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嘔心瀝血

向暉眼睛失神地望著遠方,喃喃自語著,他走到沙盤前,俯身看著寬城地形圖,他用紅筆劃出大房身機場位置,又回身來到地圖前,用紅筆勾出寬城、沈陽兩個地名,看著這三個地點的聯係劃線,自然而然的,那個被所有知情人擔憂已久且沉重已久的心事撞擊到他的胸口,此刻的他,隻覺得陣陣巨疼襲過心頭,有股鹹腥的熱浪瞬間湧到唇邊。一口鮮紅的血從他的口中噴出,濺到地圖上。

這邊38師戰時指揮所裏,氣氛是空前壓抑緊張。

所有的軍官都希望向暉做出師部撤退的命令,因為解放軍的猛烈攻勢已經接近師部所在地。

向暉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師長陳明懇切地建議道:“軍座,俗話說,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現在撤退回寬城,38師一切都還有希望!也罷,您要是擔心前麵進攻的兩個團陷入孤境,可以采取折中的辦法,您先帶著師部撤離,我率部再堅守一陣,等待後援團接應!”

向暉搖頭:“我們此刻隻要一退,位於最前麵的兩個團就完了,所以必須不惜一切堅決頂住,然後等待司令部的下一步指令,現在我命令炮兵集中火力還擊,並投入預備隊全力增援!”

陳師長憤憤然地歎了口氣,繼續苦勸道:“軍座啊,實在是不能再硬撐下去了,咱們也算盡全力而為之了!您心裏是清楚的,造成眼下這種局麵的原因是什麽?光靠咱38師硬拚有用嗎?咱們軍的那兩方,暫56師、暫61師,那幫癟犢子哪個是能靠得住的?好好的戰局戰況生生讓他們破壞殆盡!”

“你放肆了,陳師長!你別忘了,雖然我曾經是38師師長,可是目今我是N7軍的副軍長!在這種情形下,你說這樣的話有意義嗎?”向暉冷冷嗬斥道。

看著一向溫和儒雅的長官如今一副性情大變、心硬如鐵的模樣,諸位軍官知道他是打紅眼了,都囁喏不敢再言。

沉默片刻,一旁的參謀長忍不住,硬著頭皮上前勸說道:“目前這種態勢下,咱38師的官兵鬥誌已經露出頹態,硬拚估計……軍座,我建議,咱們不妨再請示一下上方的意見吧?眼下這樣的戰況,這樣的士氣,怎樣繼續打下去啊!”

“哦?”向暉微微冷笑:“既然如此,你們還竟然建議我先行撤退?我在這裏督戰著呢,都是這般不堪的頹態,我要撤下了,估計馬上就是兵敗如山倒的結果了吧?”

他轉身厲聲吩咐副官盧筱生:“把我的被褥拿上,跟我來!”他轉身出了指揮所。

眾人忙跟了出去。盧筱生不明就裏,看向暉語氣嚴酷,也不敢違命,從指揮所旁邊的向暉寢室裏抱出了他的被褥。

向暉指著通向寬城方向的一條路,命令道:“盧副官,你把我的被褥鋪在這裏,我今晚就睡在這兒了!哼!我倒要看看,我的38精銳師,是如何狼狽不堪、損兵折將的退回城裏的?!”

眾人震驚不語,都低下了頭。

正在這時,衛兵來報,增援團到了。

向暉精神一震,忙急步回到指揮所中。

向暉驚訝地看到了跟著增援團來到這裏的許若飛,還有一個青年軍官,竟然是江靜舟的副官,那個他認識的神槍手靳鵬。

許若飛向他傳達了封正烈的指示,向暉思索片刻,很敏感地指出他的話語裏的漏洞:“你是說,這是封副司令的建議?建議我38師師部撤回城裏,不是司令部的命令吧?”

他目光犀利地盯著許若飛的眼睛,臉上滿是懷疑的神色。

縱然許若飛一向機敏善言,麵對這樣的目光,也是有點語氣支吾:“是……副司令的建議,不過……據說他已經去請示鄭司令長官,馬上就會有司令部的正式命令!”

“馬上?”向暉微微一笑:“那好吧,我們就在這裏等著這個馬上要來的正式命令,再確定下一步如何行事吧!”

許若飛忙勸道:“軍座,情勢危急,您不可再等了!您和師部人員先行一步回城,後麵部隊撤退自然會遵照司令部的命令行事的!”

向暉斷然搖頭:“不接到司令部的正式命令,我不會先行撤退的!依我看,眼下背水一戰,還未必沒有生機?我相信司令部也不可能隨意下達這種命令!我們這樣撤了?目前意味著什麽?你們難道不清楚嗎?”

他看了一旁站著的靳鵬一眼,苦笑道:“致遠的副官也來了?這個讓我撤退回寬城的主意,不會也有你們江師長的份吧?”

靳鵬囁喏難言,許若飛正要解釋,突然桌上的電話鈴響了,陳師長接了電話,回身對向暉道:“司令部傳達鄭司令長官的命令,讓您帶著師部先行撤回城裏,我們幾人組織部隊再頂上一陣,等司令部命令,再有計劃撤退。”

“你要敢假傳軍令我斃了你!”向暉幾乎是失去理智的大叫:“你給我要通鄭司令長官辦公室的電話,我要當麵請示!此時一撤,我的N7軍幾個團……就全扔給共軍了!”

陳師長看著他悲痛欲絕的神情,默默拿起了電話。

一旁的許若飛和靳鵬使了個眼色,兩人突然上前,一左一右地架扶住向暉。

“你們要幹什麽?”向暉一驚,旁邊的師部軍官也大驚,但是瞬間就明白了他們的意思。

許若飛勸道:“我們是奉命請向副軍長回城,請您配合!”

“許若飛,你太放肆了!這裏是N7軍,不是你們陸十軍!”向暉掙紮著怒吼道,但是他無論如何掙脫不掉兩人的束縛。

許若飛仍然笑勸道:“您錯了!封副司令可是第一兵團副司令兼陸十軍軍長,我等於是奉司令部的命令來請您回城!向副軍長,您就別難為屬下了吧?”

