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兄弟鬩牆

他恨恨地冷笑著,看著向暉的目光裏滿是悲憫和憤怒:“不過,情況發展到如今,陸十軍和N7軍也快沒什麽差別了,都臨近彈盡糧絕的地步了,所謂嫡係旁係,親兒子私生子,都擠在一條快要沉沒的破船上,大家早晚死在一塊兒!所以,向副軍長,你何妨心胸放寬一些,高抬貴手?就別再對自己的弟兄趕盡殺絕了!省得大家一起餓死、困死之前,你還背上一個殺害自家兄弟的惡名!何苦來?!”

封正烈的辦公室裏,陸十軍耿進忠、李長安等幾個團長三三兩兩在一起議論著,大家都是憤憤不平、群情激奮的模樣。許若飛在向封正烈講述著事情經過。

原來,N7軍38師165團3營1連1排副排長在執行任務時,從城外帶回了一張解放軍傳單,看後和幾個士兵私下議論,說了句“解放軍真是仁義之師”的話,不料被擔任政訓員的保密局特務偵知,匯報到胡文軒處,胡文軒直接上報到鄭總司令麵前,鄭司令大怒,下令直接逮捕了那名副排長和幾個在場議論的士兵,關入死牢待決。

3營營長聞聽此事後,匯報給了團長趙晉生,兩人激憤之下,找人將那個告密的訓導員痛打了一頓,卻因此觸動軍法,被人告到向暉處,將二人關押起來,等候軍部會議議定再做處置。同時被關的還有N7軍一名軍需官,他的夫人裝成難民出城後,給他寫來家書,講了一些犯忌的話,也被人告發。

N7軍中有許若飛發展的黨員。其中165團2營營長林楓就是許若飛的湖北老鄉,和趙晉生等人都是遠征軍時代的戰友,他是N7軍中第一個被許若飛發展的黨員。他得到趙晉生等人被拘的消息後,連忙找到許若飛,托他想辦法救人。

許若飛第一時間向江靜舟做了匯報,江靜舟知道情況危急,指示許若飛聯係陸十軍中幾位趙晉生的戰友,現任團長的耿進忠、李長安等人,一起想辦法,讓他們以搭救遠征軍戰友的名義,先去探探封正烈對此事的態度,隨後自己再出麵介入此事。

此刻許若飛向封正烈講述了趙晉生事件的經過,然後和耿進忠等人都急切地看著長官的表情,等待著他的反應。

封正烈心中又憂又恨,禁不住罵道:“活該!趙晉生那小子一向狂傲自得,他和他的手下都是嘴上沒把門兒的?現在是什麽時期?大家都在絕路上掙紮啊!他倒好,還有工夫逞一時之快?竟然敢惹那些保密局的訓導員們?那些人,目前都是鄭司令的紅人啊!”

許若飛囁喏著:“其實……晉生手下的那個副排長不過錯說了一句話而已,就被關入了死牢?晉生也是護犢子心切,才在氣憤不過的情形下教訓了那個告密的特務!如今,局勢緊張,鄭司令軍法從嚴,隻怕晉生他們幾個難逃厄運!想來畢竟都是遠征軍的老部下,軍座,您還是要出手搭救才是啊!”

耿進忠和李長安等人也紛紛接口:“是啊,為了一句話,牽扯到這麽多人,抓了一個戰功赫赫的主力團團長,讓人實在心寒啊!”

“我們都是當團長的,如果不護著底下這些當兵的,將來上了戰場,弟兄們如何為你賣命打仗啊?”

“我們是軍人,如何玩兒的過那些搞政工的?因言獲罪,豈不是冤枉嗎?”

“夠了!都給我閉嘴!你們一個個我看都是不想要命了?”封正烈瞪起眼睛怒喝眾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難道你們不懂嗎?咱們2團1營1連1排的一個班,為什麽說槍斃,就全體被槍斃了,你們都忘了這個慘痛教訓了嗎?誰要再敢在這裏散布牢騷,胡言亂語,小心我軍法從事!”

眾人不敢再言,卻都是憤憤不平狀。

封正烈放緩語氣道:“咱們都是當兵的,以服從為天職!有些不該講的牢騷話都給我爛在肚子裏好了!你們的任務,是好好帶好自己手下的兵。”

耿進忠嘟囔道:“關鍵是目前我都不知道該怎樣帶兵了?吃不飽飯,嫡係旁係,兩樣待遇不說,如今更是戰戰兢兢的,生怕一句話說錯,腦袋就該搬家了!長官也不好幹,底下的兵逃跑了,或者說了所謂大逆不道的話,自己也會莫名其妙牽連進去!總之,這兵實在沒法帶了,軍座,您幹脆撤了我吧!省的哪天稀裏糊塗的,我就成為趙晉生第二了!”

李長安也接口道:“進忠說的沒錯!軍座,弟兄們已經餓得端不動槍了,再這樣任意虐待殺戮下去,隻怕不用共軍攻城,咱們自己內部先垮了!”他說的眾人都搖頭歎氣。

許若飛上前道:“這些是閑話牢騷了!咱們趕快說主題,軍座,晉生他們如今已經被打入死牢,危在旦夕,請您看在都是遠征軍老部下的份上,一定要救他們呀!”

