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南京的嘉獎令三天後到了上海。

杜黃橋興奮地彈奏起三弦,這個安靜的午後,他的辦公桌上,同樣安靜地躺著一塊銅質五等同光勳章。那是上午十點鍾光景,李默群主任在76號禮堂親自頒發給陳開來的。穿著西裝的李默群似笑非笑,上台給陳開來頒勳章的時候,陳開來看見他一雙手白淨、豐厚而且溫軟,像是一個養尊處優的戲子。然後陳開來便聽見,禮堂裏那些聚集的特工們響起一陣經久不息的掌聲。

杜黃橋此刻在彈的是一曲《春江花月夜》,也許是因為開心,他彈得激越並且搖晃著身體。陳開來卻無比沉默地坐在他對麵,那把杜黃橋曾經借給他的手槍,現在安靜地躺在辦公桌上。他現在才知道,通過李默群上報給南京政府的材料中,杜黃橋讚揚了他對汪主席的政府無限的赤膽忠心,以及揪出危險分子趙前時,英勇地連開數槍將其擊斃。

彈完曲子,杜黃橋望著一聲不吭的陳開來笑了,收起三弦說,你曉得嗎,我比自己立功還要開心。

為什麽?

因為我是你師父。

就在這時候,窗玻璃上濺起幾粒細小而晶瑩的雨滴,斜風搖動起窗外的樹枝。杜黃橋慢慢收起了笑容,他把桌上那塊銅質勳章再次別在了陳開來胸前的衣襟上,溫和地說,在想什麽?

陳開來說,我不曉得以後怎麽在丁阿旺他們麵前做人,我臉皮薄。

人情比臉皮更薄。杜黃橋說,有了這塊銅牌,你以後在特工總部就會有光輝前程。

我一個拍照片的,需要什麽光輝前程?

杜黃橋臉上的笑容再次收起,他盯著陳開來的眼睛,強調了一句說,活著就需要光輝前程,不然就是浪費時間。然後他挽起陳開來的肩膀,說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冊那,今天必須喝一杯!

那天杜黃橋推著陳開來,一直把他帶到了寶珠弄堂裏一處普通的石庫門民居中,獨門小院,門口的門楣下寫著“秋風渡”三個字。陳開來在客堂間坐下發了一陣呆,他有點想到,杜黃橋現在是一個人搬到了這裏,所以每次下班以後,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回家的杜黃橋如同變了一個人,他給陳開來倒了杯水,便紮上圍裙,十分忙碌地穿梭在客堂和灶披間之間。於是沒過多久,他就像變戲法一樣端出了好幾個熱菜,並且溫了一壺黃酒,利索地捧出一些精致的碗筷。杜黃橋最終擦了把汗,對陳開來說,我讓你來猜一猜,今天還有什麽要上桌。

陳開來沒有想到的是,杜黃橋最後為他準備的竟然是一碗熱氣騰騰的揚州炒飯。而就在自己拿起筷子的時候,杜黃橋卻突然將他攔住。杜黃橋說,等一等,你還沒見到更重要的。

這時候,擋住灶披間的那塊簾布被杜黃橋慢慢拉開,裏頭隨即走出一個安靜的女子。陳開來頓時愣住了,他無比驚訝地發現,走到杜黃橋身邊的竟然是楊小仙。楊小仙居然還活著,她對陳開來一陣微笑,樣子十分迷人,解下圍裙的時候說,好久不見,聽說你還記得我的揚州炒飯。

陳開來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他隻是發現,楊小仙的圍裙就是杜黃橋剛才紮在身上的那條。而解下圍裙以後,楊小仙的肚子似乎微微挺起,好像是長胖了一圈。這讓陳開來迅速想起,仙浴來澡堂裏楊小仙曾經被打爛的一張臉,以及扣在她頭發上的一隻血淋淋的發夾。那麽現在事實很明顯,當初被扔上篷布車的其實根本不是楊小仙,那是另外一具屍體,或許隻是被杜黃橋套上了一件跟楊小仙同樣的衣裳。

原來小姨娘沒死,陳開來說。

那你就不能開心一點?杜黃橋哈哈大笑,像是一隻聲音沙啞的喇叭,他說你不能再叫小姨娘,她現在是你師娘。

陳開來跟隨著也笑了,說你讓我再仔細想想,她到底怎麽就成了我的師娘。

事實上,陳開來就是有再好的想象力也不會猜到,早在杜黃橋還是仙浴來澡堂半個瞎子的時候,有一天他就摟著楊小仙,把她帶到了自己的床板上。那天楊小仙喝得有點多,全身軟綿綿的,想要推開杜黃橋時卻發現他平常彈撥三弦的手勁道十足,像是捏了一把鐵鉗。然後杜黃橋十分仔細,一粒一粒地解開楊小仙衣服的扣子,動作非常熟練。他說別動,我不會讓你後悔的。楊小仙迷迷糊糊的,她好像看見一團毛茸茸的月光,就在窗口處像蘇州河漲潮的春水一樣流淌了過去。在被杜黃橋壓倒之前,她還在回想著澡堂裏今天收了多少竹籌,自己的賬本是不是給鎖好了。但是興致勃勃的杜黃橋沒過幾天便發現,楊小仙竟然是重慶那邊安排下的,她在澡堂裏負責軍統據點的幕後工作。而且她收在手裏的竹籌,有幾根是空心的,裏頭藏了一些秘密的情報。為此,杜黃橋掙紮了很多天,終於在另一個夜晚將一疊鈔票推給楊小仙。他讓楊小仙趕緊離開上海,說現在走還來得及。

楊小仙笑得有點涼。她原本以為眼睛不好的人心腸總是靠得住的,但是沒有想到杜黃橋竟然踢她踢得這麽快。

去餘杭,那裏是我老家。杜黃橋說,以後我會來接你。

你還有家嗎?以後是哪一年以後?