一旁向暉的部下也正中下懷,隨著許若飛等人幾乎是將向暉“綁架”回城。

這場戰役以東北野戰軍的完勝而告終。

兩天後,在N7軍的軍部,向暉聽著陳明師長向他匯報整個戰況。

陳師長帶著為難的神情,艱難地講述著,尤其是後麵的收尾工作。他講講停停,不斷加以無法抑製的哀歎聲。

聽著陳師長的這一番匯報,站在一旁的副官盧筱生敏感地發現,向暉的臉色在逐漸失去血色,變得愈來愈加蒼白起來,他修長的眉毛緊緊鎖起,微微輕咬的嘴唇也變得失去了血色般發白。

站在另一邊的向暉的秘書李箐顯然也看出來這番沉痛之言給自己長官帶來的痛楚,他看看陳師長,暗暗對他使了個眼色,輕輕搖了搖頭。

陳師長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不再往下說細節,隻是望著向暉,請示道:“大致情況就是如此,軍座您還有什麽指示?”

向暉的目光有些空洞和茫然,他幾乎是在喃喃自語:“你們最後這一撤,也就意味著大房身機場……徹底丟給共軍了?”

陳師長咽了口吐沫,艱難地說道:“這是鄭司令長官的命令……不過,就是不撤,也最終是個全師覆沒的結局罷了……”

一陣椎心之痛直刺向暉胸口,這痛楚是那樣的深切濃厚,不僅讓他的額上瞬間掛起了汗珠,也讓一汪淚水同時湧入了他的眼眶中。

“我的56師、兩個團、六千名弟兄、一個副師長……說沒就沒了?”

向暉幾乎是用絕望的語氣呢喃著,他忍住淚,對陳師長揮揮手:“好了,你先回去休整一下吧。”

陳師長帶著同情和悲涼的眼光看看自己的長官,敬了個禮,默默出去了。

李秘書擔心地看著向暉,輕聲勸道:“軍座,您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也沒合眼了。要不然,您也先回官邸休息一下?”

向暉搖搖頭,吩咐道:“你速去準備戰後總結材料,我明天去向鄭司令長官匯報!”

李秘書答應著出去了。

“大房身機場?大房身機場!大房身機場……”

向暉眼睛失神地望著遠方,喃喃自語著,他走到沙盤前,俯身看著寬城地形圖,他用紅筆劃出大房身機場位置,又回身來到地圖前,用紅筆勾出寬城、沈陽兩個地名,看著這三個地點的聯係劃線,自然而然的,那個被所有知情人擔憂已久且沉重已久的心事撞擊到他的胸口,此刻的他,隻覺得陣陣巨疼襲過心頭,有股鹹腥的熱浪瞬間湧到唇邊。

一口鮮紅的血從向暉口中噴出,濺到地圖上。

“軍座!”盧筱生見狀大駭,驚呼一聲,上前攙扶住向暉,隻見向暉微微露出一絲苦笑,就暈厥在他的懷中。

安靜的有些淒清的病房中,向暉昏迷不醒地躺在**。

他的麵容蒼白憔悴,像是一夜之間老了幾歲,雙頰都凹陷下去,人顯得瘦了一大圈。

江靜舟默默坐在他的床前,執著好友的一隻手,癡癡地望著這張熟悉的麵龐。

此情此景下,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憂慮情緒,始終占據著他的腦海。

其實目前的他原本應該是欣喜加欣慰的,我軍奪取大房身機場的勝利,不就是他所代表的颶風小組寫給東北野戰軍寬城戰役計劃中的重要部分嗎?

這次機場爭奪戰一直以來是江靜舟的心頭之結,曾經讓他百轉千回地擔心、憂慮和期盼過。

從東野傳來的指示看,有關寬城戰役怎麽打,寬城怎麽破的問題,一直也是東野司令部,甚至是黨中央的糾結猶豫之所在。

目前的形勢是攻打寬城之我軍,與守城之國軍兵力相當,十萬解放軍對壘十萬國軍。東北野戰軍的本意準備圍城打援,以部分部隊進攻寬城,吸引沈陽廖耀湘團北上救援,然後在途中將廖兵團圍殲。但是情勢卻不是那樣樂觀,目前兩軍兵力相當,我軍的裝備又不如國軍,而廖兵團又拒絕北上援救,加之根據颶風小組提供的有關寬城防禦工事的詳圖來看,寬城的守備工事堅固複雜,易守難攻,所以東野對強攻寬城一直未能下最後決心。

江靜舟曾經根據寬城的兵力、軍事設施、守軍思想狀態等方麵,做出了一份詳盡材料,交給了東野司令部,建議我軍可采取先攻下錦州,切斷留守東北的國軍南逃之路,將東北國軍滯留在東北戰場,逐個消滅的方針,對寬城實施圍而不攻的措施。如此一來,斷絕寬城與外界的聯係就成為重要環節。首先是切斷寬城守軍與沈陽空中運輸,大房身機場就成為兩軍必爭之目標。

這次機場爭奪戰解放軍的完勝,使寬城守軍與沈陽空中運輸中斷,預示著寬城已經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座孤城。這場勝利,也讓江靜舟完成了他的一個重要計劃,使他多日以來的擔憂和焦慮心緒有所緩解。江靜舟自然喜悅欣慰。

但是目前的他卻是悲傷而憂慮的。當他聽到向暉吐血暈倒的消息後,那種勝利的喜悅心情刹那間竟然不翼而飛。

他第一時間趕到病房,看到向暉身陷於病榻的情態時,瞬間感覺到一種強烈的心痛填滿了他的心房。他自然明白,作為這場爭奪戰的直接參與者來說,大房身機場的易手,作為我方的他有多歡喜多欣慰,那麽眼前病榻上的好友就有多悲傷多絕望!

更加摧人心肝的是,他知道這種慘烈痛心的較量已經開始,友情和信仰的碰撞和糾纏,會不停地迸濺出這樣的鮮血和淚水!

曾經的情有多重,眼前的擔心就有多深,今後的傷害就有多烈!