眾人也紛紛附和:“是啊,軍座!咱們都是一起闖過生死關的遠征軍弟兄,不能這樣冤枉受死啊!您救救晉生他們吧!”

“軍座!您快出手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封正烈看著眾人,搖頭歎息:“你們一個個都是團長了,就全不長腦子嗎?!我如何救得了他們?如今N7軍是N7軍,陸十軍是陸十軍,互不幹涉軍務!即使我是第一兵團的副司令,可是如今這類案子都是鄭司令親手抓的,我是鞭長莫及呀!”他忍不住仰天長歎。

耿進忠急了:“可是,您可以去向鄭司令求情啊,軍座!”

“事關匪諜案,鄭司令先前三令五申讓我和他保持一致,我如何敢求情?何況前次槍斃我陸十軍官兵,他都是事後才知會我一聲。如今倒為了人家N7軍的幾個軍官案子,去腆著我這張老臉求情?開玩笑麽!這裏是軍隊,你們以為是過家家呢?”

李長安憤然道:“難道我們就眼睜睜看著晉生這樣斃命嗎?我實在是不甘心啊!逼急了,我……”他咽回去了半句話。

“長安兄,不可造次!”許若飛也忙用話攔他。

“逼急了,你想怎樣?我看你們一個個都想造反不成?!還要不要這項上腦袋了?!滾!滾!滾!都給我滾蛋!滾回你們各自團中去!給我老老實實的把兵帶好!再亂說亂動,我真撤了你們!”他揮揮手,趕眾人出去。

許若飛看封正烈目前氣急敗壞的樣子,知道再說下去無益,就給幾人使了眼色,準備出去。

“許若飛你小子先站下!”封正烈吩咐道。

江靜舟來到封正烈辦公室門口,正看到耿進忠等人垂頭喪氣地出來。大家看到江靜舟,像見到救命稻草一般,紛紛上前請求道:“師座,您終於來了!您快想辦法救救晉生他們吧!”

江靜舟問起他們向封正烈求情的情況,眾人七嘴八舌向他講述。江靜舟聽了講述,微微一笑:“我在想,君子可欺以其方……”

辦公室裏,封正烈盯著許若飛看了看,片刻道:“關於這件事情,你怎麽打算的?”

許若飛苦笑道:“我敢如何打算啊?您作為我們的最高長官都準備袖手旁觀,我一個小小的警衛團長又能怎樣?我在合計著,如何給我這幾個兄弟買個好棺木吧……唉!隻是如今這座城裏,民房都拆得差不多了,全做了燃料用了,隻怕連一副棺材板都買不齊活了!”他是唉聲歎氣,像霜打的茄子一般。

“你少給我來這套!你小子能這樣讓我省心倒好了!”封正烈冷笑著看他:“平日裏你和趙晉生那幫人好的穿一條褲子都嫌肥,這件事情你能隨隨便便放棄?鬼才相信!不過我可警告你許若飛!你不可給我暗中幹些什麽勾當!要知道如今你是我警衛團團長,萬萬不可幹出些無法無天的事情來!連略微出格的事情都不許做!這有一陣子了,陸十軍和N7軍是矛盾重重啊,更那堪你們這幫人再添油加醋起來?唉!我知道這幾年你在江致遠身邊待的,這性子野了,膽兒也肥了!真讓我不能放心!”

說到這裏,他忽然想起:“咦?說起這話來,我倒詫異了?江致遠呢?今天這種找事鬧事的情形,他小子怎麽會不露麵呢?”

他正說著這話,就看到江靜舟走了進來。

江靜舟默默看了封正烈一眼,並不做聲,他來到沙發前坐下。許若飛知道他們必有話談,便悄悄離開了。

封正烈注意盯著他看了片刻,忍不住先問道:“致遠,你怎麽不說話?剛才那一個個的,輪番上陣,都把我聒噪死了!你也是為了趙晉生的事情來的吧?”

江靜舟微微淡笑一下:“您已經拒絕他們了,不是嗎?其實,一切……也無所謂了!”

“你這是什麽表情?”封正烈不滿地橫了他一眼:“又是什麽態度?什麽叫一切無所謂?你這是和誰耍態度呢?”

“軍座啊,我的親大哥!您能不擠兌我嗎?我其實是在體恤您呐!”江靜舟陪笑道:“剛才的事情我都聽說了!您看吧,如今這種形勢,讓您親自出麵去向鄭司令長官求情,以救下趙晉生那些人,這主意誰出的啊?真不咋的!簡直是把您放在火上烤嘛!一準兒是耿進忠那幫混小子!簡直太沒腦子了,我剛才在門口把那幾個家夥都好好罵了一頓!一個兩個的,都不知道姓甚名誰了?威脅起咱老長官來了,這還得了?”

