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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門被法租界警務處羈押在薛華立路中央捕房,她的貼身保鏢崔恩熙戰死在貝當路上,蘇門的隨行人員變得蕭瑟起來,仿佛蘇門從來沒有在上海特別市政府和76號特工總部出現過。陳開來憂心忡忡,每一次抬頭望向上海的天空,他都會覺得整個灰暗色的天空是一塊隨時可能會罩下來的幕布。金寶依然搖搖擺擺的走路,這個世界對她來說仿佛是沒有顧忌的,她就像一粒放鬆地跳動在人間的音符。金寶在陳開來的視線裏搖搖擺擺了好幾個月,當有一次她的鼻尖快頂著陳開來的鼻尖時,金寶說倒抽了一口涼氣,說你失魂落魄的,是不是得了失心瘋。陳開來沒有理她,他連說半句話都覺得這是多餘的。有很多時間裏,他要麽去76號特工總部拍照,要麽在照相館門口望著不遠處的貼上了封條的仙浴來澡堂的大門發一會兒呆。李木勝和那個滴著血的杭州雪夜顯然已經十分遙遠了,這讓陳開來覺得,自己仿佛活在一部大光明電影院正在放映的電影裏,或者活在一張正在變舊的照片裏。

陳開來喜歡站在照相館門口的一堆風裏,他真希望自己隻是一盞路燈,隻發人間昏黃的光。他想,金寶一定一會懂得這樣的心情。盡管時間僅僅過去兩天,但陳開來卻覺得他陷在了漫長得沒有邊際的傷感裏,無力感充斥著他的全身。金寶招來的夥計新祥仿佛十分忙碌的樣子,有很多時候,他聽話得像一隻兔子,被金寶呼來喚去。甚至有一次金寶讓他跑了幾十裏路,去七寶鎮上給她買回來一隻紅燒豬蹄。金寶吃豬蹄的時候,把自己豐厚的嘴唇弄得油光光的,她抓著豬蹄的手也油光光一片。她就在那樣的油光光中對著陳開來心滿意足地笑了一下說,像新祥這種聽話的人,其實永遠不會吃虧的。

陳開一微微的笑了一下,說,太聽話就沒了自己,那是最大的吃虧。

那天陳開來坐在照相館裏發呆,突然看到門口的光線亮了一下,一個穿著洋服套裙的女人站在門口。女人夾帶著一縷風,在照相館裏旋轉裙擺轉了一個圈,然後麵對著安靜坐著的陳開來說,你一動不動的樣子,不像一個做生意的。

像什麽?陳開來的聲音從一片灰暗的陰影中傳來,他眼裏仿然塞滿了一個春天。

像一台自鳴鍾。女人的聲音如同一截深秋灌滿了漿的甘蔗一樣清脆。

陳開來終於從椅子上站起身子來,他伸了一個漫長的懶腰,並且聽到了骨頭關節發出的咯咯聲。這讓他覺得有些心滿意足,終於他說,哪有會拍照相的自鳴鍾的。

在攝影棚裏,女人坐在太師椅上拍下了一張照片。拍照片的時候,女人問,你的相機是美國貨吧。

陳開來的腦袋裏就輕微的轟鳴了一下,他說,不,德國貨。

聽說現在已經有彩色相機了。

我是黑白的。在我的世界裏,白就是白,黑就是黑。

那天這個突然來接頭的美麗女人並沒有作太久的停留,她挾帶著植物清新的氣息,像一陣風一樣稍作停留又遠走了。她叫蘇響,她告訴陳開來的是,組織上得到了不利於蘇門的情報,所以蘇門被警務處帶走是組織上打通了關節刻意安排的,在最危急關頭被法租界警務處以毒品走私罪帶走恰是對她最好的保護。現在,營救工作已經開始,在沒有明確任務以前,你就地蟄伏。

蘇響那天匆匆走了,她甚至讓陳開來將為她拍下的底片銷毀,她不能留下任何來過的痕跡。接下來的工作是黨組織會通過一個叫陳淮安的大律師將蘇門從租界警務處撈出。再接下來,隱居上海的蘇門險中求勝,在掌握了證據以後,不僅把俞應祥的幕後人——三個特別市政府官員逮捕,甚至危及到了76號特工總部李默群主任和杜黃橋大隊長。蘇門把自己當初留給李默群和影佐對她的那些疑點,做成了俞應祥集團對她的陷害。而當初她用法租界警務處放在押送她的警車上的照相機拍下的崔恩熙被亂槍射殺的照片,以及被子彈擊中倒地而亡的刺客照片,都成為了有力的證據。終於,汪精衛南京政府也出麵保自己的督查專員蘇門。更被牢牢坐實的是,杜黃橋等特工在搜查蘇門房間的時候,都把值錢的東西據為己有。這是杜黃橋手下一名特工告發的,當然,特工之前被神秘人在某一條弄堂堵住,並且告訴他自己就是汪精衛南京政府高層的,他必須揭發。不然他全家都會死。

最後,李默群和他穿連襠褲的杜黃橋終於安靜了下來,使得蘇門平穩地度過了難關。汪精衛南京政府和梅機關也有了一些交涉,把這個事件作為了反腐鬥爭中出現的典型事件。南京中央政府財政部考慮到蘇門在上海的風險,同意蘇門回到南京工作。但是蘇門在回複的電話裏說,不,就是死我也必須死在上海!我的督查任務還沒有完成。事實上蘇門不過是想留在上海,留在76號特工總部繼續戰鬥。影佐將軍曾經為了表示歉意,而專門請蘇門喝酒陪罪。蘇門什麽話也沒有說,把杯中酒一幹而淨。她穿著無數次穿過的黛染霸花高跟鞋,又開始高傲地在大理石麵的地磚上旋轉起來。

