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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門出事是在三天以後的百樂門舞廳。陳開來記得那天他選擇長時間的站在窗前,是因為他迷戀著舞廳窗外那路燈光下的傾斜的小雨。那些雨絲被燈光照亮,像一束束的銀針從天而降。陳開來覺得心中無比寧靜,而那樂隊奏出的音樂聲在陳開來的耳朵裏輕下去輕下去,在這樣的寂靜無聲裏,他反而聽到的是越來越清晰的雨聲。他開始計算自己離開杭州後和一名照相師的距離,以及和上海的距離。這個靜謐的夜晚,暗伏著危機。梅機關,尚風堂,76號及下屬機構以及秋田公司等幾個日本特務機關和上海特別市政府的外事辦一起在舞廳搞聯歡。那天陳開來在舞廳內拍了幾張零星的照片,更多的時間裏,他對著窗外的春雨拍。後來陳開來穿過幾張座椅和晃動的人群,走到蘇門麵前邀請蘇門跳舞。這個春雨連綿的日子裏,讓蘇門大吃一驚的是,除趙前以外,陳開來是唯一一個令她覺得跳得那麽好的人。
那天他們跳的是探戈舞曲《一步之遙》,所以陳開來在跳到一半的時候突然開口了,說我總是覺得,我們之間永遠都是一步之遙,我不曉得是應該感到高興還是悲哀。他剛說完這一句話,法租界警務處的人就把蘇門帶走了。那名叫華良的探長,領著中央捕房的巡捕把蘇門和陳開來圍了起來。華良把警棍架在了蠢蠢欲動的陳開來脖子上,笑了一下說,不要動,你動一下就一定會後悔。然後他手下的巡捕架走了蘇門。華良說蘇門陷入了海洛因走私案,需要協助調查,帶往薛華立路的中央捕房。陳開來望向蘇門,蘇門就笑了一下,說,天不會塌,你不要亂動。陳開來仍然劈手奪過了華良手中的警棍,而也就在同時,華良把一支左輪警用手槍架在了陳開來的腦門上。華良說,這裏是法租界!
那天杜黃橋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輕輕拍了拍陳開來的肩,讓他不要頂撞警務處的人。在華良等人如渲泄的洪水一般退去以後,杜黃橋劃亮了一根火柴,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他那張興奮的臉。火光點著了一支煙,杜黃橋輕輕地甩了甩火柴,噴出一口煙說,這個女人像井水一樣深,你摸不透的。你是我頂好的兄弟,我不想把你卷進去,你最好靠邊。
陳開來當然不會想到,杜黃派已經在這短暫的時光裏,決定在霞飛路上弄出一點兒動靜來了。陳開來不曉得,影佐也發現了蘇門的一些疑點,但是他不能確定蘇門是不是真的是一條大魚,她是軍統的還是中共地下組織的?盡管影佐是蘇門的朋友,也特別欣賞蘇門的才氣逼人,但是經不起軟纏硬磨,他同意了杜黃橋的行動,就是找偽裝成黑幫的人截留綁架蘇門。但是影佐明確地告訴杜黃橋,你想動她可以但必須得有證據。如果你最後都沒有證據,那麽你自己一定會輸得很慘。
影佐又補了一句,蘇門不是省油的燈。
杜黃橋於是就笑了,說她根本不是燈,去掉火字旁換成金字旁。我覺得她是一枚敲不彎的釘。
杜黃橋也補了一句,但我想我能拔掉她!
那天在百樂門舞廳,蘇門被兩名法租界中央捕房的巡捕帶走時,嘴唇輕輕動了動。然後她眼睛平視,在所有人的視線裏安靜而從容地從一條大家讓出來的通道向外走去。從來不學唇語的陳開來,目光越過眾人,竟然讀懂了蘇門的唇語。蘇門告訴陳開來的那行字,如同一群漂浮的蝌蚪,眼花繚亂地浮在舞客們的上空,並迅速地排成一行。那行字是:以最快的速度去我家。撬開臥室床下的地板,有一部電台必須迅速轉移。
而杜黃橋想要查到的扳到蘇門的證據,正是這部電台。有了電台,影佐一句話也不會再多說。
押送蘇門的警務處車輛在經過貝當路的時候,突然從暗處躥出了幾輛小車。陳開來其實不曉得,舞廳不遠的路口,杜黃橋早已經讓丁阿旺暗中藏了一批蒙麵人。這些人會在舞會散場後跟上蘇門的車子並且劫持她,而且這一天崔恩熙突然吃了不潔的食物需要去同仁醫院看急診。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杜黃橋需要把蘇門家裏翻個底朝天。如果發現有一絲端倪,再讓蘇門吐出所有,影佐也可以趁機給汪精衛政府打一記重重的耳光。如果查不出什麽情況,那麽對外宣稱蘇門死於黑社會的綁票。但是就在半個鍾頭以後舞會散場可以動手的當口,一個叫華良的探長像一陣風一樣帶走了蘇門。這讓杜黃橋覺得一切都在突然之間發生了變化,舞廳不遠處暗伏的的特務在法租界的地盤是不能阻擋租界捕房的人進入舞廳帶人的。所以,杜黃橋讓丁阿旺帶人趕在警務處的車子前頭埋伏著,熱鬧的雨夜裏仿佛預先埋好了硫磺,在靜謐之中,槍子炸響的時刻也就快要來臨了。