封正烈有點意外他這番態度,他想著江靜舟來自己這裏肯定會更加言辭激烈才對,不料他竟然一臉平和,還在為自己叫屈抱怨,真是難得!看來關鍵時候,還是這個看似驕狂,實則細心的小子跟自己親啊!——封正烈心底感慨道。

等等,打住!這不會是這個一向狡猾的小子以退為進的計策吧?封正烈又有點懷疑,他認真看看江靜舟,後者依然一副漫不經心、滿不在乎的表情,封正烈倒真是有點奇怪了:“哎?不對啊?致遠!你一向護犢子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對你的遠征軍那幫弟兄們!趙晉生曾經是你最鍾愛的幹將之一啊?怎麽如今他有大難,你反而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護犢子?嘁!”江靜舟苦笑一下,自嘲道:“我如今倒是想護來著,可護得住嗎?別說他趙晉生如今不是咱們陸十軍的人,就如耿進忠、李長安那些人,說是我183師的主力團長們,如果碰上這樣憋屈的事情,如今我一樣沒轍啊?事關匪諜案,人人自危,人人自保不暇,誰還敢攬那等閑事呢?就譬如說您吧!您一向是愛兵如子的,可是那天咱們2團1營1連1排的一個班,幾個棒小夥子,就為了幾句閑話,說槍斃就槍斃了,誰事先知會您了?誰又給您個合理說法了?”

這番大實話說的封正烈無語相對,他長歎口氣:“情勢逼人啊!這樣發展下去……可怎麽好?我都不知道該怎樣對上級交代,對下屬負責了?”他是憤懣難抑,回頭看看江靜舟的樣子,又轉瞬間來了氣!

江靜舟撇撇嘴,伸伸懶腰,半躺在沙發上簡直是一副慵懶閑散的神情,一切仿佛隨遇而安的狀態。封正烈看了,恨不得揪起他來,狠狠抽上兩耳光呢!

你就聽這個家夥說話更懶散可氣:“所以我才要說無所謂。早晚是個死,早死早投胎!如今這般境況,饑餓可以死人,和共軍對抗可以被打死,想逃跑被抓回是個死,不留神說一句話,可以被同類舉報殺掉,等到城破那天,更是分分秒秒可以死人……這樣的日子,可以用生不如死來形容!其實死亡倒並不令人畏懼,這種等死的日子,才如毒針沁骨般令人難耐!所以我要說,大家都是這一條船上的人,都在等死而已,那麽不妨想開些,死則死矣,不過是前後腳罷了,沒必要去多加關注了吧?”

“你這叫什麽話?”封正烈氣憤地望著他:“這簡直不是你江致遠的一貫做派啊?你什麽時候這樣委頓不振了?別說一切還沒最後絕望,就是千軍萬馬已經陷入絕境,咱們做長官的,也要咬緊牙關,把這幫生死弟兄帶到一條生路上去!你……真令我失望!”他恨鐵不成鋼地用手戳了戳他的額頭。

江靜舟無奈一笑:“不說咱們這些人早已經深陷孤城,前景堪憂了吧?就是如今在這個城裏,咱們又有多少生路呢?譬如趙晉生等人,一點點不滿情緒的流露,竟然會帶來殺身之禍!一個主力團團長,說綁就綁了,一個班的士兵,因為一句牢騷話,說斃就全斃了?這些人,都是活生生的棒小夥啊!他們中的很多人,還是您親自帶出來的兵!經曆過遠征軍艱苦歲月的英雄們!這一切,怎不叫人寒心?您還怎麽叫我們愛護兵士,將他們往生路上帶呢?”

封正烈沉痛地點頭:“這一段時間以來,我也是痛苦極了!簡直是看不到生路的感覺!如今……唉!不說了!還是顧眼前的吧!趙晉生畢竟是跟著咱們經曆過遠征軍征戰的老人了,咱們不能看著他這樣白白的死了!太屈了!必須想辦法救他!”

他搔搔頭發,思索了片刻:“這樣吧,我去找找鄭司令!不過,很多主動權還是在N7軍!關鍵是向明光的態度!他要是力保這幾個人,應該有很大的生機!所以,你還是從速去拜訪一下你的明光兄吧!但願他能給你麵子!”

江靜舟無奈一笑:“那個書呆子,您又不是不知道?有時候別扭起來,也有個強勁,我可別不過他!而且我是聽說了,最近N7軍官兵逃亡投共現象嚴重,消極厭戰情緒蔓延,明光也是氣急交加,據說他多次在軍部會議上說要殺一儆百,用嚴厲手段製裁呢,萬不料這次趙晉生倒黴就撞到他槍口上了!也罷,我隻能勉力為之,恩威並施了,想他向明光就是不念我們的友情,也當念咱們遠征軍那份緣分吧?”

他看著封正烈,又是招牌式的痞痞一笑:“實在不行,我帶人去搶人吧?從他向暉的槍下搶回自己的弟兄來?”

江靜舟說完此話,料定必要挨封正烈一番教訓和怒斥,沒想到封正烈聽了,無奈搖頭,竟然笑道:“那我就不管了,隨你咋整吧!反正給我救回人來為上!再說了,你不是綽號跋扈將軍嗎?名聲在外,已經敗壞了,就不妨再當一回惡人,也沒什麽吧?畢竟是人命關天的事情,也值當了!”