而私下裏,她聯絡上了陳開來,在尋找區洋的戰鬥中結成了同盟。

蘇門重新回歸汪偽政權履職的那天,晨曦中是萬道暖意深重的明晃晃的光線,這些光線穿雲撥霧把所有的一切都亮照了。陳開來胸前捧著他的萊卡照相機,望著蘇門大步走向特別市政府的台階。所有剛好來上班的上海特別市政府官員,無聲地辟出了一條小道,供這個剛剛回歸身份的蘇門步步向前。蘇門不理會所有的人,目不斜視,她的臉容光潔,莊重而沉著的表情之中,寫滿了無尚的光榮與驕傲。陳開來蹲下身為蘇門拍了無數照片,他突然無比地喜歡不計其數的陽光直接打在蘇門的臉上,以及她錯落有致的身體上。每按下一次快門,陳開來都會有一次異樣的心動,他覺得自己的心髒如三月的春草,不停地滋生著莫名其妙的愛戀。

那天蘇門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在她的辦公室裏坐了一個上午。她在桌上點了一炷香,她就對著那炷香心態平靜地坐著,甚至她的臉上還盛開著些微的微笑。她主要是花了大把的時間,看那炷香是如何短下去的。陳開來於是說,你在想念你的保鏢崔恩熙。

不是保鏢,是親人。不是想念,是送別。

她是為了救你而死的。

不是死,是犧牲。蘇門平靜地說,她把臉正式轉向陳開來,盯著陳開來的眼睛補了一句,我也會犧牲的。

在漫長的寂靜中,陳開來和蘇門像是辦公室裏兩件雌雄有別的安靜的家具。一直到中午,蘇門才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望著玻璃窗外蓬勃、廣袤卻又蒼涼的上海。後來她回轉身來,朝陳開來燦爛地笑了,露出一排整潔的白牙。既然你特別喜歡拍我,那我告訴你,你愛怎麽拍都行!

陳開來想了想說,我特別想要拍你在外白渡橋上的背影。

第二天陳開來就在外白渡橋上拍下了他一生的照相生涯中最經典的黑白照片。那張黑白照片充滿了細膩的光亮,鏡頭裏是蘇門穿著黑色金絲絨旗袍向前走去的背影,和白亮的天光構成黑白最好的比例。蘇門微微側著身子,撐著黑色長柄雨傘,有雨絲密集而均勻地籠罩在傘麵上,有亮晶晶的大顆水珠順著傘骨朝四麵八方滴落。遠處一輛氣度不凡的馬車正嘚嘚而來,趕車人戴著一頂黑色禮帽,表情溫和。這張照片是陳開來用跪姿拍的,他單腿跪地對著蘇門的背影說,你比西湖美。說完以後,他突然覺得自己不想站起身來。

蘇門回轉身說,你真會說話。

不,我說一千遍,也說不出那種美,你等著瞧。

瞧什麽?

瞧洗出來的照片。

這張照片洗出來的時候,濕淋淋地掛在暗房的繩子上。有很長的那麽一段時間,陳開來把兩隻手插在褲袋裏,站在濕淋淋的照片麵前,我久地凝望著蘇門的背影。這時候金寶穿著拖鞋,懶散地從她的房間裏踱過來,對繩子上這張濕漉漉的照片啪嗒啪嗒抽煙。最後金寶對照片噴出一口煙,然後長長地歎了口氣說,就像杜黃橋一直在說的,這都是命。那天金寶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變戲法似的變出了一瓶浙江諸暨過來的海半仙同山燒說,你陪我吃酒。

陳開來就陪著金寶吃酒。那種溫和中帶著些微的辛辣的酒液,混和著高粱的清香像一道筆直的線一樣逼進了陳開來的肺腑。金寶也喝了很多,酒瓶就在他們的手中來回傳遞,在光線暗淡的這間暗房裏,有一種奇怪的氣息在彌漫著。金寶沒有告訴陳開來,自己受到了來自重慶戴老板的壓力,這種壓力讓她有些難以喘息。她突然覺得在上海的工作那麽的不順利。至今她並沒有拿到星野的那份沉睡計劃,所以無論如何,上峰的命令是,把區洋教授帶走。如果沒有區洋,即便任何人拿到所謂的計劃也並不能破譯其中的奧秘。

大概是喝掉了半瓶光景海半仙同山燒的時候,金寶噴出一口酒氣說,加入我們的陣營吧。

陳開來想了想說,我能做什麽?我隻會拍照。

金寶想了想,至少你加入我們了,可以讓你本身安全些。不會被我們的颶風隊當成漢奸殺了。

陳開來說,我不是漢奸

金寶輕蔑地笑了一下,拎起酒瓶又喝下一口酒說,是不是漢奸不由你說了算,要看你在不在颶風隊的鋤殺名單裏。

國共兩方都在尋找著神秘的區洋教授,那麽區洋先生一定是需要選擇一個普通的日子在1942年隆冬登場了。現在的區洋是同仁醫院的一名縮頭縮腦的病人,他沾沾自喜地喜歡病人這樣的稱呼。他覺得病人是弱者,可以被人照顧,也可以恃病淩強。他喜歡在拉上窗簾的密閉空間裏生活,這樣讓他的內心覺得妥貼。他還喜歡瘋狂地做各類算術題,那些做題的白紙被他扔得滿地都是。有人說他以前曾經是一名教不好學生但是算術功夫了得的老師。他特別喜歡下雪,下雪的時候他就馬不停蹄的看雪,甚至跑到雪地裏躺下來像一條瘋狗一樣打滾。那時候他的內心像一片奔騰的野馬,在他的胸腔內無聲的歡叫與嘶鳴。除了酷愛病人這樣的身份以外,他還覺得醫院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因為醫院寧靜,而且始終有一種安寧的藥品的氣息伴隨和包裹著他。曾經有一段時間,那時候仙浴來澡堂還沒有被貼上封條,他是會到仙浴來泡澡的。他喜歡那種往死裏泡的泡澡,就是把自己泡得睡過去,泡得完全地把骨頭給泡化的那種泡。這種安寧的生活,就那樣像流水一樣持續著。他終於意識到什麽叫安寧,安寧就是被人遺忘。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信。