江靜舟曾經是自信的——他有過小小的癡念,向暉畢竟是他臥底敵營幾十年來,少有的情投意合、惺惺相惜的異黨朋友,是不同道路和信仰的知音。他曾經以自己的人品和操守感動過這個好友,他們一樣的襟懷磊落,錚錚鐵骨,一樣的舍生忘死、手足情深,他們如願地結為了畢生難分的摯友知己。他已經敏銳地看出來,以向暉的人品和修為,早已和國民黨這個整體腐朽的政黨格格不入,已經毫無前途可言!他多麽希望能有機會將他拉入到自己的陣營中來,棄暗投明,讓他能夠認識並認同自己服務的這個新政權,這個帶著新鮮血液,即將開拓出一片新天地的政黨!

但是江靜舟也是不自信的——隨著友誼的深入,彼此肝膽相照,敞開情懷,他幾乎是絕望地發現,向暉對自身信仰的執著,對自己組織的忠誠絲毫不亞於他江靜舟!如果這一方是剛性的,是山般的偉岸和堅韌,那麽向暉一方就是柔性的,是水般的無形和包容。你固然不能隨意撼動一座山的形象,可你又能剪斷一汪水的柔韌和執著嗎?所謂抽刀斷水水更流,這種無形而隱藏的堅持才是最無法改變的。江靜舟深深讀懂了向暉,也就明白了他們友誼的必然的悲劇走向。為了信仰和任務,他還須義無反顧地采取著“瞞天過海”的手段,將這份情深意重的知音情誼含淚祭獻在自己的主義和信仰的祭壇上。

可他終究又是不甘心的——他要盡可能地多守候這友情長一點,再長一點!他要用自己赤誠的心,為好友盡量多遮一些風雨,擔當一份痛楚。

其實這次奪取大房身機場的戰役也是我軍的一次試打,東北野戰軍也想測試一下寬城國軍守軍的戰鬥實力,在這次戰役中,雖然我軍最終占領了進攻目標——大房身機場,但是也付出了損失兩千餘人的沉重代價,檢驗出了N7軍38師的極強戰鬥實力。從而使東野司令部明白了颶風小組提供的計劃的必要性和準確性,那就是應該調整策略,此時硬攻寬城,以己之短,攻人之長,沒有必勝把握。故打寬城不可猛攻,隻能改強攻為圍困,先重兵圍困寬城,相機攻城。

東北解放軍總指揮部隨即發布命令,圍城部隊嚴密封鎖寬城,堵塞寬城近郊一切道路,嚴禁糧食入城和人員出城,強調“要使寬城成為孤城”。同時,指示寬城地下黨及颶風小組積極做好陸十軍和N7軍的策反工作,爭取兩部放下武器,棄暗投明。

鑒於此等形勢,江靜舟必須再次認真考慮有關陸十軍和N7軍的出路問題。如何按照自己的原定計劃成功策反這兩支軍隊?讓寬城兵不血刃的得以奪取?這副重擔讓江靜舟此刻感到已經壓在自己和戰友們身上!尤其是N7軍以及向暉的前途問題,更讓他感到是一塊難啃的骨頭。他要頂住種種壓力再一次做出努力,力爭讓這個心硬如鐵,誌堅如鋼的摯友和他的軍隊,能夠有一個新生的機會。

懷揣著無法排解的憂慮和積鬱,江靜舟就這樣默默坐在向暉病床前,守候著驟然因精神傷痛而倒下的好友,像是在無語守候著他們長久以往的這份知己情誼。

向暉夫人謝宛月回到病房,她剛才去醫生那裏問詢了向暉的病情,回到丈夫床前,看到江靜舟還是以自己離開時候的姿勢守候在病榻邊,禁不住心下感動不已。

她輕聲勸慰道:“江師長,我剛才問過大夫了,明光他並無大恙,隻是這兩日指揮打仗太過勞累,食宿不周全,又加之急火攻心,才會有此一病!你也守了這樣久了,還是回去休息一下吧!”

江靜舟看看她,微微搖頭:“我不累……唉!嫂夫人,你都不知道,我這算什麽?當年我們從野人山出來,我傷病交加,被送到野戰醫院,明光兄他在我身邊整整守了七天七夜,直到我醒來,他才放心去睡了一覺。”

謝宛月溫柔一笑:“我知道你們是比親兄弟還要親的手足!我有點擔心的是,這次明光他有點反常啊!江師長,你是了解他的個性的,他打過多少惡仗險仗啊?一貫他都是鎮定自若的,很少激動憤懣以至於急火攻心。這次,究竟是怎麽了?”

江靜舟歎口氣,簡單地將38軍潰敗,大房身機場丟失的情況告訴了她。

謝宛月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那就是說,如今的寬城已經變成了一座孤城了嗎?”

江靜舟點點頭,看到她緊張擔心的麵容,又忍不住安慰道:“也許沒有那樣悲觀,一切還會有轉機……”他自己都說的有點艱難和言不由衷。

“那起碼以後……不可能再乘飛機來寬城了吧?也不可能從寬城再飛往外邊了?”謝宛月輕聲問道。

江靜舟沉重地點頭:“暫時是這個情況。起碼空中交通目前是斷絕了。”

“謝天謝地!”謝宛月突然說出的這個詞讓江靜舟一驚,他帶著疑惑的表情望向她。

謝宛月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巧秀美的臉龐有些潮紅,她看出了對方的不解和疑問,就解釋道:“幸虧我們早跟著明光來到這裏,如果晚一陣,到這個時候,豈不是進不來城了嗎?”

江靜舟搖搖頭:“嫂子,我有點弄不明白你的意思了?”

謝宛月比江靜舟要小上幾歲,不過因著向暉的關係,江靜舟一直當麵稱她為嫂子。此刻,看到她臉上盡是無助而淒涼的神色,又聽她說出帶著萬幸口氣的話,江靜舟倒是感到迷惑不解起來。

謝宛月顯然猜透了他的疑惑,就溫聲向他解釋道:“唉!江師長,其實我早就想給你解釋了!上次在你們家的接風宴上,我聽到你在責怪明光,認為他在這樣大戰將至的危難時刻,還將我們母女三人帶到這裏,帶進這個危城,無疑是不理智的?你當時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指責他狠心狠意!當時人多,我沒好向你解釋,你實在是錯怪明光了!其實他在準備任職東北前,是極力反對我們娘仨跟他來的,他不願意讓我們身涉險地。是我堅持要來的,我幾乎是用自己的性命來逼迫他答應我這個請求!我認為,無論何時何地,我們全家都要在一起!如果有難,就一起承受好了,承受這個不可抗拒的命運!”