“什麽什麽?敢情您早準備好了……犧牲我了?”這回輪到江靜舟委屈加鬱悶了。

說是準備去搶人,其實目前還是玩笑話,因為畢竟還沒到那一步,江靜舟幾乎是單槍匹馬來到N7軍軍部,身後隻跟著副官喬思揚。

向暉正在召集軍部高級軍官開會,江靜舟被攔在了會議室外。

向暉副官盧筱生聽了門外衛兵請示,忙出來迎上江靜舟:“江師長,我們軍座正在召開軍部師團級軍官開會,請您還是先到他的辦公室等他吧?”他欲引江靜舟到隔壁向暉辦公室,江靜舟攔住了他:“這個會,是在研究你們165團趙團長的生死問題吧?”

“這個……屬下不清楚。”盧筱生支吾回答,他抬頭看見江靜舟嚴峻質詢的目光,畢竟是自己的老上級,盧筱生怯怯地低下了頭:“也許……是吧。”

“那煩請你再進去通報一下,告訴你們向副軍長,就說我有十萬火急軍情相商,請他務必出來一下!”江靜舟的語氣不容置疑。

盧筱生有點為難,可是又不敢違拗江靜舟的意思,隻好又進去了。

一旁喬思揚湊到江靜舟麵前低語道:“師座,裏麵正在開高級軍官會議,估計向副軍長不好分身出來呢?咱們先去他辦公室等也行啊,反正等會兒您要有時間從容和他說那件事才好吧?”

“你懂什麽?”江靜舟橫他一眼:“他們一準兒正在研究趙晉生這個案子呢!所謂人命關天,先發製人,我現在恨不得找由頭進去攪了他們這個會才好!我必須先和他溝通了才能占盡先機,否則……”

卻見盧筱生出來,說了向暉的意思:“軍座請江師長稍安勿躁,在辦公室等他一會兒,會議結束後他馬上來見您。如果江師長軍務繁忙,無暇等候,那麽軍座他過後去拜望您好了。”

江靜舟微微一笑:“我正是為了一件緊急軍務來見他,事關N7軍和陸十軍的協作問題,不便等候,我還是打擾一下貴方會議吧!”他說著,撥開盧筱生,徑直走進了會議室。

江靜舟的突然闖入,讓在會的幾名N7軍師團長們吃了一驚,向暉也是一臉驚訝的表情,他無奈搖搖頭,將臉上閃過的一絲憂心憂慮情緒悄悄隱去,不讓人察覺到。

坐在他一側的政訓處處長朱孝義不滿地皺皺眉,低語向暉:“軍座,這是咱們N7軍高級軍官會議,他陸十軍的一個師長就這樣貿然闖入,不太合適吧?您得有說法了!”

江靜舟聽不見朱孝義說些什麽,直覺他也不會有好話,就冷冷一笑,也不瞧他一眼,隻是看著向暉正色道:“不好意思,向副軍長!我奉第一兵團封副司令之命,有一件緊急軍務要和你相商,事關重大,不好延誤!你看,是讓你這些屬下們在這裏聽呢,還是咱們單獨談?”

對於江靜舟此刻的來意,向暉心裏明鏡似的。但是他一向尊重將就江靜舟慣了,此時隻是微微皺了下眉,壓抑住自己的情緒,用平靜的語氣對大家說:“好了,今天的會議議題也大體結束,關於趙晉生等人的懲處問題,就按剛才議的方案上報,有不同意見的,先可以保留。我意已決,大家不必多言了!既然江師長有重要軍情相商,大家先散了吧。”

眾軍官退下後,向暉起身,示意江靜舟和他一起到沙發處坐下。

向暉看著他苦笑道:“我知道你早晚會來找我,隻是沒想到你如此憋不住性子,直接攪了我的軍官會議?唉!致遠,你這脾氣,啥時候能改改呢?”

江靜舟未帶笑容,他緊緊盯著向暉的麵龐,看了足足有幾秒鍾,然後深深歎了一口氣。

向暉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也很不自在,就尷尬笑笑:“你這都是啥眼神啊?”

江靜舟收回目光,淡然一笑,嘴角不自覺勾起一抹嘲諷之色:“我是在認真看,仔細品,我麵前這個人,是否還是那個我熟悉的向明光呢?你問我的脾氣啥時候能改?你就甭指望了!老話常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這輩子就這樣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老話也對也不對!就譬如用在你老向身上,目今就不確了!你向明光如今是多變呐!變來變去,變得連我都難以認清你了,何況他人?而且我好困惑!我不知道,這一切是我的錯覺呢?還是……”

向暉不由得失笑了,他低下頭,沉思片刻,再次抬頭望著江靜舟,無奈又委屈的樣子:“致遠啊,你是知道的,我一向是笨嘴笨舌,啥時候在你麵前贏過一次?你就不必繞著圈子諷刺挖苦我了!你的來意,我很清楚,你剛才這話的深意,我更明白!致遠,咱們不妨直話直說吧!你今天就是為了趙晉生之事來的,我自然心知肚明!不錯,你我是兄弟,可咱們更是黨國軍人!在一些大原則前提下,在一些大是大非麵前,是不是該保持應有的冷靜和節操呢?”