蘇門是以偵辦政府工作人員貪腐案的名義,通過上海特別市警察局保甲處查到了上海一共有17個區洋,但是看上去這些都不是她要找的人。那17份檔案被拍成照片移到了陳開來這兒,陳開來發現其中有一個區洋的住所被拆遷了。通過警察了解到這個叫區洋的人是在同仁醫院裏住著。

陳開來於是也住進了醫院,化名陳留下,就住在區洋病房的隔壁。陳開來去找區洋串門,看到了他蹲在地板上不停的用粉筆演算一道算術題,根本不會抬頭看陳開來一眼。突然,他很興奮地把一首唐詩《送孟浩然之廣陵》寫在了地上,然後念念有詞地把“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山盡,惟見長江天際流”拆得七零八落,拚出了幾個字:西下江山。而眼尖的陳開來猛然發現,這首詩中的“碧空”被改成了“碧山”。

那天陳開來把帶來的熟雞蛋送給區洋,這讓區洋很開心,他連續吃了三個雞蛋,然後他興奮得像一個孩子,在冬天的空氣裏又蹦又跳,接著又在醫院樓下的那片水泥空地上用木炭寫下:春冰薄,人情更薄,江湖險,人心更險。他問陳開來,你叫什麽名字,陳開來說,我叫陳留下。區洋就得意地笑了,說留下,隻有病治不好的人才會在醫院留下,你這個名字不吉利。然後他又伸手剝開了陳開來帶來的雞蛋,這讓陳開來突然覺得,如果沒人看住區洋,區洋會不會把自己給吃撐死了?陳開來問,你又叫什麽名字。區洋說,我叫區洋。陳開來又問,那你為什麽要在醫院留下來?區洋邊吃雞蛋邊歪著頭思考著,還差點把自己給嗌著了,這讓陳開來忙不迭地拍打著區洋的背部。幾聲猛烈的咳嗽以後,區洋中氣實足地說,我覺得我的腦子有病。

陳開來在李木勝的筆記本中查找到幾個字符,“V——區洋”,陳開來想這是不是用接頭暗號“V”可以聯絡區洋的意思?於是他做了兩串小燈籠,掛在掉光了樹葉的冬天的樹上,觸目驚心的一片紅。這兩串紅燈籠,隻有從區洋的窗口這個角度往下看,才能形成一個V字。那天區洋看到燈籠後,慢慢的收起了笑容。他在窗口的風中站了很久,然後他下樓了。他走到那棵樹邊四下張望著,並且久久沉思。陳開來站在他病房的窗前,望著樹下抬頭的區洋,基本上確定了這個人就是要找的那個人。所以他臉上露出了笑意,最後慢慢地走下了樓。他知道區洋暫時不會在那棵樹前離開,所以當他悄無聲息地站到區洋背後的時候,區洋仿佛是知道他會出現似的,頭也不回地說,你是誰?

陳開來說,我是你多年未見的李木勝,我希望你能跟我走。

並不是隻有陳開來能找到區洋。杜黃橋也直接通過戶籍警找了過來。而金寶也聞風而動,其實軍統放在醫院裏的人早就在摸排區洋,幾乎斷定了這個人就是失蹤很久的區洋。但是在住院部登記入住時,區洋的名字並不是叫區洋。那天杜黃橋帶人趕到區洋病房時,病房裏空空如也。之前他了解到區洋最喜歡的就是去醫院地下室,那地方有鍋爐房,乒乓室,洗衣房,電工值班室,配電房還有倉庫。當杜黃橋趕到地下室的時候,什麽人也沒有查到,一個燒鍋爐的說剛才有兩個人,是從洗衣房後門匆忙出去了。於是杜黃橋匆匆追了出去,但仍然一無所獲。等到杜黃橋趕回的時候,發現燒鍋爐的工人不見了。他猛然想,這個燒鍋爐的可能才是區洋。

區洋不喜歡下棋。他喜歡的是打乒乓,在乒乓球被推來推去的過程中,乒乓球白色的色影,在他眯起眼睛的狹長視線裏飄忽著。他微閉著眼都在推演著各種密碼和公式,那些公式和乒乓球糾纏在一起上下跳動。慢慢的,一個身影漸漸清晰起來,那就是陳開來。

區洋那天突然造訪了陳開來,他先是搓著手說了一下這冬天上海的天氣,然後他向陳開來亮出了一支手槍說,你到底是誰?

原來他已經斷定陳開來並不是李木勝。1932年他在南開大學的學術會上和從浙江大學趕來的李木勝相識,而且因為區洋剛好在運動會賽場上,所以隻見過匆匆一麵。後來兩人之間是通過幾次信,但是,陳開來並不能說起自己是蘇步青的學生,也不能說起當初在南開見麵時的情景。那是1932年5月21日,當天學校正在開春季運動會。假定這些都是經過十多年的時光而不能記起的話,那麽陳開來寫下的陳留下三字,和區洋記憶中的李木勝筆跡完全不同。李木勝寫的鋼筆字,全是斜的。盡管陳開來看過李木勝的筆記本,也確定李木勝的字跡是斜的。但是,李木勝當過三個月會計,他寫的7字會有斜杠,9字會是倒寫……

那天望著窗外的光線漸漸暗淡下去,陳開來就知道一天就會無聲無息的過去了。在區洋微微顫動著的槍口下,陳開來心頭湧起了一陣悲涼。他覺得人生其實是稍縱即逝的一件事,就像一天也是在那麽短的光陰裏被消磨掉似的,短到幾乎就是區洋慢條斯理地說了一番話而已。

陳開來最後承認自己隻是李木勝的同誌,並不是李木勝本人。他慢慢走到了區洋麵前,手蓋在了區洋握槍的手上,動作輕慢地將區洋的槍收了下來,並認真地插回了區洋的腰間。他說區洋你剛才的槍連保險也沒有打開,你這樣很容易被人突然襲擊的。

