚姻悲劇後,他更加感慨於養母的這種大愛無私和崇高品格,這是一種超越了階級的大愛,它讓寧鬆明白了作為共產黨母親的胸懷,明白了什麽是真正的“仁義”。逐漸長大的寧鬆慢慢地和沈琬有了隔代知音的感覺,他隨時願意向母親敞開心扉,他自己也因此受益終生。沈琬也成為了他一生做人的榜樣。

後來,成為解放軍某大學教授的江寧鬆寫出了他的學術名篇——《論現代化戰爭中的仁義之師》,這個關於大愛無疆的定義的起源,他歸結到他九歲那年,在延安受到的道德心靈啟迪,當然此乃後話。

如今,1947年初春的東北,站在江靜舟麵前未滿14歲的寧鬆,就是這樣一個平和穩重,陽光開朗,既內秀於心,又外表謙恭有禮的少年。

和他一席長談,作為父親的江靜舟既驚喜又欣慰!

寧鬆用充滿感情的話語,描述了他在延安的火熱的生活,他對那片聖土的熱愛和依戀,也動情地講述了沈琬夫婦對他的撫育和關愛,他對養父養母的崇拜和愛戴。江靜舟不時為他的生動講述而激動、欣慰、讚歎,甚至是淚下。

後來,寧鬆又講到了他的求學經曆,在列寧小學、陝甘寧邊區中學的學習情況,當然,更告訴了父親自己和魏老先生的這段師生緣。

江靜舟感慨於寧鬆的豐富學識,他隨意翻開了兒子的幾本線裝書,考了他幾個問題,寧鬆不僅對答如流,還加進去很多自己的觀點和見解。江靜舟十分滿意。看著眼前滿肚子古書的兒子,江靜舟不由得想起了向暉。

這個他最欣賞崇敬的戰友和搭檔,就是一個舊式才子儒將形象,經常也是線裝書不離手,江靜舟經常會向他請教問題。此刻,江靜舟多想讓兒子有機會可以和自己的這位好友交流一下。不過這個機會馬上會到來,也是他目前沒有想到的。他更想不到的是,向暉和寧鬆也會結下一段深情的父子緣。

江靜舟如今是這樣的慶幸和感懷,他又是如此的滿足和欣慰!他沒想到寧鬆會帶給他這樣的驚喜,這樣的感動!這個生於異黨夫妻間,略顯別扭尷尬婚姻中的孩子,竟然是如此心清義正,天性純良!就像是一條糾結扭曲的藤上,開出了最絢爛光燦的花朵。

父子間的談話氣氛是這樣的溫馨隨和,寧鬆甚至大膽地和父親討論起目前的局勢來,說到他這一路上看到的滿目瘡痍的景象,寧鬆表示了自己對戰爭的憎惡。

他隨口念出了幾句古詩:

“可憐萬裏關山道,年年戰骨多秋草。”

“去時三十萬,獨自還長安!”

“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說到這裏,寧鬆忍不住唏噓感歎:“爸!您聽,多麽淒涼悲慘的句子!每當我看到這樣的詩句,會覺得這裏每個字的後麵,都躺著一具血淋淋的屍骨,都隱藏著一個家庭破碎的悲情故事呢!”

江靜舟點點頭,讚同了兒子的悲天憫人情懷。

寧鬆繼續感慨道:“這是我在古書上看到的,在抗大去看媽媽和姐姐的時候,我還曾經在他們的圖書館看到好多的書,我記得看到過一個外國人寫的句子,也是相同的道理——隻有死者才能看到戰爭的終結!我當時就被深深地震撼了!”

江靜舟愛憐地摸了摸兒子的頭,善意地調侃道:“看來,我們的小才子還是一個戰爭的絕對反對者呢!”

寧鬆揚起秀氣的眉毛,思索片刻,故作老成地搖頭:“也不盡然!戰爭也分為兩種,一種是為戰爭而戰爭,另外一種,是為了終止戰爭而發動的戰爭!那麽第二種顯然就是正義的,有時候,也是必須的!而且,如果能夠用更明智的方法,阻止戰爭的延續,更是善莫大焉!”