江靜舟也認真看向他:“痛快!好一個直話直說!我不明白你所謂的大原則是什麽?大是大非又是指什麽?那趙晉生幾人又是觸犯了哪條天庭法則呢?”

向暉冷靜地為他分析道:“在目前情形下,保持黨國軍人操守,為黨國盡忠,對共黨的反動宣傳積極抵禦,堅決和共黨決戰到底,直至拚到最後一兵一卒,舍身取義,以身殉國,這就是大原則!是親共還是反共;是投降、逃避還是堅持、抵抗,這就是大是大非問題!趙晉生身為我38師165主力團團長,是我N7軍的主力幹將,卻心懷猶疑,治兵無方,不但縱容手下兵士無視軍紀軍規,出言放肆,為共黨宣傳,擾亂軍心,且他身為團長,對執行訓導職責的保密局軍官濫施暴力……這種行為,要放在你們陸十軍,放在你們183師,你會怎樣處罰?”

江靜舟微微冷笑:“趙晉生是怎樣的人,相信明光兄和我一樣清楚!血戰緬北,苦守同古、騰衝,他幾番死裏逃生,他對黨國的忠誠當不輸於你我?至於說到眼下的事件嘛,你我心下更明白,他不過是看不慣那些在軍中橫行霸道,巧立名目,千方百計算計自己弟兄,靠告密揭發他人升官發財的那些特務們的行徑,為了維護自己手下弟兄的利益,做出了一些出格的事情罷了,總不至於犯下了滔天大罪吧?”

“致遠,你好糊塗啊!”向暉有點痛心疾首了:“聽聽你剛才那番定義,有關政訓員們的那番定義,有多可怕?這要傳出去,會惹大麻煩的!不錯!那些政訓員們有時候行事是有些矯枉過正,但是他們的存在是十分必要的!這也是鄭司令目前甚為倚重的!原因何在?你心下自然明白!”

他幾乎是語重心長地對江靜舟分析道:“目前寬城幾乎是危在旦夕,饑餓快要擊垮這座城市了,共軍不費一槍一彈,就是想將咱們困死餓死在這裏!你看看他們如今的宣傳攻勢吧,是無所不用之極!這種內部的暗暗分化瓦解,比饑餓和死亡更能摧毀一支部隊的戰鬥力。如果我們再不加強政治督導,不強化軍紀軍規,對一些親共投共思想苗頭不加以遏製的話,馬上就會有全軍覆沒之災了!”

江靜舟看著他,微微搖頭:“你太迷信所謂的政治督導作用了!明光兄!你難道沒有看出來嗎?自從各部隊實行了那所謂的四項條令以來,自從咱們身邊有了政訓員的督導,部隊裏麵開小差、親共投共的現象減少了嗎?不,恰恰相反!我統計過,反而是愈演愈烈的形勢出現了!以前,咱們的士兵們隻要抵禦饑餓的侵蝕,尚能抱的住槍,如今可倒好,士兵們不但要忍饑挨餓,還要小心翼翼,出言謹慎,生怕因言獲罪,腦袋不保!每個人都生活在別人的監視之下,一舉一動都被人分析著,猜忌著,你說,這樣的日子怎麽過?我的士兵們紛紛這樣向我悲歎:長官,我們如今哪裏像黨國軍人呐?完全是黨國囚徒的感覺!”

這番話觸動了向暉的愁腸,他自然也能感同身受這番無奈,但是此刻,他還要相勸江靜舟:“雖然如此,我們還是要服從大局才對!畢竟困居孤城,士兵的士氣和軍隊的純潔性不能放鬆!根據我的觀察,共軍的攻心戰術太可怕了!他們在想方設法從內部渙散咱們的軍心。非常時期,必用重典!不對一些心生異念、動搖妥協的分子開開殺戒,以儆效尤,我們還怎麽帶這支軍隊?”

江靜舟正要反駁,卻見向暉的秘書李箐走進來,拿著一個文件夾,他來到向暉麵前,取出一份文件,報告道:“軍座!38師165團3營1連1排副排長和幾個涉案的士兵,名單由咱們這裏上報到總司令部,鄭司令長官親批八個字:嚴懲不貸,就地槍斃。這幾個人已經在今天早晨被集體執行槍決了,這是發回來的處決報告,請您簽字存檔。”

江靜舟心下一驚,轉而暗暗嗟歎:又是幾條鮮活的生命瞬間消失,而他們僅僅是因為一句牢騷話而已!

他注意看著向暉的反應,後者的平靜和自然神情刺痛了他的心,讓他心中驀然燃起怒火,那種絕地反彈,愈戰愈勇的勁頭又在胸中躍躍欲試了。

向暉似乎沒有察覺對麵人的心潮澎湃情形,他仍然是往日的儒雅和溫和。他微微揚起眉毛,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痛惜傷感的情緒,接過李秘書手中的筆,平靜地在處決文件上簽了名,然後用嚴酷決絕的口吻對李箐吩咐道:“在存檔前,將這份處決書給各師、各團、各營,甚至是每個士兵都傳閱看看!再傳達我的命令——從即日起,凡我N7軍中,各位軍官兵士,再敢有動搖軍心,親共投共,為共黨做宣傳的,一律照此辦理,格殺勿論!”