然後區洋被陳開來送到了一處安全的地方,那是蘇門為陳開來找來的。蘇門聽完陳開來的所有陳述,突然改變了主意不再和區洋相見,隻是把這間小屋留給了區洋。區洋特別喜歡這間溫暖的小屋,小屋裏有許多洋酒,區洋把所有的洋酒都喝了一個遍。這讓他有了一種醉生夢死的恍惚感,他甚至覺得這樣的日子才是最熨貼的。終於有一天,區洋被一個清晨透進窗戶的微光喚醒,接著是敲門聲響了起來。區洋從**懶洋洋地起來,打開門的時候,看到了門口寒冷的天氣裏,站著熱氣騰騰的陳開來。陳開來笑了,舉了舉手中端著一碗餛飩說,趁熱吃。

在區洋坐著桌著,埋在一堆熱氣裏吃餛飩的時候,他終於知道自己要被送往延安。吃完餛飩,他把碗一推,看著陳開來的眼睛說自己其實有一個助手,也是在同仁醫院裏當護士,她叫鄭也。

陳開來說,那我曉得了。

但是陳開來不曉得的是,鄭也和區洋,其實卻都是軍統的人。而且鄭也是“財神”下麵的散財童子之一。真正的區洋,早就被聞風而動的金寶藏在蘇州河泊著的一條船裏。

那天送區洋和鄭也上路的時候,陳開來為區洋拍了照片,留下紀念。他們就站在蘇州河的一條船上,風拂起了他們蕭瑟卻茂盛的頭發。陳開來不曉得,在同一條河的另一條船裏,卻躲著被軟禁的真正的區洋。那天區洋十分珍重地握著陳開來的手說,留下,憑你的腦袋,一定會是個解密天才,可惜你沒有學這門技術。

有你學了也一樣。陳開來微笑著望著區洋說,我也有很重要的事體要做的,比方講拍照片

你是火眼金睛。

那是拍照片練出來的。

那天陳開來看著區洋和鄭也的那條船慢慢駛離,夾雜在一些零星的船中隻間,像被風吹散一樣向遠處飄去。一直到船影消失,陳開來才收回了自己拋得很遠的目光。他突然覺得蘇州河飄**著的那種親切而好聞的泥沙氣息裏,一定深藏著許多的故事。其實每條河流都深藏著故事的,像一個悲傷的老人。後來陳開來去了蘇門的家裏,站在蘇門的麵前,他非要請蘇門跳舞。他們把舞跳得熱烈而專注,時光就無聲無息的在留聲機那枚唱針的跳動中流走了。跳完《一步之遙》後,陳開來說,請馬上發報延安,區洋是假的,那個鄭也也是假的,讓延安把他們扣留下來。但是區洋仍然不失為一個密碼專家,或許他能為我們所用。

真區洋在哪兒?

真區洋被軍統截走了……要不再跳一曲。我可以告訴你更多。

正經說話。

我就說的是正經話。因為我下一曲想要同你跳《十麵埋伏》。

有這個舞嗎?

《一步之遙》不是編出來的嗎?《十麵埋伏》也可以編。來,讓我來教你。

1942年冬天刺骨的寒意,已經在上海城四處**漾。根據重慶的指示,金寶和陶大春的颶風隊加緊了對杜黃橋的鋤殺行動。軍統潛伏在汪偽特工總部的“熟地黃”,也不時地通過重慶的局本部,向颶風隊提供著杜黃橋的行蹤情報。而同樣杜黃橋也開始對金寶和陶大春進行著追剿,如果不把他們一網打盡,杜黃橋每一個晚上都將睡不安寧。同時,金寶在陶大春和局本部的反對下,一意孤行要爭取策反76號的照相師陳開來。而陳開來在報請上級蘇門同意後,決定配合軍統的行動。

在溫暖的暗房裏,陳開來有時候長久地靜坐不動。或者在用鑷子夾起一張剛剛洗出照片時,那微微漾動的水聲,以及水滴落的聲音,讓陳開來覺得這座城市大街上傳來的熱鬧嘈雜的聲音下麵,深深暗藏著一場場多方角力的暗戰,如同黃浦江和蘇州河裏雜亂如魚群的船隻一樣,讓人覺得那是一堆解不開的亂麻。

1942年12月24日 17:23 圍捕現場

陳開來被通知今天晚上要多準備幾個膠卷的時候,是上午十點鍾光景。起床沒多久的陳開來,緩步走下樓時,看到新祥正在接待特工總部找過來的王小開。王小開說他來通知,今天影佐將軍要在華懋飯店宴請幾名日本陸軍省的客人,他們是從日本本土過來的軍事觀察團的成員。那天新祥和王小開聊得很歡暢,陳開來無聲地走到門口,抬頭看了看陰沉沉的天。這時候上海的天空中,開始下起了第一場雪子。冬天的氣息,越來越深重了,陳開來小心地踩出一隻腳,如同踩進河水一般一腳踩進了深重的冬天。在富麗堂皇的華懋飯店,一定已經布置了平安夜所有的聖誕樹和蠟燭,陳開來這樣想。他在天空中飄落的劈哩啪啦作響的雪子中站了一會兒,看著王小開騎上一輛腳踏車離開照相館越走越遠,最後在馬路的遠處扁平成一張照片的樣子。

這時候的杜黃橋在他辦公室那張鋪了棉大衣的躺椅上閉著眼睛養神,他剛剛給行動一隊和二隊的人員布置了華懋飯店的安保任務。當然李默群早就命令極司菲爾路55號的特別行動處也撥一些人員過來配合執行。杜黃橋在這個平安夜的上午差點要睡著了,他突然有一種預感,這麽重大的安保任務難保不出差錯,而且要命的是他一直都是颶風隊的目標。軍統想要把他這枚眼中釘挫骨揚灰。

下午兩點鍾光景,杜黃橋就帶隊出發了。站在華懋飯店門口的時候,在蕭瑟的天氣中,他突然之間有些意興闌珊。在這條臨近外灘的街道上,華懋飯店所在的沙遜大廈氣勢逼人,而光線又把杜黃橋的身影投映得緊湊而短促。杜黃橋隔著玻璃門看到了溫暖如春的大廳裏,是有一棵青翠的聖誕樹的,樹身上綴滿了彩色小燈泡。天空中不時地傳來幾聲炮仗遙遠而暗啞的聲音,然後他看到了從一輛黃包車上下來的陳開來。杜黃橋笑了一下,看到陳開來慢慢走近了,他伸出手摟住陳開來的肩說,你來得太早了,歡迎宴要五點半才開始。