押送蘇門的車雨夜中無聲的潛行。華良坐在副駕駛室裏,叼著一根煙一言不發地望著前方。所有的雨被汽車撞得紛紛揚揚。黑色的警車裏,分兩側坐著八名捕房的巡捕。車子駛入貝當路的時候,華良剛好抽完一支煙,他將煙蒂彈出車窗外,煙頭的一點腥紅快速在雨中劃過。與此同時,丁阿旺站在一塊力士香皂的巨大廣告牌下,他有一半的身子已經被雨淋濕。丁阿旺甩了一下頭發上的雨水,也彈出了一枚滾燙的煙蒂。兩枚煙蒂幾乎同時落在了一個水窪裏,嗤的一聲同時被水淹死。第一聲槍響是丁阿旺甩手開出的,他的兩支手槍左右開弓,隨即整個雨夜喧鬧得像要發瘋。
警車像喝醉了酒,在雨夜裏歪歪扭扭的往前衝。法租界警務處的八條槍也開始鳴響,子彈穿透雨陣,在來來往往之中,不停地撞擊在鐵皮車身上。華良看到兩名兄弟被透過車窗的子彈擊中歪倒在車廂裏,那些黑衣蒙麵人也有人中彈倒下,他對駕駛員說,加大油門。蘇門安靜地坐在搖晃如船的車廂裏,在槍聲以外,她隱隱聽到了摩托車的引擎聲由遠而近的傳來。
跨著摩托車飛馳的崔恩熙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她像一枚斜飛的燕子,單手揮槍,連連擊斃了數名黑衣人。押送蘇門的車子歪歪扭扭的向前,拖著濃重的尾煙搖曳著穿行在雨中。崔恩熙突然將摩托車橫在馬路中間,又接連幹倒了幾名黑衣人,她自己也像被打破的油箱一樣,身子在不停地冒著血。她倒地以後,努力地將身子支撐著站起,重要坐回到摩托車上。押送蘇門的警車停了一停,但是車內的蘇門遠遠地望了崔恩熙一眼說,走!
警車再次向前行走。崔恩熙的摩托車也發動了,車子在努力地往前行駛著。警車內的蘇門表情平靜,她主要是回憶了一下,作為女保鏢的崔恩熙第一次出現在自己麵前時,是一頭的短發,像一個英俊的男人。她燦爛的笑起來的時候,會有兩個淺小的酒窩。她其實是朝鮮人,但一直在中國生活與長大。後來蘇門就合上了眼睛……
摩托車再次被發動了,油門粗暴的轟鳴聲中,一身是血的崔恩熙駕著車子再次衝進雨陣,槍聲再次響起,崔恩熙後背又中了幾彈。然後車子翻倒在地上,把崔恩熙壓在了摩托車身下。崔恩熙努力地睜開自己的血眼,望著紅通通的天空中飄下的紅通通的雨,終於在丁阿旺帶著僅剩的三名黑衣人趕到她身邊的時候,她的心口一甜,吐出一口血來。然後,她圓睜著一雙眼睛,望向望不到盡頭的天空死去。
押送蘇門的警車,跌跌撞撞地駛進的不是薛華立路的中央捕房,而是就近駛進了貝當路捕房。打開車門的時候,華良看了一眼天空,這時候的夜雨已經稀疏得幾乎沒有。然後警車的後門打開了,跳下了幾名巡捕,他們背下了兩名已經中彈的兄弟,最後是蘇門跳下車來,她的手中竟然多了一隻照相機。那是她在警車內的座椅上順手拿的,在槍聲密集的片刻,她內心安靜,像一名照相師一樣拍下了一些照片。
華良望著蘇門說,這是我們捕房的照相機。
蘇門說,是的。隻是我使用了它,而你們沒有。
而在剛才所有的槍聲響起來的時候,杜黃橋把自己的身子陷在百樂門舞廳的一張皮沙發上。他一直在沉思著,陳開來為杜黃橋拍下了一張沉思的照片,然後陳開來就走到舞廳門口拍下了霓虹燈和雨糾纏在一起的照片。後來他看到丁阿旺濕淋淋的像一隻喪家犬一樣地奔來,他仿佛是看到了陳開來,所以他嗚咽了一下。陳開來看到有三名黑衣人在一根電線杆下站定了,他們並沒有跟隨丁阿旺進入舞廳,而是呈三角形被一堆燈光下亮閃閃的雨絲籠罩著。丁阿旺衝進舞廳,帶著一股潮濕的氣息,撲到在杜黃橋的麵前。他向左右的人群看了看,迅速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杜黃橋於是明白了一切,他抬起迷茫的眼說,你為什麽不以死謝罪?
丁阿旺想了想說,留我一條狗命,我會為你去死的。
杜黃橋說,算她命大。搜她家。
那天晚上杜黃橋帶了直屬行動大隊的幾名心腹特工,像蝗蟲一樣在上海的夜空下直撲蘇門家。他們搜尋了蘇門家每一寸門縫和天花板,甚至撬開了地板,發現床下的地板是活動的。欣喜的杜黃橋讓人撬開後,地板下麵卻是一隻樟木箱子,箱子裏麵裝著一些鈔票。那天他拿走了箱子裏所有的鈔票,並且隨手胡亂地扔了一些給同行的特工。他們足足在蘇門的家樓上樓下搜尋了兩個多鍾頭,在離開以前,杜黃橋疲憊的目光落在了鞋櫃上蘇門跳舞時穿過的黛染霸花高跟鞋上。這雙鞋子明顯是九成新的。而杜黃橋一直作為證據藏著的當初追捕女嫌犯時撿到的鞋子是舊的,但是怎樣才能證明蘇門穿的應該是那雙舊的鞋子的呢。
這讓杜黃橋一籌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