他的話讓屋裏的空氣瞬間變得緊張起來。

等李秘書退出後,江靜舟才冷冷開言:“向明光!我真的不敢相信!這樣的冷酷無情!這樣的草菅人命!唉,老向!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我實在不敢想象是你之所為!”

向暉鎮靜地望著江靜舟的一臉痛惜和震驚,也能感受到坐在對麵的他,燃燒於心的熊熊大火。他卻是無所畏懼的神情,直視江靜舟片刻,緩緩道:“我不過是在履行一個黨國軍人的職責罷了!懲戒親共動搖分子,淨化內部,整肅秩序,這難道不是維護黨國軍紀,天經地義的一件事嗎?”

江靜舟針鋒相對:“可是老向啊,你想過沒有?這些剛剛被奪去生命的人,不是別個,正是我們親自帶出來的弟兄們、子弟兵啊?他們是罪大惡極,罪不可赦的嗎?不!他們不過是說了一句牢騷話,或者是一句無心的閑話而已!唉!你們這不是草菅人命又是什麽?”江靜舟說的幾乎淚下。

向暉依舊是平和而沉靜的,他的語氣中也不聞波瀾:“致遠,我剛才已經和你解釋過了,非常時期,當用重典!不這樣不足以震懾軍隊、警示兵士!古人有雲,慈不掌兵,你在野戰部隊的時間比我長,而且你出身黃埔,是從軍校讀出來的,我進陸大,倒是半路出家,有關這點軍事常識你比我應該更清楚更明白!”

“非常時期?”江靜舟冷笑,壓抑住怒火看著向暉:“非常時期,你就可以心硬如鐵,視生命如草芥?你就可以泯滅人性,喪心病狂,任意由著別人拿自己的屬下開刀?你就可以將那把帶血的屠刀,隨時架在自己的兵士、自己的弟兄頭上嗎?說實話,這樣的向明光,讓我意外,讓我陌生,讓我心寒,更讓我不齒!”

“江致遠!你太過分了!”饒是向暉涵養再好,再顧忌彼此的交情,此刻也冷靜不了了:“你一個陸十軍的師長,憑什麽跑到我N7軍軍部來撒野胡鬧?攪了我的軍部會議,隨意評議我軍軍務?我是百般忍耐,你卻步步緊逼!你今天來的目的不就是為趙晉生案子來說情的嗎?我現在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這是我N7軍的軍務,不勞你陸十軍的人來操心,更不允許你們到這裏來指手畫腳,橫加幹涉!”

他憤然站起身來,想趕走江靜舟卻又不忍心,開不了這個口,隻好自己避開為上。他整整軍裝,忍氣道:“我還有別的軍務要處理,恕不奉陪了!”他轉身欲走,卻被江靜舟伸手攔住。

向暉又好氣又好笑,看著江靜舟直搖頭:“致遠,適可而止吧!這裏是N7軍軍部,不是你陸十軍,你要耍橫可以回到你自己的營盤去耍!這裏也不是你府上。我舍下弟兄間打打鬧鬧,使個性子,撒歡撒野都無所謂!身為黨國高級將領,大家彼此都存個體統吧?趙晉生的事情,你不必插手了,我自然有我的處理原則。況且剛才的會議,你也看見了,方案大家都議定了,你在這裏纏著我也沒意思,明天一早我將此方案上報總司令部,這事就算翻篇過去了!”

江靜舟幾乎是怒不可遏的樣子,他抓住向暉的胳膊,眼中似有怒火在燃燒:“翻篇過去?自己弟兄的一條生命,能這樣輕鬆翻篇過去?向明光你還有良心沒有?趙晉生是什麽人,你難道忘了嗎?他是和咱們一起經曆過異國戰場九死一生的兄弟,他曾經是咱們手下最忠誠勇猛的部下,他為你負過傷吧?他也為我擋過子彈!如今為了一件小事,你就狠心將他送上斷頭台,你還有人味兒嗎?”

向暉的強脾氣也上來了,他可以解釋,卻不想解釋,或者說是不屑於解釋。

他咬咬嘴唇,猛然推開江靜舟的手,再次鄭重其事地重申自己的理由:“小事?事關黨國大業,哪裏有什麽小事?包庇部下,散布傳播親共言論,派人毆打政訓幹部,這樣的事情在你們陸十軍竟然算小事嗎?說實話,致遠,我簡直對你失望之至!難怪人家說陸十軍軍心渙散,紀律鬆弛,不堪一擊!你去聽聽寬城百姓給你們陸十軍起的綽號吧,叫什麽——‘陸十熊’!大街上哄搶空投糧食,到平民百姓家中搶吃搶喝,大白天溜到對麵共軍陣地要吃要喝,回到城裏又替共軍做宣傳……毫無軍紀軍規可言,沒有信仰,無法無天!致遠,我今天可把話說到這裏了,我早就想告誡你了,再這樣下去,不用共軍動手,你們陸十軍,你的183師就該自己徹底玩兒完了!”