事實上,一直到四點多一刻的時候,杜黃橋依然站在華懋飯店的門口。這時候地麵上已經泛起了輕微的白光,一直在下的嗶卟做響的雪子,也已經演變成了頭皮屑一樣的小雪。風一陣一陣的緊著,這讓杜黃橋覺得,一場大雪是一定會來的。陳開來仰起頭,望著沙遜大廈的尖頂,十分奇怪地想,怎麽那個叫沙遜的猶太人,跑到上海來造這樣一幢像尖刀一樣插向天空的房子,這是多麽折騰的一件事。雪無聲地飄落著,陳開來的眼角突然刮過一個穿大衣的匆匆而過的男人,他的個子高大而挺拔,仿佛是要匆忙穿過雪陣抵達另一個世界。更要命的是,一輛黃包車拉著一個女人匆匆而過。女人的嘴鼻都被圍巾給圍了起來,隻露出一雙眼睛。但是陳開來還是認出了這雙略略帶點丹鳳眼的眼睛,他的心中哀鳴了一聲,知道槍聲響起來是遲早的事了。

在槍聲響起來以前,先是不遠處有人心血**放了一掛鞭炮。硫磺的氣息讓杜黃橋不由得皺了皺眉頭,他給自己點了一支煙,作為76號特工總部直屬行動大隊的隊長,他的眼光早就注意到了華懋飯店門口的異常。當一名三輪車夫第三次經過華懋飯店門口的時候,杜黃橋向他勾了勾手指頭說,你,過來!

也許是因為慌亂,三輪車夫並沒有過來,他遲疑了一下以後竟然突然從腰間拔出了手槍。槍聲在天色還沒有完全暗下來的外灘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那名明顯還是新手的三輪車夫被杜黃橋隻花了一顆子彈就撂到了,而行人中突然有人向杜黃橋開槍。但那些行人很快就處於下風,畢忠良的特別行動處人員也從飯店大廳裏跑了出來。刺客們最後被逼進了一條弄堂,在萊卡照相機搖搖晃晃的鏡頭裏,陳開來拍下了一些血肉飛濺的照片。他隻記得在清脆短促的槍聲中,自己一直在奔跑,以及大聲地喘氣。他跟隨著直屬行動大隊的特工們衝進了一條弄堂,這時候他看到了金寶,她就縮在一個門洞裏,以石門框為掩體開槍。不時地可以看到她圍巾的下擺和一縷黑色的頭發若隱若現。而門洞中有兩名軍統颶風隊人員倒了下來,中彈後直接跌撲著翻倒在弄堂中。又有幾名76號特工蜂擁著衝上去的時候,陳開來終於一咬牙向他們開槍了。他用那把杜黃橋送給他的那把M1910手槍,幹翻了幾名圍捕金寶的特工。

那天陳開來仿佛是用積蓄了一生的力氣在跑路,他衝到門洞邊一把拉起金寶繼續奔逃。金寶一路氣喘籲籲,一路都在喋喋不休,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過生日嗎?因為我覺得我的生日應該過不了多少年。陳開來說,閉上你的烏鴉嘴!

參差不齊的槍聲中,特工們從四麵八方向這邊聚攏,駐紮在76號的憲兵澀穀小隊也派人向這邊增援。這時候的陳開來和金寶已經被逼進了又一個大門的淺顯的門洞內。倚在石門框邊上,金寶的嘴唇已經被她咬出了血,她咧開嘴努力地朝陳開來送出了一個蒼白樸素的笑容,眼眶裏慢慢就積聚起了淚花。金寶說,我前幾天夢到了奶奶,我就要去找我奶奶了,是她把我和銀寶養大的。奶奶講,我跟姓陳的最般配,但我現在不愛你了。愛你很辛苦,你這個人沒心沒肺,我受不了這種苦。陳開來聽到金寶這樣說,就上前緊緊地抱住了金寶,金寶卻猛地推開了他說,我掩護你,你必須馬上走!

金寶說完從門洞跳向了弄堂中央站定,手槍開始不停的擊發,彈殼飛跳著。她換彈匣的速度非常快,並且回頭瞪了陳開來一眼,大喊一聲:走!你要記住,我金寶命中五行缺東……

在密集的槍聲中,陳開來開始了1942年冬天的奔逃,他沒有理由不聽從金寶的指揮。就在他快衝出弄堂的時候,突然翻轉身跪倒在地,拍下了金寶最後一張照片。那時候76號的特工已經把打光了子彈的金寶逼到了牆角,她用一顆手雷把自己給炸碎了。在炸碎自己以前,金寶的目光拋向陳開來,頭發在風中散亂地拂著她的臉,她輕咬著嘴唇,朝著陳開來微笑著,眼神溫情而迷離。陳開來於是拍下了金寶最後一張照片,那張弄堂中的照片,美倫美奐。