“嫂子,我自然了解你和明光兄的感情,可是這樣的安排,對兩個孩子是不公平的啊!”江靜舟歎氣:“大月亮、小月亮還小,多可愛的兩個小天使!你難道忍心,讓她們……也承受這也許是殘酷決絕的命運嗎?”

謝宛月忍不住潸然淚下。她偷偷拭去淚水,強笑著看著江靜舟:“可是我又有什麽辦法呢?對於我來說,失去了明光,就失去了一切!如果他不在了,我剩下的日子,就是黑暗無光的!我一定要和他生死在一起!可是我也不忍心兩個孩子跟著我們……走這條也許會是殉葬的路啊!我曾經想過把她們托付給親戚們,可是,如今這種局勢,江師長,你也是清楚的,大廈將傾……唉!反正南京城裏,人心早亂了,達官貴人們都紛紛找歸宿,很多人逐步撤去了台灣。明光的兩個妹妹也將隨著她們的夫婿移居台灣,我本來想將兩個女兒托付給她們,可是,一聽說要離開父母,跟著姑姑們走,娟娟和妮妮兩個丫頭是整死不從啊!孩子們的哭聲,把我們夫婦的心都揉碎了!最後,我隻好狠狠心,將她們帶到了這裏……”

她心如刀割,哭得說不下去了。

江靜舟的眼眶也濕潤了,他隻好忍悲勸道:“嫂子,你也別太傷心,也許,一切不會是那樣悲觀!而且……即使局勢再會惡化,我們也許能夠想辦法,給孩子們找一條生路!”他的語氣有些艱難,但是不乏信心和力量,而且傳遞過來的信息,讓謝宛月瞬間看到了希望。

“是真的嗎?”謝宛月緊緊盯著江靜舟的眼睛,聲音激動得都有些顫抖:“江師長?你說的是真話嗎?哦,還有寧鬆,他們都是孩子呢!你真的能在將來危急險惡的情況下,給他們找一條生路嗎?”

江靜舟看著她,用力點點頭,他要給眼前這個絕望的母親一個足夠的信心和安慰:“嫂子,如果你還相信我,相信我和明光兄的感情,就請放寬心!我今天鄭重對你承諾,如果後麵局勢繼續危急惡化下去,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把孩子們先送出城去,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謝謝你,江師長!”謝宛月激動得話音都有些微微顫抖:“我怎麽會不相信你?你和明光是生死之交啊!而且,你和娟娟、妮妮的感情又一向那樣深!尤其是娟娟那丫頭,一直就嚷著自己有兩個爸爸,說江爸爸比她爸爸還寵她!”

她緊緊咬著朱唇,麵上勉強帶出一絲笑顏:“江師長,謝謝你,謝謝你!你可能都想象不到,你這番話對我的意義?來寬城有些日子了,我每天都生活在恐懼和悔恨中……我不後悔隨著明光同生共死,卻實在是後悔將兩個女兒帶來,讓她們也過這種提心吊膽等死的生活……如今好了,你願意幫我們,如果……你送寧鬆和她們一起走,那就是再好不過的了!寧鬆是那樣懂事的孩子,我和明光都非常喜歡他!娟娟和妮妮能跟著哥哥在一起,我也放心了!”像是溺水的人猛然抓到了救生圈一般,她幾乎是喜極而泣。

“放心吧,嫂子!你好好照顧明光兄就是了。這次對他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其他的事情,就交給我好了!”江靜舟用肯定的語氣再次安慰她。

想了想,他又建議道:“不過,這個將來擇機送孩子們出城的計劃,還是先不要告訴明光兄吧?反正到時候,一切機會成熟再知會他也不遲啊!”

謝宛月點頭:“我明白!我明白!他目前為了戰事,已經焦頭爛額了,我也從不拿我們娘仨的事去幹擾他,總之,江師長,我感謝你,也相信你!”

江靜舟微微一笑:“放心吧,嫂子!正如你看到的,大月亮和小月亮也等於是我的女兒一般,和寧鬆一樣,我會給他們安排好出路的!這算是我給你的承諾吧?”

謝宛月理解地:“承諾太重了,就算是咱們的一個約定好了!不管結果如何,我和明光都會感激你的!”

兩人正說著,喬思揚進了病房,告訴江靜舟封正烈來電話,讓他過去一趟,江靜舟又來到向暉床邊,看看仍然昏睡著的他,歎口氣,隻能先離開了。

封正烈也是在關心向暉的病情,想了解他目前的情況而已。聽了江靜舟的講述,他無奈地搖頭歎道:“怎麽都是這個毛病?吐血?昏迷?你那年在上海不是也玩兒了這麽一出險情?好嘛,如今他向明光也來這個?唉!總之,你們這些年輕氣盛、心高氣傲的少壯派將軍們啊,都是遇事衝動,急火攻心,不堪一擊呐!”

他的語氣略帶調侃,本來是想活躍一下氣氛,可是如今這番情勢,不但他自己笑不出來,江靜舟更是臉色凝重,冷峻嚴肅。

封正烈盯著他看了片刻,苦笑道:“致遠,這大房身機場一失守,很快就要應了咱們先前那番不祥的推論了!對於這種態勢,你是如何考慮的呢?”

江靜舟垂首不語,片刻長歎一聲:“困守孤城……也許一切不幸,才剛剛開始呢!”