向暉也是被逼急了,失去了往日鎮靜自若的態度,對江靜舟說了一番平日裏不敢說的狠話,這些話,讓江靜舟心中不屑地冷笑,所謂急不擇言,心緒大亂——他知道眼前這個袍澤兄弟,已經被自己逼在了牆角上,他要再燒上一把火,讓他必須放棄自己愚蠢殘忍的做法。

於是,江靜舟再次狠狠地抓住向暉的胳膊,冷笑著看他:“‘陸十熊’?不錯!那麽讓我告訴你,這一切是為什麽?陸十軍、N7軍共守寬城,嫡係旁係,兩樣待遇!你們N7軍將士一天幾兩糧?我們陸十軍官兵一天幾兩糧?你不清楚嗎?我問你,憑什麽啊?!你們N7軍是委員長的親生兒子,我們陸十軍是小老婆姨娘養的?糧食不夠吃,拿著鈔票大街上都買不到吃食,你讓弟兄們怎麽活?不偷不搶,不求不要,你讓他們等死嗎?”

他恨恨地冷笑著,看著向暉的目光裏滿是悲憫和憤怒:“不過,情況發展到如今,陸十軍和N7軍也快沒什麽差別了,都臨近彈盡糧絕的地步了,所謂嫡係旁係,親兒子私生子,都擠在一條快要沉沒的破船上,大家早晚死在一塊兒!所以,向副軍長,你何妨心胸放寬一些,高抬貴手?就別再對自己的弟兄趕盡殺絕了!省得大家一起餓死、困死之前,你還背上一個殺害自家兄弟的惡名!何苦來?!”

向暉氣得心都在顫抖,他無語對答,片刻,幾乎是絕望般地悲歎道:“江致遠,我看你今天真的是瘋了!”

“不錯,我是瘋了!”江靜舟放開了手,帶著憤怒決絕的神情緊緊盯著自己的知己好友,吐出了最後一句比刀子還要利的話。

“向明光我告訴你!如果你這次不放過趙晉生,咱們之間的關係也完了!從此恩斷義絕!也別論什麽手足弟兄,袍澤之誼了!以後再相見,你就是殺害我兄弟的凶手,是我不共戴天的敵人!”

這句無情決絕的狠話瞬間將向暉擊傷了!他氣的身子發抖,臉色慘白。自從上次吐血暈厥後,他一直常有胸悶難耐的感覺,此刻聽了這番話,一種不適的悶痛感再次向他胸腔襲來,他忍不住低低呻吟一聲,皺著眉,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江靜舟看到他這番情形,心下一軟,也是暗暗擔心,暗責自己的話說太狠,有些逼急了他。但是此刻他又不便服軟,就甩了句:“你考慮一下,好自為之吧,告辭!”毅然摔門出去。

就在離開的那一瞬間,江靜舟在心中自己對自己暗暗發誓道:“N7軍!哼,這支軍隊老子要定了!向明光,你早晚必須跟我走!”

盧筱生送了江靜舟回來,看到向暉已經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在看文件,就忙上前關切地問:“軍座?您怎麽樣了?身體有不舒服嗎?”

向暉搖頭不語。

盧筱生擔心地看著他:“剛才江師長走時吩咐我,讓我進來看看您,說是擔心您的身體……”

向暉聞言苦笑了一下:“擔心我身體?哼,以後不被他江致遠活活氣死,就算我的造化了!”

盧筱生勸道:“哪能呀?您和江師長的情誼,別人不清楚,我還不了解嗎?可是軍座,我想不明白的是,您為什麽不直接向江師長說明您的態度呢?對於趙團長這件事,您有多為難?您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了,何況已經是最輕處罰了,命起碼是保住了呀!”

他看看自己長官的臉色,嘟囔道:“剛才送江師長走的時候,當著他的麵,我真想說一句,江師長,您是誤會我們軍座了!可我又沒敢……”

向暉點頭:“不錯!這是我們N7軍的軍務,我不想外人來幹涉,更沒必要向外人解釋!”

盧筱生是知道江靜舟脾氣的,也是了解向暉性格的,此時唯有長歎一聲。

事後江靜舟得知了此案後期處理的前因後果,知道自己終究是誤會向暉了,心下不安,在某個晚上,來到向暉官邸,想和他當麵說開,卻不料向暉竟然避而不見他。

向夫人謝宛月麵帶尷尬之色,招呼他在客廳坐下,賠笑解釋道:“江師長,實在不好意思啊!明光他今天有點感冒,早早睡下了……”

她記起什麽,笑道:“對了,寧鬆現在這裏呢,就在樓上看書呐,我叫他下來吧?”