雪已經越下越大。那是一張雪中靜默的照片,連特工們手中黑亮的槍都被拍得那麽美。

在巨大的爆炸聲中,匆匆衝進了弄堂的杜黃橋被金寶的英勇與決絕震撼,他遠遠地望見了一個女人送自己上路的最後一瞬。那天他知道陳開來終於是自己的敵人,陳開來收起照相機想要再次奔逃的時候,有特工們舉起了槍,被杜黃橋喝止了。杜黃橋親自追了過去,這名南京保衛戰中曾經的野戰部隊營長,有著良好的軍事素質。即便是近幾年沒有參加訓練,也照樣有著強健的體能。當陳開來像沒頭蒼蠅一樣,四下亂躥,再次躥進一條叫“田小七”的弄堂時,被杜黃橋堵住了。陳開來向著杜黃橋連開數槍,但是杜黃橋卻一槍也沒有開,他把自己藏身在一堆磚塊的後頭。陳開來發現了生活在弄堂中央的一棵樹,直直地把身子伸向天空。雪就是那樣無所顧忌地從天空中呈螺旋狀飄落下來,越來越密集的雪陣,讓陳開來想起了一年以前的杭州平安夜大雪。陳開來突然覺得,即便是今天死在杜黃橋手上,那他也替李木勝活了一年。忙裏偷閑,他還是特別想要拍下那棵雪中的樹,於是他拿起照相機,十分認真地拍下了那棵樹。杜黃橋一直沒有閃身出現,他不想出現是因為對於陳開來這樣的對手而言,在槍戰中他有絕對的把握讓他死在自己槍下。陳開來收起照相機,換上了一個新彈匣。杜黃橋每一次假裝從磚堆後麵探頭,陳開來都會開出一槍。六槍過後,杜黃橋現身了。杜黃橋微笑著一步步地走向了陳開來,他手中的槍是低垂著的,他懶得把槍管提起來。杜黃橋一邊走,一邊說你的槍是我給你的,開槍是我教你的,M1910隻能裝六發子彈,你現在槍裏已經是一個空彈匣。來,對著我開槍。

陳開來沒有動靜,但是槍口仍然警惕地對著杜黃橋。杜黃橋的臉青了,他憤怒地吼了一聲,我讓你開槍!

陳開來扣動了扳機,果然是一聲空響。

杜黃橋大笑起來,說你是我的徒弟,你永遠都贏不了我。

陳開來無奈地把槍扔在了地上,緩慢地舉起了雙手,但是他的臉上浮起了笑意。他看到杜黃橋舉起了槍。杜黃橋說,這算是認輸嗎?

陳開來說,我不會認輸的。

杜黃橋說,憑什麽?我隻相信結果,結果就是你輸了。

陳開來說,我也隻講結果,最後的結果,是我的信仰一定會贏。

杜黃橋笑了,信仰?信仰能當飯嗎?行了,用你胸前的照相機,為我再拍一張照片。你要把我拍得威武雄壯一些。這是你最後一次為我拍照片。

杜黃橋開始整理自己的衣服和頭發,他每一次舉手投足,都顯得十分的正規與珍重。陳開來和杜黃橋都開始不約而同地回憶他們的往事,那種親切的勾肩搭背,以及那麽多的笑臉,無數次的一起喝酒,都泛起了淡黃的陳舊的顏色。現在他們四目相對時,在這場槍與槍的較量中,陳開來明顯敗下陣來。他的結局不是被杜黃橋一槍斃了,就是被杜黃橋拖進76號直屬行動大隊的刑訊室,把他所有骨頭打斷。

杜黃橋整理好自己的衣衫說,師徒一場,對你那麽好,讓你拍張照片算是把欠我的債還了吧。

陳開來按動了照相機。一顆鋼珠彈從照相機裏疾速射出,擊中的是杜黃橋的腦門。後來陳開來洗出的照片中,腦門有一個血洞的杜黃橋,笑容像一蓬煙一樣都還沒來得及散去。陳開來回想起賽馬場的鋼珠槍,他覺得那差點致他於死命的鋼珠,如果裝進照相機裏其實挺好玩的。所以他在照相館暗室裏改裝照相機,把它改成了卡簧手槍,短小的槍管裏隻能裝一粒鋼珠。他清晰地記得,改裝的時候差點被金寶發現。金寶曾經將楊柳一樣的身子倚在暗室的門上說,你想當照相機設計師?

陳開來在離開“田小七弄”之前,久久地看著地上死去的杜黃橋,最後留下了一句話:你欠下的債,不是一死就能還得清的。說完這句話,他就看到杜黃橋的兩條眉毛在漫天飛舞的雪中慢慢變白了,像一個突然變老的老人。他空洞的眼神望著弄堂上方狹長並且一望無際的天空,仿佛在望著一條他此生來時的路。

陳開來那天沒有再作一絲的停留,在他後來的記憶裏,1942年落雪的上海城被他倉惶匆忙的腳步踏得支離破碎。那天在另一條弄堂的弄堂口,陳開來還救下了受傷的新祥。新祥整個人靠在一堵牆上,看上去十分疲憊的樣子,手臂上還流了很多血,他被陳開來一把拉上了一輛黃包車。那天陳開來帶著新祥匆忙回到了照相館,他像一陣旋風一樣一頭撞進照相館,並且迅速地奔向了二樓的暗房。他把所有心愛的膠卷都一股腦兒地塞進了一隻布袋,然後甩手把布袋背在肩上風快地離去。事實上他並沒有走遠,他反而是躲進了不遠處的一幢二層小飯館的二樓包間。就在他和新祥點了一壺紹興黃酒的時候,透過包間的窗口,他看到了軍犬和日本憲兵就圍在了陳開來照相館的門口。為首的76號憲兵小隊長澀穀揮了一下手,憲兵們就衝向了照相館的大門。門被踢開了,陳開來遠遠地望去,昏黃的照相館在雪中顯得十分蕭瑟,像一位孤獨的老人。一會兒夜幕就正式低垂了,所有路燈都漸次地亮了起來。這讓他覺得,照相館門口,本身像極了一張靜止的照片。而且在這樣的大雪紛飛中,他不由得想起了剛好是一年前的一幕。在杭州春光照相館門口,一陣槍聲和一場大火,以及犧牲了的李木勝。

1943年01月05日 14:22 入黨及後來的事

在接下來的的諜戰生涯中,陳開來通過蘇門介紹偷偷入了黨。他握起拳頭,對著一麵簡陋的牆上掛著的樸素的黨旗宣誓的時候,腦海中浮起的是李木勝、趙前、沈克希的樣子。他們好像都行走在雪地上,雪地上還留著他們淺顯而淩亂的腳印。他們都朝著他笑,並且指指點點,大概是在議論他這個新人。然後他們向他揮了揮手,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去,隻留給他遠去的背影。這讓他覺得有些激動和傷感,他總是覺得這些人在天上或者遙遠之處一直一直看著他,但他又同時覺得這些人其實是同自己永別了的。