看著一向樂觀積極的江靜舟如此頹廢絕望的語氣,封正烈心底掠過一陣悲涼情緒,他搖搖手,想說什麽,終究沒有說出來。

當天晚上,在江靜舟家中的小書房召開了秘密會議。程睿、許若飛、沁梅、喬思揚等人一起研究下一步工作安排。顧傾城還不是黨員,坐在外邊客廳裏織著毛活,為他們擔任警戒工作。

程睿來東北有段時間了,已經在陸十軍和N7軍中發展了一些基層黨員,為了組織安全,實行嚴格的上下線工作製度,這些基幹成員隻和自己有所聯係,不公開江靜舟等人的身份線索。許若飛也在警衛團裏麵暗暗發展組織,大家都向江靜舟匯報了自己的工作進展情況。

這次碰頭會主要由沁梅傳達了剛剛從寬城地下黨那裏傳來的東野司令部的指示,颶風小組目前的主要任務,就是針對陸十軍、N7軍的策反問題。

解放軍在對寬城實施了成功圍困後,采取了一係列措施,裏外夾攻,向寬城守軍展開各種形式的攻勢。首先,圍城部隊為防止寬城守軍突然突圍外撤,在城外構築了數道堅固工事,尤其是在封鎖機場的陣地上和西南鐵路口假想主要的突圍方向上,部署了戰鬥力極強的兵力,在縱深有利的地域控製機動部隊,一旦寬城守軍主力部隊突破前沿陣地,就在運動中消耗國軍有生力量,在寬城這個彈丸之地形成“城外城”的圍城布局。

其次,為了擾亂城中國軍軍心,圍城解放軍部隊對寬城實行了嚴密的經濟封鎖,在方圓45公裏的封鎖區內,禁止糧食、燃料、蔬菜等一切生活物資運入市內,禁止市內各人員出城。這一舉措,將十萬國軍的命運就掌握在我軍手中,同時數十萬寬城市民的生活重擔也壓在了寬城守軍身上。這一切,必將讓寬城守城的陸十軍、N7軍壓力過大,逼迫他們放下武器,走上自新這條路。如果他們不堪重負,又不甘向解放軍投誠繳械,選擇向外突圍這條路,那麽出城即會落入解放軍的天羅地網中去,也幾乎是死路一條。

沁梅認真向大家傳達了東野的圍城精神:“我軍目前采取的圍城方針為: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具體有‘三位一體’指導方針,有關這個問題,等會兒我表叔會具體解釋。”她微笑著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繼續道:

“東北人民解放軍前委敵工委員會還專門作出了《關於全麵開展對敵政治攻勢的決定》,對城內的陸十軍、N7軍的政治攻勢尤為重視,他們特別指示寬城地下黨配合我們,利用一切有利條件,在陸十軍和N7軍中開展政治攻心工作,宣傳解放軍政策,爭取從內部動搖敵人軍心,加快他們的內部分化,促使他們放下武器,向解放軍投誠。東北局和東北軍區也專門成立了‘黨政軍民聯合鬥爭委員會’,將城內地下組織和城外圍城部隊有機結合起來,在城外解放軍組織嚴密封鎖和不斷軍事打擊的同時,通過城內地下組織,發動市民,應付即將到來的資源緊鎖造成的困境。總之,圍困就是相逼,我們最終極的目標,就是要逼著陸十軍和N7軍官兵放下武器,放棄抵抗,棄暗投明!”

江靜舟點頭,接口道:“對,圍困就是相逼!我軍目前已經放棄強攻硬攻寬城的計劃,對寬城的策略就是采取長圍久困措施,逼著敵人繳械投誠,讓寬城能夠兵不血刃的得到解放!沁梅昨天帶回來的圍城前委的文件我看了,我軍目前采取的‘三位一體’的圍城方針的要點為:軍事上,緊鎖包圍,控製要點,封鎖機場,打擊出城騷擾、搶糧及企圖突圍之敵;政治上,利用敵軍內部矛盾和恐慌心理,全麵開展政治攻勢,做好瓦解敵軍工作;經濟上,主要是封鎖敵人空投,和敵人搶空投,防止糧草進城。”

他看看眾人:“具體到我們這個小組的任務,目前還是集中在兩點:一,積極收集情報,對敵人試圖突圍的行動和計劃要格外警惕關注;第二,這點更為重要,我們要隨時注意身邊陸十軍、N7軍官兵的思想動態,巧妙地做好敵人內部的策反工作,在絕對不要輕易暴露自己身份的前提下,攻心為上,積極發展咱們的力量,配合城外解放軍的政治攻勢,在敵軍內部起到分化瓦解的作用!”

許若飛笑道:“我看啊,這樣發展下去,很快N7軍和陸十軍這兩支部隊,就會陷入‘四麵楚歌聲’的境地了!”

程睿思索著:“我覺得密切注意敵軍突圍苗頭這點至關重要!尤其是N7軍,仗著自己是老蔣的嫡係部隊班底,裝備好,條件得天獨厚,一定不會輕易甘心放下武器,放棄抵抗,他們更不會坐以待斃,必然會采取一些試圖衝出重圍的措施,我們要嚴加防範,盡早獲得這方麵的情報和信息!”

“是啊!N7軍!哼,你看他們的頭子就不是好爭取的主兒呢!”喬思揚看了江靜舟一眼,忍不住說出自己的擔心來:“那個向副軍長,就是頭一號不好惹的死硬派!就看這次機場爭奪戰,他那股頑固囂張的勁頭……雖然他和咱們師座交情深,情意重,可是這畢竟是兩個陣營的殊死鬥爭啊,你們別怨我悲觀,反正我是看不出有什麽把握咱們能將他策反成功?”

他的這番大實話,讓在場的所有人勾起了憂慮之情,江靜舟當然更不例外。但是他不願在此情此景之下讓大家糾結困頓,就甩甩頭,揚起劍眉,掛上一絲自信堅毅的微笑來:“一支軍隊的轉變固然不易,但是也不要太過於強調某些個人的力量了!大勢所趨下,萬事當可謀劃,一切皆可作為!”

他看看身邊的戰友,鼓勵道:“就像剛才大家提到的N7軍的裝備、實力問題,其實我早已考慮過了,壞事變好事,這也許是一個不小的突破口呢!”