“不錯!”江靜舟笑了,接口道:“所以孫子有曰:‘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善哉!善哉!是的!是的!”少年寧鬆好容易遇到了知音,竟然還是自己的父親,不由得樂得他手舞足蹈起來,顯現出孩子的天性來。

他看著父親,繼續說著自己的見解:“其實您發現沒?中國字裏麵的這個形容戰爭的‘武’字就蠻有意思的!爸,您看。”

寧鬆用手蘸了點水,在桌子上寫了個“武”字,進一步解釋道:“這個屬於會意字啊,其寫法分解開來就是“止”“戈”,難道不是說明,中國古代人就意識到——戰爭的最終目的,應該是停止戰爭,力爭和平?”

“說得好,兒子!”江靜舟忍不住再次拍拍他的頭,發自內心地讚許道。

父子倆就這樣聊了一個通宵,不知不覺中,窗外天色已亮。

後來在寬城兩人相處期間,江靜舟還經常和兒子一起探討過很多問題,有關曆史、軍事、現實,後來來東北的向暉也加入到他們這個討論組合中。

寧鬆謹慎地向向暉解釋了自己的博覽群書狀況源自何處,他簡單地說明了在西安的讀書經曆。其實江靜舟心裏明白,而且無限感慨,兒子一定是在延安抗大和養母很有限的相聚時刻,抓緊時間讀到了這些軍事理論著作。

向暉因此對江靜舟多次感歎:“有子若此,夫複何求?致遠呐,不能不說你小子太有福氣了!寧鬆簡直就是你生命中的一個奇跡!”

江靜舟當然也樂見兒子將來能夠從事軍事理論的研究。作為父親,他想的要更久遠些。

身為職業軍人的江靜舟,始終認為自己的孩子們,都應該繼承這份軍人血統,成為新一代軍人。戰爭終會結束,新政權已經如朝陽般蓬勃欲出。但是無論何時何地,保家衛國的軍隊,都是這個國家的鋼鐵長城。

不過,他略微感到遺憾的是,自己有種直覺——寧鬆生性仁慈寬厚,心地純良,似乎有點犯了“慈不掌兵”的兵家大忌。

他某次和兒子談到過這個問題,他認為寧鬆似乎更可能成為軍事理論家,而作為真正的職業軍人,應該從基層指揮員做起,這個寧鬆似乎並不適合。

雖然性格持重老成,究竟是少年氣盛,江寧鬆並不認可父親的這番話,但是崇尚“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的他,並沒有當場反駁父親,他隻是在找機會,要用自己的行為,推翻父親的這番定論。

後來在抗美援朝戰場上,18歲的江寧鬆成為一名誌願軍戰士,先是擔任班長,後來在上甘嶺戰役中,他被火線任命為排長,他運用自己卓越的軍事才幹,用較少的傷亡代價,取得了一次次奇跡般的勝利,帶出了一隻響當當的鋼鐵團隊,被誌願軍總司令授予了“英雄排長”的稱號。

江靜舟在為兒子感到驕傲的同時,也對兒子再次刮目相看。這些也都是後話了。

此時,在東北,江靜舟和兒子相聚的一夜,因為徹夜長談而讓父子兩人都感到興奮莫名。寧鬆覺得自己和父親的關係,一夜之間仿佛更加拉近不少。

他看出來父親對自己的格外關愛,因為他發現了一個細節——

第二天在赴寬城的途中,他和父親同乘一輛車,都坐在車的後排。他注意到父親一路上都在下意識地拉著他的手,好像唯恐一鬆手,就會將心愛的他再次遺失一樣。

感受著這樣的父愛,寧鬆很滿足,更感到無比的幸福,他貪婪地享受著這對他來說幾乎是遲到的奢侈的親情。

畢竟還是個孩子,一夜未眠,車子開動不久,他就靠在父親的身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