那天陳開來取下胸前掛著的照相機,交到蘇門手裏,說你來幫我拍一張照。

蘇門為陳開來拍下了他在黨旗下宣誓的照片,陳開來說,這張照片我要寄給勝利後的我,不管那時候我還有沒有活著。

陳開來入黨以後沒多久,蘇門就人間蒸發一樣突然消失了,接下來和陳開來接上頭的一名叫賀羽豐的同誌成為他暫時的聯絡人。後來作為新祥曾經的救命恩人,身份隱秘的陳開來在新祥的牽線引領下去了重慶,在重慶軍統局本部黨政情報處,也就是軍統二處,他竟然見到了久違的蘇門。蘇門留了幹淨清爽的短發,仿佛不認識陳開來一樣,從陳開來身邊像一縷風一樣走過。那天她是陪同著處長關永山匆匆上了一輛車,前往磁器口參加一個特務基地的會議。後來他終於曉得,蘇門在法國留學期間經上級同意秘密加入了軍統,作為中共在軍統的潛伏人員,回國後即開始接受軍統的密令在汪精衛政府任職,自此成為雙麵間諜。而當初軍統颶風隊因為不知情,在上海灘把她作為漢奸實施的暗殺,後來沒有持續進行,也與軍統甲室知道蘇門身處危險後向颶風隊下達了密令有關。陳開來突然覺得蘇門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謎,她笑得越迷人,就越是讓人覺得撲逆迷離,並且充滿了吸引。

在重慶後市坡青年舞場的一次舞會上,陳開來請蘇門跳舞。陳開來說,還記不記得在上海李默群家的私人舞會裏,你拒絕了我的邀請。

蘇門笑了,說,今天我不打算拒絕你。

蘇門又說,我要是拒絕你,那是浪費了生命,我自己都會後悔。

蘇門還說,今天我們不跳《一步之遙》,我要同你跳一曲《何日君再來》。

陳開來曉得的,《何日君再來》是周璿唱的,是電影《三星伴月》的插曲。這個電影就是上海灘的化工大王方液仙投資拍攝的,為的是推廣他的三星牌日用化工品。在《何日君再來》的旋律中,陳開來和蘇門跳起了舞。陳開來的舞技一如既往的好,所以蘇門這樣認為,舞場上響起的所有的掌聲其實是奔著陳開來去的。那天蘇門穿著的正是那雙黛染霸花高跟鞋,她說謝謝你的鞋子,我會一直穿著它。在跳舞的時候,蘇門一直眼角含笑,這讓她的臉部變得生動而迷人。她的頭發不時地拂在陳開來的臉上,讓陳開來覺得有著些微的酥癢。陳開來特別喜歡一直沉沒浸在這種酥癢的感覺裏,所以有那麽一刻他希望時間是能停止的。後來陳開來聽到蘇門輕聲在他耳邊說話,呼出的熱氣一陣陣溫軟地落在陳開來的耳廓上。

陳開來問,什麽意思?

蘇門說,沒有意思。我從一本書上看來的。把這話轉送給你。

陳開來說,那我就笑納了。

而從那場舞會以後,陳開來就再也沒有在他的有生之年見過蘇門,她就像水蒸氣一樣蒸發了。當陳開來再次向第二處處長關永山問起蘇門去向的時候,關永山看了他很久說,你要懂規矩,不要問。

沒多久,二處機要室的女同事張離給陳開來帶來了兩樣東西,說是蘇門讓轉交的。陳開來打開一隻用來裝絕密檔案的牛皮紙袋,看到了安靜躺在紙袋裏一隻扁平的銀酒壺,以及一本印度詩人太戈爾的《飛鳥集》。在扉頁上蘇門用鋼筆寫著一行字:海海人生,如泱泱小說。那天晚上陳開來長久地抱著這本書,坐在窗前出神。他突然想起,蘇門要同他跳《何日君再來》或許是有深意的。

1949年初春,國民黨軍統局早已改組成為保密局,也早已從重慶搬回到南京。戰況已經愈來愈明晰了,老蔣的形勢十分不利,他的王朝差不多像是漏著雨的一間大屋,而雨聲不停,風聲加劇。此時的保密局局本部竟然給陳開來下達任務,讓他迅速離開南京回到上海靠近西南的七寶鎮上,仍然開出照相館。局長親自下令,讓他沉睡在這座江南小鎮上。陳開來執行了沉睡密令,他十分清楚,在國軍如同決堤的江河一般即將戰敗的關口,一定有許多保密局的特務將奉命潛伏。沒多久,南京就解放了。在上海還沒有解放時,中共地下組織曾經派上海警察局的李正龍處長以地下黨身份來找他接過一次頭。沒多久,上海解放的時候,陳開來又從七寶鎮偷偷來到上海城,站在慶祝解放的遊行隊伍裏,耳朵裏灌滿了鼎沸的人聲。陳開來突然特別想念那兩個曾經摟過他肩膀大搖大擺走路的男人趙前和杜黃橋,仿佛他們就隱沒在人群中。於是陳開來用他的萊卡照相機拍下了許多遊行歡慶的照片。那段時間,百廢待興,台灣特工頻頻從浙江定海潛入上海竊取情報,或者實施暗殺計劃。台灣飛機也會時常突然出現在上海的上空,進行轟炸與騷擾。台灣的主要目標是上海電力、造船等重要工廠,以及車站、碼頭等重要交通樞紐。台灣十分希望上海像一鍋煮爛了的餛飩,亂成一團。

1950年1月25號中午,16架敵機分批襲擊上海市區,對浦江兩岸、江南造船廠,中紡九廠,頤中煙草公司倉庫及居民樓投彈,炸沉了18艘船,投彈精準得像長了眼睛。沒多久的2月6號,國民黨保密局特務羅炳乾被上海市公安局反特科捕獲,而羅炳乾曾經提供的精準的轟炸目標:南市華商電器公司、閘北水電公司和許多民房被炸。