他目光炯炯地望著他的戰友們:“你們看,陸十軍和N7軍共同防守寬城,兩支部隊的待遇卻相差懸殊,幾乎有著天淵之別!隨著圍城形勢的緊迫,這種情形會繼續演化分裂下去,我們完全可以在這上麵做些文章,在官兵思想層麵下些功夫,慢慢宣傳我們的政策,讓他們認清舊政權的腐敗腐朽本質,從而給他們指明一條生路,讓他們獲得新生。”

“對!利用陸十軍和N7軍的矛盾,我們真的可以大作文章嘞!這些日子,我聽到、看到的事情也不少了!陸十軍官兵對老蔣重嫡係輕旁係的做派是怨聲載道啊!加之這支軍隊遠守關外,背井離鄉,思親懷故,愁腸百結!這就好比一堆幹柴堆在這裏,我們隻要狠狠燃上一把火,就可以烈焰衝天了!我們要讓陸十軍官兵對蔣家政權失去信心,對現狀不滿,從而奮起抗爭,重新選擇他們的道路!”許若飛興奮地說。

江靜舟點頭,不忘叮囑道:“對的!思路是這樣的,不過,一切須小心從事,不能操之過急,過早顯露出自己的意圖,繼而引起自己身份的暴露,那樣就危險了!”

大家議論的情緒激動,氣氛熱烈,江靜舟注意到一旁坐著的沁梅,是托著腮,一副若有所思的狀態,就不由看著她問道:“沁梅,你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沁梅欲言又止,支吾道:“沒……沒什麽……”江靜舟是何等機敏之人,女兒的這番猶疑神情又怎能逃過他敏銳的目光?想著她定是有什麽難言之隱,當著眾人麵,他也不再追問,大家又研究了幾點注意要點問題,就散去了。

等幾個地工戰友走了以後,沁梅回到自己的臥室,她在書桌前坐下來。不由自主打開抽屜,拿出那個粉紅色日記本來,望著上麵新抄的一首詩發呆。這首詩是她前幾天從寧鬆那裏借來的一本詩集上發現,一下子喜歡上並抄錄下來的: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讀著這纏綿悱惻卻令人有醍醐灌頂般感覺的詩句,沁梅的眼前又出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竟然穿著她熟悉的空軍製服。這身衣服沁梅曾在蕭嶽身上見過,可是兩人穿起來風格是不同的。此刻穿到眼前這個人身上,除了挺拔威武、板正有型外,還格外有一種冷峻肅然之感覺!

他坐在敞篷吉普車的後座上,周圍都是談笑風生的年輕的空軍軍官們,其中軍銜最高的他鬱鬱寡歡的樣子,滿臉的寂寥落寞……

回想著,回味著,沁梅覺得自己的心又一次泛起了強烈的漣漪。此刻她就這樣癡癡地坐著,直到聽到了敲門聲。

江靜舟來到沁梅臥房,敲門進去後,他發現沁梅正慌亂間將一本日記本塞到抽屜裏。

江靜舟裝作渾然不覺的樣子,在女兒對麵的椅子上坐下,看著她,溫和地問道:“梅兒,你究竟有什麽心事?說出來,我們一起來解決它?”

沁梅默默看了父親片刻,紅著臉,囁喏著:“其實也不算什麽心事……也許……這根本算不上什麽大事?隻是……我不知道這是否算作一個情報?”

她抬眼看了父親的臉色,遲疑著:“我……我今天去春來米店接頭時,回來的路上,看到一個人……”

“一個人?是誰?”江靜舟警惕地問。

“楚天舒!”這三個字仿佛有千鈞重量,讓沁梅說的格外艱難。

“哦?”江靜舟也是意外,劍眉微微挑起,他思索片刻,分析道:“他不是調往南京空軍總部了嗎?怎樣會突然出現在這已呈圍困之勢的寬城呢?”

“我也弄不清楚啊!隻是看到他和一群穿著空軍軍裝的人,坐在一輛敞篷吉普上,就那樣一下子從我身側開過去了,他沒有看到我,我剛開始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後來我回頭注意了那輛車的車牌,是空軍的,而且,他們幾個人都穿著空軍軍裝呢,不是他,還能是誰?而且,他的樣子,那種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樣子我實在是太熟悉了啊,怎會錯認?”

聽著父親話語裏明顯帶著責備的語氣,沁梅更緊張糾結了,她感覺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就忍不住辯解道:“我沒有!我和他隻是普通的同事關係!還是曾經的!也許,最多……我們算兄妹關係吧?我也根本沒有忘記自己肩上的任務,更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她幾乎是低聲喊叫道,眼中已有淚光閃爍。

看著女兒激動嬌羞外加激憤無比的神情,江靜舟微微搖頭,他穩穩心緒,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一些:“如果你還沒有忘卻你的身份,你是一個紅色特工,是一個重要地區重要聯絡員的身份,你當知你剛才說的這個線索,是否應該算作一條重要情報?”

他忍不住伸手拍拍女兒的手背,像是安撫了她一下的樣子,然後繼續認真為她分析道:“楚天舒的身份你自然很清楚,他此刻出現在寬城,應該引起我們足夠的注意!畢竟在上海時候,他和我們這個小組有過很多交集,那份你們傳出來的有關針對我黨地下電台的圍剿方案,就是他做的吧?我認為,最起碼,在剛才的會上,你應該將這個消息通報給你的這幾位敵營戰友,讓他們都加以防範!尤其是,你傾城姑姑目前負責咱們和東野司令部以及圍城前委的電訊聯係,楚天舒的到來,你更應該在第一時間對她提出警示!這些,你都做了嗎?我看到的,隻是在小組會議上,你心不在焉的神情狀態,這樣的你,實在有些令我失望!”

聽了父親的話,沁梅垂首不語,她心裏暗暗承認父親的眼光是敏銳犀利的,思維也是正確理智的。她懊惱地發現,真的如同父親所說的那樣,當楚天舒再一次出現在自己的眼前時,自己竟然不知不覺中就陷入小兒女的情思當中去了!在這樣緊迫的情況下,這是有多不應該?沁梅不由得自責和難過起來。

江靜舟看出來一向倔強的女兒聽了他的這番話,不再抗辯,她低頭不語,心下暗服,又帶點羞愧糾結的神情讓他莫名心疼。他的心微微軟了一下,但是瞬間又恢複了強硬。他並不像以往那樣,出於對她的憐愛,放鬆對她的苛責,也隨著她的情緒流露出父親的溫情來。不行,目前嚴酷的形勢不允許,眼下即將到來的殊死鬥爭更不允許!麵對當下這樣的危局,任何掉以輕心、漫不經心,甚至是盲目的溫情蜜意,都會帶來不幸甚至是血腥的結果,久戰敵營的江靜舟,自然明白這樣一個道理!