“不用了,嫂子!”江靜舟不在意笑笑:“我是特意來看明光兄的!他既然身體不適,我改天來好了。也不必叫寧鬆了,我知道,他就喜歡在你們家書房啃明光的那些古書呢。”

江靜舟告辭出來,謝宛月送他到門口。大女兒向嬋娟一向向著她的江爸爸,趁媽媽沒注意,和他咬耳朵道:“江爸爸,您是不是和我爸鬧別扭了呀?他怎麽躲著不見您呢?我悄悄告訴您吧,我爸才沒病呐,他正在樓上和寧鬆哥哥一起看書說話呢!”

江靜舟理解地笑了,拍拍她的頭:“沒關係的,明天我去他辦公室找他!看他還怎樣躲?”

處理完這件鬧心的事情,江靜舟又在考慮封正烈交代給他的一件難事了。

封正烈這件事是私事,也是他思考了很久才向江靜舟啟齒的,這件事情是由於陳紫瑜的信仰引發而來。

原來,封正烈夫人陳紫瑜是一名虔誠的基督教徒。依她的出身和學識,她本不應該是一名常年生活在軍中的女子。

陳紫瑜期盼的理想生活其實很簡單:在自家的洋房前,有一個美麗的花園,在陽光溫暖的季節,她能夠坐在花園長廊的紫薇藤下,安靜閱讀著她心愛的《聖經》。

從小生長於綺羅叢中,又如願嫁給了一名黨國高級軍官的她,自認這樣的理想生活應該不算是癡望,而本應是唾手可得的,但是她卻悲哀地看到,幾十年過去了,這竟然還隻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她不幸嫁給了一個軍人,一名將軍,又恰逢在這樣一個風雨飄搖的亂世中。

她隻能無奈地跟隨著她深愛的夫君,輾轉於各地他任職的軍營中。她沒有後悔過,因為她和他夫妻恩愛,蹀躞情深,她願意相隨他一生,即使沒有一男半女的狀況曾經稍稍讓他們感到一絲憾意,但是陳紫瑜卻將它認定是上帝的另一種美意,讓她可以因此免卻兒女的羈絆,更加全心全意地相伴在封正烈身旁。

何況可稱為文壇泰鬥的北大校長胡適老先生早有“怕老婆”宏論雲:“一個國家,怕老婆的故事多,則容易民主;反之則否。德國文學極少怕老婆的故事,故不易民主;中國怕老婆的故事特多,故將來必能民主。”

我們的封軍座不但極為崇尚胡大校長這一番詼諧有愛的名言,而且更是身體力行般踐行著胡博士的“三從四得(德)”:太太出門要跟從,太太命令要服從,太太說錯了要盲從;太太化妝要等得,太太生日要記得,太太打罵要忍得,太太花錢要舍得。

此乃戲言。但是封正烈對陳紫瑜的恩愛確實是有口皆碑,發自內心的。他自然感佩於夫人幾十年來的生死相隨,甘苦與共的情意,但就是這份深情,讓此刻的他陷入深深的困境中去。

首先源於寬城如今日益惡化、搖搖欲墜的艱難形勢。進入8月以來,城裏的饑荒情況愈演愈烈,達到令人神經崩潰的邊緣。不但糧食成為稀缺物,放眼城市中心,一切木質結構,大到房架,小到交通標誌牌,乃至瀝青路麵,或用於修築工事,或充作燃料,都毀壞殆盡。往日人口熙熙,繁華寬闊的寬城,已經像一個久病之人,幾近懨懨待斃狀態。

這裏已經近似於一座“死城”!

為了減輕城中壓力,鄭司令長官下了死命令疏散城中人口,將市民強行趕出寬城,欲將這個幾十萬人口吃飯的大包袱扔給對麵圍城的解放軍。在這些疏散人口中,成分越來越複雜,起先隻是城市平民,後麵隨著形勢的惡化,糧食的進一步緊缺,司令部下令將一些軍隊後勤、文職人員、軍官家屬,也混到這些逃難人群中,一並疏散。

作為封正烈這一級軍官的家眷,挨餓倒不至於,自然也不會被輕易遣散出城。但是日益緊張惡化的局勢,卻讓封正烈不能不考慮到自己家眷的安置問題,陳紫瑜纖弱文靜,寡嫂韓湘玉體弱多病,在這個隨時麵臨死亡的孤城中,她們的安全和出路就是目前最令封正烈擔憂和心焦的事情。

不料他還沒有來得及和夫人相商他們姑嫂的安置問題,陳紫瑜先向他提出自己的困惑和不滿。

作為一名虔誠的基督教徒,陳紫瑜反對一切戰爭和殺戮。常年在軍旅軍營生活的經曆,讓她無奈於一些刀光血影、流血死亡的事情時常在自己身邊發生。於是每到一處駐地,她就積極聯係上當地的教會組織,做禱告,做禮拜,為蒼生祈福,為丈夫求願,為家人祈求平安。

這天下午,她一個人心情愁苦,無法排解,就在書房中反複誦念著聖經裏的句子:

無人有權力掌管生命,將生命留住;

也無人有權力掌管死期。

這場爭戰,無人能免,邪惡也不能救那好行邪惡的人。

這時候,寧鬆回來了,帶回的一個悲慘消息再次深深刺痛了陳紫瑜善良高貴的心靈,那份慘烈的描述幾令她神經崩潰,情感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