而陳開來並不知情的是,在遙遠的台灣,一名代號戴安娜的中共情報人員,仍然在永動機一樣的工作著。她的其中一項任務是,時刻關注台灣的國民黨保密局何時讓陳開來醒來。

1951年,3月9號,11:10 上海·七寶鎮

終於在1951年3月9號,驚蟄剛過去第三天,也正好是二月二龍抬頭那天,陳開來去克洋剃頭店剃了個頭。刮胡子的時候,他差點在那張剃頭椅上睡著了,恍惚間總是有十年前的槍聲在零星地在他耳邊響起,讓他看到了他曾經年輕的那段身陷76號的照相師時光。那天他把頭發留得很短,克洋剃頭解下那塊圍在他脖子上的青布時,抖落了一群細碎的短發。克洋剃頭平靜地說,你的頭發在少下去,你這個年紀,頭發應該不是少下去的辰光啊。陳開來輕微地笑了一下,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很老了,很老大概是因為在等待。等待是漫長而專注的事情,然後他對著一麵鏡子,看鏡子中的自己。這件半新舊的中山裝,已經穿了五年,袖口和領口都已經泛白了,像是無數的往事一般泛著白。

那天回到照相館,他又站在臨河的窗前輕聲朗讀曾經讀了無數次的《飛鳥集》。他對著如褲腰帶般纖細瘦弱的河水,以及河水上麵掠過的水鳥,或者說河麵上垂下來的樹的枝條,以及一縷風讀。他不停的讀,讀得細碎,持久,而且充滿了熱情。他讀到了蘇門曾經送給他的那句話:生命如橫越的大海,我們相遇在這條小船上。於是他把這句話用紅筆劃了一個圈,每天起床後就翻開這本書再讀一遍。百無聊賴卻又漫長的沉睡過程中,他會時不時關門關窗的練習拆槍,他拆槍的速度越來越快了。這讓他想起了師父杜黃橋,拆槍就是杜黃橋教會他的。他還想起了南京保衛戰的時候,他和杜黃橋兩人之間互救的情形。事過境遷,一個時代如被炸毀的一幢高樓一樣,黃色的灰塵高高揚起,被風一吹,再加上一場雨一淋,一切都會平靜下來。陳開來知道,杜黃橋已經隨著這個時代的結束而煙消雲散了。

1951年乍暖還寒的春天,空氣中**漾著冰涼的氣息,突然有人要來找陳開來接頭了。那天下午,照相館沒有半點的生意,他懶惰到骨頭都想發芽,所以他眯著眼睛在藤椅上像他養的那隻老貓一樣打盹。這時候台灣電台開始呼叫,嘰嘰嘎嘎的聲音中,陳開來不由得一個激靈。他在千絲萬縷雜亂的聲音中,捕捉到了一條信息:北極熊請在冬眠中醒來。

那天陳開來把自己關在樓上的小房間裏,他有點兒想哭,他特別想要陷入等待了好久的一場暗戰中。那天的雨鋪天蓋地,籠罩了整個小鎮。他就一直聽雨,很快雨聲就把他的耳朵灌滿了。黃昏來臨,他開起一盞在微風中輕輕**漾的白熾燈聽雨,許多細雨灑進來,澆灌進他的脖子,他的心就歡叫了一下。然後他突然把手伸出去,輕輕的捉住桌麵上的一把槍。幾乎是在電光石火之間,在嗆啷嗆啷的金屬聲音裏,他把那把槍拆開和重裝了一次,並且重重地將槍拍在了桌麵上。

他的目光十分明亮的在昏暗的光線中閃了一下。

1951年,3月11號,11:00 陳開來照相館

第三天中午,陳開來輕而易舉地看到一個女人從照相館不遠處的石拱橋上走下,慢慢地向臨河的照相館走來。在這之前,陳開來手裏拿著那隻蘇門留給他的銀酒壺,抿了一口海半仙同山燒,想起了蘇門當初曾經說過的話,什麽事情都是從不習慣到習慣的。這時候他看到一個女人,手裏拎著一隻人造革旅行袋,剛好站在石拱橋的橋麵上。她微微地倚在石橋欄側過了身子,可以看到她不能遮掩的玲瓏的線條,像一道光一樣。她停頓了一會兒,仿佛靜止的一張照片一般。然後照片動了一下,她一步步向陳開來照相館走來。她分明是金寶。

金寶先是看了照相館櫥窗上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女人站在外白渡橋上的背影,還有夾雜在一堆風景照片中的西湖三景的照片,接著她看到了那個瑰麗的黃昏,金寶在弄堂裏炸碎自己前的照片……但是來接頭的這個女人其實不是金寶,而是她的妹妹銀寶。金寶在上海當她的“財神”時,銀寶則被軍統局本部派往武漢工作。這次她從浙江定海潛入內地,帶來的國民黨保密局給她下達的任務,是在三個月內炸毀上海楊樹浦火力電廠。

一張潛伏上海的特務網,將在銀寶的張羅下進入密集的活動期。

那天銀寶踏上陳開來照相館陳舊而搖晃的木樓梯時,陳開來站在照相館一樓的櫃台裏,一直盯著她腳上的碎花布鞋看。他想,這隻鞋子的鞋跟裏又會藏著什麽?銀寶走到樓梯一半的時候,突然停下了,扭頭看了一眼樓下木訥如一口自鳴鍾的陳開來說,你不上來嗎?

銀寶走進二樓那間專門用來洗照片的暗房,在昏暗的紅彤彤的燈光下,銀寶看到了牆上同一個女人的七十九張照片。那全部都是蘇門的照片。其中有一張是蘇門在地板上赤腳跳舞的,她光腳踩在充裕而溫潤的一堆陽光上。臉微微仰起來,下巴上揚,半張臉被陽光籠罩,而她臉上盛開著幹淨明亮的微笑。銀寶久久地盯著這張照片看,說,這雙腳很美。

你一共拍了七十九張。

陳開來說,我本來想拍一百張的。

為什麽不拍了。

拍不了,因為那是另一場人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