他也知道沁梅靈透過人,敏感細膩,一切隻要點到為止即可,相信女兒必能幡然醒悟,領會到父親的這番苦心。

“表叔,梅兒不會讓您失望的!”

沁梅嬌聲喊了這麽一句,沉默片刻,下決心般地將日記本從抽屜裏拿出來,放到父親麵前。

“這個是我的一點小私意,可是,我覺得我恐怕是太脆弱了,總是不能很好地控製自己的情緒,那麽不如請您幫我來監督規範一下!”

女孩紅著臉,說得很認真:“我知道您和我幹媽之間也有一個類似的東西——一本珍藏的日記本,那是你們感情曆程的忠實記錄。任務和私情,信仰和愛情,你們卻能處理得如許完美,真是我的榜樣啊!表叔,今天梅兒把這個本子放到您麵前起誓,從今往後,在革命勝利之前,我不會碰這樣東西了!我把它鎖在抽屜裏,也等於把不可捉摸、不可自控的感情封鎖在心中!一切以任務為重,一切以使命為重,請您相信我!”

她驀然間提起的虞水蓉和代表著他們愛情信物的日記本,讓做父親的人究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眼前女兒的誓言又是那樣鄭重其事,那雙純淨明透的大眼睛正緊緊地盯住自己。江靜舟又難為情又好笑,心裏還有對女兒的欣慰和滿意,就隻好含糊其辭地應道:“傻丫頭,表叔當然相信你!梅兒,我們都忍耐一下吧,曙光就在前麵了……一切都未嚐不可期?”

“可是我和楚天舒會有未來嗎?”沁梅心裏嘀咕著,但是並沒有說出來,自己的感情經曆就是當著親生父親也難以啟齒,她隻好也是含糊地應承著,父女倆在這種略顯尷尬的情境中結束了這次懇談。

艱苦卓絕的圍城歲月就這樣開始了。

饑餓——成為威脅這座城市的最大猛獸。圍城一開始,寬城城內的饑餓就開始蔓延,坐鎮寬城的國民黨“東北剿總”副總司令兼第一兵團司令長官鄭域國,對市內50餘萬人的存糧做了一個統計,隻能勉強維持到7月底。軍隊雖然囤積了較多糧草,但仍舊是越吃越少的局麵。

在大房身機場失守後,國軍寬城守軍的糧食供應隻能靠空投,但是這也幾乎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據當時美聯社分析,一天要出動四十架次飛機進行空投,才能滿足寬城守軍的需要,但實際情況根本做不到,而且由於空投飛機受到解放軍炮兵和高射機槍射擊,運輸機不敢飛低,到了寬城上空,亂投一氣,本來就少,結果一半還飄到解放軍陣地上去了,空投變成了投空。

不久,寬城市內出現一種奇怪的現象,士兵們、市民們人手一把鋤頭,掘去瀝青的馬路,播種莊稼。這場生產運動播種了幻想,收獲的還是幻想。即使柏油馬路上都種上莊稼,也要到秋後才能收獲到糧食,其實平常百姓圍城一二十天就斷了糧。

隨即鄭域國組織了戰時糧食管製委員會並頒布《戰時寬城糧食管製暫行辦法》,規定市民自留口糧數量隻許維持3個月,其餘必須按限定價格賣給市政府以保證守軍需求,否則一旦查獲將沒收糧食並嚴懲。守軍在城內搶奪民糧。

寬城城裏,糧食奇缺,糧荒嚴重,物價暴漲,貨幣貶值。國民黨發行的“東北流通券”幾同廢紙一般。由於城內糧食極度缺乏,加上有人投機倒把,城內糧價飛漲,從幾元一斤漲至一萬元一斤。中央銀行寬城分行不得已發行本票,麵值由幾十萬一張發展到幾十億甚至幾百億一張。豬肉賣到2億多元錢一斤,高粱米每斤賣到1億幾千萬元。很多時候,還是有價無市,無糧可賣,甚至一個金戒指隻能換來一個饅頭。

寬城大批饑民衝破國民黨軍隊的警戒,砸開偽康德會館後院糧庫,搶糧充饑。國民黨軍警開槍鎮壓,死傷多人。

鄭域國遵從南京方麵的命令,疏散寬城哨卡內人口,隻準出哨卡,不準進哨卡,將大量居民疏散出城,以降低市內糧食消耗。鄭域國看到情況越來越危急,決定采取“殺民養兵”政策,下令疏散市民出城。出城時,守軍挨個搜身,帶的糧食全部沒收,然後出了國軍防線就不準再回城。

駐守寬城的國軍因囤積了糧食,幾乎沒有餓死的士兵,但軍糧也僅夠維持不餓死。因為守城官兵每人每天的定量是3兩大米,3兩高粱,加少量的豆餅、酒糟。N7軍和陸十軍的待遇不同,N7軍作為嫡係部隊,每人每天可多得3兩大米。但是即使如此,士兵們仍不可能吃飽,一個個餓得麵黃肌瘦,兩腿浮腫。很多士兵實在無法忍受,偷偷攜槍裝成難民當了逃兵。由此,N7軍和陸十軍的矛盾愈演愈烈。

極度饑餓引發動亂,空投的糧食成為禍亂的源頭。搶糧很快由民亂上升至軍亂,原本不睦的N7軍、陸十軍因哄搶空投糧食,爆發局部械鬥。鄭域國不得不親自簽名張貼告示:“倘有不顧法紀仍敢擅自搶藏者,一經查獲,就地槍決!”