杜黃橋被楊小仙給問住了,考慮了很久,他才站起身子說,明天等你們軍統局人員在澡堂裏到齊時,特工總部的收網行動就迫不及待要開始了。他還拔出一把槍壓在了鈔票上,說要是你覺得瞎了眼撞上了一個狗漢奸,那你現在就可以開槍。

楊小仙嚇了一跳,驚恐猶豫著把槍提起的時候,覺得裏頭的子彈是填滿的。她退後一步,把槍口抬起,不由自主地瞄準了杜黃橋。

不用擔心,杜黃橋看著楊小仙的槍口,說,現在弄堂裏一個人影也沒有,等你開完槍,能有足夠的時間離開這裏。

楊小仙抓槍的手戰戰兢兢,她看見準星裏的杜黃橋果然一動不動,他還說得很認真,死在你手裏我一點也不後悔,因為你是我這輩子唯一動心的女人。

月光明晃晃地升起,楊小仙整個身子都抖了抖,並且感覺有一些灰塵落到了眼裏。很久以後她瞥了一眼自己的肚子,說,你讓我再想一想。

楊小仙想的是,自己已經有了杜黃橋的孩子。

在被杜黃橋偷偷養起來的時間裏,楊小仙開始更加努力地學習燒飯和做菜。她成了一個細致的家庭主婦,上午時光主要是洗衣熨衣,到了下午,經過一場午休後聽一陣留聲機。她主要聽越劇,有時候也聽京劇,不時還撫摸著漸漸渾圓起來的肚皮,跟著筱丹桂或者孟小冬唱上一曲。直到一雙手叉著後腰,把自己唱得大汗淋漓。

那天陳開來一直望著杜黃橋和楊小仙,覺得房間裏的一切都是井井有條,所以他後來有點嫉妒地說,原來你們把日子過成了牛郎織女。

杜黃橋笑了,心滿意足地咂一口酒,瞪他一眼說,現在為止你還沒叫過一聲師娘,是不是她長得不夠漂亮?

陳開來盯著楊小仙,說我見到的師娘從來沒有這麽漂亮。不過我也在想,這種桃花運是怎麽被你給撞上的?

楊小仙的臉就紅了一下,低頭張望一眼笑眯眯的杜黃橋。陳開來於是覺得,偷偷過日子的杜黃橋已經成了神仙。他的胡子現在刮得青光光的,抓起兩顆花生米扔進嘴裏時,似乎已經是一個和藹的父親以及與世無爭的男人。

天不絕人,我們杜家終於有後了。杜黃橋嚼著花生米這麽說著,就跟陳開來提起了自己的餘杭老家。他想起一家十幾口,包括一雙父母,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以及妻子和兩個兒子,全部被日軍的飛機炸死。他說守城的國軍一槍不發就撤了,我弄他個大爺的。他還想起南京保衛戰中,身上有七個槍眼,連腿上都有兩三個子彈洞。但他帶著僅剩的十八名戰友要撤退時,卻被告知退路已經被上峰下令給封死。

陳開來於是也想起,那年作為南京守城部隊的隨軍記者,麵對一顆呼嘯過來的炮彈,是杜黃橋摘下自己的鋼盔,一把扣到他頭上,並且瞬間將他撲倒在了泥地裏。那次杜黃橋罵得很凶,咆哮成一頭獅子,說你是不是不要命了?隨後日軍攻進南京城,雙方展開了巷戰。在一次小規模的衝突中,陳開來從一堆屍體中拖出就剩一口氣的杜黃橋,手腳忙亂著叫來了軍醫。那時候杜黃橋蠕動著半片嘴唇,說這是在哪裏,我的一雙眼睛怎麽看不見了?最終在那片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的戰場裏,陳開來和杜黃橋被打散了,兩個人各分東西……

現在陳開來看見,杜黃橋閃著淚光,無比幸福地盯著楊小仙的肚皮,說老天爺不會想到,我杜黃橋不僅沒死,現在還有了一個兒子。

楊小仙不作聲張地看了杜黃橋一眼,她給孩子準備的衣褲是粉紅色的,因為她覺得躺在自己肚裏的是女兒。後來她走去臥室,給陳開來捧出了一套洋服,那是她在王興昌的呢絨洋服號,用德國進口的“孔士牌”馬褲呢為陳開來給定做的。杜黃橋說,你師娘偷偷積攢了錢,說你是全上海最標準的身材。陳開來就在這樣的溫暖裏把洋服穿上,站在吊頂燈下在兩個人的眼裏轉了一圈。他看見杜黃橋和楊小仙都一陣喜悅,杜黃橋感歎說,你要不是我徒弟,我就直接認你當小舅子了。

陳開來喝得稍微有點多,感覺頭頂的吊燈投射出一叢細軟的光線,打在身上暖洋洋的。

兩個人在這樣的光線裏酒過三巡,杜黃橋再次掏出了那把曾經借給過陳開來的手槍。

這是勃朗寧M1910,一斤二兩重,能裝六發子彈。我現在正式送給你,帶槍的人永遠是處在危險中的,為此我猶豫了半天。杜黃橋撫摸著槍管,說想了半天,還是給你吧!兵荒馬亂,可以防身。不過你記住了,用槍要穩準狠,還要快。知道什麽叫快嗎?

出手要快。陳開來說。

還有一種快,叫先下手為強。把槍交給陳開來的時候,杜黃橋又說了一次,先下手為強!

那天把陳開來送走,楊小仙望著樹枝間半個碗口大的月光,對杜黃橋說一個好漢三個幫,你要對陳開來好一些。

杜黃橋說,我對人好的標準隻有一個。

什麽?

對我忠誠!