針對寬城守軍的混亂不堪狀況,東北野戰軍圍城部隊也全麵展開了攻心之戰。

寬城地下黨組織市民和國軍搶空投,市民們把家中的存糧堅壁清野,用一點,取一點,盡量不讓守軍搜刮走。

開始驅民出城後,圍城解放軍各部遵照上級指示,盡力節省下糧食、衣物,建立難民收容所,收容出城難民15萬多人,發放救濟糧4000多噸。這些工作和寬城城中國軍守軍驅民搶民的行為產生強烈對比,難民們紛紛捎信給城中親友,宣傳共產黨政策,直接或間接瓦解了守軍軍心。

對於偷偷出城前來投誠的國軍軍官,以及偽裝成難民出城的國軍軍官家屬,解放軍更采取優待措施,省出最好的大米白麵給他們吃,騰出最好的房子給他們住。對於一些實在餓得受不了,偷偷溜出城到我軍陣地討吃食的國軍守軍,圍城部隊也是來者不拒的給他們提供糧食,讓他們吃飽喝足後,再放他們悄悄回去。這一來二去的,竟然變成國軍守軍和圍城部隊戰士間的不定期“聯誼”活動,經過多次這樣的活動,很多國軍官兵直接投誠過來,加入了解放軍。

圍城解放軍的另一個厲害的攻心策略是“索夫叫子”運動。當時N7軍除了38師以外,其餘各師的官兵大多是東北本地人,陸十軍中也有很多東北籍新兵。解放軍發動他們的親屬到陣地喊話,對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做動員,宣傳我軍政策,瓦解敵軍鬥誌,力爭讓更多的國軍守軍向解放軍投誠。

一些偽裝成難民的國軍家屬在受到解放軍的優待後,也紛紛致信自己的丈夫親人,呼喚他們放下武器,早日走出這座“死城”。

解放軍的這些攻心戰術取得了極大的成功,寬城守軍人心浮動,經常有一個班,甚至是一個排的官兵,趁執行軍務之際溜出寬城,投誠解放軍。在寬城內部堅守的陸十軍、N7軍軍中,也經常彌漫著消極厭戰,向往出城的情緒。更有一些中高級軍官,對解放軍的政策產生好感,散步一些牢騷之語,從而使部隊中經常充斥著這種不尋常的親共厭戰的風氣。以上情形,讓鄭域國等高級軍官深為憂慮,他們把解放軍這種心戰攻勢視為洪水猛獸,驚懼不安,國軍內部的整肅和清洗,也異常慘烈起來。在這種情形下,胡文軒等人又到了大顯身手的時候。

其實在圍城之初,胡文軒就迎來了他的一個強勁助手,他的保密局同事,原任淞滬警備師參謀長的朱孝義。對於寬城守軍的政治訓導工作,也引起國防部的重視。朱孝義在機場失守後,偽裝成小攤販混進寬城,帶來了國防部和保密局的新的任命:胡文軒升任保密局寬城站站長,兼任陸十軍政訓處處長;朱孝義被任命為寬城站副站長,兼任N7軍政訓處處長。他們將在這個時期,懷揣尚方寶劍,對寬城這兩支國軍守軍,采取嚴厲有效的政治督導工作,嚴防親共、投共思潮在軍中的蔓延。

如今之勢可謂久旱逢甘雨,他終於如願以償地獲得了這把尚方寶劍,他決定要立即行動,大展拳腳了。他拿出自己早就擬定好的軍隊在此緊急狀態下的政訓方案,和朱孝義研究討論了一個通宵後,將這份計劃書上報到鄭域國司令那裏,不出意料之外的受到了鄭司令的高度稱讚。鄭司令委托封正烈發布命令,立即按照這份計劃書方案在兩軍中實施。

根據胡文軒的這份計劃,主要在以下四個方麵嚴控軍隊:

一,加強特務控製,每班增配一名“政訓員”,暗中監視控製官兵言行;

二,實行“連坐法”,三人編為一組,一人逃跑,另外兩個人受罰;兩人若逃跑,剩下一人槍斃;每逃跑三人以上者,連長送交軍法處懲辦;

三,加強政治宣傳,強化思想控製,要求每個官兵須明誓“為黨國英勇作戰,危急關頭於其傲保持氣節,必要時要殺身成仁。”平日官兵上下要抵製共軍宣傳,不信謠,不傳謠,違者軍令懲處。

四,嚴厲製裁企圖逃跑的官兵,軍政人員凡超越哨卡30米以外,射殺勿論,抓回的逃兵一律槍決。組織十多個諜報隊,分布寬城四周,每組3—5人,帶著武器,除了刺探共軍情報外,專門堵截射殺逃兵。

以上四條,被胡文軒得意解讀為“非常時期對付共軍心戰之措施”。這些嚴厲措施在陸十軍、N7軍中實施後,白色恐怖氣氛蔓延,人人自危,個個心驚。雖然在表麵上壓製了官兵們的投共思潮,但迫於寬城日益嚴峻的缺糧形勢,很多官兵不堪忍受,繼續鋌而走險,反倒因為這份嚴酷的政訓令,使這些逃亡官兵走得更加決絕。陸十軍某連連長奉命帶領全連在寬城火車站附近拆毀民房,連裏有5名士兵逃跑投解放軍,連長因怕回去後自己受“連坐法”懲處,幹脆帶領全連官兵直接投誠解放軍;N7軍一個排長因為接到夫人從城外捎來的書信,宣傳解放軍的政策,不巧被部下看見,為了避禍,該排長當晚就混出城去直接投共。

麵對這種形勢,鄭域國大為光火,對陸十軍、N7軍嚴加整肅。

陸十軍暫編第21師2團1營1連1排的一個班,因為不滿饑餓,對N7軍和陸十軍的不同待遇頗有微詞,發了幾句牢騷,不幸被排裏蹲守的胡文軒手下的小特務告了密,第二天,竟然被第一兵團司令鄭域國親自下令全部槍斃了。得知消息後,不僅身為第一兵團副司令兼陸十軍軍長的封正烈鬱悶難言,江靜舟等軍官也是憤懣難平。不過大家沒料到,這才是殺雞給猴看的一個小序曲,一周後,N7軍這邊又出了驚天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